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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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然和尚聽了,捏著烏木念珠道:“阿彌陀佛。那一石激起千層浪。你的信變成江南一場腥風血雨,想必你最初沒想到吧?”
蘇韌上岸,擦幹身子,說:“我隻想除掉縣太爺父子,別人與我無關。沒有那封信,蔡閣老的刀口還是會磨得極鋒利。我所寫的,正中他下懷。因此應天府官員被連根拔起,卻不見他找匿名告發者。”
圓然把玉牌塞到蘇韌手心,正色道:“阿墨,你做得好!無毒不丈夫,名利場上你一不忍,被斬殺的就是你了。六年前你拜我為師,我就說過:等我不能再傳授你時,就是你離開此地之日。這次你能想到借刀殺人,做得實在妙。你既然能利用蔡述那把刀,小廟留不住你了。”
蘇韌在涼風裏笑道:“蔡述隻是個人,和你我一樣。不瞞師傅,我是想要到帝京去謀生。遺憾我沒學到師傅的精髓,就不得不和師傅分別。師傅,你這般深謀遠慮,熟悉朝廷典故,當年為何在人跡罕至的山裏出家?”
月上柳梢,圓然對著潭水道:“一切早就過去,我一個孤老頭子再提起昔日榮華,有什麽意思?阿墨,我隻告訴你,數十年前,我曾是宰臣張家公子,一呼百應,人人奉承。我把金錢視為糞土一般,毫不吝惜,還代父親處理政務,收受賄賂。後來成祖大臣之間暗鬥,我家失勢,我被流放蠻荒之地。等遇到大赦,我才輾轉到應天府。我在海南充軍時,和另一個□□寵臣的兒子交了朋友。他病死前告訴我,前朝順帝並沒死,而是藏匿在南京。順帝手中有本《青華仙冊》,能使人長生不老,王朝長盛不衰。我想若找到順帝發現仙冊,就能設法取得皇上信任,並給我家翻案……”
蘇韌淡淡道:“《青華仙冊》嗎?好個離奇的名字……”
圓然說:“是離奇,但我相信了。我出家為僧,在南京附近尋訪十年,也沒找到順帝的下落。有一天,我忽然想通了,原來那寵臣的兒子,隻是想讓我有信念活下去,才編出套鬼話。我在山穀中仰天大笑,正式學佛。出家者愛教人們慈悲為懷,但我教人麵對現實。你是我選中唯一的孩子。但願你將來不讓我失望。”
蘇韌先是慨歎,而後才鄭重道:“師傅,若蘇某有天能發跡,定會為你家翻案。”
圓臉臉色悲喜交集,他將念珠放入懷,對蘇韌道:“阿墨,有你這句話,我就可瞑目了。不過,我教你,還要教到底,讓你知道我最後才悟出來的道理。”
蘇韌與圓然踏著月色,登上廟旁的山麓。圓然指著遠處,低窪地裏,鬼火青青。
蘇韌不解,凝眸向和尚。圓然悠然道:“你知那是什麽?是六朝的王謝子弟,是古代的帝王後妃。如今千年已過,他們的陵墓早被盜空,屍骨散落在外。每到滿月之日,我會想到一首古歌:‘三皇後,七貴人,五十校尉二將軍。當時飛去逐彩雲,化作今日京華春。’阿墨,月滿則虧,記得見好就收。”
“當時飛去逐彩雲,化作今日京華春。”蘇韌重複著這句詩,他好像望到了雲霧裏的帝京。
蘇韌姿貌本就極美,此時他墜入如夢似幻的心情,益發端麗絕俗。
“師傅。”他認真地對老和尚說:“這個世道,像我這樣的人,正著混是混不出來的,因此隻能倒過來混。可不論正反,我的心裏,有片不能化作雲彩的□□。在那裏,我是最初的我,我隻堅持我的信念,什麽都不能改變。”
圓然本想對蘇韌說“但願如此”,可他僧衣一拂,隻念了句“阿彌陀佛”。
蘇韌還沒走到水潭邊,就見譚香高掄起根木棒,使勁捶打衣服。她憋著氣,滿臉通紅。
蘇韌疼僅有幾件衣裳,三步並作兩步過去,搶來木棒,滿臉是笑:“阿香,你怎跑出來吹風?洗衣服,本是我分內事。這木棒……”
譚香說:“是我從和尚夥房裏拿的擀麵杖。不好用。我拚命捶,髒沒全打下來。”
蘇韌眼飛快一閉,說:“阿香,擀麵杖是擀麵用的。這種輕薄衣裳用手就行,你看我……”他雙手抓衣,在水裏漂來漂去,又小心揉搓片刻,把衣服遞給譚香瞧。
譚香大眼一瞪,嘴巴一丿:“阿墨,為何我就不行?這水和我有仇。”
“不是,熟能生巧。我妹妹真要學,什麽學不會?”蘇韌添上一句:“凡人的聰明都有數,用完了就沒貨。阿香你要做木偶人木玩具,費那麽多的心思,哪還有空留給洗衣?”
譚香杏核眼裏,好像樂開了花。她忽想起來什麽,掏出對拇指大小的小玩偶來:“阿墨阿墨,你看我新作的。”
那玩偶女胖男瘦,男的長臉淺笑,女的圓臉傻笑,蘇韌一瞧,就知道是誰。
他道:“好像。我們先留著,過幾日有用。”
“過幾日?”譚香添了添唇,唇如蜜桃色。
她熱得喘息,胸衣皺褶也微微起伏。每到夏天,她因豐滿,就愛出汗。
蘇韌忘了手裏洗滌衣服,盯著她呆半天。譚香眉一挑:“阿墨你……”
幾個和尚走過,他們都低頭合掌,匆匆溜走。
蘇韌臉紅耳熱,提了擀麵杖說:“……我先去還這個……你等我啊。”
他跑到夥房,抓起瓢子舀了一大瓢涼水,仰脖灌下去。
他踱步回到禪房,蘇甜蘇密在床上睡覺。譚香披散頭發,赤著腳。
見他推門進來,她嬌憨一笑,那樣子,既害羞,又得意。
蘇韌說不動話,也笑不出來。譚香道:“冤家,你不是叫我等你?”
蘇韌抽了口氣,他望了望熟睡的孩子們,咽口唾沫。
譚香貼著他的後背:“咱們隨便找個地方吧……”
蘇韌心神一蕩,剛要開口,就見譚香詫異“咦”了聲。
她跳後數步,雙手叉腰,杏眼圓睜,柳眉倒豎,頓時換了一副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