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秋雨葉落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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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鬧聽著他的話也不由自主地笑了,眼睛裏滿是淚水與憤恨,無助與絕望漸漸散去,盡是淒涼與茫然:“你的孝道,是用七十萬條性命成全的。你不分青紅皂白,你不辨是非正邪,你一心想找害死你母親的畜牲報仇,你一心以為殺光浥朝的人就能報仇,沒想到自己也是棋子,真是風水輪流轉呐!賀蘭雪,你聰明了一世,怎就看不透令江河那種偽君子的伎倆呢?你報仇就罷了,偏偏要帶上這麽多無辜之人!”
    賀蘭雪驀然間停止了劇烈的狂笑,隨後噴出一大口鮮血,又悲痛欲絕地開始大哭,眼淚如泉水湧出。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麽啊?因五個禽獸淩辱母親未果導致母親撞石而亡,他就想殺他們,可是一直沒有找到就發了瘋似的報複所有浥朝人,一個接一個的,都送去給母親陪葬!
    可他沒有想到,太平六年的那兩場戰役,竟然一下子折損了六十一萬。
    他第一次開始懷疑自己,然而在複仇的心病下理智還是戰勝了可憐的良心,甚至在自己遐想中感受到報仇雪恨的快感,所以更加看不慣“家國大義”的涼王府,他們的正義凜然顯得自己愈是邪惡肮髒。
    許鬧說的對,他的確不敢去深究,因為他怕自己做的一切都是錯誤的,他不敢麵對葉家麵對母親。
    於是,這麽多年,看不慣的就想要毀滅,他就自動讓葉廉赫為蒼甲軍三千孤寡放棄抵抗,認命地接受萬箭穿心;葉承韜也為自己部下退出凝露洲遭受淩遲之刑。
    似乎這些年來,他的心已經變得暴虐,但他安慰自己這隻是為了向浥朝人複仇,向蒼甲軍複仇,對,他變成這樣隻是因為報仇而已!
    可如今,許鬧告訴他,自己這三十一年的努力都是一場笑話,自己就是一個跳梁小醜,所謂的仇恨根本就不存在,所謂的同盟竟然才是敵人,這讓他如何承受?
    他始終認為自己活著就是為了報複,最終卻被這樣的現實打敗,簡直可怕又可笑,可悲又可歎!令江河的字他再熟悉不過,那手劄他曾見過,但令江河隻給他看了第一卷,就是對付武林的那一卷,他滿目的仇恨,早已不管不顧。
    賀蘭雪又哭又笑,精神崩潰,本就身受重傷,又未能及時服下練移形換影的毒藥,口中不斷湧出黑紅色的血液,五官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別的什麽,扭曲成團。
    許鬧看得出,賀蘭雪已瀕臨死亡,她卻不想放過,憑什麽賀蘭雪就能這樣輕鬆死了?是以言辭直戳人心:“多麽可笑啊……可老天就是這樣沒有道理,就是這樣可笑至極!我拿著令氏的手劄來找你,就是想殺人誅心,這是對你的懲罰,但凡你還有一點點良知就該愧悔……罷了,一切都遲了,人死不複生,折磨你,不過是在慰藉我自己而已,又有什麽意義!”
    她終於還是沒能說下去,也許在江湖中“淩風穀主許鬧”的大名讓人聞風喪膽,可,到底她還是做不到落井下石這樣卑劣,也懶得待在這裏看一個將死之人,直直將大門洞開,如風般離去。
    也是,她還能說什麽呢?賀蘭雪的複仇就是個笑話,而他們所有人卻為這個笑話付出了慘重的代價。
    望著天邊的魚肚白,這二十多年,真是不堪回首,不禁想起孟郊那首《擇友》:“獸中有人性,形異遭人隔。人中有獸心,幾人能真識。古人形似獸,皆有大聖德。今人表似人,獸心安可測。雖笑未必和,雖哭未必戚。麵結口頭交,肚裏生荊棘。好人常直道,不順世間逆。惡人巧諂多,非義苟且得。若是效真人,堅心如鐵石。不諂亦不欺,不奢複不溺。麵無吝色容,心無詐憂惕。君子大道人,朝夕恒的的。”
    晚秋的寒風迎麵而來,疾速地湧進廢棄的偏殿,灌入賀蘭雪鼻喉,令其窒息……
    賀蘭雪死前麵露愧色,帶有悔意,但更多的卻是無可奈何的絕望——想他一生都為仇恨所累才不得善終,想他一生惡事做盡壞事做絕才誤殺恩人,想他一生如此可笑如此可悲才知天道無常!
    母親,孩兒到底是錯了……
    我賀蘭雪一世孤苦,終究是自作自受,沈伏是真心待我,可我卻不以為然,一定要讓葉家覆滅。是孩兒被豬油蒙了心,才做出這等喪盡天良之事……
    哥,我對不起你,你一心希望北狄與浥朝兩相太平,是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一直拖累你,害苦了你,教你進退兩難,不得不對浥朝開戰,龍燕大敗後積鬱成疾,都怪我啊……
    來生,倘若我這樣的人……也有來生,我願吃盡苦頭贖罪,倘若我也配有來生……
    第五驀在殿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許鬧離開,踱步而入,看著地上人,心頭恨之入骨,語言清冷:“你不配!你不配有來世,甚至不配懺悔!知道為什麽嗎?因為你的一手策劃就決定了七十萬人的生死,你連下地獄的資格都沒有!我不恨你對我百般刁難,不恨你仇視沈氏皇族,不恨你對付葉家——因為朝堂之爭,死傷在所難免。可是,我恨你挑起戰亂,唆使路飛用巫毒令端木軍無力抵抗、十萬五千人全軍陣亡;恨你因對葉家的仇恨對數以萬計蒼甲軍英魂的家眷痛下殺手;恨你從民間尋來毒藥,不問老百姓意願便做藥人死士,讓他們無法逃離你的控製去送死。用舅母的話,你就是一個十足的變態,你心理有病、腦子有病,你無可救藥!”
    賀蘭雪又笑了,從無地自容到麻木不仁。
    是啊,他連死都不配,哪裏還配擁有來生呢?也罷,此生淒苦,再也不要人世走一遭了!
    第五驀闔住門離開,悵然若失般望著重重疊疊的宮闈,卻見不遠處消失的背影,舅母擔心自己心緒不寧,方才始終不曾走遠,直至自己出來才遠去,這份嗬護備至教她暖心不已。
    從那天起,賀蘭雪被扔到了冷宮,思過殿再無人臨門,也沒有人知道賀蘭雪是生是死。
    直到有一天,宮女嗅到惡臭的腐屍味兒,匯報了內務總管,總管也拿不定主意,遂請求了攝政公主殿下的旨意。
    攝政公主第五驀冷目微挑,手中批改奏折的狼毫稍稍一頓,緩緩吐出一口氣:“卷了席子扔到宮外,給他一副薄皮棺材,立碑賀蘭雪之墓,也算是我浥朝寬容了。”
    許鬧心中積鬱難消,帶人回了一趟淩風穀,囑托第五驀開年再來青都處理賀蘭雪餘孽,她親自護駕。
    一場秋雨一場寒,深秋的最後一場雨落了整整三天,如今才點點滴滴將要放晴。
    淅淅瀝瀝的雨水跌落在瓦當窗欞,驚醒夢中人——
    許鬧猛然坐起,外衣都沒有披就衝了出去,一路向楓林鎮外飛奔。
    斜風細雨,楓葉深處,萬靈山頭,那座孤墳依舊,墳頭上梅樹依舊生機勃勃,隻待來年初春便可傲然盛放。
    她頹然地跪在墳前,中衣中褲都濺了泥水,淚水卻同雨水一並滑落,顫抖著雙手撫摸無字墓碑,聲音略微沙啞:“君鶴,對不起……涼王府我沒能替你守住,涼王和阿賢過世了,但韜兒還活著,阿驀也好好活著,他們有一對雙生子,還有一個小女兒。我……我真的盡最大努力,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謝文墨本是來給梅君鶴上香燒紙的,也好告訴他涼王府的這些事情,此刻見許鬧這般自責無奈又無語,上前拽住她的胳膊提起來:“梅仙羽若是看到你如今這番模樣才更加心痛不已!你在他心裏永遠是最重要的人,怎麽就沒有這個自覺和信心呢?”
    許鬧像是夢魘未醒,撲到墓碑前,抱著冰冷的墓碑哭訴:“我夢到帥哥了,她一句話沒說,但我知道她很傷心;就像你從不逼迫我成長,可我知道你很辛苦,所以我很努力、很拚命。君鶴……你說帥哥是不是很失望,你是不是也很失望啊?都怪我太沒用,都怪我!”
    已至深秋,方落過雨,寒涼入骨,夜風冷冽。
    謝文墨氣急,用力將許鬧的手掰開,一把扯到懷裏,緊緊箍住安慰:“不是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涼王府的事豈是你一人之力便可穩住的,不要讓自己這麽累好嗎?你這樣,很讓人心疼啊……”
    許鬧從未有過的脆弱,幾近崩潰,一時哭到不能自已,泣不成聲:“君鶴,你走了以後,秦帥也走了。君鶴,我用十五年為你平反昭雪,又用十三年守護涼王府,守護韜兒跟阿驀,守護浥朝……到頭來,我還是什麽都沒留住,什麽都沒守住,為什麽啊?君鶴,我真的好失敗,百無一用……我好累啊,君鶴,我好累……”
    謝文墨的手微微顫抖,回憶如潮水湧現,江湖中誰人不知許鬧有多拚命,有多護犢子,眼淚不禁意間掉下來:“這些年,你太累了,日後交給梅青他們便是。”
    許鬧微怔,猛然推開謝文墨,猶如驚弓之鳥,結結巴巴地抱胸看著對方:“我明明是抱著墓碑的,我沒有主動抱你……”
    謝文墨根本沒有想到許鬧清醒的如此之迅速,更是沒料到許鬧鉚足了勁推他,堂堂七尺六寸男兒,竟整個人倒在地上,又好氣又好笑,指著許鬧:“我說你這女人,真是蠻不講理!我是怕你著涼染上風寒,哪曉得你力大如牛沒個輕重!”
    許鬧翻個白眼,語氣陡然變得很衝:“我謝謝你,放心,姑奶奶死不了!”
    謝文墨氣的七竅生煙:“那還真是客氣,我無福消受一句謝!”
    許鬧“切”了一聲:“那我收回,你連謝都不用,哼!”
    謝文墨覺得自己幼稚可笑,拂袖而去:“真是不可理喻的女人,可憐梅仙羽受罪了!”
    許鬧一聽,頓時氣的跳腳:“呸呸呸,梅君鶴才不會,他最愛我最喜歡我,哪裏受罪!”
    謝文墨沒有再傳來任何回答,隻剩一抹遠去的背影。
    許鬧難過到心碎,摸著墓碑輕聲問:“君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委屈你了……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離開秦樓;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背負罵名被追殺;如果不是我,你也不會做個默默無名的影子……都是我無能,連累了你。”
    南不知何時前來,聽著許鬧自顧自地說傻話,難過不已,平添了幾分心酸與心疼,忍不住打斷,逐一解釋:“不是,主公跟夫人一起,從未覺得辛苦,從未覺得委屈,從未覺得連累!反倒是主公拖累了夫人,當初離開秦樓,隻是為了維護秦樓清譽不受影響,為了秦樓主不必夾在謝閣主與主公之間兩相為難;當初棹隱煙波被名門正派追殺,完全是因為他們想獨吞的算盤打錯了,所以,與其得不到不如消滅掉,以慰藉他們狹隘的心胸!主公說,他這輩子最開心的事情,就是遇見夫人。主公說,為了能見到夫人,他用光了所有的運氣,耗盡了全部的精力。主公說,他能在紅蓮冰棺沉睡半載,能從地獄歸來,因為放不下夫人。”
    許鬧第一次聽見南對她說這些話,震驚之餘又問:“真的?他還說了什麽?”
    南淚光閃閃地望著她,羨慕又戲謔:“自然是真的!”
    她以前總覺得夫人對主公一定信任有加,是以會認死理,一直忠誠不渝,可沒想到,夫人原來在感情方麵一點自信都沒有,讓她有些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感覺在心裏。
    興許這便是冥夜所說的,夫人明麵上看是極為孤傲冷漠的,但內心有著深切的自卑感,仿佛是骨子裏帶出來的,不知夫人都經曆過什麽才會變成這般互相矛盾的脾性。
    但她明白,個中緣由隻有主公才懂,因為主公獨自感慨過——我的傻夜燈啊,我滿心滿意都是你,可你怎麽就隻告訴我有些自卑從小就有,刻在骨子裏改不掉,倒教我不知所措,那些痛都是過去的了,怎麽你就不肯放過自己,你可知我多心疼這樣的你?
    此時,夫人微微一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刷刷往下掉!
    她凝視著夫人,不由得記起主公體內火蠱瀕臨死亡的那段日子,以為是主公最後的時光,如今講述起來,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