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0章 別是番滋味(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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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心地叫:“許鬧?”
女孩子反應遲鈍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又低下頭沒了動靜。
她又跑近點輕聲喊許鬧的名字,焦急地握著許鬧的肩,不知不覺手上的力道就重了:“鬧鬧?你不認識我了?我是秦帥,就是那個要當軍官來看你的秦帥姐姐,你不記得我了?我把地址寫給你的,就在你語文書上麵!”
許鬧木然地重複:“青川縣景平家屬區。”
她很開心,就是嘛,她就知道許鬧一如既往的聰明:“臭丫頭,我就說你那麽聰明怎麽會忘了呢~我的老師剛好也是你的老師,你可要好好學呀~還有,不準把我忘了,你的話可是給我好大的動力呢,你不能忘了我啊!”
許鬧沒有回答,也沒有看她。
她是偷跑出來的,現在也來不及問為什麽,隻說了最後一句就走了:“鬧鬧,我要走了,我們家老爺子太嚴了。”
那時候教過她的老師們知道秦家和許家是好友就告訴她許鬧的一些基本情況,她以為許鬧隻是晚上沒有睡好覺所以白天沒有精神。
她知道老爺子喜歡沉穩的孩子,就帶鬧鬧去家裏玩過五次,因為每次老爺子讓鬧鬧做題鬧鬧就怕的發抖,後來跟她說再也不想去她家了,她隻好每次有功夫就跑到許家去。她始終覺得許鬧隻是性格始然所以跟平常的女孩不一樣,直到後來她小升初畢業去許鬧家裏睡覺,看見許鬧一直背靠著牆盯著窗外的月亮發呆,就問許鬧怎麽不睡,許鬧說不困。
她說老師們覺得許鬧上課不認真,所以告訴許鬧晚上要好好睡覺白天才能有精神。就在那天晚上許鬧被自己硬按在床上睡覺,沒過多久許鬧就做了噩夢,嚇醒了再也不肯睡,她想肯定是因為許鬧害怕所以就陪著許鬧,但她到底是每日被自家老爺子訓練過來的,沒多久就睡著了,第二天醒來看見許鬧還在睡就放心了。
很快她從初一跳級初三,中考後她又去許家看許鬧,想知道許鬧還會不會做噩夢,留在許家住了幾天,發現許鬧開始手寫小說和日記,但每次寫完又撕掉。她問許鬧為什麽,許鬧說因為之前有人看到了她的日記本,不寫出來她會死,寫出來了就會被看見,所以寫完就撕了。她對私事沒有追根究底的愛好,而且被老爺子逼得太緊,委實沒時間對許鬧的事情仔細盤問,問太多也怕她傷心。
然後,到了高一她再跳級直接到了高三,拚死拚活以全級最優異的成績考入c市g大。高考後,她從市裏跑到許家又呆了幾天。
這次許鬧才告訴她零星的片段,沒頭沒腦地說自己不是處女了,說很多年前就不是了,不用再做朋友,省得掉價。
她當時先是氣得半死,可發現許鬧忽然流淚,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又一串。她終於覺得不對勁,追著她一副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她現在有的是時間,可以等著許鬧跟她開口。
許鬧說,跟她在一起做朋友有壓力,讓自己放棄她,像所有人都放棄、嫌棄她一樣,沒有特別好的被對待過,以後變了也不會難過。
她更鬱悶了:“許鬧,你是想說沒有擁有過就不會難過是吧?但是為什麽我要變啊?還是說我比你大兩歲,你就嫌我年紀大了,不願意跟我玩了?”
她從小到大被老爺子壓榨著學習訓練,幾乎是能文能武,沒有多少課餘時間去交朋友,可以說她隻有許鬧這麽一個說的上話的好朋友,真的很怕失去這個唯一。
許鬧聽了她的話終於肯抬頭和她對視了——七年了,許鬧從老家回來以後,她們已經七年沒有這麽好好地看著雙方說說話了!
可是那雙眼睛裏是什麽啊,是滿滿的憂傷、無助和絕望,然後化成了眼淚再次掉下來。
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跟著碎成一塊一塊,不敢喊得太大聲,怕嚇到眼前人:“鬧鬧?對不起,這七年我的學業太重了,老爺子也逼得太緊了,現在我考完學了,老爺子也不在了,沒有人管我這麽嚴也有時間,以後我多陪陪你,好嗎?”
她是見過那雙眼睛裏有星星、有光芒的啊,可是為什麽,為什麽時隔多年,再次看到這雙眼睛卻滿是悲涼和死寂?
那一刻,她覺得眼前人,已不再是當年人……
她的眼淚也不知不覺的猶如泉湧,顆顆落下:“鬧鬧,你說話呀?你為什麽不說話呢?”
許鬧忽然笑了,笑的比哭還讓她難過。
她知道,就在她錯過的這些年裏,那雙眼睛,再也不會笑了……
許鬧的臉頰上全是尚未幹涸的淚痕,將那張臉劃成一道道斑駁:“秦帥,你跑得太快了,我追不上你……”
她忙搖頭:“你不用追我,我會回來看你的。”
許鬧又是一笑,眼神空洞而哀戚:“秦帥,謝謝你,願意陪我。”
她覺得許鬧這樣萬念俱灰的笑更讓人心如刀絞:“鬧鬧,你別笑了,你這樣的笑,我受不住……你能告訴我,我到底錯過了什麽?這七年你到底發生了什麽,從你七歲回老家以後,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一點當年的影子,我不知道從哪裏彌補。”
許鬧雙眼不知看在何處,沒有焦點,笑著回她:“帥哥,以後我這樣叫你吧。你不需要向我彌補什麽,你長成自己最希望、最喜歡的樣子,看到你成功我很高興。至於我……一朵跌落塵埃中再被踐踏到泥土裏的花,已經枯死了,不會再開了……沒什麽可讓人稀罕的,你也不用理會我。”
她根本看不見許鬧的眼裏有任何高興的情緒,倔強地說:“不,鬧鬧,你忘了,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我不知道你跟我說的話都是什麽意思,但是我不想看著你一直都是現在這樣,我也不期望你回到以前的樣子……”
許鬧始終保持著那份淡漠,但這次說話既沒有哭也沒有笑:“回不去了……”
為了避免許鬧再哭,或者再笑,她隻能接上許鬧的話:“沒事啊,你不是說喜歡背古詩嗎?李白的‘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啊!對吧,我們都不是曾經的自己,為什麽不朝前看呢?”
許鬧帶著一絲疑惑:“還能接上嗎?”
她拚命地點頭,害怕許鬧再沉淪下去:“能啊,你今年才十四歲,有什麽不能的?如果一個地方待得不痛快、不舒服,我們換一個地方就是了,好不好?”
許鬧的眸子忽然閃過一道久違的光,語氣中帶著孤注一擲的堅定和決心:“帥哥,我要去最東邊,我要離開這裏,去一個離這裏最遠、最遠的地方。死,也不回來!”
她忙不迭地點頭,給許鬧一個電話和新家地址:“好好好,你考到了哪裏到時候告訴我,我考到了c市g大,這是我們新家的地址,你拿好,爺爺不在了,你也不用怕我爸我媽會逼著你做題。我可能沒有太多時間,但是我會抽空去看你的,好不好?”
許鬧拿著這個紙條夾在書裏麵,保存了很多年。
她看著許鬧沉靜的樣子心裏很難受,沒有一絲青春年少感:“鬧鬧,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麽了,但是我會一直在,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許鬧的腦袋忽的偏下來砸在她的肩膀,如一個斷了線的木偶毫無表情,語氣猶似自說自話:“帥哥,你知道什麽叫性侵嗎?”
她愣了一下,心裏劃過一個猜測,簡潔的回答:“性侵是犯罪。”
許鬧僵硬的扯開一個笑容,眼裏沒有波瀾,語氣很是無辜:“帥哥,你說為什麽犯罪的人過得很好,比被害者還要好?為什麽呢?”
她覺得自己抓到了重點:“鬧鬧,你知道他是誰對嗎?告訴我,我去幫你把他繩之以法!”
許鬧笑容綻開的更大了一點:“沒用的,過去那麽久了我才知道是犯罪啊……如何取證呢?法律要講求證據確鑿的!我知道你爺爺、爸爸、哥哥都是幹部,但怎麽可能空口白牙指認誰呢?”
她感到深深的無力,是的,別說他們家隻是三個幹部,就是省委書記,辦什麽人什麽事還不得有個章程出來,無憑無據就屬於仗勢欺人,這種事她們家幹不出來:“對不起,鬧鬧。”
許鬧依然似笑非笑的樣子,好像這是她唯一能表達內心的方式:“我覺得我媽瘋了,九歲的時候默認奶奶趕著我把及腰長發剪成了男生才有的短發,現在青春期又給我打扮成老太太都不穿的深紫色棉衣,把我當豬一樣使勁增肥,我一米五八,養成了一百二十斤,然後整天守著中央十二台看法製節目。”
她心裏愕然,自己的媽媽雖然是軍屬,但父親二零零六年就退伍了,所以後麵十三年天天陪在母親身邊,媽媽每天都盯著什麽《家有兒女》、《鄉村愛情》、《上海灘》、《康熙微服私訪記》、《鐵齒銅牙紀曉嵐》、《楊家將》,最近還愛上了《聊齋》、《啞巴新娘》。
許鬧再次低下頭,語氣中有自嘲和無奈:“我覺得我也瘋了,我發小說,我爸媽偏心我所以委屈了我弟,我隻能對我弟更好,我想把爸媽給我的愛都給他,但是總也比不了父母的愛啊。我問我爸媽為什麽對我這麽好,他們說因為我比我弟學習好,嗬……我學習好?”
她明白,那是想彌補,但似乎有些事過去了,就再也沒有彌補的機會,比如現在,時隔多年她才發現許鬧藏了這麽多的心事,自己簡直一副病急亂投醫的心態。
許鬧沒有一點感情地說:“我不需要憐憫和同情,也不需要補償和愧疚,我隻是想要一個尊重和公平……但是,這世界,這兩樣東西太難得了,我知道,這輩子,我都得不到了……”
聽著沒有希望和期待的語調她心疼得要碎了,抱著許鬧哭,那時她隻知道性侵是兩個字是一個罪名,從不知道會有這樣大的後遺症。
那天以後,她一邊念大學一邊訓練,還抽時間尋找很多關於這方麵的資料和案子,還有心理輔導的書籍和視頻。
她有一種感覺,再這樣下去,她很可能再也見不到許鬧了,是從這個世界再也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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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帥腦子裏回憶了太多太多的過往,雖然她們都沒有說話,但是能感受到許鬧身上的氣息變化,從剛才的麻木不仁慢慢多了一絲溫和,由於曾多年執行各種任務,她對這種人體感知非常敏銳,可以第一時間獲悉:“鬧鬧,我在。”
渠漫捂嘴努力忍著哭聲,淚水還是如同泄了閘的洪水洶湧而下,打濕了她的手和臉頰,又跌落在床單碎成了花。真是那句話,沒有比較就沒有傷害。她對這件事耿耿於懷,可是聽到許鬧的事,她突然覺得自己的那件事已經不算什麽,覺得釋然了。她們那個男老師好歹最後判刑死了,可這兩個人居然還能結婚生子過的那麽好,好生氣!
開心?恨?
渠漫自認是一個很敏銳的人,然而她從許鬧的言語和表情裏卻感覺不到任何開心,也感覺不到任何傷心,更加感覺不到任何恨意,就好像……就好像那個真正會開心、會傷心、會憤恨的女孩子,早在當年就死了,死了很多年,活下來的是一副隻會假哭假笑的人皮麵具。
一年是什麽概念?她記得自己光那一次就痛的總是做噩夢,許鬧還是比自己小兩歲,不對,第一次是比自己小三歲,她覺得自己的接受能力是不是變差了,她好想罵人、打人。
秦帥想到那些事就覺得按捺不住心中的恨意,胸腔中不止一次翻滾出一個念頭——殺人,她想剁了他們!
可是,她知道她沒這個能耐,因為她沒證據,她既不是律師也不是法官,過去太久遠,她什麽都做不了!
在她可以幫助鬧鬧的時候,每天都在忙著學習、訓練,現在隻能眼睜睜看著身邊的比自己小的女孩子永遠地被鎖在那個噩夢裏,永遠無法安穩度日,永遠不能安心入眠。
秦帥心中的沮喪和頹敗比自己丟失一線的機會時更大,也更重,重到壓得她幾乎不能喘息。
似乎是感覺到秦帥心緒不穩,許鬧的手覆上她的手,冰冰涼涼,帶著一點冷汗的濕潤感,輕輕勾起唇角,聲音帶著無奈和歎息:“秦帥,你身上殺意太重,別這樣,你會嚇到漫漫的。你不要自責愧疚,魯迅先生說,人類的悲歡並不相通。我知道,這世上從沒有感同身受,隻有身同感受,冷暖自知。每個人的際遇不同,我們也隻是朋友,你沒有義務對我如何,也沒有責任。秦帥,我沒事,都過去了。你聽,隔壁的歌聲都停了,結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