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傷心秦漢經行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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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張府,其實院裏不算大。
兩三個灑掃小廝,院中散養些雞鴨,牆根種了些蔬果,僅靠著書房窗戶的角落裏有幾根青蔥的竹子作屏風,以它堅韌長勢擋住了塵煙與天下事。
廳堂之中雖然地方不大,但還算幹淨清幽,由小廝引著給十四位前來拜謁張公的客卿們看座斟茶。
白展堂入座,熊韶鳴恭敬站在身側。
這點規矩,熊韶鳴還是跟父親學過的。
看門小廝拱了拱手對客笑道,“子曰溫故而知新,諸位,此時我家主人正在書房溫書,若有武人大可去後院與我家護院比試一番,若有儒生,還請一人手持一竹簡,且聽我家主人吩咐。”
幾位武人紛紛朝著後院走去,同時,一直站在門口等著的盧時恭也被放進府門看座。
白展堂本想跟著幾個武人朝後院走去,隻是,轉念一想外麵的武人隻能見到張家護院,而文人墨客才有機會見到張公本人。
他是來請張公出山的,又不是來當張家客卿的,就算打贏了張家護院,對他白展堂來說又有什麽好處?
果斷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等待著家丁發放竹簡和筆墨。
隻聽房間內的竹簡書卷展開,張公的聲音清幽如身處世外一般。
“我曾在六歲讀過《孟子》,今日溫故,讀《離婁》仍有一句不明其意,不如諸位小友幫我指點一二啊。”
書房的房門仍然緊閉,聲音卻不斷從中傳出。
“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曠也。”張子布用茶水潤了潤喉,緩緩道,“就是這一句,不知道諸位小友如何解答呢?”
“百姓對仁政的向往,就像是水總是往下流、野獸喜歡在曠野上奔跑一樣。”一位儒生拱手朗聲道。
張子布在房門中朗聲笑道,“你說得很好,想來你如今的才學竟也有我六歲時的一半。”
儒生訕笑拱手,“學生慚愧,自問連張公的一二都遠遠不如。”
房門中張子布揚了揚頭,笑道,“心性不錯,若是日後磨練一番倒是個可塑之才。”
“張公謬讚。”儒生拱手時,故意用手掌遮了遮他衣袖處的補丁寒酸。
“其實我要問諸位的,便是這個‘民’字,請諸位小友在竹簡上寫下自己的看法,不用多,一塊竹簡一席話即可,鄙人不才,可以為諸位點撥一番。”
張子布說出本次比試的要求後,眾儒生紛紛動筆。
白展堂看著眾人埋頭奮筆疾書的樣子,唯有他叼著筆陷入了沉思。
其他幾位儒生本就是有備而來,自然下筆利落,而在白展堂之前的預想中,其實是這樣的。
一個俊俏的帥小夥找上門,跟張子布說我要當你主公,張子布見前者氣宇不凡是個當世真豪傑,遂欣然同意,一同前去渡江。
史書上輕描淡寫的一筆,往往就是一個古人波瀾壯闊的一生。
白展堂不知道說書先生口中的孫策是如何勸得江東二位張公都能鼎力相助的,更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跟這位張子布說,他才會心甘情願的跟自己走。
為天下人嗎?
他一個客棧的小跑堂,即便是當了客棧的老板夫也沒有那麽大的能耐。
可是真要是有誰遇難,讓他不要出手相助,轉過頭去裝個睜眼瞎,他也是斷斷不肯的。
“民啊……”白展堂噙著毛筆,想起了當初在葵花派的時候,有一個人聽到廟堂上出現黨羽相爭的不平事時總是眯著眼睛口中念念有詞的哼著一段散曲。
白展堂自幼讀書不多,唯獨對這句散曲念念不忘。
“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是一條被困在朝堂渾水派係中的遊龍,他辭去六扇門總顧問要職,和自家兄弟創建了整個葵花派,卻還是避免不了要當朝廷的鷹犬。
他就是葵花派的東長老。
白展堂唏噓一番,身側小廝已然站定,“這位貴客可寫好了?”
落筆成文一起嗬成,雖然是後世借古喻今之言,但是放到現在用也不為過。
白展堂雙手拿著竹簡,將此竹簡遞到了小廝手上,小廝憨厚一笑,收完所有儒生的竹簡轉頭便送往書房去了。
張子布放下手中書簡,認真看道,“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這是誰的?”
一位儒生起身說道,“是學生的。”
“以孟子之言,解孟子之言,無異於蠢驢拉磨,無趣。”
張子布的一番話,讓那位儒生當即就臊紅了臉,跌坐在椅子上低頭不語。
一連看了幾個,張子布不再誦讀出聲,隻是頻頻搖頭。
“無趣,無趣。”
隨手翻了幾張竹簡,直到看見一張飄逸隸書,停下仔細看,上麵寫道:“高祖曾立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大漢迄今四百年,我輩良民當光複高祖之盛世,為大漢王朝千秋萬代立汗馬功勞。”
張子布看著這張竹簡,良久都沒有說話。
白馬之盟,不過是漢高祖劉邦鞏固政權的手段罷了,一句‘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保了劉氏江山四百年,卻在風雨飄搖中幾經易主。
先丁原後董卓,哪一個不是奉劉姓為主?
可是帝王後宮的妃嬪身上有什麽胎記,每顆痣都長在哪裏,隻怕這些逆賊比陛下本人更清楚。
張子布搖頭低聲歎息,“這張白馬之盟的竹簡是誰寫的?”
“是學生的。”盧時恭一臉興奮的站起身來。
“哦,那就沒事了。”張子布笑了笑隻淡淡的說了一句,“字不錯,知道我喜愛隸書,特意練的吧?”
盧時恭拱手道,“拜謁張公,自然是有備而來。”
“坐下吧。”張子布繼續翻看著竹簡,忽然看見一張字跡潦草得不堪入目的竹簡,細看之下卻出了神。
半晌之後,門外傳來小廝的敲門聲,“主人……咳咳,主人,諸位貴客還在堂中。”
“哦,哦哦。”
張子布的雙眼有些淚意,一邊搖頭一邊念叨著,“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張子布仰頭長歎一聲,起身推開書房大門,拿著竹簡問道,“這張是誰寫的?”
白展堂初見張子布,隻覺得他是個有些倔強的中年人,不過四十歲出頭,一百來斤,看那架勢卻好像有二百斤反骨。
“我寫的。”白展堂訕笑著起身道。
“你瞅瞅你這個字兒,我們家小花抓的都比你這字兒好看。”張子布朗聲嗬斥道。
白展堂有些發懵,看向看門小廝,“小花是哪位?”
憨厚小廝拉著白展堂走到窗邊,“牆角蹲著那隻老母雞,一天一個蛋,最喜歡刨地的那個,主母管它叫小花。”
“……”
看著滿座學子哄笑,白展堂隻能撇了撇嘴。
“別說那些了。”張子布起身,“你,快點過來洗手焚香然後拜師,我還要忙著給先賢典籍作注腳呢!”
“拜師?”白展堂揉了揉眼睛。
張子布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道,“對呀,哦,其他人都可以散了。”
眾人失興而歸,隻有張子布拿著字如雞刨一樣的竹簡反複誦讀。
“好一個傷心秦漢經行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