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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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姐,見信好。這信寫於您大婚前夕。我這幾日總忍不住在心中想象,小姐平日裏就愛穿紅,那顏色極襯小姐。明日的小姐一身鮮紅華美嫁衣,定然能明豔整個青龍城。小姐恐怕不知,在我與朱夏兒幾個的心裏,您總是光彩奪目的樣子。我們閑聊時也常常說,跟了您是我們幾世修來的福分。小姐不但聰穎美貌,是從府上下的驕傲,而且待我們總如姐妹一般,有時寵得我們也忘了身份禮節,小姐也不當回事。倒幸好前兩年有吉承來了府裏,他雖平日裏待人冷淡寡言,卻是真心對待小姐的,有他跟在左右,縱使在寧宮府乃至王宮裏,小姐也應當無恙。”
    “說來也惹人笑話,跟在小姐身旁這許年了,卻少有能跟您暢聊一二之時,隻怪我性子軟弱,不似夏兒那般風風火火有什麽說什麽。也恐怕……若我真是她的心性,此刻也落不到連見二少爺一麵也難於登天的地步。我與二少爺的事,還望小姐寬恕,這麽多年都從未說與小姐聽過。也一直瞞著老爺夫人。實是我一介婢女身份卑微,不配承蒙二少爺抬愛。可小姐待我如姐妹,經淩冬兒她們勸說,我也不敢再對小姐隱瞞絲毫。”
    “在我六歲那年,母親因在河邊洗衣時想去撿順水飄走的衣物,腳滑落入水中順流溺亡。父親又娶,後母卻並不喜歡寡言少語的我,便與父親商議,將我賣到京城人家為婢換些銀兩,臨行前,父親委婉說與我。要我在從府裏好生侍候,到時若能得主子垂愛,賜予哪戶人家為妻為妾,此生也便罷了,不必再掛念家裏。我明白父親意思,卻不怨恨,我知他日子亦不好過。隻是心中不免有被拋棄的悲傷。那時我哭著來到從府,起初夫人見我隻會傻傻地哭,並不想留我。可二少爺那時正在夫人屋裏,他心地善良,在旁不住為我說話。最終夫人拗不過他,便留我在府裏。我的名字,也是二少爺那時因淩冬兒已侍奉在小姐身邊,便為我起了清秋兒之名。他那時爽朗笑道以後給小姐身邊集齊了春夏秋冬倒也有趣。一語成讖,沒出幾月,朱夏兒與盈春兒便也入了府中。”
    “那恐怕是我最快樂的時日,我們幾人一起長大,終日無憂無慮。小姐常與二少爺玩鬧,有時夏兒她們在旁看得歡了也嚷著要一起玩兒。但每當詢問我時,我心中雖然向往,卻總十分羞澀,隻敢在一邊看著。可縱使如此,我依舊是高興的。我將小姐與二少爺看成是我此生最最重要的人。見著你們開懷歡樂,倒比我自己玩樂更加開心。”
    “可有時,二少爺卻不似在眾人麵前時那樣堅強開朗。某個初夏傍晚,我去膳房拿小姐晚飯,路經園中池旁,卻見一人躲藏在槐樹後。我一時好奇,走去瞧竟是二少爺。他抬頭看我時,雙眼通紅,臉上還帶著淚痕。我難以置信,正想詢問,卻被他拖拽著也藏到了樹後。細問之下,才知他是練武時傷了腳踝,一時疼痛難忍才藏起來偷偷哭泣。二少爺從小便在人前總也無所謂的模樣,卻竟會因為傷痛而哭,簡直與人前判若兩人。他叫我不要講出去,我便也不敢多講。於是偷偷找來傷藥為他擦拭。”
    “自此之後,仿佛是他秘密的唯一知情人,他便總會偷著來找我。有時是練武時身上又受了傷,有時是被夫人或武師訓斥心裏難受,甚至有時是見夫人對小姐柔言細語,卻對他十分嚴厲,因此覺得委屈。這許多許多,他從來隻敢說給我。恐怕也是因為他知道我性子綿軟,相信我不會說出去。”
    “我們總在園中那棵槐花樹後並肩席地而坐,他講我聽。我話很少,隻在他沉默時醞釀很久才敢出言安慰幾句。他有時哭得累了,便把頭枕在我肩上,閉著眼睛輕輕睡去。我縱使肩膀酸澀,也不敢稍動,生怕驚醒他。我隻敢垂眸靜靜看他。那時滿樹槐花開了,雪白花瓣洋洋灑灑從周身飄落。我便奢望,如若時光能靜止在這一刻該多好。”
    “後來……我們漸漸大了,二少爺也已成了七尺男兒,他便很少再哭了。可他仍舊時常在沒人時候拉著我去槐樹下談天。那槐樹也同我們一樣長得大了,花枝繁茂。他挽一朵槐花別在我耳後,咧嘴笑笑什麽也沒說。我卻雙頰滾燙,整個身子都僵硬不敢稍動。”
    “之後,二少爺便中了武狀元,全府乃至全城均為他年紀輕輕便有如此成就而道賀。我是更為他高興的,甚至默默躲在人群後激動得哭了出來。在老爺夫人麵前,他隻能隔著眾人遙遙看我,對我展顏爽朗笑著,而我卻趕忙收回視線,紅著臉轉過身去。他那天在槐樹下倚在我肩上,忽而問我,會不會一生都能在他身旁,讓他能倚靠著安心沉沉睡去。我知他話中深意,可我……卻不敢回答。我總在心中記得,我隻是一介婢女,身份低微,又怎敢奢望旁的。我隻求總如平日裏那樣,站在一旁,安心地看著二少爺與小姐無所憂愁便好。”
    “二少爺聽我不答,又再三追問,我卻因害羞低頭不敢應聲。卻被他誤以為是我對他並無心意。於是傷心離去。我心裏亦難過,一連幾日寢食難安,便被冬兒夏兒她們看出來,追問下我才支支吾吾講了。本以為她們會覺得這事荒唐,沒料到她們竟隻打趣笑我,還為我出了許多主意。尤是夏兒,竟跑到二少爺那兒直說了我的心意。二少爺這才驚喜下又來找我。”
    “我仍不敢奢求旁的,但也從此開始害怕他不再理我。他被王上在朝中封了官職,有時便要忙些朝中事物。二少爺性子直爽,但骨子裏多少有些敏感脆弱,初入官場便常對難測人心感到失落。我對這些一竅不通,隻能在一邊暗暗著急,卻幫不上他什麽。他有時便看著我說,若我能多些主意就好了。他該也隻是隨口說的,可我卻連哭了許多天,很恨自己沒用。我也想如小姐那樣聰慧機靈,或者至少如夏兒那般敢說敢做,敢愛敢恨。可我始終是我,隻在夜裏偷偷哭泣抹淚,白天裏卻連傷心二字都不敢稍提。”
    “日子流逝,開始有些人家來為二少爺說媒,卻均被他婉拒回去。老爺夫人隻道他一心為朝中之事,分不下心來於旁的。我也一直這樣以為的。可他卻終於在一個大雨的日子把我拉到了槐花樹下。他那時沒打傘,渾身濕透了,身子還有些發抖,我嚇壞了,忙想為他打傘,他卻竟把我手裏的傘也扔到一旁。雨水滂沱冰涼,他抱著我時的體溫卻十分溫暖。他說他總有一日會功成名就,然後不顧任何人之言娶我為妻。他說他一定會的。”
    “我因為又驚又喜又怕又淋了雨,而沒用地一連病了些日子,卻始終在病中傻笑著緊緊握著腕上的白玉鐲子。那是二少爺那時給我的。我怕這鐲子貴重不肯收下,他卻在雨裏大笑著說他總有一天會從我這兒收回來的,在他娶我那日。”
    “他為出人頭地,便自薦請纓去了鳳凰東北貧瘠之地對抗蠻荒之國翻羽。自此,我每日每夜裏便隻盼著一件事。就是等他回來。每天夜裏,我都要偷偷跪在槐樹下,對上蒼祈願。望二少爺能平安歸來。過了一月,他竟寫信悄悄命人寄給我。我看了那信,一連笑了好幾天。夏兒催我也寫回信,我起初怕被夫人發覺,實在不敢。但沒想到過了些時日,二少爺竟也寫信催我回他,我啼笑皆非,這才逐漸與他有書信來往。”
    “他總寫道,他過不了多久便會歸來。大婚那日,定要鋪滿地的清麗槐花,我還笑那顏色不吉,怎能在大喜之日任性鋪陳。他便問我喜歡什麽。我本想寫其實無論什麽花都不打緊,隻要他在身旁便此生足矣。可我寫了又覺如此十分不妥,便寫了扔,扔了寫,一連過去整整一月也沒將信寄出。可他竟也沒寫信再來催。後來我終於寄了信,卻再未收到過他的回信。”
    “忽然音信全無,就如人間蒸發了一般。那平日裏送信之人也至此再未來過。我慌了神,冒夫人發現的風險又偷偷出府去找驛站人為我送過許多信。卻始終再沒有回音。”
    “我魂不守舍,每天為他祈福。我對上蒼說,清秋兒再無他求,隻願二少爺能毫發無損地平安歸來。不敢在夫人小姐麵前展露什麽,我這樣惴惴不安地靠著祈福而度過了大半年。每天隻看著腕上鐲子發愣,想著二少爺凱旋時身披戎裝的樣子。”
    “後來……那一天淩冬兒突然跑來對我說二少爺真的回來了。”
    “我一時間開心地落出淚來,見他從馬車上身披陽光走下來,他似又長高了些,模樣也更多了男兒的俊朗剛毅。我站在人群之後,心如打鼓一般,也不知該是何種心情了,就隻知道不住地哭。心中隻想‘他回來了,他回來了。他還平安。’我一直一直看著他,盼望他能如從前那樣目光落在我身上朝我笑,哪怕一刻也好。”
    “可是他沒有。”
    “從他身後走出來的女子,美得讓人不敢直視,像天宮裏的仙女一般,出塵絕豔。我錯愕地看著她,連自慚形穢都忘了。二少爺扶著她下了馬車,動作輕柔,眸中滿滿地隻有她的模樣。她站在人群麵前,無半分扭捏之態,樣子落落大方,介紹自己為‘兒媳沐容’。”
    “我的故事,就在一刻,結束了。”
    “如同開始時一般不為人知,它結束之時,也在那棵牆角邊的槐花樹下。”
    “二少爺不再似以前那樣拉著我坐在地上,也沒有笑著摟過我給我講往後的日子。他隻靜靜看著我,告訴我,往後我總會遇到比他更好的男兒,能從一而終地待我。”
    “真的好想大哭著去喊我這一生隻想嫁他,也想問他為何如此待我。想哭著訴說這些年收不到他來信時擔驚受怕,每日為他祈福的日子怎樣獨自熬了過來。可我最終什麽也沒說。他最終什麽也沒解釋。”
    “原來相愛相守的兩個人,是可以忽然在某一時刻,就這樣就此別過,不需多言,卻也再無將來的。”
    “被夫人趕出府的日子,幸得冬兒父母好心收留。他們待我很好,我卻總是有愧意。心中想著,我得要多做些事,才好還這份情。”
    “前些日子聽聞阿凖降生,我雖未見過,卻想他定會隨二少爺與二少奶奶一般白淨好看。滿城百姓皆為阿凖降臨而高興,有人還編了歌謠讚他的父親。我聽了也十分歡喜,甚至偷偷學來也會背誦。”
    “小姐恐怕不信,可我自始至終未怨過二少爺,更不怨二少奶奶。我還記得二少爺那時對我講若我能多有些主意就好了。恐怕二少奶奶便是個十分知書達理,又聰敏敢言之人,有她在旁,二少爺才能少些憂愁煩惱。因此二少爺才愛上了她吧。”
    “我隻是真的希望我自己,如果稍稍,哪怕隻稍稍沒那麽膽小謹慎。哪怕隻有一次,對二少爺說,其實我也想同他在一起,很想很想。那結局……會不會便不一樣了呢。或者哪怕結局相同,我心中,也總會稍微安然一些了吧。”
    “我的故事,說長不長,說短亦不太短。若小姐真的看到此處,清秋兒隻有一願,請小姐看後將信燒毀,再在二少爺凱旋之時,將鐲子交還於他,他曾說還他鐲子之日,便是他娶我之時。如今不會再有此時,卻也還是物歸原主吧。”
    “清秋兒會日夜祈禱,願小姐,二少爺,還有老爺夫人,平安健康。”
    屋外的小雨仍舊一刻不曾停歇,淅瀝瀝地伴著顏兮讀完了整整六頁紙張。屋內,一時一片寂寥靜謐。
    顏兮愣愣地放下手中的信紙,去看天邊灰蒙蒙的濃雲翻滾,忽覺胸口微微發悶。
    她身子酸直,正想起身,突然聽房門被慌忙推開,朱夏兒大哭著急促跑進屋中。
    顏兮錯愕去看她。
    正在這時,天邊忽而一道閃電劃過,緊接著轟轟落下震耳欲聾的雷聲。
    朱夏兒張張口,在雷聲中說:
    “清秋兒……投河自盡了。”
    傾盆大雨下,青龍城有如浸滿在無可抑製的悲傷之中。滾滾濃雲夾雜著獵獵狂風,呼嘯於天地之間。樹木在風雨間狂卷搖曳。
    一滴淚自臉龐滑過,顏兮再也無法克製地放生痛哭出來。她跌坐到地上,淚水如珠,大片大片地滴落在手中緊緊握著的白玉鐲上。
    那封信在被開著的大門帶進的風,吹卷得四散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