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槐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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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顏兮從未料想過,生性軟弱的清秋兒,竟最終會選擇與從朔殉情而死。
    而當她站在性子同樣溫和文雅的司徒沐容前,看著她站在梨花樹下,抱著阿凖回首朝自己輕輕笑笑時,顏兮才又方知世間絕不缺外柔內剛,堅毅之女子。
    清秋兒是,司徒沐容更是。
    司徒沐容將阿凖小心放到奶娘手中,回過頭來招待顏兮落座,她確乎瘦了些,著素衣白袍,未施粉黛。
    顏兮平日能言善道,此刻卻也雙手揉搓,不知該從何開口。
    司徒沐容先開口柔聲說道:“兮兒,在寧宮府日子可還好嗎。”
    顏兮點點頭:“子明……三王子他待我很好。雖然朝中因西北戰爭未平有許多事要忙,卻仍是把家中與從府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條。也為我請求王上破例回從府還有來看望你。”
    司徒沐容舒心笑了,如同一朵芙蓉花:“那便好。”
    “二嫂……”顏兮始終有許多話想安慰,亦有許多話想問。
    司徒沐容見她支吾,輕輕一歎,說:“兮兒,我知你想安慰我。也知你怕我想不開。但你盡可安心。我……沒什麽的。”
    她淡淡地抬眸看著眼前梨花,其實眉眼間還是有隱藏不住的憔悴的,目光中也多了幾許大悲大喜後的頓悟清然,她仍微微笑著,說:“死者已逝,我縱使大徹大悲又如何。我總也想過,若能就此了結殘生,隨他同去了,反而不至於每日裏思念成疾。可是,我尚有阿凖。這是他的骨血,是他生命的延續。隻要有阿凖在的一日,我便不能意誌消沉。”
    她似乎仍舊是疲憊的,緩緩閉上眸子,輕輕說:“兮兒,你的哥哥,我愛他,甚至入骨。嫁給他前,我總想著自己愛他,愛到可以為他而死。而如今,我愛他,愛到可以為他而生。”
    顏兮愣在花園中石凳上,半晌未能說出隻言片語來。
    而後,司徒沐容說了一句令她更加目瞪口呆的話來。
    司徒沐容睜開雙眼,看著遠方舒卷雲層,天高暖日。
    她說:“縱使他到最後,愛的也並非是我。”
    說罷,她自袖中緩緩拿出一物來,放到顏兮手中。
    顏兮一顧,見手中是一枚同心結,當中竟有似槐花花式。她沉默地看著同心結,刹那間明了了一切。
    司徒沐容亦沉默良久,方才道:“一萬將士中,的確有生還者。卻並非是他。他在臨終前,將這同心結交給了那生還士兵,用最後力氣告訴他,讓他把這同心結帶回青龍,給一個名叫清秋兒的女子。”
    這話自司徒沐容口中說出,顏兮一時無言。
    當那士兵尋來將軍府,告知她,她的丈夫臨終前唯一遺言竟是如此的時候,不知那時她心中該是如何。
    “兮兒。”司徒沐容言語間,忽一眨眼,竟自落下淚來。
    顏兮從未見她哭過,一時慌了,忙拿手帕給她,想安慰些什麽:“二嫂,其實……”
    “其實我是知道她的。我早就知道的。”
    顏兮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
    “那時在泓川,朔郎與我說的第一句話,便是問我……會不會打同心結。他那時說,最好是有槐花樣式。”
    “我明知他是滿心歡喜地想做給另一個姑娘。卻仍是不爭氣地喜歡上了他。他得知後,對我坦言已心有所屬。我也因此,隻得默默陪在他的身旁。想著靜靜看著他便好。”
    “我教他……做了那枚同心結。他是行軍打仗常握著兵器的手,生了許多繭子,做起這些細活兒來十分粗苯。他卻總在沒人時一個人在角落安靜練習。從不多說什麽。”
    “我原本以為,日子這樣過下去,他總有一日要帶著那枚同心結回到青龍,明媒正娶那個姑娘。該是一段佳話,而我,隻能在靜靜歲月中遙遙記掛著他。可有一日,他忽有些灰心不想再學。我細問之下,才得知是那姑娘已有整月不曾給他回信。他怕是那姑娘等得久了,不想再等下去,或是生了旁的變故,亦或是喜歡上了別人。愛戀中人,總愛捕風捉影擔憂煩悶的。”
    “我在旁安慰也許是路上信差誤了,或者信件丟失也是常有的。他這才稍安心些。然而,在幾日後的戰場之上,他竟在激戰中身受重傷,待我再見他時,他已奄奄一息恐怕命不多時。”
    顏兮這才明白,從朔那時並未告知父母與自己其中實情,隻是怕他們為此事擔心受怕。
    司徒沐容輕輕搖了搖頭:“我雖平日裏溫和,其實內裏卻有剛強衝動這毛病,見他就快去了,便想著自己也不想再活著。我取過他床前佩劍,便夾在脖上,說要嫁給他,哪怕做一炷香,一盞茶的夫妻也好。待他死後,我也就隨他而去,雖不能與所愛之人同生,卻要同死。”
    “滿屋之人皆驚愕萬分,勸我不動。隻有他躺在床上虛弱地流下淚來。他那時也以為自己將死,又見我如此情深意重,便點頭答應了。我彼時也隻想結局如此也好。誰料,他竟又奇跡般起死回生。逐漸好轉。”
    “雖二人逃過一死,卻又陷入十分尷尬境地。我知他心中有牽腸掛肚之人。我當初想嫁他,他當初想娶我,全憑年少血湧一時衝動。此時他轉危為安,我卻不願再提那時之事。隻在旁悉心照料。待他康複,我想與他送行,他卻隻沉默握起我的手,說我早已是他的夫人。他此生亦不會再娶旁人。從此,他再未提及過那位姑娘。”
    司徒沐容輕輕揚起嘴角,似是苦笑,她看著顏兮手中那枚同心結,柔聲說道:“我不知他每日裏該是多想念她的。可他怕我難過,便一絲一毫也不在我麵前顯露。這同心結,恐怕是他此次去西北之地,又在思念她時一個人默默編織的吧。”
    司徒沐容垂眸,又一滴淚自眼角滑落,她竟微有些言辭激動,搖頭道:“兮兒,我為何如此自私。即便心知他其實一直愛著念著那姑娘,卻始終亦沒再問他一句。還隻妄想著裝作不知,就能偷得這與他的一生一世。”
    司徒沐容秀美的眸間印著疲憊,似是須臾間竟蒼老許多。
    她喃喃道:“將這同心結,交給那姑娘吧。告訴她,無論她所思如何,又是否心中還有朔郎。但這是朔郎,一生最珍重的東西。”
    顏兮聽後,落出一滴淚來。
    司徒沐容有些不解,忙擦拭顏兮的淚痕,問道:“兮兒,怎麽了?”
    顏兮麵色蒼白,輕輕苦笑道:“她……已經隨哥哥,殉情自盡了呀。她一直等著哥哥回來,從未有過二心啊。”
    司徒沐容錯愕愣著,許久許久,一滴一滴地流出淚來,她用手捂住嘴,哽咽著顫聲道:“她竟從未負他……竟始終是我,誤了他們二人。”
    後來,顏兮去到了清秋兒口中,從府池塘後的槐花樹前。
    那槐花開得竟比往年更繁盛清雅,樹下稀稀落落的滿地雪白花瓣。
    顏兮想象著過去從朔與清秋兒坐在這兒的樣子,想象著從朔堂堂男兒哭著鼻子,而清秋兒小心翼翼為他以藥輕拭傷口,想象著從朔枕在清秋兒肩上,仰麵看著落花滿天,笑著說娶她,而清秋兒羞澀低頭淺笑著,紅著雙頰不敢應答。
    就如同二人仍坐在這裏,從未曾長大,從未曾離別。
    顏兮抽抽泣泣地哭著,蹲下身子用手在槐樹下挖出一個洞來,她將白玉鐲子放了進去,抽泣著喃喃說著:“哥哥,你可知曉,清秋兒她,從未負過你。”
    說罷,她又顫抖著將那枚染著血的同心結輕輕擺在白玉鐲子旁邊。眼淚迷蒙了雙眼,一滴一滴打落進土裏,她說:“秋兒,哥哥從前說過,娶你時會要回那鐲子,我想,他定是想在大婚時收回鐲子那刻,再轉將這同心結送你。”
    槐花隨風亦落了幾瓣在土裏,飄灑在同心結與鐲子之上。
    她泣不成聲地哭道:“秋兒,原來哥哥他也從未負過你,從未負過你呀……他想娶你,他一直都想……”
    說到最後,竟是哭喊了出來。
    本在院外等她的吉承,聽她哭聲回過頭來,見她因哭泣坐到了泥土上,便走過來想摟過她讓她站起身子,卻未料顏兮身子一軟,倒連他一起又坐到了地上。
    他從未見顏兮如此歇斯底裏地哭叫,哪怕是在得知從朔死訊那日都不曾如此。
    顏兮雙手白淨指縫間沾滿泥濘土石,她不顧吉承阻攔,又去將泥土掩埋於那挖的洞裏。吉承見攔不住她,便沉默著在旁與她一同掩土。
    二人一時無言,隻傳來顏兮斷斷續續的抽泣。
    “為什麽?”顏兮抬頭看著吉承,眸上還仍掛著淚珠:“為什麽他們明明相愛,卻不得善終,永生永世無法在一起?”
    吉承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顏兮以為他不會再回答自己。
    終於,他抬眸看著顏兮,輕輕說道:“大小姐,他們……已經在一起了。”
    顏兮愣愣地看著吉承,細細琢磨他的話。
    微風吹過,夾雜槐花陣陣幽香,吉承看著雪白花瓣漫天紛揚飄灑。
    他與顏兮一齊低頭看向那抔剛剛掩埋的土地,當中靜靜躺著那玉鐲與同心結。
    他聲音清朗,又再重複一遍:
    “他們,已經在一起了。”
    槐花落滿一地,如一地白雪寂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