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城隍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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鄴城北域,一間荒落破敗多年的城隍廟裏,小乞兒正揉著惺忪的睡眼悠悠醒來。瞅了瞅周圍布滿蛛網青苔的城隍殿,心中突突地一陣傷感。
黃狗一早就不知道又去哪招惹小野貓了,總是沒影沒蹤的,隻剩下老叫花一人在廟門口打坐。
“老花,幾時了?”小乞兒隨手撿過腳邊的碎石,就朝著老叫花扔去。心裏默念了好多遍中,中。
“卯時左右了。”老花一手抬起,將飛來的石塊穩穩接住。
玄域的一天分十二時辰,按古籍裏的十二地支劃分,一個時辰又分兩時。
“老花,你這整日練氣打坐也不見得是啥厲害人物嘛?得什麽時候才能像小說裏那樣踏碎虛空,捎我去玄中看大姑娘呢?”小乞兒撐著臉蹲在一側認真地看著老叫花。
“你懂個屁,大道難,就難在堅持兩字。過江之鯽千千萬,憑啥就你能躍龍門。”老叫花睜開眼,撇了一眼小乞兒。
“對啊,不就是懂個屁。”說著,小乞兒掐準時間急急抬手捂住了口鼻。卻聽,一聲“噗——”劃過清晨廟宇的寧靜,劃過荒院裏嘰嘰喳喳的鳥群,劃過了鳴蟬啾啾,驚雷炸響。
“這叫驅濁排汙。”老花此時雙眼微閉,一陣舒爽道。
“隻能放屁,不能嗝屁,沒用。”
“練到家就能飛天。”
“靠屁崩上天,不要。”
“這可是天下一等一強的心法。”
“是不是一等一強你別欺負我年幼有知,反正我知道是一等一惡心。”小乞兒一手捏著鼻子,一手不停地煽動。一老一幼兩個人就這樣大眼瞪小眼,誰也奈不得誰。
“你認我做個便宜師傅咋地,不然我偷你出來幹啥子?”老花突然一臉和藹地望著小乞兒。
“我果然是你偷來送終的!”
“送個球終!老花我還能活三百六十五年!”送終?這腦瓜子怎麽想出來的?
“三百六十五年後呢!”
“還能再活三百六十五年。”老叫花嘿嘿笑著,滿眼戲謔地看著小乞兒漸漸萎蔫下去的腦袋,得意地揚了揚頭。
要說老花是天下絕頂的高手人物,小乞兒是決計不信的。哪怕老叫花自吹自擂了好些年,小乞兒總是將兩隻胳膊伸得遠遠的,然後一臉正經地和老叫花說,差那麽一點點他就信了。
至於這天下的高手人物,小乞兒將小說裏那些大名鼎鼎的搬來數去個遍,也覺得沒多少。而老花偏說那是騙人玩意兒,人名姓氏具不曉得是哪個山疙瘩村的殺豬好漢,聽不過一丁點。這事小乞兒也沒大譜,書上總寫尖頂尖地牛氣哄哄,也不說個詳細境界。小乞兒猜測是寫書的老先生也沒見過那等大人物,都是道聽途說得來的。因此,每與老花談論這天底下的英雄好漢,心底總是空溜溜得漏風,倒是不靠譜的老花說的,聽去有那麽點真實味道。
打那後,小乞兒就三天兩頭纏著老花,要教他寫成本兒,賣了換酒肉吃。直到某次老花嫌他煩了,說了個啥,這些書兒啊卷兒的,書聖齋都做有買賣的。於是小乞兒便門門心思都朝著書聖齋去的。這次來鄴城,除了老花的意思,更是因為它鄴城就有書聖齋啊。
“老花,幫我削個竹帚。”小乞兒朝老花道了一聲,便愣愣地看起廟裏的石像來。城隍廟中的石像也不知是幾時築建的,破洞的廟頂漏風掉雨,早早地就把這一眾石像磨損得看不清眉目。
老叫花不答一句話,默默地出去了會兒,帶回來一把新削的竹帚拋給小乞兒,看著他小心地爬上城隍廟裏供奉的神像,一掃一掃地抹去石像上的蛛網。
他從前問過小乞兒為什麽要這樣做。小乞兒卻癡癡地告訴他,現在人們都供奉活著的神仙去了,我不知道活神仙他本事咋樣,但城隍打小看著我長大長大,還讓我睡覺,我就信他。小說裏都不寫城隍了,以後我就寫他,還指望他帶我找父母呢。那之後啊,每過一座城,那個城隍廟就是小乞兒口中安詳的客棧。老花也再沒問過小乞兒,隻是沉默地削來竹帚看著他小小的身影漸漸酸了眼。
過了大半的時辰,小乞兒才把廟中的神像細細擦掃幹淨。一個是髒兮兮小人兒,一個是臭烘烘老頭兒,倒也配得有趣。
……
入暮的鄴城,燈火又騰騰升起。鄴水安寧,微波映著星月,將這一帶的風情萬種都盡攬於河中。“畫船遠遠,漁火歌晚,笛簫悠悠,黛眉弄淺”形容的便是星宿無眠,皓月映水的十五圓夜,這紅閣前的鄴水明媚。才子方可配佳人,那畫舫上的青年俊傑都是一城一池的苗兒人物,聊得風月,談得書畫,對得工仗,又舞得絕藝。
此時,城隍廟旁一條鄴水分支的小河溪裏,兩個腦袋正從溪中嘩啦啦地冒出來。
“為什麽要大半個下午都泡溪裏啊?”說著,小乞兒不禁蜷著身子顫巍巍地打了幾個寒顫,幽怨地拿眼看著老花。若不是老叫花說今晚帶他去好吃胡喝一頓飽,小乞兒是死活不願意的。這還是早春的溪水,尚還夾著冬日的凜冽寒意,好不刺骨。
“要不哪夠洗掉你滿身臭味。嘿嘿,今晚老花帶你去見識見識大場麵!做回氣派人!”說著還搖頭晃腦起來,作出一副高深樣。
“你那屁還崩不利索的本領,能幹個啥?也就騙騙小屁孩。”小乞兒不屑地說道,又突兀地覺得好像哪有些不對勁,將小眉頭擰在一起。
“快點上岸換衣服,晚了可別怨我。”老花是實在不想和這個整日死揪著某事不放的小毛頭說話了,活生生能把一頭大象給累死。
“老花,你中午出門就是去偷衣服去了?”小乞兒看著老叫花從寶貝口袋裏拿出來的新衣服,一臉詫異地說道。
“跟你說了多少次,這叫借!要還的!快點穿!”
小乞兒撇了撇嘴,不就是堂而皇之地偷嘛。雖然小乞兒覺得真理總是掌握在少數人手中的,但他還是極識趣地閉上了嘴。
“這衣服你懂穿?”
“聖賢說,書中自有穿衣法!”
“乞子聖賢嗎?”老花一臉崇拜地腆紅著臉問道。
“對極,對極。咦,這衣服你懂穿?”
“廢話,老子吃過的鹽比你拉過的屎還多個好幾個山頭呢!”老花一抬手就朝小乞兒腦袋呼過去。老花我一世英名,為什麽在你小子這的形象偏偏這麽不堪?
看著走遠的老叫花,小乞兒揉了揉生疼的後腦根子,細聲嘟囔道:“又打,還整天偷看我拉屎。”
前邊正走著的老叫花,一個趔趄,差點沒摔倒。
……
夜幕降臨,鄴水河上的錦瑟玉簫聲悠悠地纏著河水緩緩地傳遍整座鄴城。每個月的十五,都是紅閣的大日子,素又“四方華英具,舉目盡是賓”之名。每到這月中星河璀璨的日子,紅閣的畫舫才女廣邀天下的能人雅士談風月,弄文武,更傳有“才子抱得美兒歸,一舫二人三生棲”的妙言佳話。
當那老幼二人來到岸邊時,許多拿到此次資格的青年才俊已登了漁船向畫舫駛去。
“好熱鬧啊!”山疙瘩村走出來的小乞兒哪時見識過此等盛事,比上小時候村裏年節時的廟會都要熱鬧太多。
“還不算,有機會還帶你見識見識更熱鬧的呢!”老花驕傲地揚了揚下巴。
這方才細細看去,兩人哪有一丁半點破敗流落的慘淡模樣。老花一頭長發披散而下,墨藍色的金紋發帶繞額兩周拖著金翹翹的尾將後腦的一綹頭發輕輕纏住,額前留出一縷碎發在鄴河風裏不羈地飛揚。同樣是墨藍金紋的寬衣窄袖,白絲在後背和衣擺處拉出幾道繁雲錦飾,剛烈而不失柔和。那往日蓬頭垢麵的小泥人,也將頭發仔細纏在頭上,倒也生得些之乎者也的味道,白衣灰邊的衣袍錦靴,細看去,百虎潛藏在金絲細密之中,文秀而不落野性。
“老花,原來你還有書上說的一副人模狗樣。”小乞兒一臉吃驚地看著麵前這個似乎不過二十來歲的男子,實實也不敢與那個七老八十的邋遢老頭聯係在一起,“這是幾分你的真麵目?”
“不多,三分。”老花似乎極具信心地說道,“想當年老花我也是憑著三分樣貌便能攪得一城風雨的翩翩公子哥。”
老花自顧地吹噓著,絲毫沒發現身旁的小人扳著手指不知在嘀咕什麽。
三成?現在大概七十歲。牛皮沒吹大,破不了。小乞兒仔細地想著。
要是老叫花知道自己所謂的三成本領,在小乞兒的腦袋裏居然成了年齡的三成,非得是氣得嘔出血來。
“上漁船要查腰牌的,我們沒有。”小乞兒朝遠處的漁船比了比。
“攔得住我老花?”說著兩人便朝岸邊走去。
當這兩人穿過人群到達鄴水河岸時,老花手中已多出一枚精致小巧的朱玉令牌,浮雕於上,遊鳳輕靈,細細琢上“紅閣”二字,朱光流轉。
“二位公子請。”撐船的漁夫將長篙一點河岸,漁船在月色磷光裏向著河中央的畫舫悠悠蕩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