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世事如棋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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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誌:涼王葉廉赫,字威遠,祖籍東郡蘭陵縣,誕於己酉年辛未月癸亥日,庚戌年乙酉月丙午日,薨,享年六十又一。
    隨太祖征戰四十餘年,永安元年主定都事宜,永安十五年勤王,大敗假意清君側之叛軍,永安十六年奉旨往燕山剿匪,除滅民患,永安二十年二月大破漠北,太平六年勝龍、燕二役,一生未嚐敗績,官拜正一品大將軍兼兵馬大元帥,大浥唯一異姓親王。
    銘:
    功成將王才,庚戌一甲子。
    英魂抵三千,萬箭朱雀殪。
    “簡潔明了,很是不錯!功成將王才,庚戌一甲子,我最喜歡這兩句,算是囊括了姑父這一生!”梅青將石碑擦淨,一並放入第二層棺槨中。
    他知道啊,六十是多吉利的數字,可惜天不遂人願!
    遙遙的,竟又趕來兩輛馬車。
    馬車越來越近,看得出是涼王府的標誌——紫檀木的牌子刻著篆體“葉”字,葉字下麵雕了一隻白虎。
    車上下來幾個人,分別是斛律鷹、冥夜和晝白三個,後麵兩個孩子一名少女不知是何人,末尾還拖著兩副棺材,一副金絲楠木棺黑曜石槨,一副青銅棺。
    冥夜向來話少,並未對其他眾人解釋。
    倒是晝白一改往常的吊兒郎當模樣,嚴肅地說了句:“世子與公主受了重傷下不了地,我們來安葬王妃與郡主。”
    早朝過後,第五驀便昏睡了過去,始終沒醒,葉承韜最後還發起了高熱,可把賀江東急得好一通手忙腳亂!
    本是要停屍幾日的,但幾人心裏都知道此郡主非彼郡主,不能任由別人探看出什麽名堂出來,於是趁著少穀主他們厚葬涼王,也一並將王妃與郡主安葬了吧!
    四個人震驚過後,惋惜不已,卻別無他法,隻得命人幫忙。
    王妃梅城雪用了上好的沉香木與漢白玉做棺槨,郡主用了黑曜石棺槨。
    梅蘇為王妃梅城雪、郡主葉承希題墓誌銘——
    誌:梅城雪,雪都梅城人,雪域公主燦央蘭澤之女,誕於甲子年丙子月辛酉日,永安十年嫁於涼王為正妃,興慶元年囚禁於慶陽王府密室,庚戌年乙酉月丙午日,薨,享年五十又三。
    銘:
    雪中雙生子,京華結連理。
    五十天命知,八月囚籠逝。
    為郡主題字時,冥夜湊近梅蘇說了句:“她叫水龍吟,祖籍晉地,朔州。”
    梅蘇先一愣,而後死死的盯著郡主遺體,霍然一笑,複輕聲說道——
    誌:葉承希,京城青都人士,正二品郡主,封號承恩。
    銘:
    一曲水龍吟,兩廂太平晉。
    雙華赴國殤,獨守一赤膽。
    梅朔不太明白這言簡意賅的墓誌銘,有點懵懂地望著三妹,還欲問個所以然——因為連年月日都沒有,這不符合邏輯啊?
    梅青卻拿了含光劍徑直在石塊上刻了幾行字,他也看出那張臉有蹊蹺,甚至聽到了冥夜說的那句,三妹從醫多年才看出骨齡,是以端詳了很長時間——那是個雙十年華的病弱女子,有著一顆正義之心。
    這一行人,隻有自己的內力和距離能夠聽得見,自從他修習了《道玄眾妙功法》功力大漲,一度超越了二弟梅朔這個天賦高於自己的人。也隻有自己和冥夜的眼力能分辨出來,其他人不過是當事人所以沒那麽驚訝,而另外的不明所以的屬下,跟二弟一個表情!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但是能猜出來,後麵這個跟隨冥夜站立,淚眼迷離的姑娘才是真正的承恩郡主,他們的表妹,葉承希。
    眾人將刻了墓誌銘的石頭安放在墓室內,待建好了夫妻合葬塚,將水龍吟一起葬入王陵,原本涼王可以恩準入皇陵,可惜如今局勢未明,又省得麻煩表嫂,隻得放在翠華峰腳下了!
    梅朔的魚腸劍在陵墓大門兩旁刻下那副對聯——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所有人都離開,隻有葉承希一人默默地跪在墓前,單薄的身影叫人好不心疼!
    梅青不放心,去而複返,沉默地陪在葉承希身邊。葉家一天之內去了兩位長者,葉承希不能再有任何閃失。
    “表哥,我沒事。”葉承希看著一襲青衣,囁嚅道,“不必……”
    梅青打斷她的話:“你一個人,我如何安心?”
    葉承希不再開口說話,繼續不言不語地跪著,不停地燒著紙錢,沒多久便暈倒。
    梅青將她抱起來放在馬車上:“三妹,給表妹看看!”
    梅蘇探了探脈,歎口氣:“無礙的,不過是心緒不寧氣血攻心,我幫她疏通心脈便是。”
    梅青點點頭,趕著車一路到了破陣的所在聽雨軒,方得知葉承韜重傷,表嫂執政的事情,趕忙去葉承韜的歇息的屋子:“表哥,表妹修養幾日便好了,表嫂也還好,你好生養傷。”
    葉承韜此時剛醒來,微微頷首示意自己明白,輕輕張口,嗓音幹啞:“辛苦你們了。”
    梅朔冷冰冰的表情帶著一絲難得的別扭,僵硬地看向他:“表哥不當我們是一家人麽?”
    葉承韜竟無言以對,頓了頓,繼而微微一笑:“希兒年幼,葉家遭此變故,怕是需要人開解一二……”
    梅朔一身黑衣,冷肅蹙眉:“有大哥在,他修習的無塵心法最適合開導人!”
    梅青翻了一個白眼:“誰告訴你無塵心法是用來解人心結的!”
    葉承韜輕聲道:“你們這樣熱熱鬧鬧的挺好,拌嘴都是情義。”
    梅朔一臉漠然地望著窗戶:“才沒有!”
    梅青習慣了梅朔這樣傲嬌的模樣,隻一心給葉承韜解釋了涼王夫婦的入葬以及墓誌銘,可以說姑父一生為國,身後事從未多想,是以夫婦二人連正經的王陵都沒修建,隻備了棺槨添壽,他們命人連夜將棺槨從王府拉到了翠華峰下。
    許鬧從屋外走進來,眉目清冷:“韜兒,賀蘭雪為何非要置葉家於死地,按理說隻要剝奪葉家的兵權削去涼王的爵位即可,可他居然用蒼甲軍三千遺屬來做要挾,這不是單純的權力傾軋,是深仇大恨吧?我不明白,葉家何時與賀蘭雪結過仇怨?”
    葉承韜將天牢中的對話轉述給許鬧,整個人變得很虛弱,目光堅定,語氣不容置喙:“舅母,父親和二叔皆以治軍嚴明著稱於世,我接手蒼甲軍亦從未鬆懈,生怕給葉家抹黑,我敢用我的性命與榮譽保證,葉家練的兵從不會做下此等齷齪事。況且永安十六年,是爹親自率兵剿滅燕州匪幫的。”
    許鬧是在聽到賀蘭雪八歲被流氓追逐的事震驚到了,一時間不知心裏是喜是悲,隻想笑,苦澀道:“我知道……不是蒼甲軍,是令江海奉令江河之命做的。”
    原來如此……賀蘭雪取代沈轍深入浥朝權力中心不是為了名利,隻是為了心中的仇恨,童年的記憶有多麽深刻隻有經曆過噩夢的人才會懂得,所以賀蘭雪是恨的,恨到了對葉家食肉寢皮的地步,可惜,恨錯了人。
    就連葉承韜都不禁震住:“令氏?那他豈不是與虎謀皮?”
    許鬧幾乎站不住身子,扶著窗戶方站穩,恍若多年來的執念刹那化作飛灰,不是夙願達成的解脫,反倒是扼腕歎息的頹敗:“我寧可他大仇得報,寧可他心願已了,這樣,君鶴的死、秦帥的死、涼王的死都是值得的,可如今看來,不過是為了一場莫須有的仇恨引發的人禍,簡直就是一場笑話!”
    人這一生,太可笑了!笑死了別人,笑疼了自己!許鬧許鬧,取笑取笑,究竟是笑人,還是笑己?她竟不知自己這些年究竟是為了什麽在堅持不懈,努力拚搏……
    梅青望著許鬧疲憊不堪的神色滿眼心疼,雙手扶住許鬧的身體:“母親,對父親而言,他的死是值得的;對秦姨而言,秦姨的死也是值得的;相對應的,對姑父而言,姑父的死便是值得的。他們三個,一個是為了家,一個是為了國,一個是為了義,都是值得的!”
    許鬧頹唐地搖搖頭:“隻有他們自己說的才算數,我們都是得利者,有什麽資格去說值得與否呢?”
    葉承韜理解許鬧的心思,這麽多年堅守著要弄死的反派竟也是被玩弄於股掌之中的人,這一切說來可笑,簡直荒謬至極,但是他們的付出就是徒勞的嗎?不,不是的!
    他眸光澄澈,聲音溫潤:“舅母,值得的。爹與我早已想到後果,仍無怨無悔——此身為國為民,不負一世忠義,生命短如夏花,信念綿延不絕,涼王府雖不在,但葉家精神長存!其實,舅母早在太平六年燕州戰役便做好了為國捐軀的準備,舅舅不過是成全了你們還未完成的大義。為了信仰耗費的一切,青春和心血都值得,不要自我否定!”
    許鬧隻留下一句話便離開聽雨軒:“我去靜靜。”
    八月十六,許鬧一夜未眠,八月十七喝醉了酒,睡了一天一夜。
    這一生恍若大夢初醒,夢見穿越最初,夢見與梅君鶴相逢、相知、相愛,她在自我否定什麽呢?是自卑的心理在作祟嗎?是啊,自卑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永遠無法抹殺,好的愛情不是一味保護,而是共同進步。人這一生,得到什麽,就會失去什麽,可是我還未得到,便失去了所有……江湖是什麽?就是人來了,又走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終於明白了!
    賀蘭雪自以為掌控所有局勢,不料被棋子玩弄!
    究竟誰是掌棋人,誰又是棋子呢?笑說世事如棋盤,最終世人皆棋子!說來說去,就是一個輪回!
    八月二十日,許鬧從采薇客棧翻出令氏手劄,帶著手劄來到翠華軒。
    樹葉蕭蕭,夜風颯颯,金碧輝煌的大殿在寥無人煙的秋風中略顯蕭瑟,天邊西沉的明月仿佛預示著一切即將結束。
    賀蘭雪躺在地上,被剝去了龍袍,隻著中衣中褲,滿身髒汙,目光木然地望著漸漸走進的人,嘴皮幹裂:“許鬧,你來送我最後一程麽?別急,我還有一萬藥人一萬死士潛伏青都,你現在殺了我也沒用!”
    許鬧默不作聲地將手劄翻到永安十六年那一頁,點著燭火送到賀蘭雪麵前,看著對方的神情從費解變為驚詫,再由驚訝變作自嘲,終於開口笑了笑:“賀蘭雪,龍燕二役,北狄死了三十三萬,浥朝死了二十八萬。這六十一萬加永安十九年句注塞浥朝與北狄共陣亡的一萬,另有你在江湖中大肆虐殺棹隱煙波等各大門派的兩萬,還有今年你手下的藥人死士五萬,害死端木軍家眷及蒼甲軍家眷一萬。”
    許鬧一一對地應著年限來算總賬,數下來教她心驚肉跳!
    “賀蘭雪,你是真孝順呐,僅憑一己之力,就葬送了七十萬人!這都不算完,最絕的,是燕山剿匪領隊,正是你害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涼王葉廉赫你知道嗎?!”許鬧站在燈火闌珊處,始終麵帶微笑地看著榻上之人,目光清冷決絕,語氣淩厲如刀,“是不是覺得複仇很過癮?也沒料到居然報複到了恩人的頭上?”
    賀蘭雪陡然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似乎下一刻就要開口辯駁。
    許鬧又一笑,替他說道:“不敢置信是吧?我也不敢相信!但朝中誰都知道當年燕山剿匪的將軍,是奉了皇命的涼王葉廉赫,永安十六年涼王方過而立之年,平定慶陽王沈伏企圖逼宮的禍亂,又跋涉千裏去燕州,連韜兒的周辰都沒能趕得上……可他卻死在忠義這兩個字。他忠的是浥朝,忠的是百姓,問心無愧也算瞑目!你也知道,可你不敢相信也不敢仔細調查,因為你不敢認錯,不敢麵對他們。我想,令江河恐怕不止一次在暗地裏笑話過你的愚蠢和自負,笑話過你被仇恨蒙蔽雙眼,不分敵我。”
    賀蘭雪有片刻的呆滯,繼而是大笑不止,然後變成了狂笑,最後直接爆笑,破敗的嗓子發出幹啞的撕裂聲,血淚順眼角滑落,幾近嘔出血來:“原來我這一生,錯把敵人當盟友,錯把恩人當仇敵!可笑,真是可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