第158章黛玉悲題五美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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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賈蓉見家中諸事已妥,連忙趕至寺中,回明賈珍。於是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擇於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麵使人知會諸位親友。是日,喪儀焜耀,賓客如雲,自鐵檻寺至寧府,夾路看的何止數萬人。
內中有嗟歎的,也有羨慕的,又有一等半瓶醋的讀書人,說是“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的,一路紛紛議論不一。至未申時方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漸次散回,隻剩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近親隻有邢大舅相伴未去。
賈珍、賈蓉此時為禮法所拘,不免在靈旁籍草枕塊,恨苦居喪。人散後,仍乘空尋他小姨子們廝混。寶玉亦每日在寧府穿孝,至晚人散,方回園裏。鳳姐身體未愈,雖不能時常在此,或遇開壇誦經親友上祭之日,亦紮掙過來,相幫尤氏料理。
賈蓉心中焦急不安,他知道家中諸事已經妥當,但仍然不敢掉以輕心。他連忙趕到寺廟中,向賈珍匯報了情況。賈珍聽後也感到十分擔憂,於是他決定連夜分派各項執事人役,並預備一切應用幡杠等物。他們選擇在初四日卯時請靈柩進城,一麵使人知會諸位親友。
這一天,喪儀焜耀,賓客如雲,從鐵檻寺到寧府的路上擠滿了觀看的人群。其中有嗟歎的,也有羨慕的;還有那些半瓶醋的讀書人,他們說“喪禮與其奢易莫若儉戚”,一路上紛紛議論不一。直到未申時分才到達目的地,將靈柩停放在正堂之內。供奠舉哀已畢,親友們漸漸散去,隻剩下族中人分理迎賓送客等事宜。近親隻有邢大舅相伴未去。
賈珍和賈蓉此時受到禮法所拘束,不得不在靈旁籍草枕塊,痛苦地守喪。人們散去後,他們仍然乘機尋找他的小姨子們廝混。寶玉每天也在寧府穿孝服,直到晚上人們散去後才回到榮府。鳳姐身體尚未康複,雖然不能經常在這裏陪伴丈夫和兒子們度過難關;但每當遇到開壇誦經或者親友上祭的日子時,她都會努力掙紮著過來幫忙料理事務。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賈珍等人在享用完早餐後,由於天氣仍然炎熱,他們連日來的勞累使他們不得不在靈堂旁邊稍作休息。寶玉看到沒有客人來訪,便決定回家看望黛玉。他先回到了怡紅院,一進門就發現院子裏靜悄悄的,隻有幾個老婆子和小丫頭們在回廊下乘涼,有的在睡覺,有的坐著打盹。寶玉並沒有去打擾她們。
這時,四兒看見寶玉回來了,立刻上前為他掀開簾子。就在她即將掀起簾子的時候,芳官從屋裏笑著跑了出來,差點和寶玉撞個滿懷。她一見到寶玉,立刻停下腳步,微笑著說:“你怎麽來了?你快幫我攔住晴雯,他要打我呢。”話還沒說完,隻聽見屋內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不知道什麽東西撒了一地。緊接著,晴雯怒氣衝衝地趕了過來,罵道:“我看你這小蹄子往哪裏跑,輸了不叫打。寶玉不在家,我看你有誰來救你。”
寶玉連忙笑著攔住晴雯,說道:“你妹妹年紀小,不知道怎麽得罪了你,看在我的麵子上,饒了她吧。”
晴雯也沒想到寶玉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乍一見他,忍不住笑了出來。她笑著說:“芳官真是個狐狸精變的,竟然會用拘神遣將的符咒也沒有這麽快。”又笑道:“就算你真的請了神來,我也不怕。”說著就要繼續捉拿芳官。芳官早已躲到了寶玉身後。寶玉一手拉著晴雯,一手牽著芳官,一起走進了屋內。
進屋一看,隻見西邊炕上麝月、秋紋、碧痕、紫綃等正在玩抓子兒贏瓜子的遊戲。原來是芳官輸給了晴雯,但她不肯叫打,所以跑了出去。晴雯為了追趕芳官,把懷裏的子兒撒了一地。
寶玉高興地說:“這麽長的一天,我不在家,正擔心你們會感到寂寞。吃了飯睡覺可能會生病,大家一起找點事情做做吧。”
寶玉走進屋內,發現襲人並不在。他感到有些奇怪,於是向晴雯詢問:“你襲人姐姐呢?”
晴雯回答說:“襲人現在越發道學了,獨自一個人在屋裏麵壁呢。這好一會我沒進去,不知道她在做什麽呢,一點聲音也聽不見。你快去看看她吧,也許她已經參悟了什麽道理。”
寶玉聽了晴雯的話,一麵笑著,一麵走到裏間。隻見襲人坐在近窗的床上,手中拿著一根灰色絛子,正在那裏打結子呢。見寶玉進來,連忙站起來,笑道:“晴雯這家夥編派我什麽呢。我因為要趕著打完了這結子,沒工夫和他們瞎鬧,所以就哄他們說:‘你們玩去罷,趁著二爺不在家,我要在這裏靜坐一坐,養一養神。’他就編派了我這些混話,什麽‘麵壁了’‘參禪了’的,等一會我不撕他那嘴。”
寶玉笑著挨近襲人坐下,瞧她打結子,問道:“這麽長天,你也該歇息歇息,或和他們玩笑,要不,瞧瞧林妹妹去也好。怪熱的,打這個那裏使?”
襲人道:“我見你帶的扇套還是那年東府裏蓉大奶奶的事情上做的。那個青東西除族中或親友家夏天有喪事方帶得著,一年遇著帶一兩遭,平常又不犯做。如今那府裏有事,這是要過去天天帶的,所以我趕著另做一個。等打完了結子,給你換下那舊的來。你雖然不講究這個,若叫老太太回來看見,又該說我們躲懶,連你的穿帶之物都不經心了。”
寶玉笑道:“這真難為你想得到。隻是也不可過於趕急,熱著了倒是大事。”說著話時芳官早托了一杯涼水內新湃的茶來。因寶玉素昔秉賦柔脆,雖暑月不敢用冰,隻以新汲井水將茶連壺浸在盆內不時更換取其涼意而已。
寶玉就芳官手內吃了半盞茶後遂向襲人道:“我來時已吩咐了茗煙若珍大哥那邊有要緊客來時叫他即刻送信;若無要緊事我就不過去了。”說完這句話後便出了房門又回頭向碧痕等道:“如有事往林姑娘處來找我。”於是一徑往瀟湘館來看黛玉。
寶玉過了沁芳橋,隻見雪雁領著兩個老婆子,手中都拿著菱藕瓜果之類。寶玉忙問雪雁道:“你們姑娘從來不吃這些涼東西的,拿這些瓜果何用?不是要請那位姑娘奶奶麽?”雪雁笑道:“我告訴你,可不許你對姑娘說去。”寶玉點頭應允。
雪雁便命兩個婆子:“先將瓜果送去交與紫鵑姐姐。他要問我,你就說我做什麽呢,就來。”那婆子答應著去了。雪雁方說道:“我們姑娘這兩日方覺身上好些了。今日飯後,三姑娘來會著要瞧二奶奶去,姑娘也沒去。又不知想起了什麽來,自己傷感了一回,提筆寫了好些,不知是詩是詞。叫我傳瓜果去時,又聽叫紫鵑將屋內擺著的小琴桌上的陳設搬下來,將桌子挪在外間當地,又叫將那龍文鼒放在桌上,等瓜果來時聽用。若說是請人呢,不犯先忙著把個爐擺出來。若說點香呢,我們姑娘素日屋內除擺新鮮花果木瓜之類,又不大喜熏衣服,就是點香,亦當點在常坐臥之處。難道是老婆子們把屋子熏臭了要拿香熏熏不成。究竟連我也不知何故。”說畢,便連忙的去了。
寶玉這裏不由地低頭心內細想道:“據雪雁所說,這件事情必定有其原因。如果是與那些姐妹們閑坐在一起,也不必如此事先準備食物和餐具。或許是因為姑爹姑媽的忌日,但我記得每年到了這個日期,老太太都會吩咐另外整理一些美味佳肴送去給林妹妹私下祭祀,而現在已經過了那個時間。大約是因為七月是瓜果豐收的季節,家家戶戶都要上山去秋祭祖先的墳墓,林妹妹對此有所感觸,所以在自己的私室裏獨自進行祭祀,取《禮記》中“春秋薦其時食”的意思,也未可知。
然而,我現在走過去見他如此傷感,必定會盡力勸解他,但又擔心他內心的煩惱鬱結無法釋放,如果我不去,又擔心他過於悲傷而沒有人能夠勸止他。這兩種情況都可能導致他生病。所以,我不如先去鳳姐姐那裏看一看,在那裏稍作停留後再回來。如果看到林妹妹仍然感到傷感,我會設法開導他,既不讓他過於悲傷,也不讓他的哀痛得不到宣泄,更不讓他因此而抑鬱致病。
想到這裏,我便出了園門,徑直向鳳姐的住處走去。
正有許多執事婆子們回事畢,紛紛散出。鳳姐兒正倚著門和平兒說話呢。一見了寶玉,笑道:“你回來了麽。我才吩咐了林之孝家的。叫他使人告訴跟你的小廝,若沒什麽事趁便請你回來歇息歇息。再者那裏人多,你那裏禁得住那些氣味。不想恰好你倒來了。”
寶玉笑道:“多謝姐姐記掛。我也因今日沒事,又見姐姐這兩日沒往那府裏去,不知身上可大愈否,所以回來看視看視。”
鳳姐道:“左右也不過是這樣,三日好兩日不好的。老太太、太太不在家,這些大娘們,噯,那一個是安分的,每日不是打架,就拌嘴,連賭博偷盜的事情,都鬧出來了兩三件了。雖說有三姑娘幫著辦理,他又是個沒出閣的姑娘。也有叫他知道得的,也有往他說不得的事,也隻好強紮掙著罷了。總不得心靜一會兒。別說想病好,求其不添,也就罷了。”
寶玉道:“雖如此說,姐姐還要保重身體,少操些心才是。”說畢,又說了些閑話,別了鳳姐,一直往園中走來。
當寶玉走進瀟湘館的院門時,他看到爐火已經熄滅,隻剩下一縷殘煙在空氣中繚繞。桌上擺放著一些祭奠用的玉醴,顯然剛剛的祭祀儀式已經結束。紫鵑正在忙碌地指揮人們搬動桌子,整理陳設。
寶玉立刻意識到祭祀已經完成,於是他走進了屋內。他看到黛玉正斜靠在床榻上,麵色蒼白,顯得非常虛弱,仿佛隨時都會倒下。紫鵑見狀,連忙上前說道:“寶二爺來了。”黛玉聽到聲音,慢慢地坐起身來,微笑著讓座給寶玉。
寶玉關切地問道:“妹妹這兩天身體好些了嗎?氣色看起來平靜了些,隻是為什麽又傷心了呢?”
黛玉有些不悅地說:“你這是無中生有,我什麽時候傷心了?”寶玉笑了笑說:“妹妹的臉上還有淚痕呢,怎麽能騙過我呢。我隻是覺得妹妹平時身體就不太好,所以凡事都應該放寬心,不要過於悲傷。如果因為悲傷而傷害了身體,我會……”說到這裏,寶玉突然覺得接下來的話有些難以啟齒,於是急忙咽了回去。
雖然他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甚至願意生死與共,但這些話他從未當麵說過。而且黛玉的心思總是很複雜,每次說話都容易得罪他。今天他原本是來安慰黛玉的,沒想到又說錯了話,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他心中焦急,又怕黛玉會因此而生氣。再想到自己的初衷是為了她好,於是心中的焦慮轉化為悲傷,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黛玉原本對寶玉的輕浮言辭感到惱火,但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心中也不禁有所觸動。她本來就喜歡哭泣,此時也忍不住跟著落淚。這時,紫鵑端了茶進來,看到兩人都在哭泣,不禁好奇地問:“姑娘剛才還好好的,寶二爺又是怎麽回事?”
寶玉一邊擦眼淚一邊笑著說:“誰敢惹妹妹生氣呢。”說著,他起身走到一旁閑逛。
就在這時,他注意到硯台底下露出了一張紙角。出於好奇,他伸手拿起了那張紙。黛玉見狀,想要搶回來,但已經被寶玉揣進了懷裏。寶玉笑著央求道:“好妹妹,讓我看看吧。”
黛玉輕輕地說道:“無論什麽事情,隻要來了,就讓它自由地翻騰吧。”她的話音還未落下,就看到寶釵從遠處走來,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問道:“寶兄弟,你剛才在看什麽呢?”寶玉因為還沒有看到紙上寫了什麽內容,又不知道黛玉此刻的心情如何,所以不敢輕易地回答,隻是望著黛玉微微一笑。
黛玉一邊邀請寶釵坐下,一邊笑著說道:“我曾經在古書中讀到過一些才情出眾、容貌美麗的女子的故事,她們的一生遭遇真是令人既感到欣慰又覺得羨慕,同時也充滿了悲傷和歎息。今天飯後無事,我就想挑選出其中的幾個人物,隨意地寫幾首詩來表達我的感慨。恰好探丫頭來找我,說要去看望鳳姐姐,我因為身體有些懶散,就沒有和他一起去。我剛寫了五首詩,突然感到有些困倦,就把詩稿放在了那裏。沒想到你來了就看到了,其實給你看也沒有什麽大不了的,隻是我擔心你會不會誤會我是故意寫給別人看的。”
寶玉連忙解釋道:“我什麽時候會把詩給別人看了呢?昨天那把扇子上的白海棠詩,是因為我喜歡那幾首詩的內容,所以我自己用小楷抄寫下來,隻是為了方便隨時拿出來欣賞。我當然知道閨閣中的詩詞字跡是不能輕易傳出去的。自從你說了這件事後,我就沒有再拿出園子去。”
寶釵道:“林妹妹這慮的也是。你既寫在扇子上,偶然忘記了,拿在書房裏去被相公們看見了,豈有不問是誰作的呢。倘或傳揚開了,反為不美。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靜為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因又笑向黛玉道:“拿出來給我看看無妨,隻不叫寶兄弟拿出去就是了。”
黛玉笑道:“既如此說,連你也可以不必看了。”又指著寶玉笑道:“他早已搶了去了。”寶玉聽了,方自懷內取出,湊至寶釵身旁,一同細看。隻見寫道:
西施
一代傾城逐浪花,吳宮空自憶兒家。
效顰莫笑東村女,頭白溪邊尚浣紗。
虞姬
腸斷烏騅夜嘯風,虞兮幽恨對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飲劍何如楚帳中。
明妃
絕豔驚人出漢宮,紅顏命薄古今同。
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
綠珠
瓦礫明珠一例拋,何曾石尉重嬌嬈。
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
紅拂
長揖雄談態自殊,美人具眼識窮途。
屍居餘氣楊公幕,豈得羈縻女丈夫。
寶玉看了黛玉的詩,讚不絕口。他說道:“妹妹這詩恰好隻作了五首,何不就命曰《五美吟》。”於是不容分說,便提筆寫在後麵。
寶釵亦說道:“作詩不論何題,隻要善翻古人之意。若要隨人腳蹤走去,縱使字句精工,已落第二義,究竟算不得好詩。即如前人所詠昭君之詩甚多,有悲挽昭君的,有怨恨延壽的,又有譏漢帝不能使畫工圖貌賢臣而畫美人的,紛紛不一。後來王荊公複有‘意態由來畫不成,當時枉殺毛延壽’,永叔有‘耳目所見尚如此,萬裏安能製夷狄’。二詩俱能各出己見,不與人同。今日林妹妹這五首詩,亦可謂命意新奇,別開生麵了。”仍欲往下說時,隻見有人回道:“璉二爺回來了。適才外間傳說,往東府裏去了好一會了,想必就回來的。”
寶玉聽了,連忙起身,迎至大門以內等待。恰好賈璉自外下馬進來。於是寶玉先迎著賈璉跪下,口中給賈母、王夫人等請了安,又給賈璉請了安。二人攜手走了進來。隻見李紈、鳳姐、寶釵、黛玉、迎、探、惜等早在中堂等候,一一相見已畢。
因聽賈璉說道:“老太太明日一早到家,一路身體甚好。今日先打發了我來回家看視,明日五更,仍要出城迎接。”說畢,眾人又問了些路途的景況。因賈璉是遠歸,遂大家別過,讓賈璉回房歇息。一宿晚景,不必細述。至次日飯時前後,果見賈母、王夫人等到來。眾人接見已畢,略坐了一坐,吃了一杯茶,便領了王夫人等人過寧府中來。隻聽見裏麵哭聲震天,卻是賈赦、賈璉送賈母到家即過這邊來了。當下賈母進入裏麵,早有賈赦、賈璉率領族中人哭著迎了出來。他父子一邊一個挽了賈母,走至靈前,又有賈珍、賈蓉跪著撲入賈母懷中痛哭。賈母暮年人,見此光景,亦摟了珍蓉等痛哭不已。賈赦、賈璉在旁苦勸,方略略止住。又轉至靈右,見了尤氏婆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