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入衙門深似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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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六部招考吏員的日子,經過篩選,包括蘇韌的一千人進入筆試,
蘇韌逃出監獄時,知道衙門裏案卷會被水衝走,但州裏麵肯定有備案。他決心上京投考,就必須讓三個月的入獄有合適的說法。當洪水退去後,州裏派來的代理知縣和巡獄官發現,隻有一個年輕人坐在六合縣大牢的門檻上。麵對他們,蘇韌微笑道:“沒上官的判決,我不能走。”
原縣令是亂黨主犯,罪大惡極。蘇韌被他們冤枉,州裏巡獄官早有所耳聞。因此他在代理縣令的麵前,說了幾句好話。代理縣令涇渭分明,認為凡被惡人迫害的必是好人。蘇韌一個溫雅少年,在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敢同惡人對立,不附逆黨,實在可敬。縣牢被淹,犯人紛紛逃亡之後,蘇韌能堅持對公正的信仰,主動回來,精神可嘉。
代理縣令感動之餘,大筆一揮,判他無罪。並在蘇韌資曆認可書上,寫了大大的“優”字。
這世道,人才越來越多,飯碗越來越少。就是一個九品芝麻官頭銜,也能引來一大堆的蜜蜂。這次六部共有八十多個缺額,因此一千人,都有破釜沉舟的決心。
蘇韌啃了半隻饅頭,把卷子寫完,仔仔細細查看一遍。
他書寫的台閣體,特別規範,就像印刷出來的。他作出的文章,不長不短,不好不壞。蘇韌知道,這就是自己所想要的。吏不是官。如今“官”們尚且要少說話混日子,他們當“吏”的,更要沒有特色才好。讓評審的“官”覺得這考生以後便於他們呼來喝去。
蘇韌冷笑,把卷子蓋住臉瞌睡。
等第一批人陸續交卷走了,他才擦擦汗珠,理理頭發,畢恭畢敬的走到官員們麵前去交卷。
交卷的時候,考官要核對籍貫姓名,等於麵試。
蘇韌退後肅立,垂著眼皮,他身上的鬆江上等棉布長衫,是譚香才拿出來的。
她一直藏著這件衣服。為了給他需要時穿用,死活不肯把它當掉。
考官問:“蘇韌,字嘉墨……嗯。你既在六合縣當差,為何要遠道來京城?”
蘇韌說:“小人年少,總想長個見識。都城人才薈萃,是天子腳下,最能開眼。”
另一官問:“你年紀還小,為何非要為吏?知道為吏的人,從此不得參加科舉嗎?”
蘇韌答:“小人知道。但科舉是龍門,文曲星惠顧的才子們可一試,小人庸劣,不敢奢望。”
幾個當官的交頭,有人用過高的聲耳語說:“他明明一個俗吏,倒是好氣質……不配不配。”
“若考上,你想去哪個衙門?”
蘇韌望著考官誠摯一笑:“回大人,小人在哪都樂意,全是為朝廷效犬馬之勞。”
蘇韌走出。吏部前幾棵柳樹都被太陽曬蔫了。他佇立青石台階,目視烈日,浮出一抹笑容。
他才到正陽門,就見大對的騎馬兵士簇擁著一輛馬車來。行路的都被錦衣衛趕到道邊。
有人說:“唐王出城。萬歲爺派他去給孝貞皇後祭祀護衛山陵,說不定要重用他……”
“重用?唐王這樣浪子也能重用?”有人不解。
那先說話的低聲:“朝南坐,誰不會?讓唐王頂蔡閣老,日子不見得比現在壞。你最近有沒有看順風耳?唐王去江南,非但沒幫著蔡殺人,反而對民間弱女子充滿了憐惜呢……”
“唐王上來,他表弟蔡閣老怎麽辦?”
“難說。親兄弟,都能殘殺殺絕了,何況表兄弟?”
華蓋裝飾的車,隱約可瞥見唐王。他朱紅錦袍,絢爛鮮麗,正徐徐搖著折扇。
蘇韌穿過人群,背對著唐王車駕,抄小路去給蘇密抓藥。
他走過一條林蔭道,左手桃樹,右手梅樹,他始終走在中間,不偏不倚。
五日之後,吏員考試放榜。這種考試遠比不上科舉,不能指望有人拿著喜報跑家來,隻能自己去看榜。因蘇甜被譚香責罰,哭得不依不饒,蘇韌兩頭勸解,到了晌午才趕到。
三伏天酷熱。狗都知道在陰涼地窩著。西麵粉牆邊,卻裏三層外三層圍著人。有唉聲歎氣的,有談笑自若的,有人體弱中暑被抬出來。賣綠豆湯的攤主,早在邊上等生意,他快人快語:“五文一碗……看你說的……我沒抬價。你們這些人,擠破頭要當一個月一兩多銀子薪水的小吏。我賣綠豆湯,倒能一月三兩。我抬你們的價,至於嗎?”
有幾個人從西門出來,把一張小小的白榜貼在牆上。白榜上的字,更小的寒磣人。
可大家群情激動,紛紛前衝,場麵混亂。蘇韌皺眉,向後退到柳樹下。他大汗淋漓,賣綠豆湯的向他舉碗,他一笑搖頭。人群裏眾生相,讓蘇韌不免也手捏把汗。
他旁邊有個衣裳打補丁的男孩,熱鍋上螞蟻似的轉圈。
直到個中年人興高采烈奔過來,叫:“小四,我考上了,考上啦!”
男孩轉憂為喜,抱住中年男子泣道:“爹爹!爹爹!……這下不用送掉小六了。”
蘇韌回頭瞧那對父子離開。當爹的,已身材佝僂。孩子扶著他,像個小大人。
人群散去,蘇韌吸氣上前。他從第一個開始讀下來,讀了三行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心裏頓時發涼,身子一顫。到了第七行,他忽然發現了“蘇韌,吏部文選司”。
吏部!還是文選司。蘇韌把手放在胸口,聽不見任何雜音。原來,榜單是分各部錄取,工部禮部放在前頭,吏部戶部放在最後。蘇韌雖有自信,但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幸運,震得心直跳。
吏部為六部之首。分成文選,考功,司勳三個司。文選司因為掌握官員任命升遷,炙手可熱,上上下下都有油水可撈。蘇韌猜自己筆試麵試都在前列,所以才能分到那麽好的職位。
他渾身骨都輕鬆,感覺在熱風裏飄起來。他停了步。提醒自己不要得意忘形。當初,六合縣衙被他看作一個安定之地,結果呢?
吏部自然比六合縣衙門要複雜的多。也許它就是一個虎穴呢?這樣想,蘇韌心就靜了許多。
當然,眼下還得讓家人都樂樂。蘇韌曾在心裏許願,要能考上,就買一隻帝京風味烤鴨給妻兒吃。他走到“鴨香居”門邊的櫃台,一瞅價目,皺皺眉。
不等他說話,別的主顧就不樂意:“漲了?掙錢少了,百物倒是貴。”
店大欺客,夥計撥著算盤珠子不搭腔。
蘇韌笑嗬嗬詢問:“爺,我買半隻行不行?”
“對不住,本店外賣,從不分半。你……”
那夥計見蘇韌臉上沒有一點不滿,和善而充滿期待的望著他。
他小聲說:“半隻不賣。但天熱,天黑後賣不完的掌櫃讓減價賣。”
蘇韌為了烤鴨,隻能等。譚香在家中,也隻能等。
蘇密病差不多好了,依舊賴在炕上哼哼唧唧。蘇甜早上被譚香揍了兩三下,現在還賭氣坐在絲瓜棚下玩喇叭花。初來帝京,兒女不能托給街坊管,賣玩偶不能實現,她甚是氣悶。特別是蘇韌放榜,譚香本不信他考不上。但太陽下西山,蘇韌還不回來,譚香心就七上八落。她願意到哪裏都陪著蘇韌。但她是女人,衙門前的獅子總擋著路。
“娘,我要喝水。”蘇密歪在枕頭上,用破蒲扇遮著眼。蘇甜在外麵哭,對喇叭花小聲嘀咕。
“喝水自己弄,你投錯了胎!我們家人人要做活,養不起個小公子。”
她說完,把半碗水遞給兒子。跑到門口望蘇甜。好幾次要叫她進來,又想不該對孩子服軟。正在躊躇,有人敲門,譚香奔到門口,卻是個婆子。那婆子擦著胭脂,皺紋不少,像驢蛋上下了霜。她萬福道:“這就是蘇娘子?老身我是牛大興之妻。”
譚香想起來牛大興是誰,讓她進來:“大娘有什麽事?”
婆子抖出快湖綠手巾,手腕上金鐲子明晃晃的。
“瞧你這媳婦直的。我沒什麽事兒,就來看看你。蘇相公還不到家?”
譚香不喜歡婆子身上的香味,她跟人家都是熟了才多話,這時頗不自在:“大娘喝水?”
“不用不用。”
譚香坐下,繼續雕刻手裏的木偶娃娃。牛大娘端詳譚香的手:“讓我瞧瞧。哎呀,你相公怎麽舍得你成天做這些活?人長得水靈,手倒是糟蹋了。”
譚香忍住,沒說話。蘇韌說牛大娘是產婆,但她倒覺得她像縣裏賣人的牙婆。
牛大娘笑道:“娘子成天不出門也不寂寞?不知帝京還有好多好玩去處吧。娘子的模樣好,可走在街頭,一看就是外來。都城女子,衣服時興淡色,頭發時興……”
譚香打斷她:“大娘別費心了。我不喜歡。我家沒錢。”
牛大娘在她身邊坐下:“娘子這般風流模樣,怎會缺錢使?隻要娘子願意,不怕沒有人捧著金山銀山來奉承娘子……”她口氣曖昧,譚香一陣反感。
她嗬嗬笑幾聲:“金山銀山,我享福不起。我相公從沒叫我做,我就願意做木偶。就算生在皇帝家,還是這麽一雙手。”她走到花圃裏去叫蘇甜。母女在院子裏說話。許久,牛大娘才訕訕笑著出去:“娘子,我下次再來。我倒想說,你的木偶……總丟在家也可惜了不是?”
譚香抬起頭,婆子人影卻消失了。譚香咬了咬唇,她不要別人拿錢來奉承她,但她希望能找個機會把上百個木偶賣出去。蘇韌進入衙門,和別人來往,總要有點花銷。要是她能像在六合那樣賣掉幾個偶人,貼補貼補家用,總是好的。
她正想著,蘇韌出現了。夕陽裏,他秀影浴著金光,手裏捧著紙包,開口:“來,吃烤鴨。”
譚香接過烤鴨:“考上了?”
“嗯。分到吏部。”蘇韌把一串梔子花套在譚香的手上,低聲道:“真香,阿香成了香榧子了。”
譚香挽著蘇韌手臂直樂。她沒有提牛大娘。因為她不想讓蘇韌的笑消失。
蘇韌到吏部去那天,醒得很早。他在吏部,屬於九品以下不入流的吏員。朝廷補貼,讓他們這樣的人專穿皂色衣衫,蘇韌讓人趕製一件。譚香領著孩子們,把他送到胡同口。
蘇韌正要道別,蘇密說:“爹,等官做大,給我買條小金魚。”
蘇韌點點頭。譚香眼圈紅了。蘇甜不斷招手。蘇韌轉身,今日竟像是千裏遠行。
他到了吏部,走進洞開大門,跨過高門檻。兩個主事坐門口核對名冊。
蘇韌一躬到底,口氣謙卑:“請大人安,小的叫蘇韌,是被分在吏部文選司的。”
一主事翻翻名冊說:“蘇韌?錯了,你是分在司勳司。文選司的新吏已進去了。”
蘇韌還是彎著腰:“大人,這名冊上是寫小的分在司勳司?”
“是啊,不信你自己來看。文選司是這裏熱門,我都進不去,你還做夢?”一主事冷冷說。
“哎,文選司的職位,沒裙帶沒靠山的,想都別想。就算分去,也能把你換了。”另一人說。
蘇韌終於抬起臉。他微笑如水,沒半句牢騷,拱手道:“多謝兩位大人。”
他走向司勳司。
一入衙門深似海。從熱門被換到冷門,隻是蘇韌遇到的頭一個小浪頭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