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4章 隻為求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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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鳶州,竹家。
秦帥的身份早在半月前泄露出去,如今,鳶州太守下令,滿城素縞迎英魂,而此時,元和帝的聖旨也到了,由薄公主第五驀(沈驀)前來宣讀——
“皇帝詔曰:從一品驃騎將軍葉廉清一生肝膽,為國為民,特封正一品忠義公,其長子竹倚夜襲正二品忠義侯。”
皇兄擬旨時知道了姑母的身份感慨萬分,特地為小表弟的滿月禮送來加封,且特地命內廷司定製了一套女公爵的朝服,藏藍色底紋八條銀色負屭,配藍寶石頭麵及紫玉發冠,由她親自帶來的!誰曾想,她傳旨入江南卻聽到姑母去世的消息……
五歲的竹倚夜懵懂地舉起雙手接過聖旨,聲音稚嫩:“草民謝主隆恩!”
第五驀隨後扶起他,摸了摸他的頭:“好孩子,以後你要自稱‘微臣’,知道嗎?”
竹倚夜眨眨眼,點頭:“公主,微臣知道了。”
第五驀含著淚摸著他的頭,心疼地說:“傻孩子,叫什麽公主,叫表嫂!”
竹倚夜立刻改口:“哦,表嫂。”
第五驀將他緊緊抱在懷裏,眼淚驀然滑落,聲音沙啞:“你表哥在青都處理北狄餘孽,會給你母親一個公道的。”
“哇——哇——”才滿月的竹秋池似乎感受到眾人的悲傷,在繈褓中哇哇大哭!
奶娘手足無措的哄著孩子,一副無從著手的表情。
第五驀將他抱過去,輕輕哄著:“小秋池,不哭了啊,表嫂抱抱就不哭了哦~小秋池乖乖啊……”
竹塵賦接完聖旨,自顧自地跪在一旁用刻刀將秦帥死前寫的八個字雕刻出來,立體楷書。
第五驀已經不知道心裏什麽滋味,眼淚都流幹了——忠於國家,忠於百姓!
姑姑臨終還記著國家,她說的故鄉到底是哪裏,華國究竟在何處,如何能培養出姑姑和舅母這樣的巾幗英雄?她好想去看看那樣的太平國度,看看紅旗的模樣……
舅母說,沒有和平的年代,隻有和平的國家。所以她選擇留在青都跪在先帝高祖(太平帝駕崩後,元和帝即位,追太平帝廟號“高祖”)麵前說,願意承擔薄公主沈驀放棄的一切責任,太平需要人奉獻,有國才有家,那她便誓死保護她的國,她的家!
還記得當時,高祖皇帝頗為感觸,眼中含淚不下,險些在她這個小女子前失態,後來連說了三個“好”字,激動之情難以言表。
她不是為了感動高祖帝,隻因受姑姑和舅母的影響,對家國情懷有了深刻的體會和認識,因為姑姑與姑父的抗爭、舅母與舅舅的拚命,還有葉子和涼王的征戰,他們都在用每一滴熱血保護浥朝,所以她下定決心利用大浥朝唯一公主這個身份創造出一片太平,她要建立平安國度,讓所有人都能夠安居樂業。
竹塵賦一心處理秦帥的喪事,將顓孫晉等被活捉的敵人全數交給許鬧處理親自為秦帥換洗喪服,秦賦閣的下屬都被遣散,隻留下竹塵賦一人,甚或孩子竹倚夜和竹秋池都被送到竹塵遠的金緣閣,與竹塵遠的名和字諧音——竹塵遠,字近。
靈堂尚未布置好,秦帥的遺體安放於後院一間寬敞的空房,竹塵賦的秦賦閣假山後麵的清池邊放著一個巨大浴桶,浴桶旁是一個排水溝,直抵院外小小的溪流。
竹塵賦解下自己掩蓋在秦帥屍體上的外袍,又解開她的衣衫扔在一邊,舀出一盆清水,潤濕了棉帕,一遍遍地擦拭那具傷痕累累的身子,一盆水被染紅就倒入排水的溝渠換清水。
他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水才將秦帥的身體擦洗幹淨,隻知道那些血紅的水從秦賦閣流出去,再由小溪匯聚到河流需要一裏,丫鬟說河流上垂釣的人被突如其來又綿延不斷的血水嚇壞了,報了太守說是發現命案,而太守一路追查尋到了竹家,鬧了一個大烏龍的太守連聲對竹塵賦致歉,竹塵賦卻將後院的門合上,太守直接吃了閉門羹,竹塵遠訕訕的招待太守在前院坐下。
竹塵賦轉身失魂落魄地回到秦帥的臥房,找出秦帥最喜歡的黑色衣服,手背掛在鉚釘上劃開一道口子,血滴在黑色衣衫上,漸漸與黑色融為了一體,他愣神了半晌,顫抖著唇:“這就是你喜歡黑色的原因嗎?我記得最初見到葉濁她穿的藍色,你來了以後就一直穿黑色,每次受傷除了中衣中褲,外衣足足要穿半個月的黑色才肯換其他顏色,綠衣每次都分不清到底衣服上的血跡在哪裏,對於自己究竟洗沒洗幹淨衣服很是糾結。”
他重新拿了一身幹淨的衣裙,還是黑色的,不過用綠色絲線繡著一片茂盛的竹林,抱著新的衣裙去了秦帥身邊,望著麵前那副被自己擦拭幹淨的身子竟不知從何處下手。
秦帥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寸肌膚是完好的,到處皮開肉綻,甚至在那些被鞭笞留下的傷口上還有不少被烙鐵燙得皺縮在一起的血肉,凝結成一個個的三角形,傷口更深處是烙鐵的第四個角,將近一寸深,二厘深的燙傷,還是覆蓋在流血的傷口上!
竹塵賦探手想撫平那些皺起又害怕碰疼了她,隻在傷口旁邊僅剩的一點點地方供指尖停留片刻,淚不知不覺滑落跌在秦帥的鎖骨,沿著瘦得深陷的凹處落進鞭傷。
他慌亂地用袖子抹著眼淚,一邊抹淚一邊自言自語:“對不起阿秦,你說眼淚有鹹味是因為有鹽分,這樣掉在傷口很疼吧?我不是故意的……”
可是怎麽都忍不住,索性用袖子掩麵而泣,等到眼睛哭幹了,開始慢慢給秦帥穿衣服,動作輕柔到極致,生怕再弄疼了她。
上衣一件一件套好,穿中褲前為秦帥套了底褲,還提前用一塊柔軟的棉布將她的下-身細細地裹了一圈,形成了一個四邊形,以外力穩定住內府,不讓挪運時再丟失什麽重要的部分。
白露說,阿秦的身體遭受幽閉的巨創,小腹整個都碎了,全憑盆骨支撐著整副軀體。
他抱著她去馬車上的時候還有衣褲的束縛,不至於像現在這麽明顯,從胸腔下方開始,連著胸椎最末梢的骨頭都斷了,一齊被斷的還有四根肋骨,腹部更是全部平了,絲毫沒有產後的臃腫,一種病態的平坦無聲地訴說著生前的折磨和痛苦。
中褲隻能從腳踝處套上去,因為受過刖刑秦帥的雙腳從腳踝處被斬斷,而傷處早在斷足的刹那用極高的醫術包紮好,此刻更是一滴血都沒有漏在外麵。
下裙係好遮住腳腕兩道整齊的切口,兩隻腳沒有腳筋和骨骼的支撐根本不能立起來,隻得分在左右方向安放,輕輕為她穿上黑色皂靴,總算利用靴子將腿腳連接起來,雖然還是倒在一邊,好歹看上去是完整的,再用布條將皂靴纏了一圈固定在秦帥的雙腿保證遺體始終整齊。
竹塵賦將衣裙撫平,仔細地檢查了一番,沒有遺漏,隨後親自為秦帥打底、描眉、塗胭脂、添口脂,一邊絮絮叨叨地解釋:“好阿秦,我知你不喜歡太豔麗的色彩,眉毛是按你的眉骨畫的,還是帶微微弧度的一字眉,胭脂選的是我最迷戀你的酡顏紅妝,口脂是你嫁給我那天畫的銀紅色,不過我用的都輕,你會喜歡的。”
畫好妝容又打開一個藍色的小盒子,用毛筆潤了潤熱水化開,調至合適的粘稠度,左手扶著秦帥的手指右手提著特製的小毛筆,耐心地一點點塗勻已經紅腫紫黑的指甲,那是生前被竹簽一個一個釘入指甲縫裏造成淤血不通的顏色,眼中蓄著心痛,聲音微微沙啞:“阿秦,你不喜歡紅色,這是離夫人去烏茲國之前送給你的蘭花甲油,是藍色的,我幫你抹好啊~”
竹塵賦癡癡地望著眼前雙眸緊闔、毫無生氣的女子,靜靜地坐在她身側,滿目哀痛不可言說,沉默良久才伸手摸著她的長發,仍是她最喜愛的高馬尾,她說這樣顯得精神,輕手輕腳地為她戴上男子才用的白玉冠。
想到此處他不由得笑了,眸子裏悲傷仿佛穿越了歲月:“愛美之心人皆有之,而今這副軀體上,除了那些年在戰場留下的幾道傷疤,從內到外近乎沒有一處好的地方。每次受傷,你都說讓我不要嫌棄你,別人家的姑娘都是嬌滴滴的,別人家的夫君都是溫香軟玉在懷的,偏生你家的不能。”
他眼中含淚不落,聲音低到不能輕易聽到:“直到那天,你追殺了十個北狄暗探時,途中突然多出來幾個倭國忍者,第一次交手你吃了虧。那天我想,明明許穀主和君堂主已經不遠,你非說擔心他們跑了,我氣得等許穀主殺到後把你拉回梨園大罵了一通,訓斥你不愛惜自己留下疤又要耍賴讓我包容。你也氣了,你說你是軍人,身上的傷是勳章,不同尋常!甚至還說讓我喜歡嬌嬌女就另娶他人,不必在你身上浪費時間和心力省得我心裏不平衡。那時我慌極了,怎麽道歉都沒有用,後來許穀主看到我們兩人在鬧脾氣才告訴我,原來倭國的忍術很詭異,你當初不拖住他們很可能不等君堂主趕到,人就跑了。”
時隔多年,竹塵賦回想起來仍舊一臉愧疚,繼而又彌漫上心疼:“對不起啊,阿秦,我當時的無知,很傷你的心吧?盡管我盡全力彌補,再也不曾說過類似的話。可是看到你負傷還是會痛心,不是憂慮你會不會落疤,是氣那些不老實的敵人,害得你總是這兒一處傷,那一處傷。先不說你是女子,縱然是軍人哪怕隻個人,那也是血肉之身啊,每次你受傷,我的心就像也跟著你被刺傷了一樣痛著。”
回憶幽遠,好似又站在了梨園的梨花樹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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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著趴在地上做所謂“俯臥撐”的葉廉清,滿眼疑惑:“阿秦,有件事我始終不明白,以目前葉威遠涼王府的榮耀,以你如今正二品車騎將軍的地位,為何還要嘔心瀝血,解甲歸田不好嗎?如此鞠躬盡瘁,皇帝能給你們的無非就是恩寵和官職罷了,但此前你已然推辭過兩次加官進爵的機會,你到底求什麽?若是功名利祿,憑你葉家的榮寵,根本不在話下!”
“求太平。”葉廉清在他百思不得其解時雙手做了一百個俯臥撐,又換單手繼續做,不見任何疲態,似乎是怕竹塵賦沒聽懂,又完整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不求功名,求太平!”
他更加費解:“太平?難道現在還不夠太平嗎?”
葉廉清左手六十個俯臥撐,又換作右手六十個,直到再次換成雙手俯臥撐開始緩緩調整氣息,以方才的速度重複做,順便回答他的疑問:“塵賦,你是江湖人,看不到浥朝定國初期的暗潮湧動實屬正常,絕大多數人都認為我們的國家安定平和,其實,隻有身在權力中心才能發現,這份祥和隻是表麵上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