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不變的曾經
字數:5694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丹心汗青 !
拉則是看著眼前人像小貓兒一樣一點一點長大的,三歲的時候還是多麽活潑的人呐,被蠱毒生生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失去了年輕人應有的全部活力,記得兩年多以前見到他的時候眼裏有著從未有過的光芒,叫做希望,懷揣著對生活的渴望,此時他的眼中一片死寂,再無其他:“公子不必憂心太過,燈姑娘與二公子是至交,他會盡可能護著她。”
他粲然一笑,卻滿是哀戚,說到最後竟然笑得萬分期待:“她護不住小夜燈的,涼王府不易,她與涼王府同氣連枝才勉強支撐。我,我會跟夜燈劃清界限,這樣,蜂擁而至的複仇者不會喪心病狂地去找她,我就算被掘墳鞭屍永不入輪回,也無甚緊要,她活著就好,我希望她好好的,好好地活著。就讓她認為我變心了吧,讓她恨著我,你說如若我移情別戀,她會不會恨我?”
拉則不確定地點點頭:“尋常女子都會恨的。”
他卻笑了,懷戀地摸著腰間那塊定情的宮燈雁佩:“她不是尋常女子啊,我沒有把握,今年的武林大會對我有一場屠戮,阿內應該再也見不到我了,她也是。我說丹頂鶴是忠貞之鳥,她說,大雁也是忠貞之鳥,所以就用玉雕刻了一對大雁。東郡的信天公也是忠貞不渝呢!”
拉則不自禁地接話,滿眼都是憧憬,仿若看到了那片從未見過的遼闊的海域,見到了那一對對感情甚篤的白色鳥兒:“聽人說,信天公乃世上最珍重情意的生靈,有九成的時間在海上漂泊,但它們卻記得自己固定不變的家,每年秋日皆會準確飛回家。它們一旦認定伴侶便會終身相依,最奇妙的是縱使分別數年,也能在蒼茫大海眾多鳥群中辨認出對方。”
他不禁笑出聲,笑容淒慘:“是啊,我們……連鳥都不如。”
拉則頓時聲淚俱下:“公子,別這麽說,定會有轉機的,老奴相信公子可以撐過去的。”
他想起夜燈夜裏念的那首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為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
解下腰間的玉佩留戀不舍地放在拉則的掌心,笑容決絕而脆弱:“阿內,這塊玉佩是我們定下終身的玉,你代我保管好,若是我能活著跟她成親,我還會找你把它要回來的。”
拉則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荷包裝起來:“公子安心,老奴會收好。”
他牽著馬與拉則回城:“阿內,別告訴阿賢,我不想讓她為我擔心,她每日都牽掛涼王和韜兒的安危足夠辛苦了,別再掛念我。”
拉則心痛地點頭:“老奴記下了,公子慢走。”
他便那樣不曾有一絲眷戀地離開了青都,再回青都已是來年二月。
永安二十四年,他的蠱毒被賀江東費盡心思穩住,但隨時都有可能爆發致命的一擊。他從賀江東口中親耳聽到夜燈有孕的事故作淡定,心裏還是難過的,但是他不能跟夜燈有男女之事,否則夜燈會死的。等到賀江東說夜燈要去青都找謝文墨,他便不遠千裏從燕州跟隨夜燈去了青都謝家小院,原來,他的夜燈是來報仇的,最後謝文墨自宮了,也算有了交代吧。
那日,白露給夜燈診出了喜脈,夜燈傷心的樣子叫他心疼不已,他看得出夜燈不想要這個孩子的,權衡之下才留下的,是心灰意冷無所畏懼無甚在意了,且白露的醫術不能保證小產後夜燈身子無恙,賀江東要日日守在自己身邊照料蠱毒,無法兼顧夜燈。
下雪了,仿佛連老天爺都在可憐他們……
夜燈倚著涼亭的柱子接著雪花,說:“白露,我跟他……我們,回不去了……”
他聽著那句精疲力盡說出來的話心裏疼得撕心裂肺,想反駁卻無從說起,竟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去駁回。
夜燈目光淒然,神情微冷:“在這艱難的世道,每個人都會身不由己,最終,也隻能踏上唯一屬於自己的那條路,踩著遍地荊棘,抹黑走到底。”
他在心底問著自己,也想問問夜燈,最後自問自答——“是嗎?是啊,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夜燈握著那塊定情的梅花雁佩,眼眸中盡是心酸與哀傷,宛如這個春天裏的最後一場雪:“君鶴,這場雪,就當是……遂了我們欠雙方的、一個白頭偕老的心願吧!”
他的手將百年老樹都印出痕跡,心頭在滴血——“夜燈,對不起,是我欠你的心願,我給不了你百年之好,我或許一年都沒有了。”
夜燈仰麵一笑,微微合眼:“嗬——白露,我曾用力地愛過一個人,許久未回神;後來再愛上他,我想……這輩子都不用回神了!”
他覺得自己心痛得不能呼吸,短促地喘了幾口,好容易穩住心神,躲在大樹後邊聽著夜燈自說自話般,要去埋了梅花刃和梅花雁佩免教生死作相思,他還是那樣不近不遠地跟著,彼時夜燈功力尚淺,不能輕易發現自己。
待夜燈離去,他從那塊土裏將東西刨出來,拿在手裏擦幹淨,又從芙蓉池邊用水洗幹淨,這才揣進懷裏,他總覺得這上麵還有夜燈的溫度,走到土坑旁邊卻見樹上刻著一行新字,不由自主地念出聲,笑容單薄:“從此蕭郎,是……路、人……”
他的夜燈說,從此與他是路人了。為什麽,明明按著是設定的路線發展,心裏依然這麽難過?難過得好想哭,念頭剛冒出腦子,眼淚就滑出眼眶,於是,他麵對著滿塘的頹景,笑了又哭,哭了又笑:“夜燈,夜燈……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風、夜、燈……江湖,好一個江湖啊!”
夜燈不肯要四二四三是為了他能活著,皇天不負,多虧了他們八個拖住昆侖丘的掌門邢如海,長老邢如山、張永寧、王桂和李恒,以及賀族倚老賣老的四個長老,並將其中五人就地擊殺,一個掌門四個長老,隻有邢如山、張永寧、王桂和李恒逃竄,邢如山被重傷,由張永寧與王桂護著逃離。
他憑借一己之力與整個武林相抗衡,人活著回來了,心卻死了。
直到永安二十四年冬,賀江東說不鹹山的寒冰草長出來了,他欣喜若狂,南扶著他破敗不堪、無力支撐的身子前往茫茫雪原,孰料居然見到了夜燈,一股寒風灌入口中險些上不來氣,南的身子再不能支持他的重量,倒在雪地中,賀江東在一旁做戲。
然後,他說了幾句直戳人心的話,並用內力傳開,像一把把利刃狠狠紮著夜燈的心,也狠狠紮著自己的心,他故作冷酷地說道:“我二人親近,礙你甚事?她已是謝文墨的人,我何必自降身份睡一隻破、鞋?”
他從餘光中看見遠處那抹綠意明顯地晃了晃身子,眼淚不受控製地砸落進雪地,熱淚將白雪燙了兩個小窟窿,他低下頭一口血噴出來,掩蓋了他的淚水。
南也哭了,低聲問:“主公,非要如此狠心待夫人麽?她那般鍾情於你……多傷她的心啊……”
他也聳著肩啜泣,卻是沒有回答她,反而在催促賀江東:“江東,你找個話頭把夜燈打發走,我堅持不住了……”
賀江東背過身,望著遠方的雪景,淚流滿麵,全然是自責懊惱,恨自己無能,救不了小小鶴,又傷小丫頭又傷小小鶴,這些話不止是在硬捅小丫頭的心,也是在捅小小鶴的心,還是在捅他自己的心啊:“聽說,她給謝文墨生了一個女兒。”
他讓南給他擦了嘴上的血跡,抬起頭邪氣地笑道:“是麽?還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呐~”
終於在一刻鍾後,他感受不到夜燈的氣息,吐出一大口鮮血,差點整個人背過氣去,等賀江東重新回到他身邊,他知道夜燈已經走了,身體徹底癱倒在雪地裏,又哭又笑:“我這樣傷她,又怎麽配說愛?”
賀江東不知如何寬慰,隻能用事實說話:“你現在又能做什麽?你不是故意的,你是不得已而為之啊!小丫頭最開始被世人唾罵的時候都挺過來了,你不能放棄!”
他滿麵頹容地坐在原地,嘲笑著譴責自己:“可傷害是真的呀……江東,正因為她遭受了世人的辱罵,我與世人何異啊?不,我還不如那些陌生人,我是夜燈深深喜歡著的人啊,卻是我這樣罵她,我比他們還不如呢!我想活著,活著才能守護她,為什麽為了活下去還要傷害她?我想為她遮風擋雨的,可是到最後,風雨都是我帶來的,為什麽?是我不該活著嗎?我活著,真的有錯嗎?”
聲嘶力竭地問出心裏最後一個問題,回答他的卻隻有呼嘯而過的風聲,還有賀江東手上幹淨利落的銀針。
二十五年正月十四。
白日裏南扶著他見到了東猴頂的夜燈,左臂架在南的肩上,右手為了看起來不那麽虛浮無力,手指穿過南左邊的發髻掛在南的發間,拽得南幾度想罵人:“主公,頭皮疼!”
他有氣無力道:“忍忍,我沒力氣了,夜燈在看呢……”
山頂,夜燈念了那首他們同去雪域惹薩的《那一世》,那首詩他非常喜歡,但夜燈說那是一首歌,還給他唱過,為了求佛保佑他與武林對峙能活著,從不信佛的夜燈硬是將惹薩大小佛宮、佛殿的經筒轉了一遍,將所有的多本跪了一遍,哦,在夜燈的世界多本叫瑪尼堆,也是祈福的。
如今再次聽到,不自覺地跟著夜燈一起輕聲念著:“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為超度,隻為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為覲見,隻為貼著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不為修來生,隻為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夜,我聽了一宿梵唱,不為參悟,隻為尋你的一絲氣息
那一瞬,我飛升成仙,不為長生,隻為佑你喜樂平安。”
南感動得直落淚,盡管知道夫人看不見,還是使勁低著頭,似乎此刻自己的頭皮也不疼了,隻為夫人和主公心疼。
夜燈將高僧送給她的風馬係在了鬆樹上,又說了一句:“這一刻,我揚起風馬,不為祈福,隻為引你踏上歸途。”
他的夜燈竟然到現在還在守著他?傻夜燈,我該拿你怎麽辦?
那一夜,夜燈坐在東猴頂喝的酩酊大醉。
他不放心,就湊的近了些,隻見醉眼朦朧的夜燈伸手摸著寒冰草,寒冰草的葉子有鋸齒,因為本體又冷又硬顯得非常鋒利,三步並做兩步走過去,果然夜燈的掌心劃了一道口子,本能地想把毒吸出來,一口藍色的毒血進入肺腑時他的身體仿佛有了力量,等到夜燈的手不再流血他也有了足夠的力氣,將夜燈抱起找賀江東救治,再後來,他們終於成為了真正的夫妻。
永安二十五年,正月十五日,醜時。
他第一次要了夜燈,也是第一次要一個女人,內心是忐忑的,因為他知道夜燈不喜歡這樣,伽藍夢境裏的一切都告訴他不可以,可是他不想夜燈死在自己麵前,哪怕她會因此厭惡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