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別是番滋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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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鬧輕而緩地撫摸著渠漫的後背,沒有說任何話,隻是緊緊地抱著她,希望能給她鼓舞的力量。
    她知道不是每一個母親都配的上母親這兩個字,父親,也是一樣的,男女都一樣,都有不負責任沒有德行的人。
    秦帥聽著蒼涼而簡短的講述心裏很難過,她明白,其實那些往事哪裏就像說的這樣,那麽容易就能過去?人言可畏啊,她們都是咬碎牙硬撐過來的,手輕輕搭在渠漫的肩上深深地吐了口氣,最終什麽都沒說,語言有時候真的是蒼白無力,連安慰都是。
    她是生長在幸福家庭的孩子,不過是爺爺嚴厲一些,家裏給她關心的時間少了一些,但總體是和睦友愛的,也從來沒有遇到什麽欺淩之事,或許大家也不敢欺負她,不論是從家庭原因,還是從她自身的身高條件出發———
    礦長的兒子曾經因為她個子比男生還高挑釁過她,說她不男不女,她辯駁之後就要動手打她,然後她把人狠狠揍了一頓,再之後,礦長的電話打到她家,結果礦長卻成了道歉的人。
    真是可笑,如果不是姓秦,礦長還準備讓她轉學吧?她也是從那之後才發覺人是複雜的動物,但也僅僅是動物,也會欺軟怕硬,也會恃強淩弱。後來,再也沒有人敢為難她、找她麻煩!
    她對許鬧的寵溺和關心都是因為心疼和憐惜,爺爺說讓她對許鬧好點,這孩子心眼好,而自己接觸的久了就更喜歡鬧鬧的性格,像梅花一樣,不屈不撓。
    她小時候不懂,為什麽同樣都是父母的孩子,也同樣都是女生,有的孩子就不會被父母善待,有的女生就會受那麽多罪。
    後來她長大一點才明白了列夫·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裏說的沒錯,誰都無法否認這樣的事實與結論:“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渠漫一手握著秦帥的手一手搭在許鬧的肩,覺得心是溫暖的,看著套間的方向就想到秦帥對清茶的態度不對:“我沒事。對了,秦帥,你對清茶是不是有些誤會?她小時候被她媽帶去外邊打零工凍壞了有鼻炎,所以小時候總流鼻涕顯得很邋遢,因為這個經常被男同學追著罵,尤其是初中三年男生從罵變成了打。所以她怕打架,我那時自顧不暇也沒能耐幫她,看她受委屈也隻能在老師教訓他們的時候跟著別的同學一起告狀。大家都以為這樣就算是過去了,結果他們打人變成了踹人,欺負的更厲害了。初三那年我跟總是欺負她的那個男生的姐姐坐同桌,跟他姐姐說了幾回,後來終於不打了,也消停了。”
    秦帥的心思被渠漫說破也沒有不好意思,仍然坦蕩:“對,我是不喜歡她唯唯諾諾的樣子,有點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心情,但也不會討厭或者別的什麽,每個人都不一樣,我能有這個底氣是因為我過得好,但我不會因為不喜歡就針對她。”
    渠漫也微笑地說:“謝謝,能跟你和許鬧做朋友,真好。咦~隔壁放的歌叫什麽呀,好像一直在放同一首歌,我們的窗戶關著都還能聽見,隔壁的客人該不是睡著了吧?”
    許鬧聽到渠漫的話有一刹的呆滯,滿臉木然說了作者和歌名,然後加好友:“是太一的《負重一萬斤長大》,性侵事件的歌,聽說是《素媛》案的靈感,《熔爐》我也看過,而且看完都搜了故事藍本,比電影還殘忍,但也還能接受。畢竟,這世界很多時候沒有公平可言……我們加微信號,還有扣扣號吧,兩個都加吧,電話號也留一下,防止萬一丟了一個找不見人,怎麽樣?”
    渠漫聽到許鬧這麽說愣住片刻,她不理解許鬧為什麽這麽說,公平?她覺得自己得到了公平啊,至少那個老師死了,但她想起許鬧對這件事的看法,覺得許鬧說的其實沒錯,這並不公平,那麽多女孩子都要像自己一樣成長,而那個人不過是一個死字,可是不死豈不是更憤懣?
    她懷著疑惑低頭拿著手機過來,三個人麵對麵好一通備注好:“你們加清茶的號嗎?”
    秦帥幹脆地搖頭,她對不喜歡的人一般沒有耐心:“還是算了,眼不見心不煩,省得措辭不當傷人心。況且我的情況特殊,不能用外線上網,加了也不能經常聊天,對她沒什麽用處。”
    許鬧卻覺得沒什麽:“你把她推薦給我吧,我沒心理負擔,我覺得她天真可愛,剛才也是,覺得她那麽瘦小,還是躲起來比較好。”
    說到這個渠漫真的很佩服許鬧,什麽時候都會為別人考慮很多,正如那句話——自己淋過雨,所以想要為別人撐傘。
    她有點好奇,許鬧好像跟自己很不一樣:“鬧鬧,你為什麽會在做噩夢之後失語呢?”
    秦帥突然來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鬧鬧小時候很瘦,一把骨頭,眉毛彎彎,眼睛很大,嘴巴小小,睫毛很長,頭發很長,皮膚很好……阿姨在沿海一帶打工,總會給她帶內地沒有的漂亮連衣裙穿。”
    最後一句出來,渠漫幾乎是下意識抬頭看過去:“所以……”
    許鬧的語氣不是單純的平靜,而是仿佛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說著別人的事情,語速很快,像早些年那種沒有感情的機器在講故事,麻木得讓人難受:“我媽喜歡女孩兒,特地給我買了三條,一條是大大的青蘋果坎肩式,一個黃色坎肩款,一個白色短袖,我看到綠色心情就會很好,像看見希望很喜歡。西北沒有女孩穿裙子,所以男同學沒見過世麵似的手賤,總掀我的裙子,我到處躲他們,那之後我再也沒穿過,我媽以為我不喜歡,就沒有再買。其實那個時候的裙子都很保守的,裙長都在小腿,坎肩可以當短袖。那時候爸媽在外地打工,我在老家跟爺爺奶奶住,經常為了各種原因挨打,比如忘記燒洗澡水、摔碎了碗。”
    她表情僵硬,眼神冷漠到讓人覺得後背發涼,嘴巴一張一合:“七歲那年,有一天一個叔叔輩分的十七歲少年跟大家一起玩捉迷藏,他帶我藏起來說要跟我玩遊戲,我說好……然後我生病了,小便失禁,爺爺說我丟人每天都會狠狠地打我,弄得人盡皆知,我被所有人指著鼻子罵——女表子、蕩--婦、女支女、貝戔貨,說我髒、惡心!外婆讓我爺爺給我抓藥,好了之後我媽帶我轉學了。那時候一年隻見過我媽一兩次,最長有兩年時間沒有見過我爸,我甚至到現在都不太記得我爸年輕時候的模樣。我以為我媽隻是想我了,我媽也的確是這麽說,我爸每天都很忙,為了養我和我弟。我從七歲開始沒有一個玩伴,隻有看書才能知道自己還活著,隻有寫字才能知道自己還有東西可以表達。”
    沒有任何感情起伏的敘述,唯一有不同的就是,隻有秦帥可以分辨出那不太順暢的呼吸聲:“之前我學習很好,轉學後就很差,除了語文詩詞這類天生就很喜歡的東西,數學變得尤其差,我爸媽就讓鄰居大哥哥給我教數學,因為他是初中生,教我一個八歲三年級很容易,他經常趁著我爸媽去他家打牌的時候來,一個學渣來給我教數學。他說再痛也不能告訴父母,如果我把這件事告訴我爸媽他們就會不要我,他說如果我敢告訴別人所有人都會罵我。那時候我爸喜歡兒子,加上他愛麵子,老家的事他甚至認為我爺爺是對的,所以我覺得他們如果再知道這件事肯定會真的不要我,特別是我爸;我也不想再被人無處可逃地圍著、堵著、追著罵,所以我誰都不能說、不敢說。”
    許鬧緩了一口氣,停頓後語速更快了,表情始終那麽僵硬,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一毫的改變,甚至連眼珠都是不轉的,隻有略微紊亂的呼吸聲和眨動的眼皮睫毛證明是一個活人在講話:“惡心的是,他讓我叫他老公,所以到現在我對‘老公’兩個字尤為厭惡,他說這是‘愛情’,我不明白什麽叫愛情,但不想見他,每次看見他就想躲,藏在衣櫃的角落還是能被找到,他跟我爸媽告狀說我不聽話,說我不乖不好好學習。我開始討厭封閉空間,睡覺都不能靠著牆,會覺得憋悶想透氣,喜歡登高旅遊,這樣就不怕了。一年後,他終於不念書了,去了海邊打工,我終於解放了,所以九歲生日的時候我特別開心。從那年起我恨透了數學,一看到就想撕,一見數字就想吐,做題就害怕,初中女數學老師是個愛打人並且隻打臉的瘋婆子,打得我工作多年夢見她都會嚇醒,於是我更厭惡數學,到了高中直接個位數。”
    她的聲音在黑暗裏像一雙撕裂夜幕的手,扼住了兩個聽者的喉嚨,讓她們都像最初的自己一樣,不能發出聲來:“初二,礦上瓦斯爆炸後煤塵爆炸,他爸死在了裏麵,我那時候就在想,為什麽死的不是他?後來他跟我道歉,跟我說對不起,我讓他離我遠點。當年死了三十個人,我不想那麽多人死,我同學她爸就是在那場事故中沒的,我覺得心裏愧疚,是不是我太恨他,恨不得他死,所以詛咒的太過了,才會有傻逼腦子短路在瓦斯濃度高的時候去點火放炮。他失去父親我也並不高興,也不覺得是報應,因為他還好好活著,結婚生子,享受天倫。我卻日複一日做噩夢,睡我的人、罵我的人都在夢裏不斷地重複……”
    許鬧的聲音如同音樂裏的休止符戛然而止,身體像石雕一樣不曾挪動,隻剩均勻的呼吸和眨動的眼睛,麵無表情的臉在遠處投來的燈光下顯得像失去靈魂的布娃娃,雙眼對著玻璃窗外發呆:“因為這些事,我從七歲開始幾乎整夜整夜的做噩夢,連做夢都在逃跑,可是逃不掉,醒了就不願再入睡。十二歲開始漸漸懂得這些事,從做噩夢變成了整夜整夜地失眠,人多的時候才能睡得踏實,一個人反而更睡不著,所以課堂上總是沒精神。我的失眠症到現在長達二十一年,二十歲就神經衰弱,偏頭痛得厲害,吃了一年半的藥,隻要失眠嚴重又會特別頭疼,頭發一大把一大把地掉。每一次洗澡都要足足四個小時,即便如此,還覺得自己很髒……我知道,我永遠都不能幹淨了……常年失眠導致我非常健忘,甚至這幾年隻能用吃飽飯後的困意來保證睡眠,所以腸胃更差了。我想要逃離每一個讓我痛苦的地方,漸漸喜歡每年一次去不同景點旅遊,這樣才能多些許快樂。每離開一個地方,我就會清空手機不需要聯係的人,重新認識不同的人,仿佛這樣就能永遠遺忘那些過往,所以我的朋友不多。”
    秦帥是第一次聽許鬧把前因後果講述完整,她覺得自己整顆心髒甚至連肺部的舊傷都在尖銳地撕扯著發痛,坐在許鬧身邊將許鬧深深地抱入懷裏,她不知道還能用什麽方法或是語言來表達自己現在的心情,眼淚早已滑落無數行。
    原來,在她錯過的那些年裏,鬧鬧是這麽過來的啊?是這樣生不如死地過來的,是這樣在苦痛中從神采奕奕變得鬱鬱寡歡的……
    還記得她們初次見麵的時候,她八歲,鬧鬧六歲,那時的鬧鬧,像天上皎潔的月亮,明亮耀眼;可如今的鬧鬧,宛若失去太陽照射的月球表麵,遍體鱗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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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年,那天,她因為沒有做對題被老爺子訓了一頓跑到外麵路邊哭的稀裏嘩啦,然後一個小女孩奶聲奶氣地攤開手抱住她:“姐姐,你別哭,我給你抱抱就不傷心了~”
    她第一次見到比自己小的女孩兒:“你叫什麽名字,幾歲了?一個人萬一遇到壞人怎麽辦呢?”
    小女孩咧嘴一笑,眼睛亮晶晶的像太陽,說話牙齒都漏風,但勝在發音標準:“我叫許鬧,允許的許,胡鬧的鬧,今年六歲,家住俱樂部後麵。今天奶奶從老家過來,我把米飯蒸好了,想看看爸爸帶著奶奶走到哪裏了,結果就走到了這裏,我記得明明是往這裏走。”
    她覺得麵前這個小丫頭是迷路了,牽著她的手問地方,確定自己知道路就帶著她回了家,在土胚房裏看到一個半舊不新的電飯鍋裏冒著熱氣,打開看了看,確實是白米飯:“你六歲就會做飯,太厲害了!”
    許鬧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露著兩顆小虎牙,賣弄著自己的本事:“是啊,我四歲就能跟外婆上山撿柴火,回來還能幫外婆拉風箱呢~我可聰明了,表姐教的歌我一遍就會了,表哥教的古詩我也一遍就會呢~但是我覺得姐姐好像更聰明,你身上有書本的味道,你一定念了很多很多書吧?”
    她不禁接著許鬧的話問:“你喜歡念書嗎?”
    許鬧紮著兩隻高低不平的羊角辮,不知出自誰的傑作:“喜歡啊,我的數學也可好了,加減乘除都會的,乘法口訣表都背熟了,應用題也可好了~”
    她在那雙明亮得晃眼的眼睛裏看到了萬丈光芒:“那如果我念很多很多書,就可以教你更多了,你說好不好?”
    許鬧歪著腦袋:“好啊好啊~那姐姐,你叫什麽名字,以後我去哪裏找你呢?”
    “這是誰給你紮的辮子呀?”她摸著那對羊角辮,問過就坐在桌子前的書本上寫了一行字,“我叫秦帥,秦嶺的秦,元帥的帥,今年八歲,家住青川縣景平家屬區。”
    “我自己紮的呢,是不是很好看?”許鬧眨巴著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元帥,是當官的嗎?”
    “是很好看,姐姐給你紮的更好看一點好嗎?”她見許鬧點頭,瞬間笑得見牙不見眼的,拆了右邊偏低的那個小辮子重新綁住,“元帥是軍官。”
    許鬧懵懵懂懂:“哦,帶了官字就是官唄,那肯定可厲害了吧?”
    她被眼前的女孩逗的樂不可支:“鬧鬧喜歡厲害的官啊?那以後姐姐也當個厲害的軍官來看鬧鬧,好不好?”
    許鬧拍著手一邊跳一邊笑,眼睛裏是藏不住的星星,小手握著拳頭一上一下像是給她助威:“好好好,秦帥姐姐,你一定可以當軍官,可厲害的軍官了,我相信你,你最棒了!”
    她從未被人如此信任過,哪怕是童言她也分外珍惜,鄭重地點點頭:“好,我一定當可厲害的軍官了,一定!”
    許鬧仰頭看了看天:“秦帥姐姐,天快黑了,你快回家,別跟我一樣走丟了,萬一遇到壞人怎麽辦呢?
    她很吃驚地看了一眼她,這小丫頭還真是學以致用啊,語氣都這麽像:“好,我走了,有空就來看你!”
    可從那天起,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孩,直到半年多後,她從自己的一年級語文老師給老爺子拜年時聽到了許鬧的名字,原來那個眼睛亮得像閃著星星的小丫頭轉學回老家了。
    她又等了半年,終於有空了,那個土胚房變成了磚瓦房,門口坐了一個目光呆滯的女孩子,長長的頭發安靜柔順地垂在粉嫩的耳邊,兩個耳垂像粉色的珍珠點綴在耳下,聽人說耳垂大的人有福,她很喜歡摸鬧鬧的耳朵,不過她也聽說,斷掌的人命運比較坎坷,鬧鬧雙手都是斷掌。後來因為她的這個迷信思想被爺爺懲罰紮馬步一個小時,仰臥起坐六十個,還罰寫了大字三十頁,到了十點鍾才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