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世事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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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初一,寒衣節,俗稱秋祭。
    黃水岸邊的那座孤墳上頭,長出了一棵小矮鬆,迎風而立,不屈不撓。
    風夜燈第一次用內力,勉強可以幻化出一個小小的白色結界,至少保證這些準備燒給樓驚鴻的衣服不會有所妨礙。
    “姐姐……嗚嗚……”一個身著白衣的小女孩兒抽噎著,艱難地前行,“姐姐……”
    風夜燈有些懵逼地看去,小女孩兒大約十一二歲,身子很單薄,舉著燈籠朝她走過來。
    她打個冷戰,這也不是鬼節,難道撞鬼了?
    小女孩兒站在她麵前,愣愣地看著她:“你是誰?”
    風夜燈呆住:“小妹妹,我叫風夜燈,是樓姐姐的好朋友,你是誰呀?”
    小女孩兒怔了怔,看著風夜燈癡癡地笑著,然後傻傻地說了句:“你就是燈姐姐?我叫二丫。”她說完從懷裏拿出一個錦袋,“這是樓姐姐讓我給你的。樓姐姐說,她可能會死掉,臨終還有個心願未了,可是沒有辦法找到你,就說她葬在哪裏,便讓我逢年過節過來看看,等到一個叫做風夜燈的女子出現,再把這個錦袋給她。或者等我找到一個叫做‘梅’的男子,讓他帶我去見你。”
    風夜燈借著燈光打開錦袋,裏麵有一塊博巴人的青琅稈飾物和一封長信——
    燈兒:
    這是我第一次求你,也是最後一次。
    這塊碧甸子是我母親臨終前給我的,是為了讓我與兄長相認的憑證。
    那天你的房間裏出現的公子是叫梅吧?雖初次相見,卻深感熟稔。
    我聽江湖人說起過,秦樓三副手梅,是天縱英才,眉心有一朵火焰,不與常人相同。
    幼時我曾聽母親說,兄長被父親送去了浥朝的某位大臣家中,那位老臣收養了兄長,將兄長的本名才旦益西改為孟梓昕。
    後來父王被梅冷勒死,母親懷著我逃出了雪域,多方打聽,才得知表兄次仁達瓦被姑母送出了梅城,由多吉阿庫護送出雪域,後來不知所蹤。母親隻在臨終前得知多吉阿庫過世的消息,表姐則杳無音訊,表兄去了江南秦樓。
    你那麽聰明,說到這裏,你也應該明白了。
    自你來到驚鴻樓,我查不出一絲關於你的消息,那時便猜出,你的身份定不同尋常,往後許會有求於你,是以待你那般好。
    你若怨我,亦無妨。
    畢竟,我無力解釋,亦不願否認什麽。
    在這艱難的世道,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對另一個人好。
    我,亦然……
    燈兒,梅公子是我的表兄,侍禦史孟梓昕是我兄長。
    當年母親病重,我隻能賣身驚鴻樓。
    可是,一去青樓深似海,謝閣主對每個青樓的管製都非常嚴格,我沒有辦法離開,說與你聽亦不過是徒增煩惱。
    直至那天,梅公子說會幫你處理花大姐,我終於鬆了口氣。我知道,你以後會變成自由之身,如此才好將這件事交付與你。我知你是重情重義之人,總會來看我的!
    原是特意找尋一人將此物托付給你的,恰巧老天垂憐,讓我遇到了二丫,我不敢叫她去驚鴻樓,怕她被賣了,是以命她在此地等,你替我好好照顧她。
    替我告訴表兄,能在死前見到他,也算了了心願了。若是可以,請代我轉告兄長,我很想他、很想他……
    請他……莫要嫌棄我這弊履之身,還望,將這碧甸子留作念想。
    燈兒,記得告訴哥哥,母親葬在太乙山下、渭水之南,上題,“樓月歌之墓”。
    樓驚鴻,瓊達羅布
    風夜燈跌坐在地,呆了半晌——世道艱險,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對另一個人好。
    這是樓驚鴻教她的最後一課,讓她記了許多年。
    沉默過後,她拉著二丫的小手:“好妹妹,你家中還有何人?”
    二丫呆萌呆萌地眨巴眼睛:“就我自己。爹爹過世的時候我想賣身葬父,樓姐姐給了我銀錢,但是她不要我做她的奴婢,隻說,讓我好好照顧自己,讓我在她墳前等你。”
    風夜燈努力讓自己笑得開心點:“二丫願意跟姐姐走麽?以後給二丫換個名字,好麽?”
    二丫歪著腦袋想了想:“好,叫什麽?”
    風夜燈輕輕抱住她:“叫立春,一年伊始。春天充滿希望,我希望你的未來,也滿是希望,在這艱難的世道上頑強地活著。”
    二丫懵懂地點頭:“好,就聽姐姐的。”
    風夜燈將所有紙錢和衣物都燒完,才牽著立春的小手離開,腳下沉重不已,心裏卻慶幸萬分——好歹雪域之王滄瀾納措還留了一個獨苗苗,亦算是有後了。
    “小丫頭,怎麽才回來啊?”賀江東隻有每月的朔日前後才會出現在他們麵前,雖然不能幫什麽忙,好歹能讓梅君鶴不那麽痛苦。
    他望著風夜燈身邊的小女孩:“小丫頭,這個小小丫頭是誰?”
    風夜燈已經習慣了他的不著調,微笑:“她是立春,以後就是我妹妹,你不準欺負她。”
    賀江東笑嘻嘻地:“知道啦知道啦,快去看看他,好像在等你回來。”
    風夜燈給白露和驚蟄好一通交代:“穀雨跟著賀江東學習商行,你倆就細心點,好好照顧立春。”
    她和藹地摸摸立春的頭發:“立春,跟著兩位姐姐去休息吧,把姐姐這裏當成自己家就可以了。”
    一切都囑咐好,她揣著錦袋進了屋,這座小莊園是梅君鶴很早之前買下的,當時隻是覺得方便乘舟南下。
    榻上人呼吸平穩,遠山眉好看地皺起,不知夢見了什麽,嘴唇不安地蠕動卻沒有聲音。
    風夜燈蹲下身,在他的薄唇上輕輕一吻,不疾不徐地拍著他的胸膛,柔聲安撫:“小野鶴,我在呢~”
    他的火蠱每次發作完,都會很疲憊,很快便入睡了,賀江東方才隻是希望自己陪著他。
    今年這些月份,隻有大暑那天最為恐懼,更是讓她心疼不已。
    現在天氣涼了,他好過了些,自己心裏也好過了些。
    梅君鶴睡得很沉,隻是不再皺眉頭,呼吸平穩,唇角噙笑。
    風夜燈卻難以入眠,取出懷裏的錦袋,不住地撫摸,起身坐在幾案旁出神。
    —————————————————————
    她想起了初到驚鴻樓,那時候,樓驚鴻待她真的很好,每當有她招架不住的客人,樓驚鴻幾句話就沒事了。
    那時的她隻想著混吃等死,要麽就想著變著花兒出逃,何曾想到會是如今的這般光景?
    樓驚鴻是典型的賢妻良母,隻是命運弄人,到了青樓辜負了韶華。
    記得那時,樓驚鴻愛上一個書生,怎麽都不肯放手。
    風夜燈早就看穿那是個負心漢,因為那個書生的眼睛裏有鬼,她當時狠狠給了樓驚鴻一巴掌:“樓驚鴻,你醒醒吧!他是書香門第,你隻是個煙花女子,他能有幾分愛你!”
    她的一耳光直接將樓驚鴻打得愣了神,久久不說話。
    她自己也嚇壞了,跪在樓驚鴻麵前,抱住了樓驚鴻,哭得像個孩子:“樓姐姐,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姐姐,我們沒那個命,死心吧!求你!以後我們隻愛自己,好不好?”
    那時的她,終於明白了秦帥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勸自己放手,對餘溫釋然。
    因為愛過,所以懂得;因為疼過,所以不舍。
    可是她堅信,當一個人疼到心窩子裏,總會放手的!
    果不其然,樓驚鴻放下花魁的稱號,帶上自己所有的積蓄,隻為跟著那個書生過日子。然而,那書生卻拿著她的辛苦錢,歡歡喜喜地娶了別的女人。
    那個女人是朝廷上某位高官的女兒,因為隻有一個女兒,很是疼愛,若非是富即貴,不能迎娶,那個書生便騙了樓驚鴻十年的積蓄。
    風夜燈在玲瓏小院再次見到樓驚鴻,樓驚鴻癱軟身子,坐在地上不言不語,默默流淚。
    從黃昏到天明,樓驚鴻才清醒地望著風夜燈:“夜燈,對不住,姐姐讓你擔心了。”
    風夜燈抱著她又哭了一晚:“姐姐……命中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我們那裏常說,一輩子那麽長,對在乎自己的人好點,因為下輩子不一定會遇見;一輩子那麽短,對自己好點,因為誰都不知道還有沒有下輩子!”
    樓驚鴻泫然而笑:“你說得對,我們沒那個命,沒那個命!”
    風夜燈與她抱頭痛哭:“沒有也好,沒有就不想了,不求了!”
    樓驚鴻梨花帶雨地看著她:“你也愛過吧?愛得比我深。”
    說著,樓驚鴻看著天邊閃爍的晨星笑了:“我終於知道,你為什麽那麽愛喝酒了……來,我們也學你說的那什麽白,痛飲三百杯!”
    風夜燈衝門外大呼一聲:“那是李白!霜降快來,給咱上酒!”
    待霜降她們搬來好酒,樓驚鴻大笑:“來,我們今夜不醉不休!”
    那是樓驚鴻第一次醉得不省人事,也是最後一次。而她自己,卻是越喝越清醒。
    那時候她剛穿越來沒幾個月,看著樓驚鴻這樣也會觸景傷情。
    自古情字最傷人,而她們,是傷人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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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夜燈坐回榻沿,握住梅君鶴的手掌,幹燥而溫暖,就像他的愛,照亮了自己的餘生。
    她的指腹滑過梅君鶴的臉頰,在他唇上來回摩挲,細數那些溫柔:“如果樓姐姐也有一個梅君鶴愛著她,結局會不會不一樣?如果不是那個阮郎……”
    說著,她自己都笑了,清淚兩行,落在梅君鶴的手背上:“如果沒有你,或許,三五年以後我都走不出來那段悲傷了。無非就是遍體鱗傷之後,再百毒不侵,那些傷口再無人問津,最後慢慢腐爛。”
    風夜燈哭著哭著,又笑了,滿是知足和慶幸的意味:“君鶴,有你,真好!”
    她透過竹窗看到漫天星光,不由輕歎:“此情此景,當真應了那句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了!曾幾何時,還把酒長談,驀然回首,便煙消雲散。”
    這時候的風夜燈沒有想到,後來,她還會再將那句話深刻體會一遍——
    她,沒那個命……
    “小夜燈?你在哭?”梅君鶴的身子恢複了些,撐著身體緩緩坐起來,抬手為她擦拭臉上的眼淚,“我以為自己在做夢,夢到你說了好多的話,哭得很傷心。”
    梅君鶴約摸猜得到:“是想樓姑娘了麽?”
    風夜燈被梅君鶴口中的“樓姑娘”三個字惹得心裏一抽,心口猛地疼起來,直接倒在他懷裏。
    她強忍著心悸,強顏歡笑:“君鶴,你不該這樣生疏地稱呼樓姐姐。樓姐姐,是你表妹,她叫瓊達羅布,最小的寶貝!”
    梅君鶴蒙了:“你說什麽?”
    風夜燈疼得無法開口,顫抖著將錦袋努力遞給他,徑直昏了過去。
    梅君鶴從未見過她這個樣子,慌亂地吼了一聲:“快來人!”
    賀江東幾乎是瞬間移動,到屋裏時,頭發還在半空沒來得及掉下來,隨手一捋:“小丫頭怎麽了?”
    不等梅君鶴回答,他便號脈自顧自地嘮叨起來:“你是把她怎麽了,嫌她活得太長,不夠陪你死,還是怎麽回事啊?怎麽惹得這丫頭的心悸症又犯了?”
    梅君鶴一臉茫然:“心悸症?我隻知道她在暈厥之前說,我不該叫樓驚鴻為樓姑娘,她說樓驚鴻是我的表妹。”
    賀江東喂了一顆藥丸便灌了水,聽到梅君鶴的後一句話,猛地回過神:“你說什麽?樓驚鴻是你表妹?”
    梅君鶴同樣納悶兒,隻是沒有再回他,而是將錦袋打開,看到那塊碧甸子,他有刹那的恍惚,像是雪域的王印。
    他忙取出那塊青琅稈,正麵刻著旄牛的頭像,背麵雕著一隻蒼鷹,底下篆著大字——“雪域綬鷹”四個字。
    當年永安帝登基後親綬的王印,給了滄瀾納措,以示歸附與和平。他早些時候便查到了孟梓昕的真實身份,隻不過那時梅幫還在,而朝中又暗流湧動,是以並未打算與表兄相認,樓驚鴻的身世卻出乎意料!
    風夜燈昏迷了一個時辰便醒來,看見梅君鶴對著那塊碧甸子發呆,努力撐起身子:“小野鶴,你還好吧?”
    梅君鶴聞聲立刻回過神,走到她身旁,貼心地給她披了一件外衣:“你怎麽樣,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風夜燈緩過勁兒也就好多了,搖搖頭:“我沒事。你剛才在想什麽?”
    梅君鶴麵色凝重:“我想去趟青都,正式地見見表兄。”
    風夜燈握住他的手,微笑道:“我陪你一起去,好歹孟大人與我也算朋友,現在我是你的夫人,自也是我的表兄。”
    梅君鶴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長發:“好,明日我們動身去青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