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兀一女子,安能禍國

字數:7169   加入書籤

A+A-




    一笑之威,乃至於此!
    城饗之宴,眾人皆歡,不覺間已至戌時,作樂對歌之聲不見斂收,姒歡和祝媗這個時候正躲在饗宴的角落中安靜地吃點心,來客大多酒過三巡,也未看剛剛逃走的姒府小姐又溜了回來。
    “媗姐姐,我我吃不下了,嗝。”姒歡揉了揉肚皮。
    “說起來也怪,小姐,我總覺得今夜好似將有什麽事情發生一樣。”祝媗揉了揉額頭,從剛開始,眼皮就一直在跳,身上的汗毛也一陣陣立起。
    “媗媗,我也有同樣的感覺”蔣潤湊了過來,她是姒府後廚之一,是近兩年夫人新雇傭的,乖巧又機靈,學什麽都快,沒少得賞賜。
    “自剛剛酉時一過,我就有點炸毛,我覺得今天不太平,但是這話又不敢和老爺夫人說,不討喜。”蔣潤搓了搓手中的杯子,緊皺著眉頭,怎麽也喝不下。
    突然,東方一聲雄渾蒼勁的聲音突然迸發入耳
    夏有妺喜,夏桀不思朝政,商有妲己,商紂以作炮烙。而今乃生褒國姒女,泱泱周天三百步,如今當毀於汝黃髫小女之手!
    這聲音振聾發聵,真真轟得人腦門生疼。眾人也被此聲喝住,紛紛向東望去。
    一白袍老者執杖緩緩而來。鶴發銀須,遠觀似仙人,近來生莊威,眾人愣得半晌,都不知如何應對,為何上來矛頭直指姒府獨女?還拿前朝妖姬作以比同?
    姒府突然衝出一人,正是回院不久的姒家之主姒琸,“慚徒恭迎尊師。”
    白袍老者未看姒琸一眼,隻是盯著縮在祝媗身後的姒歡,“姒琸,你得我身傳,殊不知此女命數耶?”
    “慚徒未曾敢忘所學之物,小女歲在庚戌,釵釧金之命也,九月初一海中金,此日定執位煞東方,禍水東引假於榮華,思此確有禍周之義,雖有至此,我從未敢讓小女在外拋頭露麵,今日乃意外之舉,我褒城之輩皆有識之士,斷不敢對外人言半句,慚徒自覺應無大礙。”
    姒琸還是低著頭,聲音有些顫抖,“望師尊給姒府小女指條明路,慚徒無能,隻願保我愛女與褒國無恙。”說著,拉來姒歡,“歡兒跪下,叫師爺。”
    姒歡害怕極了,“姒姒歡見過師爺爺”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地震,也是第一次這麽惶恐,雖然年少,但是也偷看過一些關於命理的藏書,當下也摸清了一些來由。
    白袍老者看了看跪著的父女,歎了一聲“徒兒,我為何來此,自然是已經知道禍水將近。哪怕你瞞得住我,也瞞不住周王室的,該來的總會來。”
    宴上賓客麵麵相覷,都不知如何是好,哪有人上來就指著徒弟的女兒說這是災禍的,但是這也算是人家的事情,不明其詳,不便過多參與,一時間鴉雀無聲。
    “這樣,我特意帶來一塊雲海石,給你家歡兒戴上,至少能保她十年內性命無憂。”白袍老者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但是希望徒兒你能明白,命理不可違,天意尚且如此,你一人之力安敢違天?”
    說罷,老者拄杖便要離去。
    人群中原本寂靜一片,卻有人閃身而出,“敢問前輩,乃是南湖老祖蘇乾?”言者是一位身著灰色束身武服的少年,身長約合八尺未滿,雖俊朗稚嫩卻有著堅毅之色,麵上還似乎帶著慍怒。
    “正是老朽。”白袍老者回頭,好奇地打量著這位少年。
    “在下何崇瑾,褒佐將何胥嫡長子,適才前輩矛頭直指吾妹,她現年虛一歲僅十有二,何來致禍之說?”武服少年談吐不卑不亢,頗有一股將門之風。“不過一幼年女子,安能誤國?”
    眾人皆不敢言,唯有這少年看著不過二八二九之年,卻敢在這種場合下挺身直言。老者竟沒見動怒,反倒有些欣賞。“小子,未曾聽說予徒孫有這另一位兄長?”
    何崇瑾有些羞臊,麵色一紅,“何家與褒國姒府自是鄰裏多年,餘父和子爵又是多年知交,況且我和姒歡自幼相認為異姓兄妹,便是青梅竹馬玩伴,此間相稱有何不可。”
    姒琸悄聲說道“夠了瑾兒,這期間淵源太深,你還年少,也不通卜易,自然不知其中深淺。”
    崇瑾聞言,有些不知所措。歡妹妹平時雖然有些頑皮,但心地善良又聰穎,這老頭不分場合,正逢好好的城饗,突然就過來說她要毀周朝天下,開什麽玩笑?
    老者目光如炬,好像看透了他的內心,擺擺手,“時機未到,不過也不出一年,到時你自會明白。小子,有些東西不是人力可以改變的。”說罷,拄杖緩行,漸漸消失在了視線中。
    良久,眾人紛紛回神,都不知這一鬧該如何是好。姒琸拉著女兒站了起來,看著老者離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突然間,自東北方現出一片紅霞,強烈之處照亮了在場宴客的臉。隆隆之聲不絕於耳,像有天崩地裂之意。震意襲來,腳下碎石顫跳,驚變之下,卻未有人慌亂奔逃。
    片刻之後,震感減弱,紅霞卻未見消失。一騎攜塵來報,“稟姒國公,豐鎬二京有震,按火號之悉,震威應是不小。”
    姒琸揮手,“諸位貴客,今日之語望勿外傳,琸在此謝過。饗宴就此為止,請各位回家安歇。”眾人這才散去。
    姒府書房,姒琸坐在憩椅上,扶著額頭,手邊的書被隨意地扔在案旁,似在思索,也像在苦惱。
    一個小小的身影在窗外閃動,姒琸歎了一聲,“歡兒進來吧。”
    姒歡有些局促,捏著衣角走了進來,“爹爹,我是不是災禍啊?”
    “你是我的女兒。”姒琸招手,讓姒歡過來。
    “歡兒,爹爹在褒國是國公,和你褒珦舅舅又有故交和親戚之緣,褒國上下自然無人敢對你橫眉。但是你知道朝廷有多大?”
    姒歡回答,“自然知道,我們褒國曆經三朝,現是為周廷邦國,宗屬之地,每年都有上貢。”
    姒琸點點頭,“但是你知道爹爹在天子之蔭下不過一子爵,更無言語之權嗎?不提三公,哪怕六卿至此,尚奉以國禮,之下五官且與爹爹敢持平坐。”
    “孩兒不知,但是在這裏,爹爹永遠是天。豐鎬距褒四百五十裏尚遠,吃飽了撐得找我們麻煩幹什麽?”姒歡很不服氣,曆年衰微的周王室怎麽會向附屬國自己人伸出爪子。
    “大禹之子有褒氏,治水有功封其褒地,禹夏殷商至今周天子,已有一千三百六十九年,在意義上,我們還是朝廷的邦國,二百五十載以來,世效王恩。雖衰微已久,但理應拱衛王室,若興替已見,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姒琸摸了摸女兒的頭。“褒國世代與朝廷有姻親之好,但你舅舅褒珦,膝下無女,有一長子,次子年幼,無以為姻。但你,在娘親那邊族譜掛名,是禹王後人,也是褒國君室之女,知道這代表著什麽嗎?”
    姒歡很不情願,低下了頭,“我知道,但是父母在,不遠行,我不想離開爹娘,也不想離開褒國,這是生我養我的土地,什麽榮華富貴我都不稀罕,什麽周天子我更厭惡。”
    姒琸頭更疼了,伸出右手拄著額頭。“爹更不想讓你去那虎狼之地,此話對朝廷不恭,但是爹爹曾涉身朝事,自然知道有多大的坑,況且據說現天子年少,不理朝事,如今虢石父掌政。此人奸佞投機,同朝之時便已知其為人,如今怕是更甚。雖曾有薄交,但現在怕是容易節外生枝。”
    “所以爹爹一直不讓我出門拋頭露麵?”姒歡終於明白自己為什麽長這麽大都隻是偏安於院了,記事開始,最遠的活動距離也隻限於姒府大門。從小不去塾課,都是先生上門教授,更有學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雖然頑皮,很多不喜歡的課程都是學了個皮毛,虛七歲時,鄰居何府上的崇瑾哥哥來拜訪,便有了第一位至交玩伴。
    姒歡想著想著,突然抬頭問“那爹爹為什麽要讓崇瑾哥哥教我武術??這恐怕不是正常女子該學的吧。”
    姒琸一時不知道怎麽回答。
    門簾輕掃,褒苑推門進來,“琸君,怎麽還不睡,可是因歡兒在這裏?”
    “娘親!抱抱!”姒歡張開小手手。
    “就你會撒嬌,唉。”褒苑寵溺地抱起姒歡。
    姒琸見狀開口“苑苑,歡兒問我為什麽讓何崇瑾那孩子教她武術”
    “啊?”褒苑愣了一下,旋即笑了,“歡兒,這不是爹爹的意思,是我讓你崇瑾哥哥教你的。”
    “這是為什麽?我聽崇瑾哥哥說,從未見過女孩子要學武的,所以他每次教都不太樂意,隻說我通音律,想聽我唱歌或者彈古琴。”
    “因為我在想著,萬一哪天我和爹爹保護不了你了,最起碼你也能有一點點防身能力,我們倆想得比較遠也比較偏,但是歸根結底都是不希望你受到任何傷害,不然我才不讓我寶貝女兒學什麽武,又不似男兒整天打打殺殺。”褒苑抱得更緊了。“但是不管會不會武,我都不會讓我的寶貝遠走高飛的。”
    “爹爹不也是軍中出身嗎?為何不讓他教我呢?”姒歡很疑惑,明明爹爹就會,還老是藏著掖著,太摳門了。
    “那那是因為你爹爹不願讓你學軍武之法,他曾於成周八師隨宣王東征西討,見多了廝殺,所以不願讓你學這種武藝,那是在沙場上以命相搏時才用得上的。”對於這個話題,褒苑不想說太多,怕觸動自家夫君哪根痛心之處。
    姒琸見狀站了起來,從桌案夾縫中抽出了一張疆域圖。
    “夫君,你這是”
    姒琸擺了擺手,“無妨,已過多年,舊事早已為今時街坊笑談。”
    “歡兒,你看。”姒琸展開地圖指著一處地方,姒歡連忙湊近去看。
    “這裏,是豐都,當年爹爹隨軍從此處出發南下,征申戎、太原戎、條戎和奔戎。當時有人勸諫,說南四戎侵犯周天之土,這些戎族原本乘周室中衰,一度深入到宗周腹地,迫使慣於定居務農的周人四處逃散,生活陷入困難。自爹爹年幼時便知,先王二年,征淮夷、荊蠻,之前來府中探望爹爹的那位方叔方大夫便是征荊蠻楚國之帥,三千兵車屢立戰功。先王四年,秦莊公兄弟五人伐西戎,同時,還對薰育、昆夷和狁宣戰,將狁驅逐到了遙遠的北方。諫者還說坊間稱此為天聖中興之治,唬得先王舉全國之兵再度南征,爹爹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見識到了戰爭的真實麵目。”姒琸遲疑了一下,“然而,南征四戎四役,隻有申戎俯首,其餘皆未如先王所願。後來又伐薑戎,千畝一役,成周八師所剩無幾,隻能用南國之師,酣戰五日六夜,最終大敗而歸,那時你才出生兩年虛三歲。這幾場紛爭,勝勝負負,但所過之處,必定是焦土千裏,伏屍無數,無論哪國百姓都是民不聊生,爹爹差點也能沒回來。”
    姒琸看著姒歡,徑直問道“歡兒,你覺得孰是孰過?”
    “自自然是都有是也有過。有些夷戎來犯,那當然是不能放過的,要為無辜之民報仇可是沒有侵略過我們的戎人,又何必去征討,讓人臣服。”姒歡頭一次見父親對自己講戰場上的事情,有些緊張。
    “不愧是我姒琸的女兒,已經明白些事理了。”姒琸笑了,掐了掐那局促的小臉。“當時的朝官中,有些人認為,普天之下,莫為王土,不臣者當殺。有些人極力勸諫,應按章分卷,不可一概而論。但是那時先王年事已高,又自恃征戰多年罕有敗績,所以還是一意孤行窮兵黷武,我曾見過那鄉亭之間無男力耕田,婦女老幼饑不擇食的樣子。而當時站隊舉兵一派中,便有虢石父。”
    “崇瑾年少,胥弟怕他一時衝動去應個武職,便隻教了他一些拳腳輕功之流,也是預見了以後的風雨。所以,我讓崇瑾那孩子教你他之所學,自然比爹爹這廝殺的本領合適許多。”
    姒琸說著說著便歎了口氣,“唉,現幼王已立,羽翼未豐,還貪圖享樂。如今石父掌朝,天子縱是真得文王之才,恐怕也沒法一時間解決國內這諸多遺留問題。石父此人貪婪乖巧,一直對周遭邦國和戎人存非分之想,肯定很想從中撈上幾筆,尤其是我們褒國,安定百年,魚肥米熟之鄉,怕是要開始收麥子了。”
    “所以爹爹才點我,暗指我應該與周王室和親以求褒國安穩?”姒歡開始害怕了,淚花在眼裏直打轉,她不想離開家,不想離開爹娘,更不想成為政治棋盤中的一枚棋子。
    “正常來講確是這樣無誤,但是周室衰微已久,兵力不足,我和你舅舅哪怕真的和天子刀兵相向,也會保你無恙。”姒琸眼神堅定,看著女兒,這是天上賜給他和夫人的寶貝,想讓他把自己的寶貝命根子給別人當個花瓶扔在宮中鬱鬱終生,哪怕那個人是當今周天子,那也想都別想!
    “爹爹!”姒歡撲了過去,抱著姒琸大腿哭出了聲。
    “不知吾兒怎樣了”姒琸摸著那小腦袋,又想到了兒子,“你兄長姒弘、褒珦舅舅,還有你表兄褒蘊,去年十二月就已去冬貢,六個月了還沒回來,就怕其中再生變故啊。”
    清晨,府內吵吵鬧鬧。
    誒?昨晚我是怎麽睡著的?好像是哭著哭著就外麵為什麽這麽吵,發生了什麽事。姒歡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被抱到了閨床上。沒來得及梳洗,就跑出去看,見前廳有一人衝進了前廳,聲音傳來,“稟國公,五裏亭來報,烽火先至,快馬後到,昨日有震,豐都未知詳情,但鎬京有房屋塌陷,二京中間的聯橋西側斷裂,並有岐山崩塌一角,涇、渭兩河泥沙翻濁,水流漸小,怕是二河亦將絕流。”
    突然電光閃爍,緊接著十二聲炸雷接連劈至。
    轟隆轟隆的聲音從東北方傳來,連綿不絕。姒歡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向東看去,隻見整個東北方的天空烏雲密布,看不到邊際,一朵朵烏黑的積雲順著風快速地從四麵攏住了褒城上空。
    滴答、滴答幾滴雨打在了姒歡的臉上,姒歡低頭,灰色的石磚被大顆大顆的水滴渲染開,變成了烏黑之色,漸漸擴散開來。轉頭間,暴雨驟至,天空,地磚,頃刻間全被染成了漆黑的顏色。
    “歡歡,你怎麽在這兒呀,還穿著寢服,快走,帶你換衣裳。”祝媗也不顧雨澆,用身體護著姒歡回屋了,姒歡被拉扯著,扭頭去看前廳未關的窗戶,裏麵的爹爹在正椅上坐著,眉頭緊鎖,和天氣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