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討口恰逢沙彌尼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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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三十一年,浙江台州府。城南老街,市肆繁華,街道兩旁商賈雲集,路邊也皆是引車賣漿及負販之徒,來來往往均為南北之客。忽從遠處傳來蹄聲橐橐,倏忽兩匹健馬疾馳奔來,馬背上坐著一對俊男靚女,路側百姓趕緊閃在一旁。路旁一家點心鋪,門口倒的汙水尚未流盡,鐵蹄踏過,積水飛濺,恰逢兩個小叫花站在路旁,不偏不倚淋了一身。矮小的叫花閃避不急,一屁股坐在了汙水之中,背脊著地,狼狽不堪,手中不知哪裏討來的燒餅也髒了。路旁的百姓或捧腹大笑,或忍俊不禁。馬上二人回頭瞥了一下,未作停留,徑直縱馬去了。正所謂“揚鞭一蹙破霜蹄,萬騎如風不能及。”
身形瘦高的小叫花戟指著馬兒遠去的方向大罵道:“你沒長眼啊!小心摔個狗吃屎!”回頭再看同伴,卻見矮個的小叫花滿嘴是血,手中竟然捧著個掉落的牙齒,敢情剛才正在吃燒餅,一摔一拉之際居然磕掉了一顆牙。矮個叫花翻身爬起,左手捂著嘴巴,右手勁直拍去身上的汙水,口齒不清地低聲說道:“這太欺負人了,害我牙都掉了,我要找他們評個理去。”高個的舐唇咂舌,說道:“小兔子,你吃了雄心豹子膽了,當真摔糊塗了。我們要飯的還逞什麽能,一天三頓吃飽喝足,人不欺,狗不咬就謝天謝地了。一顆牙算什麽,大不了說話漏風就是了!”
近處一位賣水果的擔販老者好心提醒,說道:“小叫花,你知道剛才那兩人是誰嗎?就嚷嚷要尋他事端。”小個叫花辯駁道:“我聽說書先生說過,凡事抬不過一個理字,他們把我們濺了一身汙水,不說賠錢的事,最起碼也應下馬認個錯,賠禮道歉一番。”老者大笑道:“哈哈,讓他們給你道歉,你小子真是癡鳥等湖幹——白日做夢!你知道他們是誰?”
高個的叫花忙問道:“誰?趕不成是哪個大戶人家的公子千金?”老者嘿嘿一聲,笑道:“正是,知道具臻鏢局嗎?剛才那兩個少年男女,正是鏢局總鏢頭譚百福的千金和愛徒。怕了吧!傻子哎!”
“鏢局又咋啦,又不是皇帝老爺、知府大人,鏢局就能不講理了。毛竹,敢不敢去?”小個叫花朝著高個喊道,敢情這個高個綽號“毛竹”,視其身形,倒也甚為貼切。“算了,小兔子,我要回去了,今天要的銅錢又沒足數,回去沒得飯吃,屁股還要挨板子。誰有這閑工夫陪你到處惹禍,回去老大又要收拾你。”毛竹站在原地不動,口中喃喃道。眼神卻看著矮個叫花,好似自己遇事都沒個主意,全憑小兔子做主。小兔子氣道:“那我走了,我的銅板也不足數,我一定去那鳥鏢局討討,看他們講不講理!”說完,遁路追去。毛竹站立在原地,翹足引領望著小兔子遠去的背影,連連頓足,長歎一聲,急忙追去。口中不停的喊道:“小兔子,等等我啊!”街市近側眾人皆為之莞爾,搖頭不信。
鏢局就在台州城東北角,片刻即到。眼看將近鏢局正門,毛竹膽小怕事,早已躲在不遠牆角,一動不動,就怕惹禍上身,凝神看著小兔子一舉一動。尋思還是小兔子這小子夠種,這種場合也不怕。怎麽自己兩隻腿不聽使喚,竟然抖個不停。感歎之餘,不自禁又有些替同伴擔心,怕小兔子惹禍上身。
此時正是正午時分,小兔子走近具臻鏢局門口,隻見高牆朱門,幾進的宅子裝飾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門頂屋簷下的紅木匾額寫著“具臻鏢局”四個金漆大字,門前蹲著一對石獅子,形態威武。數丈外的一株大香樟樹上係著七八匹健馬,靠近門側的正是剛才那兩匹白馬。
小兔子躊躇片刻,便仰起頭來,整了整衣襟,抹了抹頭發,上前幾步,抓住一隻銅質的輔首,用力敲擊了幾下,大喊道:“開門!開門!”過了半晌,才聽到腳步聲響,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把門開個縫,探出頭來張望,一看敲門的竟然是個邋遢乞丐,不耐煩地罵道:“小雜種,滾遠點。小心老子要你好看!”
小兔子後退幾步,一張髒乎乎的小臉漲得通紅,氣憤憤地道:“你怎麽張口就罵人!你口中幹淨些。”今日宅裏有客來訪,忙前忙後剛歇下來,那個管家正在小憩,被人擾了清夢,正氣不打一處來,沒來由的被個小丐當街指責,頓時火冒三丈,伸出右手作勢欲打,卻瞅見街上行人駐足觀望,心道自己好歹是個有些許身份的人,怎能跟小孩子一般見識?推開小丐,惡狠狠地說道:“你個烏龜犢子,有多遠滾多遠,再來滋擾,定當狠狠揍你一頓!”說完,當即轉身關門離去。
小兔子立在門前,兀自氣得全身發抖,看著惡管家關門離去,心中苦悶,想到自己孤苦伶仃,不禁一陣心酸,淚水在眼中滾來滾去,便欲奪眶而出。傷心無奈之下,隻得回轉身子,往回走去。待走到兩匹白馬旁邊,忽然計上心來,嘴角輕輕一笑。
隨即從口袋裏掏出幾粒鞭炮,這是前幾日在鄉鄰的婚禮上撿來的,視作童趣至寶,一直藏在身邊。隻見他站在馬兒旁側,小心翼翼地將鞭炮係在了馬尾的鬃毛上,又撿了個樹枝,快跑到不遠的一戶人家門前的燒水爐點燃了枝頭,用手護著火星,快步回到馬兒身邊,伸嘴吹亮火星,隨即點燃了鞭炮。
隻聽“啪啪啪”幾聲,兩匹馬兒長途跋涉,疲勞不堪,猛地受此驚嚇,頓時抬起前蹄仰天哀嘶,旁邊的馬兒也騷動不已,前後拉扯韁繩。恰巧香樟樹上有一棵幾尺長的斷枝,枝頭銳利,幾個來去,馬兒前額眼瞼徑直戳在斷枝上,登時鮮血淋漓。
小兔子也嚇得呆了,以為馬招子已瞎,心想自己已闖下了大禍,但見白馬眼睛處鮮血湧出,不知如何是好,呆立當場,動彈不得。這時鏢局的大門也打開了,一幹人等快步跑了出來,為首卻是一個勁裝結束的少年,身後正是那個惡管家和幾個下人。遠處的毛竹一看這陣勢,嚇得一顆小心髒似要從口腔中跳了出來,轉身就跑,一溜煙就沒了蹤影。
鏢局眾人走到白馬前定睛一看,皆驚得麵麵相覷。為首這少年身形瘦長,風流倜儻,正是具臻鏢局總鏢頭譚百福的關門弟子莫雲帆,自幼受其師訓誨,文韜武略,方圓百裏青年才俊中也算出類拔萃。這兩匹駿馬是師傅兩個月前花費重金從北疆塞外購得。師妹一騎,自己一騎。為了這匹馬兒,幾個師兄均有妒恨之心,最近頗有隔閡齟齬。自己愛馬如命,每日夜裏都要親自喂飼草料,除了師傅師妹,誰也不借。受傷的這匹正是莫雲帆的馬兒,眼見馬兒嘶鳴不已,眼睛鮮血彌漫,要是招子瞎了,自忖馬兒也廢了,成了塵垢粃糠、懸疣附贅之物了。
莫雲帆狂怒下更不多想,轉過身來,一步步走近小丐,狂吼道:“他媽的,我的馬兒是你傷的?”小兔子早已驚得渾渾噩噩,微微點頭,喃喃道:“我也不想的,你的馬兒濺了我一身汙水。我隻是想討個公道!”卻見莫雲帆不待小丐說完,抬腿就是一招“又生一秦”,朝小丐當胸一腳。莫雲帆身形較小丐高大,自幼得名師指點,習武多年,內功已有些許根基,這一腳已使了三成力氣。小兔兒哪裏禁得起如此胸口重擊,直倒翻出去,倒在街道對麵。
管家和仆人圍成一圈,聒噪不已,叫嚷道:“小王八蛋,你小子不想活了,是不是?”“到具臻鏢局撒野,還敢傷我們的馬兒,真是老虎頭上拍蒼蠅——活得不耐煩了。”旁觀的百姓看到這裏生了是非,都圍了過來,卻也不敢靠近,站在幾丈之外指指點點,大家心道小丐這次定當小命堪憂,又看其弱小,不自禁的起了同情之心。卻也有幾個潑皮無賴,唯恐天下不亂,幸災樂禍,聚在一起權當看戲。
此時忽聞腳步聲響,街道上兩人快步奔來,跑在前麵的正是毛竹,後麵跟著一個黑臉胖漢子。原來毛竹一看小兔子要遭殃倒黴,回去搬救兵去了,走了不遠路上正好遇到老大。這群小叫花為首的就是這個胖子,名叫陳黑。每日混跡於市井之中,操縱控製十幾個小叫花行乞鄉裏,東食西宿,唯利是圖。
陳黑氣喘籲籲地跑到眾人跟前,一看到具臻鏢局一幹人等,馬上彎腰作揖,賠禮道:“各位爺,小的在此向大家陪個不是,小兔子如果得罪,請多擔待!要是他衝撞了大家,看他是個孩子,不要一般見識,讓我來收拾他。”說完轉身就朝小兔子屁股上踢了幾腳,嘴裏不住地罵罵咧咧。小兔子倒在地上,剛才那一腳踢在當胸,隻震得他五髒六腑猶如倒翻一般,屁股上又挨了幾腳,吃痛之下,頓時發出**之聲。
莫雲帆冷眼看著陳黑,嘿嘿一笑,冷聲道:“你陪個不是頂個屁用,老子的馬兒一千兩銀子從蒙古買來的,眼睛被這小王八蛋弄瞎了,你賠得起嗎?”陳黑一聽這話,暗暗叫苦,回頭惡狠狠地瞪了毛竹一眼,心道:“今天被你這個小王八害死了,小兔子捅了這麽大簍子不告訴我,騙我來趟這渾水,回收一定好好收拾你個麻杆。要是鏢局勒索賠償,自己可擔待不起,隻能全賴小兔子自己承擔了。”
可憐毛竹被陳黑一瞪,恐懼之意見於顏色,低頭默默走到小兔子身邊,不敢回視。
這時卻見小兔子從地上掙紮著緩緩坐起,仰首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我惹得禍我自己擔當,一千兩銀子我自己還,用不著別人。我做牛做馬賠你就是。”說到此處,心道這個世上自己沒人憐愛,沒人關心,陳黑這廝不來幫我,還要補上幾腳。如今話是撂出去了,至於一千兩銀子是多大的數,得多少個銅錢才足數,心裏真是一概莫知。莫雲帆哈哈大笑道:“一千兩銀子,憑你這個小畜生,幾輩子都還不起,把你賣幾十遍都不夠。你這條賤命能值幾個錢,今天老子不揍你個狠,難消我心頭之恨。你隻要敢站起來,你爺爺我就再賞你一腳。”
小兔子用手支撐,忍住了淚水,心中一橫,道:“我爺爺早死了,你個龜孫隻怕明天就要歸位!”隻聽劈劈啪啪聲響,就見莫雲帆提起手來,左右開弓,在小兔子臉上打了十幾下,下手極重。倏忽間小兔子就雙頰紅腫,嘴角也震破了,一滴滴鮮血滴在胸前衣衫上。
就在這緊要關頭,卻聽見後麵一個女子大喊道:“住手!”莫雲帆放開小兔子,轉過身去,卻見一個小尼姑站在身後,衣履潔淨,出塵脫俗,相貌極美,一雙秀眼盯著小丐,滿臉關切神情。
小兔子眯著腫了的雙眼,瞅了瞅小尼姑,心道自己出了娘胎,還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姐姐,這個姐姐好像仙姑一般。想到此時此刻有這樣一人關心自己,自然是莫大安慰,忍痛輕笑道:“尼姑姐姐,你放心,這小子下手像個姑娘,一點都不痛。我就要站起來,看這廝能把我怎麽樣?”說完,還咧了咧嘴,笑了一下,一眼望去,牙齒上全是鮮血。
小尼姑快步衝到跟前,掏出手帕,抹去了小兔子嘴角的血,回首朝著莫雲帆纖指一揚,怒道:“我佛慈悲,你個麵善心惡之人,未免辱人太甚,把孩子打成這樣,小心下阿鼻地獄!”這個小尼自小在尼姑庵中長大,平素裏寬厚為人,連大聲言語也極少有,今天這番詛咒言語,卻是從未有之。
此時圍觀眾人被小尼姑的善心所動,也紛紛附和小尼,出言指責。莫雲帆盛怒之下,師傅教導的禮義廉恥、寬厚為人之道早已拋之腦後,伸手抓住小尼肩頭,用力推在一旁,朝小兔子吼道:“龜孫,你有種敢站起來!你有種試試!”
眾人看莫雲帆唐突佳人,竟然這般欺負一個出家人,心中早已站到小尼姑和小乞丐一邊,全都看著小兔兒,心道好漢不吃眼前虧,千萬不要站起來,莫要逞強丟了小命。
卻見小兔子右手撐地,脊背拱起,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衝著莫雲帆悠悠地道:“來來來,你來給大爺我撓撓癢!”眼神中充滿了輕視之色。
莫雲帆更不打話,上前死死撳住小兔子的脖頸,用力往地上按去,口中罵罵咧咧道:“你個龜孫,老子今天不揍你個飽,我就不姓莫!”。小兔子受製於人,不能抬頭視物,著急之下,雙手向上死命胡抓亂撓,正好抓到莫雲帆臉上,瞬間抓出幾道殷紅的血痕。
莫雲帆臉上吃痛,趕緊鬆手,左手捂住傷口,右手猛地出招,發力使了一拳“平波無瀾”,卻是正宗南派少林拳法,隻聽見砰的一聲,小兔子口噴鮮血,像一片飄落的樹葉一般向後飛去,落在地上。
圍觀眾人皆齊聲驚呼,小尼姑更是哭泣起來,淚水像珍珠一般灑落下來。眼看小兔子一動不動,小尼姑和毛竹均欲上前察看傷情,卻被鏢局的下人阻在人牆之外。更有甚者,陳黑一看事態嚴峻不可收拾,早已悄悄退出人群,乘眾人不覺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管家一看此情此景,人命關天,非同小可,倘若驚動了官府,免不了頻生事端,掉轉頭就跑回了府衙。
此時一匹棗紅馬疾奔掠過人群,馬上一個胖少女回首一看,忙勒轉馬頭,到近前翩然下馬,快步衝入人群,攙住哭泣的小尼,急道:“表姐,你去哪裏了?你為什麽哭了?那個豎子欺負你了?這躺著的小叫花怎麽了?”劈裏啪啦接連像爆豆一般。眾人瞅著這胖少女,隻見其相貌平平大大咧咧,穿著打扮倒像個少年,猜是小尼姑的表妹。小尼姑看到表妹到來,忙拉住其雙手,盡情哭訴一番。
胖少女是個霹靂火爆的脾氣,乍一聽完,頓時火冒三丈,拔出隨身的一對峨嵋鋼刺就衝了上來。隻見她招招向莫雲帆要害刺去,挪閃蹉轉、挑點貫帶,儼然功夫底子不薄。
莫雲帆本來武功不弱於胖少女,隻是初遇這種一言不發上來就一陣猛刺的打法,驟遭快攻,頓時手忙腳亂,接連倒退。待快退到牆角,師傅傳授的武學臨危之際晏然自若沉靜如常的要訣映入腦海。左手急伸,作勢猛擊胖少女右手鋼刺中段。胖少女毫不遲疑,左手鋼刺隨即刺向對方手腕。豈知莫雲帆這一擊出卻是虛招,待胖少女齊攻一側,雙手急縮,急閃一旁,騰出右手拔出腰佩長劍,刺向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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