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生來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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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戴小血眉頭緊蹙,焦頭爛額,手心沁出涔涔冷汗,雙手握拳,緊緊地攥著韁繩。
    他牽著小白雪,三步一回頭,戒備四方,快步走進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郭榆也秀眉微蹙,俏臉沉鬱地緊隨其後。
    路上總算沒有出什麽岔子,哪裏還有那三個虯髯大漢的影子。
    戴小血和郭榆一前一後,有驚無險,焦慮萬分地回到了來福客棧。
    來福客棧的掌櫃是個白發蒼蒼身形消瘦的老者,他看見兀自昏迷在馬上的戴東陽時大吃了一驚。
    這時戴東陽已不止是麵部發黑,就連手腳也變得黑溜溜的,整個身軀就像用墨汁浸透了一個來回,看上去說不出的可怖。
    客棧的掌櫃吃驚之餘,暗暗搖頭,隻覺得伏在馬上的不隻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死人。
    真正活著的人,絕不會像戴東陽現在這樣通體發黑,無半點生機的。
    但戴東陽這時卻還不是一個真正的死人。
    戴郭二人駐足在來福客棧的門前,戴小血忙不迭又謹而慎之地把戴東陽從馬背上抱下,旋即,飛也似地衝進了客房。郭榆走上前,一把抓過小白雪的韁繩,旋即便把韁繩係在客棧旁的一棵柳樹上,草草地把小白雪安頓好之後,便也邁步走進了客棧。
    客棧的掌櫃見狀,情不自禁搖了搖頭,暗暗納悶:“死人,又還有什麽用處?”
    他卻不知道,死人的用處有時候比活著的人更大。
    死人不僅會“說話”,並且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真話。
    戴小血輕輕地把戴東陽放置在床榻上,隻見戴東陽的臉上像塗滿了畫臉譜所用的黑色顏料一樣,黑七馬糊的,竟連眼睛都差點找不著了。
    因為戴東陽肋下的傷口處流血過多,且傷口周圍所殘留的血跡已經開始凝固,黏著肋下的皮肉和衣裳。於是戴小血當機立斷,找來一把剪刀,沿著傷口處,剪開那件已被黑血染黑的白袍。
    戴東陽所流的血不止是黑色的,而且還臭不可聞,顯然是中毒已深。
    剪開那件血跡斑斑的袍子後,戴小血整個人近似僵住了。
    他驚駭得目瞪口呆,他從來就沒有見到過這麽匪夷所思的毒。
    他垂手立在床榻前,鏘的一聲,手中的剪刀應聲墮落到了地上。
    戴小血愣愣地看著遍體通黑的戴東陽,心頭茫然一片,簡直不知所措。
    正無可奈何之際,戴東陽肌膚的黑氣竟愈來愈重,他的呼吸也突然變得急促起來,雖然是在昏迷,卻仿佛正在承受著極大的痛楚一般。
    那樣的痛楚,是可以把人的臉都扭曲了的。
    戴小血看著自己闊別已久的父親正在自己麵前承受著非人所能承受的煎熬,他的五髒六腑猛地絞作一團,又猶如萬箭穿心,心裏的痛楚不會比戴東陽少。
    也許戴東陽的生命在下一刻就會油盡燈枯。
    戴小血不再猶豫,因為他的猶豫隨時都可能要了自己父親的生命。
    雖然他不知道戴東陽所中的是什麽毒物,正踟躕無計可施,但此時卻也是無可奈何了,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戴小血的心裏實在千萬個不願卻念及“死馬當活馬醫”這樣一句話。可是,有些話,是在下意識產生的,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父親,名滿天下的大劍客戴東陽此時此刻已是一匹將死的馬了。
    生離死別本就是一件無可奈何的事情,但是總有人想要挽留將要逝去的人事,即使明明知道任由你如何的努力和掙紮,終究隻能是徒呼奈何的。
    為什麽會這樣?
    因為這就是人生。
    戴小血幹脆利索地扶起戴東陽,讓其躬身坐在床榻之上,旋即,自己也一躍上床。
    他盤腿坐在戴東陽背後,望著他那似一塊大黑炭一般沭目驚心的脊背,目瞪口呆,長長吐出一口氣。
    目瞪口呆也僅僅是一瞬之間,旋即,戴小血雙目為之一振,雙掌平攤,緩緩附在戴東陽的脊背之上。
    戴小血要用自己的內力逼出戴東陽體內的毒氣。
    但戴小血的雙掌甫一附在戴東陽的脊背之上,便感到一股懾人心魄的寒氣,從掌心直逼體內。戴小血不由地心頭大駭,此時體內真氣流轉,卻被一股莫名入侵的寒氣所裹挾著,不由自主地源源不斷地自手掌往外送去。
    戴小血頭頂生煙,汗水淋漓,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內力似已消耗殆盡,但那股莫名的寒流卻還在他的體內搜腸刮肚,絲毫沒有要停歇的意思。
    而此時的戴東陽依舊不見好轉,反而臉色更加難看了。
    難看得已經看不清楚他的臉。
    他現在似乎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吸食內力的**的野獸。
    吸食內力?
    戴小血心頭猛然一震,他突然憶及夜間在竹林中虯髯老三所說的那一句話,他說他們要投毒以吸食各門各派高手的內力,他心念電轉,又想到戴東陽在昏迷的前一刻所說的那句話。
    吸力針!
    戴東陽所中的是專為吸食內力的毒針!
    戴小血念及此處,心頭大駭,想撤掌,卻無論如何都撤不了。
    他的兩隻手掌仿佛已經和戴東陽的脊背連為了一體,任憑做怎樣的努力與掙紮都無法分開。
    這時的戴小血已經委頓不堪,疲憊以極。他隻覺得自己的身體像是被冰困住了一樣,周身無一處不覺嚴寒,他的牙齒恍惚覺得已經震顫得支離破碎了。
    他看到了他的生命走到了盡頭。
    連同他的父親一樣。
    突然,房門“吱嗑”一聲開了。
    走進一個衣袂翩翩的少年公子。
    隻見這少年公子,卻不是郭榆是誰?
    郭榆看見戴東陽被毒氣所侵襲而黑得恐怖的軀體,和頭頂直冒虛煙,表情扭曲,大汗淋漓的戴小血時,霎時之間隻驚駭得花容失色。但須臾,她的眼睛猛地骨碌骨碌轉了轉,心裏已有了計較。
    她不容多想,當機立斷,從旁拿起一張凳子,兩隻手各自握著兩隻凳腳,一個箭步衝到床榻前,舉起凳子,往戴小血的雙手間猛地劈下。
    戴小血的手掌受到外力的衝擊,一下子就從戴東陽的脊背上剝離了出來。纏繞在他體內的那股寒氣,刹那間,急流勇退,消失得無影無蹤。
    戴小血神情委頓地伏在床上,目光迷離地看著臉色已然驚駭得煞白的郭榆。用極其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道:“郭……郭榆兄弟……郭姑娘……你來了。”
    說完這句話,戴小血的四肢百骸像是散化了一樣,竟恍惚覺得自己的靈魂都已經消散於天地間。他的內力已經消耗殆盡,他的精神已經頻臨絕境,他不堪忍受,險些暈了過去。
    郭榆見狀,飛身向前,抄起戴小血的手臂,一把將他扶了起來,旋即又從懷裏取出一個青瓷小罐,拂指拔掉了塞子,從中抖出一粒紅色的藥丸,隨後迅速地把它放進了戴小血的嘴裏。
    那個木頭塞子由於被迅猛的力道所拔出,飛落在了地上,這時兀自像一隻頑皮的兔子,在地上跳躍不休,旋轉不休。
    戴小血服下了那一粒藥丸,藥丸入口即化,戴小血混混沌沌的神誌漸漸清醒,黯淡的眼睛慢慢亮了起來。
    郭榆正黛眉緊蹙,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閃爍著閃爍著殷殷關懷。
    四目相投。
    戴小血的心頭一陣恍惚,又一陣蕩漾,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的眼睛實在絕美到讓人窒息。
    但須臾之間,戴小血又突然想到他的父親,猛然一驚,霍地遊目四顧,躍下地來。
    此時的戴東陽兀自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一團黑氣死死地對他糾纏不放。
    戴小血目光茫然,怔怔看著深受毒害的父親,他不知如何是好,已經束手無策了,他低聲喃喃道:“吸力毒針,吸力毒針。”
    突然從背後傳來淡如煙雨的聲音:“沒錯,戴大俠所中之毒確實是吸力毒針,顧名思義,它就是專門吸人內力的毒針。凡是中此毒針者,內力就會被其所滲入體內的毒氣所吸食,而若有人要以內力替中毒者療傷逼毒,這個人的內力也必定會被中毒之人體內的毒氣所吸食掉的。”她頓了頓,又恨恨道:“這種毒針實在是陰險無比,害人不淺。”
    戴小血轉過頭,道:“郭榆兄弟,你可知道這毒如何解法。”
    郭榆道:“欲要解除這吸力毒針之毒,需要有獨門解藥。”
    戴小血一字字道:“這獨門解藥在哪裏?”
    郭榆道:“自然在發出這枚毒針的那個人手裏。”
    戴小血黯然神傷,道:“隻怕那人已走得遠了,偌大的江湖,又能到哪裏去找?”頓了頓,轉而他又咬牙切齒地道:“但是就算他有飛天遁地的本領,就算他走到天涯,走到海角。我總會把他找出來的。”
    郭榆道:“隻怕等到那時,戴大俠已經毒氣融於血肉,回天乏術了。”
    戴小血恨恨咬牙道:“就算是這樣,我也要把那個人找出來。”
    郭榆歎道:“你這人也固執得很啊。戴大俠雖然行俠仗義,樂善好施,是人人欽佩的大好人,你和他終究也隻是素昧平生,你何苦要這樣做。”
    戴小血聽完這句話,突然轉過身,臉上滿是蕭索之意,一雙眼睛冷冷地看著郭榆,一字字道:“你說我固執?我從來就不知道固執是何種滋味,你能告訴我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滋味麽?”
    郭榆被戴小血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心裏難免有些懼秫,她感覺到他的眼睛實在太冷了,他的臉實在太蕭索了。她想了想,道:“我知道戴大俠就是你的父親。”
    戴小血轉過臉,不去看她,道:“沒錯,他是我的父親,但現在,我卻不想去追那個人,不想去討來解藥來救他了。”
    郭榆追問道:“為什麽?”
    戴小血冷冷道:“因為我不想品嚐一個人固執的滋味。”
    郭榆的臉色變了,變得蒼白,蒼白得尤勝白紙。她突然覺得自己根本無法理解眼前的這個男人,雖然她看出了他和戴東陽的父子關係。
    她隻是依稀地覺得戴小血是一個寂寞的人。因為她知道,那樣冷的眼睛,隻配得上一個寂寞的人。
    郭榆不想再看到他這樣痛苦下去,一字字道:“但我卻能救他。”
    戴小血沒有回頭,回頭有什麽用,一回頭她就會看到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會說出一切的。
    他希望她能救他的父親。
    戴小血盡量克製著自己激動的情緒,一張臉偽裝得恰似一張戲子的臉譜。僵硬得近似麻木,麻木得近似棄絕。
    他現在才發覺自己在這個人麵前表露出太多的情緒,這本不是他所希望的。
    戴小血道:“難道你有那獨門解藥?”
    郭榆道:“不錯。”
    盡管戴小血竭盡全力地克製著自己內心洶湧澎湃尤似江水決堤而出的情緒,但是當他聽到這兩個字時,心頭還是不免為之一震。
    女人啊女人,不可思議的女人。本可以把事情做得直接一些,卻非要繞一個大彎不可。他想。
    戴小血隻緩緩道:“哦?我憑什麽相信你。”
    其實在他的心裏已經深信不疑了。
    因為他是一個聰明的人。他早就知道郭榆與那三個虯髯大漢是有一定的瓜葛的,也知道,女人,本就是不可思議的。
    這時郭榆已經從懷裏取出一粒圓滾滾的青丹,手腳利索一聲不響地喂戴東陽服了下去。
    喂罷,郭榆又從房裏的壁櫥上取出了紙筆。
    郭榆看了看戴小血,見到他兀自如雕塑一般,頭也不回,一動不動,她的心忽的冷了下來。旋即,郭榆執筆伏案,窸窸窣窣地在紙上寫著字。
    戴小血由始至終都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但他的心確實不再比原先那樣的痛苦,因為他知道,父親的毒傷可解矣。
    郭榆寫罷停筆,看著戴小血的背影,神色為之黯淡,心頭竟隱隱有一絲失落感。她道:“作外敷傷口所用的幾味草藥我已經寫在紙上。”
    沒有回答。
    沉默。
    一陣沉默。
    “我走了。”
    沒有回答。
    沉默。
    一陣沉默。
    郭榆泛紅的臉掩蓋不了她的失落。她隻覺得茫茫天地間,唯獨隻剩她一人。
    她已走到門口。
    她還是忍不住道:“你明知道我是女兒之身,為什麽還要對我說那樣的話。”
    依然沉默。
    “你說如果我有一個妹妹你一定會喜歡她的。”
    戴小血還是沒有回頭,但是他卻說話了,說出的卻是一句教天下所有女人聽了都會心碎的一句話。
    “喝醉之後說的話,又怎麽可以當真?”
    郭榆推門而出,隻因她的眼淚已經流了出來。走的時候,風慢慢地把她臉上的淚水吹幹。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做,也不知道為什麽會流眼淚。
    她隻知道,自己的心已經碎了。
    人的心其實是比什麽都容易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