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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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除夕與阿凖滿月後,便即將到了顏兮的大日子。
淩冬兒朱夏兒等均日夜趕工顏兮的嫁衣,因要以王子妃之禮待,所以嫁衣更是繁複華貴。先以深紅暗線縫製鳳凰圖騰的底紋,再以淺紅細線繪製紋路圖案,最後以金線勾花。其上還要縫製七十二顆南海珍珠,再用朱紅雲母鑲嵌於百合花紋路花心。又因裙擺需長而厚重精細,因此僅布料帖縫便要耗去幾人十幾天的功夫,更不要提外罩一針一線縫製出來的那許多層圖樣了。
原本除夕之前,子明也來過幾次從府,隻是除夕之後,礙於婚前三月新郎新娘不可相見的傳統,也就不便前來了。
因此,雖本來還有些日子,可除夕一過,從府上下皆張羅顏兮婚事,裏裏外外忙個不停,仿佛明日顏兮便要嫁去一般。
顏兮自己也未想到原本還說有整整一年光景,怎的一晃之間就忽而臨近了日子。一時間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憂。每日裏神思不寧。
芩氏因要張羅各項大小適宜,也沒時間顧及顏兮,幾個丫鬟又要縫製嫁衣,就叫吉承多陪陪她。
於是次日顏兮與吉承便在孔馮賀的陪同之下又去了攏風田,此時二月,前一天剛又下了場雪,攏風田一望無際的視野之內皆是白茫茫一片,盡頭處與天相接,分不清界限。二人下了馬車,披著鬥篷往前踱步走著,一時恍若身在蒼穹之中,仿佛世間一切都消失無蹤,隻留空曠雪白之天地。
此等奇景,恐怕也隻能在這鮮有人煙的攏風田才能見到。也忘記了周身寒冷,顏兮蹲下身子去摸地上的雪,冰晶刺骨般冰冷。沒一會兒,手就凍得通紅。她頑皮地忽而站起身來,用冰涼食指按在吉承的臉頰上。
感受到寒冷,吉承不由自主地一縮身子,而後很自然地將顏兮的手握住,捧在手裏為她取暖。
顏兮一詫,頗為不知所措,一時不知該收回手來還是任由他握著。自己與吉承相熟,如同親人,這樣似乎無甚不妥。可畢竟二人長大,對方已是朗朗少年,男女有別,又似乎有些不妥。
她正自猶豫著,吉承忽而開口:“大小姐一直想知道我的身世,是麽?”
顏兮愣了愣,心中嗔怪那幾個丫鬟的嘴巴不牢,卻還是好奇,於是老實地點了點頭。
吉承感覺顏兮手已暖過來,便放了手,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袍子,微微一笑:“那為何不問?”
顏兮如實說:“以為你恐怕不願意談起。以為你不會對我說。”
吉承稍稍歪頭,似笑非笑地認真盯著顏兮的雙眸:“原來你果然仍舊不明白。”
“什麽?”顏兮不明就裏地去看他。
吉承隻輕輕搖頭,轉過頭去,嗬了一口氣,氤氳於冰冷空氣裏。蒼茫白雪下,他如同雪中輕盈走出的少年仙人,皮膚白皙幹淨,側臉俊秀,長長睫毛之下,眸子如墨染就,其中似有萬般無奈,又似隻清風一縷。
顏兮看不明白。
她似乎從未看明白過眼前之人,即使他對自己千依百順,總如磐石般堅定地守護在自己身旁。可有時又覺得他仿佛一抹午後青煙,飄搖不定間迷幻而淡漠,從容而冰冷。
她又不懂,為何這樣子不可窺探心事之人,又能讓自己不解卻信任,好像知曉,他永遠不會走。
“其實我並非自幼流浪。”吉承忽然開口,似乎要開啟一段冗長的故事。
顏兮早猜到如此,點頭輕輕“嗯”了一聲。
二人緩步往前走,顏兮不想驚擾了吉承的思忖,因此一直沉默無聲,任他陷入回憶。
吉承道:“是汾京駿王。”
顏兮不解何意,歪頭看向他的側顏。
吉承與她對視,表情平靜:“我的祖父,是汾京駿王。”
恍如驚天火石,就這樣輕鬆地自他口中說出,顏兮美目圓睜,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不住搖首。她想從吉承的麵容上看到哪怕一絲一毫嬉鬧之意。可是卻沒有。吉承雖容情平淡,目光中卻仍舊不可藏匿地流淌出一抹孤寂,而正是那抹不經意間的情態,才能讓人相信。
如果是真的……
顏兮知曉駿王一族枯榮始末,心中彌漫出一股悲涼。許久,她終是低聲呢喃:“可是……駿王一族……不是已經被……”
吉承卻未似顏兮那般顧忌不忍,他仍舊保持淡漠,似乎不是在講述自己家族的命運。他說:“對,四年前王上以叛國之罪下令駿王一族滿門抄斬。”
說罷,看著顏兮補充道:“隻有我一人逃了出來。”
他見顏兮仍舊錯愕不解,便淡淡地道出始末:“事發之前,祖父其時已知曉了風聲。父親花銀兩買通家仆的親戚,以另一名十歲男孩兒之命抵了我的。”
他想起時不禁覺得可笑,眸中冰冷之意比任何時候都駭人:“他來府中方才三日,還道從此便是隨我身旁的書童,於是十分乖巧用功地補習。卻不知道,他的性命已被生身父母拿銅臭之物交易,我記得,他隻值五百兩。”
顏兮心中酸楚,卻也不知是為吉承,還是為那男孩。
她沒料到眼前之人竟曾是王孫貴族,更沒料到他亦是罪臣之後。聽聞這些許,仿佛須臾間解開了他身上全部的迷,又仿佛謎團更加纏繞複雜,他離自己更加遙遠。
吉承停下腳步,舉手投足間的淡然氣質使人確信他本就該是尊貴出身。他看著顏兮頗為緊張又不知所措的麵容,忽然笑了,他說:“不必為我悲傷或憐憫,也無需做什麽安慰。若不提及,我早已將這些淡忘了。況且後來又遇到了你,也不算太壞。”
顏兮不自覺心中一股暖意,如泉水澄澈溫緩地彌漫。她不禁問道:“吉承,你說與我聽時,會不會哪怕有一絲擔憂我會講出去?”
吉承默然,搖了搖頭。
顏兮再問:“為什麽呀?”
吉承拍了拍她肩膀上從頭頂樹枝處飄灑下的落雪,彼時卻什麽也沒有回答。
又聊了些時間,二人於晌午回了府上。顏兮卻有些惴惴,神思頗不安寧。許多事聚集在了一起。因此中午送來的飯菜吃得很少。
朱夏兒在旁看了,便問她為何玩兒了許久還為婚事煩惱。顏兮起初言辭閃爍,最後終於承認心中因想著吉承的事,所以食不知味,無甚胃口。
朱夏兒彼時正在旁尋了張四角木凳坐著,手中縫紉著嫁衣上一串珍珠布鏈。她一邊略帶捉弄地笑著一邊問所為何事。
顏兮站起身子在房中來回踱步,邊走邊說:“其實我也弄不太清自己在煩惱什麽。隻是覺得他一直與我們生活,卻又似離我們很遠。猜不通他平日裏都在想些什麽,或者不在我身邊時在做些什麽。有種奇異的感覺,我卻不曉得那到底是什麽。”
朱夏兒仍舊低頭縫紉著,細密針腳層疊而整齊。她笑意更深,低頭說:“大小姐沒事想這些做什麽,倒不如去想三王子此時在何處,大婚之時又該是何等容姿風流。”
顏兮聽她說到子明,臉頰微紅,趕忙將話頭撤回:“講吉承便講吉承,你說旁的作甚。”
朱夏兒看她模樣,也不再捉弄,便就著她去講吉承。
顏兮自顧自說了些平日裏與吉承相處時對他感到好奇之處,不知怎地,忽而又想起去年父親昏倒那日自己與淩冬兒說的些話來。她記得那時淩冬兒小聲念叨過些什麽“恐怕這就是他想要的”,那時她又不太懂。
於是便隨口問朱夏兒:“你知道吉承喜歡什麽嗎?”
朱夏兒正自低頭穿針引線,便也隨口回答:“小姐你唄。”
顏兮身子一住,停在原地,愣愣地回頭問她:“你說什麽?”
朱夏兒並未感覺到顏兮的錯愕舉動,仍低著頭打趣道:“小姐,你莫不是不知曉吉承一直以來對你的心意吧。他平日裏待你那樣好,就怕是眼中隻剩你獨一個了。況且——”
說著,抬頭想笑顏兮,卻一刹那看見她呆立在房間中央,表情僵硬驚異,一動不動地正看著自己。
朱夏兒一愣,不可置信地說:“小姐……你不知道?”
那時午後房中微冷而靜謐,有樹枝在風中搖擺顫動時簌簌落下碎雪,窗外陽光照在積雪上反射了灼眼的白色,映得窗欞內光華一片。
在那一瞬間,往日朝夕相處的一幕幕浮現於眼前,一切不解與迷離才終於得以答案。
何以清冷至斯的吉承,卻隻在對她時能展顏而笑。
何以對萬事漠不關心的吉承,卻隻在對她時,能細心嗬護相守。
原本如此顯而易見的感情,她竟當局者迷般地用了這麽久才看穿。
這也是為何總覺得他與旁的所有人都不盡相同,為何平日裏眾人總喜歡拿自己與他打趣,為何他在身旁時就會莫名安心,為何自己偏生會為他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而苦苦思忖。
許多年後,顏兮才得知那時吉承為什麽不會絲毫擔憂將家族之事告訴自己。
他那時站在車馬之前,即將道別離去,晚霞如火如煙,瑰麗於天際。他看看幾步遠外一身華服定定看向自己的顏兮,對她最後笑了笑,他輕輕說道:“大小姐,如果你要我死,那其實又有何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