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香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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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揣度她的模樣,是要發作,不禁縮縮頭頸。
譚香麵皮發青:“慌啦?莫非真有鬼?”
蘇韌壓低嗓門:“不是,不是……噯,孩子們睡著了。”
他見到譚香動怒,沒來由一陣心虛腿軟。
譚香啐了一口,擺弄著兩手骨節:“別拿孩兒們做擋箭牌。出去……”
蘇韌求之不得,立刻退到門外頭。他一等譚香出來,就輕掩上門。
譚香揪住他的衣襟,腳反抵他膝蓋,大聲問:“什麽□□送你勞什子玉佩,你那樣貼心藏著?”
蘇韌作揖求她:“姑奶奶,你輕點,輕點,別吵醒孩子們。……我在獄中三個月,哪有女人?這不是玉佩,這叫玉牌。是同牢人留下的。這根本不是送我,要還人家的。”
譚香惱火嚷道:“老娘不知什麽玉牌玉佩。這塊玉肯定死貴,沒幾分情誼誰肯送你?不是女人,難道男人對你有情誼?呸,什麽世道?連男人都臭不要臉!”
附近幾間禪房的燈,忽都熄滅了。
蘇韌臉色紅紅白白,他扶譚香的肩,辯白說:“你想到哪裏去了?他對我沒有情誼……是要用這塊玉牌做個餌,叫我去帝京找他……。這人並不是真囚犯,而是朝廷公差。這塊玉牌,是出入朝廷要地的憑證,明白了?”
他舉了個手:“我要是有一絲欺瞞阿香,立刻天打五雷轟……”
譚香掩住他嘴:“冤家作死……”
她拿過玉對月照著,半信半疑:“是官府用的?為啥上麵刻花裏胡哨的字,還雕對細長條的鴛鴦?”
蘇韌忙解釋道:“不是,這是古篆字,用了顯得風雅。那絕對不是鴛鴦,香,這分明是對錦雞,可繡在官服上的花樣。”
譚香嘴唇一翹,杏眼一斜:“我不知什麽叫風雅,錦雞我也沒見過。我就相信你……你要是搞鬼,哼哼……。”她把玉牌裝進鞋:“牌子歸我了。”
蘇韌笑彎了眼,他挽著譚香道:“牌子就歸你一日,明天還是我保管。”
譚香由他攬在胸前,含嗔說:“你瞞著我事,我就知道……。官差憑什麽把寶貝給你個老百姓?”
蘇韌眼神不定,他親吻了下譚香布滿汗珠的額,道:“我正要尋機會說給你聽。阿香,那送牌子的人和我們認識,我保你猜一萬回都想不到是他。”
譚香眼珠轉著,張大了嘴,道:“……我的老天爺,那人別是小蚌殼吧?他是來找我們報仇的吧?”她本是膽大的女人,提到“小蚌殼”三個字,腿哆嗦了。
“倒不是小蚌殼,而是另一個人。”
譚香絞盡腦汁,想不出。蘇韌念道:“是山白。”
譚香像沒有聽懂,她撓著頭皮,猛把長發一甩,蹦了起來:“啊……是大白!哈,大白活過來了!嗚嗚……大白沒有死!”
蘇韌喃喃道:“阿香……”
幾個和尚怕出事,挪出禪房打算勸和。
譚香跑過去,抓到一個就說遍:“我哥哥大白活了,他沒死!”
蘇韌上來捉住譚香。她扯著蘇韌的袖子,一會兒用袖子抹眼淚,一會兒用那袖子摩臉頰,弄到蓬頭散發,臉頰眼皮都擦紅了。她才道:“大白是我救命恩人,我結拜的哥哥,你怎不讓他來找我?多少年了,我算算他在陰間要娶老婆,辦幫派,都要花錢。每年清明給他燒了多少紙錢,折了多少元寶?我見了他要連本帶利要問他討還……”
她喋喋不休,蘇韌沒插上半句。
他早料到她會如此,他想過不告訴他,但他不能騙她,也不願瞞著她。
說起來這是個久遠的故事。十年前,蘇韌正式入贅譚家後,譚老頭就帶著他們離開了湖州那片傷心地,跑到了杭州城。在杭州,因為一樁意外,譚香和他結識了個小朋友。那孩子是大地痞幹兒子,小小年紀,專在妓院戲樓收保護費“盤子錢”。他名叫山白。那山白跟譚香趣味相投,最合得來。此後因為一樁大意外,山白失蹤。他幹爹說,他被人裝進麻袋投入了錢塘江,死了。譚老頭不得不帶著孩子東躲西藏,最後才回到譚香媽媽的家鄉六合縣……
譚香嗓子喊啞了,蘇韌才把她抱起來。他摸摸她赤腳,發現她腳沒潮沒涼,放了心。
蘇韌坐上門檻,譚香像個菜肉青蟲般蜷縮著。他笑道:“總算累啦?歇息片刻吧。”
滿天星光,灑在雅潔的茅垣。一方水池,倒映清月。
佛堂內僧侶們誦經聲莊嚴。山風吹來,荷木香撲鼻。四周瀑布聲,蟈蟈聲,饒添風趣。
譚香問:“大白成什麽樣兒了?一定還是白白胖胖,不然你怎麽能認出他?”
蘇韌回憶幽暗牢房裏的明媚笑容。山白兒時胖乎乎,白嫩嫩,大眼睛水靈靈。就像一個新鮮的春筍,讓人看了,都想去掐一把,咬口汁。他長大了,春筍成了一杆挺秀的翠竹,竹影瀟瀟。
蘇韌說:“他和從前……沒太大區別。不過我是看到葉子木牌才認出他的。”
譚香傻笑:“他還戴著啊?大白心善,最講義氣,講良心。從前他總說:他最大的心願,就是把他的幫派做大,做到從古代今第一大。”
蘇韌酸酸微笑:“嗯,他把我們倆發展在他的幫派裏去了……”
譚香嘻笑,她仰頭摸著蘇韌的臉龐:“對,你是老二,我是老三。那時大白一共就發展了我們三個。不知現在大白幫派做的如何了。他既然去官府了……弄不成幫派了。不然你去跟著大白跑碼頭,幫他出主意,做個諸葛亮那樣的狗頭軍師,倒是不賴。”
蘇韌沒把自己心裏的回答說出來。他的眉極清,跟著眼一塊兒彎。
譚香用長著小渦渦手,蓋住他口鼻,隻留他眉眼。
她笑:“大白不成幫派也好。讓我相公這樣的,給皇帝去當下手,我都不舍得。”
蘇韌摟著她說:“我總要給人當下手,不然一家人去喝西北風?阿香,我想去帝京。不,是我們一起去帝京。你願意嗎?”
譚香杏眼裏漾著秋波,歎了口氣:“阿墨,你到哪裏,我都會跟著。我不想去帝京。可是你要去,我就去。”
蘇韌平生聽譚香大哭大笑,大聲罵人,唯有聽她歎息,稀罕。
他不禁手心出汗,問:“為何不想去呢?”
譚香臉紅成了玫瑰:“我生在鄉下,我永生是個鄉下人,我偏就喜歡我這點。帝京城裏的人多,心眼也多,我裝不來假。還有……”她垂頭嘀咕:“帝京城瘦女人多,聰明女人多。我怕……,阿墨,人家背地都說,你□□比我強。前幾天到了期限你不回來,我怕死了。怕你從此走了……不要我和孩子們了。”
“你胡說什麽?與其聽那些人,還不如全聽我的呢。”蘇韌收了笑臉。
他摩挲她頭頂,捏著她手指。她手指上有繭,有傷疤。她心粗,當初學木工不知弄傷了幾次。蘇韌十三歲,譚老頭就不想讓他念私塾,叫他跟著他學手藝,以便將來養家糊口。
譚老頭給蘇韌做了件新短衫,顏色耐髒,且方便做活。那天,蘇韌在屋子裏握著毛筆發呆,沒寫一個字來,小譚香坐在邊上看。
譚老頭在外催促蘇韌換上新衣。蘇韌笑了笑,答應著。可他剛解開扣子,譚香忽將短衫搶走了,她跑到外麵,把新衣一把丟在火裏,蘇韌和譚老頭,全都嚇了一跳。
譚香對老爹大喊:“換,換,換個大頭鬼!爹,你讓哥哥念書,我學你的手藝。不然,我死給你看!”
譚香才十九歲,已給他生過三個孩子。生大孩子的時候,他還在私塾裏讀書。譚香因為有孕,比往常肚餓嘴饞,她每天偷偷吃點東西。有一次,蘇韌回家早,發現她偷吃的不過是一小包白糖。她舔幾下糖,就心滿意足,哼著小曲坐回床上,繼續做玩偶。
她性子直,做生意少花招,不會拐彎抹角,從沒騙過人,常被人騙。
現今流行蘇州無錫式樣的木娃娃,那些娃娃都是一團喜氣。可譚香就是死守心思,不肯學時興。她辛苦做出來的娃娃,常常沒有人要,堆在家裏籮筐裏蒙灰。
有窮人家的孩童,沒事就到譚香小店裏去玩,光看不買。可譚香從不趕他們,若看出那些孩子真心喜歡她做的,她就會爽快送給他們。
蘇韌想到這裏,一陣辛酸,他吻吻她唇:“阿香,我發過誓,對你和孩子好。我們到帝京去,我一定能養活你們。我不但要養活你們,還要養好你們。總有一天,我會給蘇甜置辦整屋子的嫁妝,讓蘇密跟隨最好的先生學習,讓你在家裏吃喝玩樂,你想做什麽樣的偶人,就做什麽樣的偶人……”
“阿墨……阿墨。”
蘇韌笑靨貼著她腮幫,用隻有她聽見聲音說:“阿香,好妹妹,我的香榧子。混跡在帝京,在那裏,我什麽都可以出賣,隻有一樣我不賣,就是我這個人,因為那是屬於香兒的。”
譚香“嗯”了一聲,蘇韌溫柔地在她耳鬢昵稱她道:“香兒,香榧子……”
屋內孩子突哭起來,蘇韌連忙放下譚香。
他們推開門,蘇甜蘇密正扭在床上打架。蘇密打不過,吃痛下,哇哇嚎哭。
譚香把蘇密挾在手臂下丟給蘇韌,她拉住蘇甜揮舞的小拳頭。
蘇韌抱著兒子哄,飛快給女兒遞個眼色,蘇甜怯生生地說:“娘,別打我。”
“那你還打弟弟呢……”譚香說著把蘇甜趕到床沿,她從枕頭下抽出一把菜刀。
蘇韌愕然,蘇甜笑嘻嘻的:“娘每晚都睡在刀上。”
譚香把菜刀藏到高處,說:“你不在家,我帶著刀睡,安心。”
蘇密趁著父親抱他上床,給蘇甜一記冷拳,蘇甜罵:“你耍賴。”
蘇韌夫婦好不容易才分開兒女。
一大人押著一個孩子,靠在床兩邊。譚香說:“馬上睡覺,我隻數十下。”
蘇韌抱著蘇密,輕撫兒子背脊,他滑下身,把譚香鞋內玉牌攥到手心。
兒女們又入睡了,蘇韌小心翼翼轉身,譚香貼著枕頭,張大眼看著他。
蘇韌握住她手,久久才合眼。
六月來臨,他們啟程北上。蘇韌家當,在火裏損失了大半。他存放在和尚處有個小箱子,多是文具,譚香對其中一小袋石頭好奇,蘇韌說:“雨花石。”
自從來到六合縣,蘇韌就常去水邊搜集雨花石。他並非賞玩,每收到一塊,就放入袋中。
在大孩子的墳墓前,蘇韌把譚香新作的一對拇指玩偶埋在土下。
他對孩子說:以後爹爹會把你接走。這幾年,你就要孤單了……隻有木偶代替我們陪你。
譚香給了蘇韌一把小小桃木梳子。她手裏也有一把。兩把小梳子合起來,是個滿月。
“前幾天你說要走,我就到大孩子墳邊弄了塊小木頭,做了這兩把梳子,總能留個念想。”
蘇韌眼裏有了淚。譚香大步朝前走去,蘇韌回了好多次頭。楊桃樹枝葉隨風而動,就像告別。
一直到開往瓜州的夜航船上,蘇韌眼前,還浮現出楊桃樹來。
航船客不滿,可還是擁擠。數名溫州小販圍成圈,說著類似扶桑國的語言。
一個腳夫和一個農舍老爹為了爭小片空地方,吵了半天。
上了年紀的盲女拿著把胡琴,在船頭唱:“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幾對夫婦同羅帳,又有多少在外頭?”
譚香抱著孩子們打著鼾。蘇韌要照顧妻子,還要看管家當,時睡時醒。
船到瓜州時,朝陽正升起。譚香不學其他女人在船沿弄水洗漱,幹脆用手搓下惺忪睡臉完事。
她打個哈欠,問:“阿墨,看什麽呢?”
蘇韌看到,兩岸山丘皺褶,好似由天公巧手拈成。
山間點綴花朵,青紅競豔,令人目不暇接。金色晨光中,白羽鳥掠過碧波。
蘇韌仰頭,譚香踮腳。他們麵前,一行白鷺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