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寂寞劍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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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榆走了之後,戴小血依然像一塊冷冰冰的石頭一樣,就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風起了,他渾然不覺。
花落了,他滿不在乎。
但此時他那張因為艱苦卓絕的偽裝,而變得僵硬的臉已經舒展開來了,那是一張縱橫著無盡蕭索,無盡落寞的臉。
這十幾年來,他飽嚐了曲終人散的寂寞。
他本不願與寂寞為伍,卻偏偏為了寂寞而傷害了很多人。
他本可以開心一點的,卻偏偏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自己。
隻因他太執著了,卻偏偏不願意承認這種執著。
人的一生本就是矛盾的。任憑你如何掙紮抑或是努力,也隻能無可奈何。
“無可奈何”這寥寥數字,實則飽含了太多的悲涼,太多的遺憾,太多的曲終人散。
戴小血從來都不曾想過會有女人為他流眼淚。他隻覺得女人的眼淚真的比天底下任何一種穿腸毒藥都要厲害,也比天底下任何一種靈丹妙藥都要神奇。
女人的眼淚既能把一個人的心凍結,也能把一個人的心喚醒。
但戴小血卻不明白,一個男人這一生,若有一個女人肯為他流下一滴眼淚,那麽這個男人就此生無憾了。
無論這滴眼淚是穿腸毒藥,還是靈丹妙藥。
戴小血悵然若失地走到桌子前,拿起那張兀自墨跡未幹的紙。他愣愣地看著那張紙,霎時之間,腦子裏竟然一片茫然。他不知所措,恍惚之間,隻覺得自己已經喪失了識辨文字的能力。
他覺得寫在紙上的每一個文字,竟然不再像是一個文字,它們慢慢地幻化成了郭榆的一瞥一笑。讓戴小血為之目眩神迷。
但是很快戴小血就從這種幻覺中抽身出來,因為戴東陽雖然已經服下了“吸力毒針”的獨門解藥,纏繞在其身上的黑氣也漸漸地在消散,但他卻兀自還昏迷不醒,等著他去救。
正因為念及此處,戴小血才與現實所接軌。他看著紙上的蠅頭小楷,低頭喃喃念了一遍之後,跑出門外,喚來了客棧裏專為客人跑腿的小廝。
那小廝聽見戴小血的叫喚,唯唯諾諾地走上前來,臉上露出諂媚的笑容,躬身道:“公子,有何吩咐?”
戴小血麵無表情,把那張寫有草藥名稱的紙遞到那小廝的手裏,道:“你到藥店裏去,買來這幾味草藥。”
那小廝自始至終都是一臉諂媚的笑容,隻是這樣的笑實在是太難看了。他道:“好的,公子把這差事交與我,盡管放一百個心。”說罷,卻依然立在那裏不走,臉上掛著的笑都快成為了化石。
戴小血是何等聰明,他知道自己忘記做了一件事情。
他從懷裏取出一錠寒光四射的銀子,在那小廝的眼前晃了晃,道:“夠了吧。”
那小廝見了,喜上眉梢,覺得今日的運氣委實不錯。他忙不迭連聲道:“夠了,夠了。”
說罷,那小廝便一手拿了那一錠銀子,一手拿了那張紙,興高采烈的如獲至寶的一溜煙地跑了。
戴小血轉身回到房中,這時他適才幾近耗盡的內力也已恢複得差不多了,心裏對郭榆這個撲朔迷離的姑娘也微微感到納罕。他實在是琢磨不透女孩子的心思,這種納罕也隻在心頭一閃而過。
他決定不再想她。
他神情恍惚來到戴東陽的床榻前,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在戴東陽身旁的那一柄長劍。
這樣一柄長劍,鋒芒太露,的確需要用一塊布包裹著,否則必然會引來很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時的戴東陽,原本被毒氣侵襲的肌膚已經由黑轉複為常人膚色,臉上的表情已不再被痛楚所扭曲,變得平和。他的呼吸不再急促,他的臉色轉而變紅。
突然,戴東陽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僅此微微一動,已經讓戴小血全身上下的神經都繃緊得如拉弓之弦。他目光明亮澄澈,看著戴東陽。
戴東陽的眼睛睜開了。
他醒了。
他看著戴小血,沒有父子久別重逢的喜極而泣,也沒有劫後餘生的感慨萬千。隻是用一雙眼睛看著他。
這是一雙飽含溫情的眼睛,就算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看到這樣的眼睛,鐵石一般的心腸也會如遇東風解凍般軟化下來的。
戴東陽的手握慣的劍柄,此時這隻與劍柄打了幾十年交道的手正握著戴小血的手,他環顧四周,用微弱如蟻蚋的聲音道:“小血,我已經昏迷多久了?”
戴小血道:“你已經昏迷了一天一夜。”
戴東陽喃喃道:“那今日豈不是已經是七月十九了?”
戴小血心中一凜,他何等聰明,不用戴東陽再多說一個字,就已經知道父親所記掛的是什麽,他道:“你不能再去昆侖山了,如今你就算去了,又能怎樣。”
戴東陽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了,他去昆侖山參加比武大賽,本就不是為了那一柄作為戰利品的傳說中的寶劍“天涯劍”。他去雲集天下英雄好漢的昆侖山比武,隻是因為他太寂寞了。
戴東陽喟然歎了口氣,沉吟道:“是啊,如今我內力喪盡,去了又能怎樣。”
戴小血道:“你身中一枚吸力毒針,如今已經服下解藥了,已無大礙,隻是你的傷勢尚未痊愈,還需要靜養些時日。”
沉重的失落從四麵八方而來感包圍著戴東陽。他背負長劍,騎著白馬千裏迢迢曉行夜宿從江南來到昆侖山下,為的就是和天下群雄酣然大戰一場,以解心中的寂寞。
但是現在,陡生變故,致使他身受奇毒,無法再酣然一戰,如何不教他為之悵然。
他的寂寞怕是愈來愈深了。
他有時候在路上看見幾個並不會武功的小廝,因為一些市儈瑣事而在地上扭打成一團,其手段雖然粗鄙無賴,活脫脫如兩條瘋狗在地上糾纏撕咬一般,但是戴東陽也會駐足觀看,浮想聯翩,神往不已。他竟會想如若是廢盡他這一身曆經千辛萬苦而練來的絕世武功,那麽就可以很容易的找到一個對手,酣暢淋漓地打鬥一場了。
他的寂寞可見一斑。
戴東陽不再言語,像是入定一般呆呆地看著在他身旁的那一把長劍。旋即他抬起他那隻健碩的手,像撫摸自己的至親骨肉一樣輕輕地撫摸著那把長劍。
突然他眉宇一軒,兩隻眼睛忽的亮了起來,他的眼睛卻依舊沒有離開那把長劍,一字字道:“小血,我雖然不能去昆侖山力戰群雄,但是你卻可以。”
戴小血驚駭不已,他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去參加什麽比武大賽,他向來無拘無束,本就不願參與什麽世俗的紛爭。他囁嚅道:“我……我不行的。”
戴東陽忙轉過頭來,雙手執著戴小血的手道:“你是我的兒子,為什麽不行。”
戴小血躊躇不定,心裏雖然一萬個不願意去昆侖山參加比武大賽,但又覺得父命不可違拗。
戴小血這幾年來遊曆江湖,無拘無束,在任何人看來都會覺得他是一個桀驁不馴的浪蕩公子。但戴小血的心裏於忠孝仁義卻看得比什麽都要重。別人有這樣的看法,隻因戴小血希望別人這樣看他,又或許他什麽都無所謂。
他樂此不疲地偽裝自己,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傷害了很多人,也讓自己傷痕累累。但現在,他在父親麵前無需偽裝,偽裝又有什麽用。
一個人再怎麽會隱藏自己,也無法隱藏得了自己的眼睛。
而一個人的眼睛,是會說出很多嘴上都無法說出的話來的。
眼睛說出的話,絕不會是謊話。
而戴小血的眼睛,除了那個曾經讓他傷透心的女人看懂過之外,隻怕現如今隻有戴東陽能看得懂。隻因他們是血濃於水,骨肉相連的父子。而戴小血在出生的時候,他的母親就因為失血過多而去世了。那個讓他傷透心的女人呢,此刻又會在哪裏?
他的母親去世的那一天,江南正陰雨連綿。戴東陽在當時已是名揚一方的大劍客,但是所有的讚譽與名聲都無法讓他的喪偶之痛減輕一點。他失魂落魄地看著躺在血泊中的妻子和那個在血泊中哇哇大哭的小孩。
戴東陽深愛著他的妻子,他失魂落魄也無暇多想,他可以拋棄末世的英名,可以拋棄所有塵世的桂冠,與他的妻子共赴黃泉一同去死。
如果說是誰把他喚醒過來,把他從悲傷絕望中拯救出來。那就隻有那個在血泊中已經染成血人的小孩子。
小孩子的哭聲讓失魂落魄的戴東陽驚醒過來,他把小孩子抱起來,涕泗俱下,連連道:“血,小血,小血,我的兒子,戴小血。”
戴小血神情憂鬱,正念想間,突然,吱喀一聲門開了,卻是那個去買草藥的小廝唯唯諾諾推門走了進來。
戴小血站起身來,走到那跑腿的小廝前麵。
那小廝連連賠笑,連連作揖,手裏拿著一大包草藥,遞給戴小血,他道:“公子,你要買的幾味草藥全在裏麵了。”
戴小血接過草藥,愣愣地看著,眼睛裏充滿了落寞。
那小廝見銀兩已收,事已辦成,可謂互不拖欠,已沒有什麽自己的事,就轉身要走。
突然戴小血嘶聲道:“那張紙呢?”
那小廝突然被戴小血這一叫,嚇得跳了起來,連忙轉過身,窘態百千地呐呐道:“紙?哦,那張寫有藥方的紙,隻因我覺得一張白紙對公子也無甚用處,所以我就……我就擱置在藥房裏沒有取回,小人實在不知,這張紙對公子還有別的用處的。”
戴小血對自己這一聲嘶吼也不明所以深感詫異,暗忖那明明就是一張已無甚用處的藥方紙,為什麽自己會對其得失如此介懷,失去了心裏竟為何又會這般的失落惆悵?
的確啊,一個人若想時刻謹慎地隱藏自己的情緒,遇到一些事,遇到一些人,任憑如何努力地去隱藏,還是會不明所以不由自主地表露出來的。
戴小血知道自己實在太過於執著那張紙,或許心裏還隱隱浮現出郭榆的音容笑貌。但是他可以辯駁別人,也可以辯駁自己。
那僅此是一張紙而已,一張已經作廢的紙。
戴小血神情木然道:“嗯,那張紙確實已沒有什麽用處,你走吧。”
那小廝聽罷,諾諾連聲,忙忙似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奪門而出。他實在不敢恭維這名古怪的公子了。
那小廝走後,戴小血又覺悵然若失,他把那一包草藥放在桌麵上,背對著戴東陽,一邊用手剝開那包草藥,一邊道:“我替你去昆侖山比武。”
戴東陽略感詫異,卻也沒有多想。他的眼裏閃爍著撲朔迷離的光芒,像看著久別重逢的老情人一樣,含情脈脈的看著在他身旁的那一把長劍。他一字字道:“你就拿我這把蟒骨劍去吧。”
戴小血愣了愣,道:“蟒骨劍?”
戴東陽道:“蟒骨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