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養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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養父穿著一身深灰色的屠夫條紋西裝,有點羅圈腿,手裏拎著杆黃銅煙嘴的漆樹煙槍——那是她做偵探第一次掙到錢時送的禮物——雙手交疊著背在身後,那頂聽說是他亡妻親手做的破舊圓簷帽掛在椅背上,露出了他頭頂鋥亮的陸間海。
養父咧開嘴,擠了個頗為生硬的笑容,不雅地露出了下唇門齒上的兩顆鐵牙,“好久不見啊,我的女兒,沒想到在這裏碰麵了。”
“老爹……?不、這不可能!”
安傑麗卡的雙瞳在這衝擊性的場景中不自抑地震顫著,鬥篷下捏著的飛刀脫手而出,掉到地上發出“咄”的一聲悶響。
“怎麽了,見到老爹我很驚訝嗎?說實話我也很驚訝,我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安潔。”
養父轉身坐回到了他的那張藤編的搖椅上,舒舒服服地把身子朝後仰了仰,隨後又借著搖椅回彈的力度坐正回來,對著偵探疑惑地歪了歪腦袋:“怎麽愣在門口了?回家了就坐吧。”
安傑麗卡看向四周,狹小逼仄的空間,客廳和廚房連成一體,地板上雜亂地堆放著大量的研究書籍和手稿,要找到下腳的地方並不容易,她在客廳中間鋪了張藤編的席子,上麵擺著幾本她常看的書,包括她最愛的《怪探希洛克》。
狹小局促的空間,一扇花紋玻璃窗戶,昏暗的光線,她覺得有點難聞但聽說可以驅蚊的熏香,踩上去會“嘎吱嘎吱”作響的地板,天花板上布滿了或新或舊的蜘蛛網……
跟記憶中一模一樣的場景,這裏是安傑麗卡的家,準確來說,是搬家前的家。靠近鬧市區,附近的公園常傳來孩子追逐玩鬧的聲音,深夜了,偶爾還能觀摩到混混流氓打群架。
“偵探的工作還順利嗎,安潔?”
“……你還擔心這個,你不是很討厭我做偵探嗎。”
“畢竟人老了,很多事情就想通了嘛。”
養父聳了聳肩,拿起茶壺,往仿東方風格的瓷器茶杯裏倒滿了茶,伸伸手,示意偵探入座:“然後你也長大了……來,安潔,坐吧,不然茶就要涼了。”
安傑麗卡皺了皺眉,毫不掩飾自己厭惡的表情,茜色的眸子居高臨下地睥睨著養父的禿頂,語氣裏滿是露骨的厭惡,“事到如今,突然裝出一副慈眉善目的表情,你不覺得自己惡心嗎。”
“噹!”
“我是你父親!”
廉價的瓷器茶杯被養父用力地砸到了桌麵上,震得溢出的茶水瞬間鋪滿了桌麵,濡濕了堆積在茶幾上的書卷。他抬頭嚴厲地瞪向安傑麗卡,接著又用手大力拍了拍桌子,將茶杯震倒:“我好聲好氣跟你說話,你這什麽態度!”
被震倒的茶杯滾動著掉下桌麵,在它要摔個稀碎前,一隻大手準確地接住了它。
“唉,您就消消氣吧,老爸。”
洛斯戈歎了口氣,將茶杯放回到桌麵上,他那肌肉發達的龐大身軀擠在一張小小的椅子上,就像馬戲團的大象踩小板凳一樣滑稽,更顯得家裏本就擁擠的空間更加局促了。
“安潔你也是,都這麽大人了,就別跟老爸慪氣了。”
“嗬,這話出自一個跟自己老爹斷絕父子關係的家夥口中,還挺~有說服力的。”安傑麗卡諷刺地笑了笑,拉開椅子入座,翹起二郎腿,看向拳擊手道:“所以,你怎麽會在這裏?”
洛斯戈,兔子洞酒館的拳賽冠軍,也是柯絲坦夫人的手下,跟安傑麗卡一樣,有時會幫那位血族親王處理一些血族不方便直接插手的事情。
洛斯戈是養父的親兒子,不過老早就斷絕了聯係,在某種意義上,洛斯戈是她的哥哥。雖說她從未把洛斯戈視作過兄長,但洛斯戈有時確實會把她視作妹妹。
“是我叫他來的。”
養父回答道。他似乎已經冷靜了下來,又朝兩人擠了個生硬的笑臉:“今天不是聖降節嗎,難得的團聚日子,我給你們準備了晚餐。”
噗——
“哐!”
安傑麗卡突然扭過頭一把捂住嘴巴,空氣從她的指縫間噴出,腳尖更是狠狠地踢到了茶幾底下,差點踹翻了桌子。
“汪!汪汪!”
桌底下傳來兩聲狗吠,偵探跟發現新大陸似地雙眼一亮,彎下腰驚呼一聲,從桌子底下抱起了一隻小小的白色獵犬。
“毛毛蟲!”她雙手捧起獵犬,將它舉得老高。
“汪!汪!”獵犬亢奮地吐著舌頭,前爪被小主人舉起,後半身則像毛蟲一樣在半空晃悠著,這也是毛毛蟲這個名字的由來——這隻獵犬隻有兩條前腿。
它一出生就沒有後腿,取而代之的是安傑麗卡給它套上的墊片,由粗布、海綿和幹藤構成,損耗得很快,通常兩三天就要重新縫補一回,不然過分好動的獵犬就會被自己的下本身拖得血肉模糊。
“汪!汪!汪!”
傑特熱情地吠叫著,正想去舔它主人的手時,又被放回到了地上。
“嗚~滿足了滿足了。”偵探伸了個小小的懶腰,養父慈眉善目地看著她,突然搖了搖頭,“這麽多年了,你一點都沒變呢,還像個小女孩一樣。”
還裝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樣子,真惡心啊。
安傑麗卡張了張嘴,把譏諷的話咽回了嘴裏,右手撐在桌麵上托著腮,遞給養父一個認真的眼神,慢慢開口道:“父親,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嗯?什麽問題?”養父疑惑地皺起了眉,還特意從口袋裏翻出了一副老花鏡戴上。
“嗬。”
偵探笑了笑,又很快收起笑意,換上副嚴肅的麵孔,道:“最後那件事情,你原諒我了嗎?”
“……”
養父沉默片刻,隨後點了點頭,“沒有哪位父親,會永不原諒自己的孩子。我當然會原諒你,我的孩子。”
安傑麗卡聞言垂下了頭,不知是在歎氣還是思索。片刻之後,她突然猛地站起身來,左手一把掀起茶幾,同時,藏匿在鬥篷下的右手閃電般探出,扔出一把塗黑的飛刀!
“噗呲!”
飛刀紮進血肉的聲音,洛斯戈橫起他粗壯的手臂擋下了這一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哼,嘴上吼道:“安潔!?”
“真難看呢,水滑螅。”
安傑麗卡聲音冰冷,將右手擋在臉上,從指縫間露出了她那對茜紅色的雙眸,“你扮演得用力過猛了,我父親他絕對不會一副慈眉善目的樣子,但也不會拍桌子大喊‘你什麽態度’。”
她伸出右手,手指上的黃銅指虎反射著火光,“而且,他從不會把自己稱呼為‘老爹’,更妄談把洛斯戈請到家裏來了,洛斯戈那家夥,可絕不會原諒我父親!”
“我的父親已經死了,他被洛斯戈親手殺死了。”她自言自語著,眼睛眯得細長,“還有傑特,它跟父親一起走了,不知道你用這些已死之人來迷惑我有什麽意義,難道以為我不會識破嗎?”
狂風驟起,吹拂得屋子裏的紙片四處亂飛,麵前兩男一狗的表情變得如石像般僵硬。
“而且,父親他是不會原諒我的,絕對不會。”
安傑麗卡左手從腰後拔出了匕首,反握住,身體也跟著降低了重心。
狹小的屋子場景如摔地上的鏡子般砰然破碎,父親、洛斯戈和傑特的麵容像過熱的蠟像一樣融化,漸漸顯現出他們原本的樣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