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史書何用?也由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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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笑之威,乃至於此!
    這是在哪兒?
    ……好黑……
    隻依稀看得見地麵……
    感覺自己在飄……
    身子……使不上力氣,雙手垂著抬不起來,腿沒也什麽知覺呢……
    覆蓋了厚厚落葉的地麵在眼前流轉,身子輕飄飄的,好像還能看得見一縷衣角,卻又看不見腳……
    一陣風吹過,姒歡卻不覺得有多冷。樹葉沙沙作響,遠遠聽得見“嗚嗚”的聲音,像是有冤魂在哭訴自己的不平。旁邊隱隱約約有細細流水之音,又像是那絕人嶺下的平生澗,千百魂魄在滌淨自己的罪孽。
    “無常差爺?這是鬼門關麽?”姒歡昏昏沉沉嘀咕了一句,“我是怎麽死的?是被林中的惡鬼吃掉了嗎?”
    扛著姒歡悠哉悠哉往回走的姬宮湦一愣,心中偷笑,馬上隨機應變“你是被那周王害死的喲。”
    ……“哦……”
    簡短的一聲回答就是冗長的沉默。姬宮湦很疑惑,放慢了腳步。
    “你……不問問為什麽他要加害於你嗎?”
    “……反正一會兒喝了湯就什麽都記不得了……”姒歡心頭難過,卻欠幾分哭的氣力。
    姬宮湦心底暗暗覺得好笑,這真是個寶藏,不由得還想逗逗她。
    “唉,也是,屍身都沒逃得過周王的手呢……”
    姒歡瞳孔猛然放大“你……差爺您說什麽……我的……”
    姬宮湦捏尖了嗓子。“唉……君王不忍你剛剛應親還沒來得及操辦,就咯噔一下子駕鶴西去了,所以他帶著你的屍身也要成個親事,足見他喜……”
    “啊啊啊……”姒歡氣得渾身哆嗦,“都說君王之思最為曲惡,這種齷齪的事情都做得出來,我不甘心啊!”沒聽完人家的話,姒歡就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不是不是……這……”姬宮湦差點栽一跟頭。
    “不是什麽!這無道昏君、狼犬之徒!我虛年才一十有三啊!連當個鬼都要被汙了身,嗚哇哇哇……”
    “誒,你能不能聽人把話說完……”
    “嗚嗚嗚嗚嗚……”
    緩了這麽一會兒,又被話語激得氣不打一處來,姒歡終於有了力氣,可是這力氣全用在了哭上。眼淚倒著流到頭頂,濕了青絲,又吧嗒吧嗒往下滴,大鼻涕唏哩呼嚕一把一把抹。
    姬宮湦聽著女孩哭甚是不忍,後又聽見這混著一把鼻涕加著一把淚,小手時不時還往他黑錦後腰上抹那麽幾下,怪惡心的,終於忍不住了。
    “騙你的!你沒死!別抹了!”反手一甩,把扛著的姒歡掉個個兒,抱在了身前,“要真是那無常,就衝你往人家身上抹鼻涕不尊他人這條,也該判你先入個血池地獄!”
    “……”姒歡一聽,冷靜了下來,知道了對方的身份和自己的處境,默不作聲,雖然是討厭的人,但是單這“沒死”這句,就能讓人有種如獲新生的喜感。
    “你怎麽還在抖……”姬宮湦可沒得夜盲的毛病,眼看著懷中輕飄飄的小女孩縮成一團,上下牙關直打架,本就白嫩的小臉更加蒼白,還有幾分青色,嘴唇發烏。
    伸手一摸姒歡的額頭,“嘶,真冰。”
    “剛洗完澡就這麽不要命地逃,你說你圖什麽……”姬宮湦停下腳步,輕輕把抖成篩糠一樣的姒歡放在一棵大樹下,脫下自己長長厚厚的黑錦袍,覆在她身上。“穿這點薄青,一看就不是能禦寒之物,正是秋寒之時,你覺得你能跑到哪裏?”說著掏出一片小小的火鐮子和一個小木筒,蹲在一旁“嚓、嚓”地忙活。
    姒歡蓋著錦袍,還是覺得身體僵僵的,眼睛半眯著,看著一個個小火苗從他手中打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一女子……誒這絨絲有些潮了……”一聲聲隨著火鐮叮叮響的節奏傳來。“……你一女子,縱是插翅,也難逃過,我的掌心。”
    (最早的ra始於西周)
    “喲……不愧是出身犬馬聲色的帝王世家,嘶……果然通曉韻律呢……”
    “都凍成這幅樣子了,嘴上還是不饒人……呼,好了。”
    姬宮湦捧著一團絨絲,小心翼翼地吹氣,像捧著一隻易碎的蝴蝶。
    隨手拾來的幾枝幹柴被堆成小圓圈,火光一點點亮起,愈燒愈旺,最後變成了一座標準的小篝火。姒歡的身體慢慢變得暖和了,眼睛也一點點明亮了起來,這是她最喜歡的橋段浪跡天涯的孤獨俠客倚樹而棲,旁邊的篝火偶爾傳出“劈啪”幾聲,一口濁酒入喉,壓低笠戴,抱著懷中長劍酣然入眠。
    但是……俠客的身旁怎可有一個浪蕩的君王陪伴呢?
    姬宮湦看著姒歡糾結的小表情,掏出了一盞平平的小銀壺。“是不是在想這個?”
    “……”姒歡不敢說話,一看便知這定是用來裝酒水的,暗暗咽了口唾沫。
    “也不知姒爵是怎樣教出一個喜酒的女兒……未出閣就會飲酒可不太成體統。你說是吧?”姬宮湦抿嘴笑了,姒歡偷偷瞄著,之前沒細看,隻顧著打罵,如今卻發現原來當今天子生得還不賴,眉眼甚是好看,狹長的雙目竊喜之時帶著一絲狡黠,散著英氣的濃濃劍眉微微上挑。可能是生來就是坐龍椅的九五之尊,看人都是用下眼皮看,高挺的鼻梁下麵常常能看得見鼻孔,仿佛在瞪著自己一樣,明明就是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
    是個老狐狸!
    姒歡收起了欣賞,暗自憤恨,絲毫沒有考慮到自己身高的因素。
    “你為什麽會帶著火鐮……偌大周室沒人揭鍋了?需要你來蒸米煮飯?”反正姒歡就是要從各個角度用這僅能用的嘴皮子當武器去臊一臊眼前的男子。
    “我是個危機感很強的人,萬一哪天落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也須得有個吃飯的法子吧。”姬宮湦還是笑吟吟的。“我帶火鐮又如何?我還知道褒城國戚府的大家閨秀,還是個有俠客夢的主兒呢,整天背著長劍戴著鬥笠到處走。可惜這劍法實在難堪……”
    “那是絹笠!!才不是鬥笠……一點……一點見識都沒有!”姒歡沒說過人家,臉馬上一翻。
    “別生氣別生氣,愛妃剛洗完澡就去吹這秋風,怕是易染風寒呢。”
    “我不是你愛妃!!”姒歡一喊,肚子就抽抽地疼。“……以後,再敢這樣稱呼,當心我剜了你的舌頭當酒菜!”
    “哦……如此,歡兒原來這般愛我,還沒正娶,就想有唇舌之交了?”
    “呸!下賤……”姒歡頓時有了畫麵感,臉一紅,別過頭去。
    “如今,天下隻有你一人敢罵我。”姬宮湦笑得很開心,單膝輕拄坐在了地上。“你當真以為我說不過你?”
    “怕是天下罵你之人都被你斬殺殆盡了。真是暴君……”
    身後突然傳來細小的樹枝摩挲的聲音,姬宮湦右手伸出,悄悄指了指嘴巴,那樹後一道身影眨眼間消失在樹林中。
    “哦?那三代康王姬釗,平東夷、北略地,西討鬼方,屠戮幾十萬,是不是也是暴君呢?”
    “康王……平反叛、拓疆土……不算。”
    “祖上恕我口罪……那開國武王先據相城,又攻入殷,來回殺了個兩天,算不算暴君呢?”
    “開國聖王,當然不算……”
    “不準議商,緘封民舌,細數商紂帝辛六罪,有四罪都是杜撰,這算不算暴政呢?”
    “這是為了讓人民安居樂業,推翻暴政……”
    “你怎麽知道帝辛暴政?”姬宮湦靠近了些,看著姒歡。
    姒歡良久無語,回頭四目相對“簡史載的。”
    “修水利,以良田灌,築高城,以防夷蠻。改隸製,以平民心,討南戎,以安國本。你覺得這些都是罪過麽?還有民間傳說比幹丞相被挖心,可是比幹之墓,上麵的卒年可比商紂滅期還要長上十一年……”
    姒歡驚了,微微張著嘴。“你……你可是當今周天子,坐領江山……怎能出此大逆之言?!”
    姬宮湦不奇怪她的反應“對啊,所以說不能讓百姓知道一切細節,別說上代朝王毀譽參半,哪怕如何勤政愛民,也要師出有名,所以須得安上幾頂帽子。到現在帝辛罪行傳到我這裏,已經變成一十三條了。”
    “而且……每任君王如何為民著想,哪怕掏出心來給他們看,也總會有些人不滿。這不滿,有些是不滿意,有些是不滿足……還有一些就是純粹的看不慣你而已。”姬宮湦拽過一把枯枝折為兩段,丟進火中,臉上有絲落寞。“如果大周命脈在我手中斷掉,後來的人也不知會給我安上什麽樣的罪過……”
    姒歡抱著肩膀,暗暗觀察著姬宮湦。“那你有沒有想過,當個萬民頌戴的天子?現在都傳你不理朝政,昏庸無道,重用佞臣……”
    “你見過哪個佞臣手持國令可隨意調動三軍的?你覺得現在我這個天子,一句話能領得動多少人馬?”
    “那虢……”
    “休得提這名字,你我心知肚明所說之人……”姬宮湦伸出食指按住了姒歡的嘴唇,溫溫的,軟軟的。
    “我父宣王時期已經提拔為上卿之位,三代持言,在朝中根深蒂固,關係網盤根錯節,我一個剛剛即位的‘小殿下’……”說到這裏,看著姒歡微微一笑,姒歡想起自己罵人的詞兒,有些羞愧。“剛剛即位的天子,怎麽跟他鬥?連黨羽我都拔不出,飛虎節令都在人家手中握著,我拿命跟滿朝文武玩?”
    姒歡拿開他的手指,天真的杏眼中止不住的好奇“我不信天地春秋百官全是他的黨羽。”
    “是啊,肯定有敢直言進諫的良臣。比如你舅舅……”
    “那你還抓他,囚他二年有餘!!”姒歡差點跳起來。
    “那我有什麽辦法?”姬宮湦攤了攤手。“其一,褒珦那話是在朝中當著百官的麵大聲說出來的,本來他嗓門就大,這一下子滿朝全都盯著他看,像是要死諫一般耿直,幾句話全在針對那個人,我又不傻,圓又圓不住,當然不可能當場按他說的辦。其二……他說得有些過分了,連我一腦門兒,句句話都像刀子似的,我能保住他不被當場除掉算是萬幸了,隻能擺出不理國事鐵石心腸的那副樣子關他一遭。”
    “那你……現在算是個被架空的天子咯??”姒歡試探性地問了一句。
    姬宮湦擺了擺手“不算架空吧,畢竟三公六卿中有兩人還是我的心腹,再怎麽說我也是王上。但是現在別看人家隻是六卿首,朝中地位卻比俞由瑾還高,他一句話,其他人不敢接茬,手裏有兵權就是硬氣呀,所以其它高位少有向我站隊的,更多的是同流之輩。”
    “所以說這次來犯褒城……是他的主意嘍?”
    “是我的意思。”
    “你……”姒歡本來下意識往好的方向想,不想又平添一股怒氣,心口隱隱作痛。“你有病?!”
    “本來是想做個人情順水推舟把珦叔放了的,還特地使人去跟你表兄說了好幾次,可是這個人死心眼,死活不同意。那個人得知消息還想要討好我,做出副樣子,所以就……”
    說罷,姬宮湦又遞出酒壺,“喝吧,沒有毒。”
    姒歡接過酒壺,拔出塞子也沒聞,咕嘟就喝了一口。
    “哪怕沒有這個事情,我也會來娶你的。”
    姒歡捏著酒壺愣住了。
    “人家嫁娶,紅緞鋪路,千裏迎親,我這裏呢?三萬兵馬,連戰三日五地……你這是……”
    “因為,我喜歡你啊。所以要把你關起來變成我屬於我的東西。”
    “素味平生,那我又憑什麽喜歡你?”姒歡皺了皺眉,這種表白方式不太合她的胃口,有些怪怪的。“就憑你這些天幹的好事??”
    “嗬,還挺難滿足的,小丫頭,我是王,大周的王。想要納誰進宮就納誰,想讓誰笑誰就得笑,這點權力還是有的。”手指微屈,輕輕刮了一下姒歡的小鼻子。“名字聽著很輕薄,但是人怎麽就這麽薄情……”
    姒歡一巴掌拍掉了大手,“別以為說些可憐兮兮的話我就會同情你,我差點被你害得城破家亡。怎麽?你想說‘區區戰伐之仇而已’?”
    姬宮湦玩味地看著姒歡,“區區戰伐之仇而已,何足掛齒呢?”
    “真真太不要臉了!!”
    “笑一個,我想看看。”
    “不!”
    “就一下,都是我的人了。”
    “滾!!!”
    “喲,還是個小暴脾氣。”
    咕嘰咕嚕,姒歡的肚子非常不適時地響了起來。
    本想做個正氣一身寧死不屈的戰士,卻被饑寒阻斷了一切。
    姒歡臊得紅了臉,垂下了頭。
    “餓了?”姬宮湦慵懶地問道。“想不想嚐嚐野味?”
    “你……你還能回去帶你的膳夫來此獵個什麽物事?”
    “那倒是不能,但是有現成的,你看。”姬宮湦右手劍指,向上一探,一隻野雞從天而降。
    “呼。”吹了吹手。“能死在我的破軍指下,也是你的造化了。”
    “嗯?!!!!”姒歡驚奇地瞪大了雙眼。“這是什麽功夫?!”
    “這是我姬家代代相傳的神技,破軍指,百尺之外便可殺人於無形。”姬宮湦得意地看著姒歡這副表情,很是滿足。“當然,打個雞兒也沒問題。”
    “你……莫不是在誆我……”姒歡小心地用木棍戳了戳這隻從天而降的野雞。“世上哪有這樣邪門的功夫……”
    “那看你信不信咯。”
    姬宮湦抬頭看了看樹梢,投去一個讚許的目光。
    蒼極,好小子,真有默契,不愧是我的親衛。
    “可是……這……你這破軍指還能給野雞去毛的?”姒歡抬頭漠然看著姬宮湦的眼睛。
    “呃……這……對!!這就是獨門絕技,破軍指,中了這招不止當場斃命……呃……還會會……會脫發……掉毛!!”姬宮湦暗道不對,這如何圓過去……又抬頭望樹梢,這回咬牙切齒的。
    蒼極你真當我是白癡?!打獵出遊這麽多年不會給野雞拔毛?!
    樹上的蒼極嚇得大氣也不敢出,誰想到你會來這一手的,還不是我準備充足反應快?
    “真是門可怕的功夫呢……”姒歡摸了摸自己的頭發……有些後怕,當時大帳中要是他使出了這招……豈不是死了還要當個光頭妹嘛?死相太難看了……
    姬宮湦籲了口氣,嚇死人了,這小妮子倒是真好糊弄。
    “那……你打算怎麽料理它呢……”姒歡怯怯地問。
    “你一女子家家的,沒人教過你廚藝什麽的嗎??”
    “沒有……隻學過糕點……”
    大戶人家的小姐當然不用這麽早去鑽研廚灶之藝,姬宮湦故意這樣問,就是為了顯擺一下自己。
    “哼,瞧好了。”說罷撿來幾枝結實的樹枝掰了掰做了兩個支架,又利落地串上了雞,架在了火堆上。
    “正常是要刷一些油的,但是手頭沒有,就得不停地旋轉炙烤之物,防止被烤焦。”
    “哦哦……”姒歡似懂非懂地看著。
    “別看用的是這種原始的烹飪方法。”姬宮湦得意地眯著眼。“烤雞可是被分為上中下三等。”
    “……”
    “下等呢,烤完之後,皮焦肉硬,裏麵的肉質發柴,難吃得很。”
    “中等,皮不焦,但是肉卻沒什麽口感,味道尚可卻欠缺了火候。”
    “要說這上等嘛。”
    “咕嘟”,姒歡不爭氣地吞了一大口口水。
    “這上等,外酥裏嫩,皮雖脆,但香而不膩,厚厚的雞皮烤成薄薄的一層。裏麵的肉呢,汁水未被烤幹,香氣撲鼻,吃上一口脆皮,遍體生香。咬上一口肉,回味無窮。”
    姬宮湦搖頭晃腦地邊轉烤架邊給姒歡講解。
    “怎樣?我還有病麽?還是那個隻知道殺伐征戰的暴君嗎?”
    “不是不是不是。”
    連著三聲“不是”脫口而出,速度之快,令姬宮湦都沒反應過來。
    看著那雙被火焰映照著、直勾勾盯著食物的呆滯大眼,暗自竊喜。
    這回,可終於抓到你真正的軟肋了……
    風停了,隻能聽見柴火的劈啪聲和小小的、吃東西的咀嚼聲,仿佛整個外界都停頓了下來。
    “說真的……你不去膳房傳授下技藝,真是可惜了……”
    “我堂堂天子……算了,別說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