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鴛鴦蝴蝶鬼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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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京城最多的,就是胡同。大胡同三百六,小胡同多如毛。
鬼門關胡同,因為靠近處決人犯的刑場,名聲不好聽。賣房難,租房卻便宜。
蘇韌敲了半天門。門開了一條縫,有人說:“你們來晚了,早上房子已租出去了。”
蘇韌躬身賠笑道:“大爺,咱們昨晚說好了價錢的,您瞧我一家都在這兒了。”
譚香和一對兒女都坐在包袱上,眼巴巴望著。藍花布頭巾裹著譚香被曬黑了臉。
那人白眼:“我可沒收你的定錢。每月二錢銀子,你還要討價還價。哪比早上來客人爽快。人窮,就別埋怨。”
譚香猛跳起來罵道:“好個幹兒子,不吉利地方還敢要老娘二錢銀子?窮怎麽了?窮就活該受你欺負?你當你是閻王門口的狗?守著鬼門關,還真當自己大爺了。”她鼻孔出氣冷笑,被蘇韌扯到身後。
那人氣道:“大腳潑婦!……還好沒租給你們這些凶神。滾,再胡攪蠻纏,我就喊地保來了。”
譚香二話不說,從包袱裏抽出一把菜刀。衝上去用腳一踢門,叫道:“你喊,你馬上去喊!”
那人畏懼,將大門閉緊,用帝京話繼續罵罵咧咧。譚香又踢門:“幹兒子,你有種出來!”
忽一陣漫天風沙吹過,譚香被迷了眼,蘇甜蘇密一陣咳嗽。
蘇韌擦了擦臉上汗,勸道:“阿香,算了。我們和這房子沒緣份。再找找吧。”
譚香吐口唾沫,把菜刀柄往汗巾裏一插。她和蘇韌背起大大小小的包袱,蘇韌還提了竹箱子。他對抱在一起的孩子們笑笑:“好,咱們走啦。”
蘇甜對那扇門“呸”了聲,才跟上父母。她人小,一手拖把油布傘,一手拖著生病的弟弟。
晌午時分,城內人家正做午飯。他們餓著肚子,狼狽穿過條條胡同。別人家門裏,石榴花紅豔,煙囪裏,冒著炊煙。胡同口斑駁的槐蔭,投在蘇韌玉般皙白的臉龐。他收了笑容,瞳子如夜深沉。
他們到京已五天了。京城住宿昂貴,他們隻能住在不太象樣子的小客棧裏。客棧有蚊蟲跳蚤,人多嘈雜。蘇密病了。大夫說孩子水土不服,要勤洗澡,注意清潔養著。蘇韌不在時,有人裝醉到屋子裏調戲譚香,被她用菜刀趕出去,罵了個狗血噴頭。
所以,蘇韌急於找處房子。他人生地不熟,簡直要跑斷了腿。
蘇密這一病,盤纏更空了。蘇韌恨不得把一個錢分成兩半用,不免要和主人們講價錢,直到鬼門關這家才算定。早晨退了房來,又不成了。他雖在六合人緣好,可在京城新灘頭上,一時難以施展。這樣境況,是神仙也要發愁。朝廷六部在本月底要招收低等吏員。蘇韌來京的主要目地,就是要考到部裏去。對考試,他有自信。不過眼下事,就是先給一家人找個住所。
大雨點落下,行人忙不迭避雨。蘇韌拉著譚香了家胭脂店的門口。譚香靠著門檻,蘇甜蘇密抱在一起。店主人道:“客官,若不買東西,就不要擋住小店門麵。”
蘇韌一退,把蘇甜蘇密拉過來,他肩膀立刻被雨淋透了,譚香將傘移到他頭上:“大美男成了落湯雞。”
蘇韌逗他說:“你還笑!也想試試?”他把她拽過來,不舍得讓她淋雨,貼在自己胸口。
譚香低聲:“阿墨別發愁,咱們總能找到房子的。”
蘇韌這幾天抽空去了次附近寺廟,跟和尚們聊聊套上了近乎。他是以備萬一。看來,現在也隻能到廟裏去求和尚收留幾日了。
一老年果販子挑著擔果子,停在隔壁店門口。蘇密有氣無力撒嬌:“爹,我想吃個紅蘋果嘛。”
果販子說:“這不是蘋果,是京城特產火裏冰。”
蘇韌抖抖索索,掏出兩銅板:“大爺,讓我買兩個。”
果販子瞅了瞅蘇韌他們,遞給他們四個小果,搖頭說:“我家裏果子都爛了,還在乎這幾個?小兄弟,看你兒女都長得像你,該是個大貴人的相。你們怎流落到京裏麵?”
蘇韌道了謝,和老販子攀談。他腹中空虛,有些暈,便咬了口果子,頓時齒間留香。
這城裏,無風三尺土,有雨一街泥。
譚香指著遠處紫禁城影子小聲說:“皇城就這樣?雲比咱六合黑,天也不必六合高。將來我們回縣城,依樣畫葫蘆造個小的。”蘇甜蘇密連連點頭。
老頭聽說他們沒有找到住處,放下扁擔說:“我倒是知道不遠處的鴛鴦胡同有所小院,正要租出去。要價低,但房東要挑人。”
“挑人?為什麽?”
老頭說:“傳說幾十年前,院子裏有年輕男女殉情自縊,化成蝴蝶。這兩年,住家都是些年輕男女,不久都搬走,說見到鬼影。可那家主人還非要租給年輕夫婦,說是‘以毒攻毒’,總有一天能尋到壓得住那對鬼的。”
譚香聽到,一拍大腿說:“這有什麽怕人?梁山伯祝英台,就是這樣死的。”
蘇韌瞳子轉動。問:“大爺,房子在哪裏?”
世界上並沒有鬼。但脆弱的人心裏藏著鬼,一半是別人,一半是自己。
老頭說:“幫人幫到底。你們要不怕鬼。雨停了,我帶你們去看看。”
雷雨說停就停,天又放晴。蘇韌一家走在泥濘路上,像在墨盒子裏滾了一圈。
到了條不寬不窄的胡同。歪脖子的棗樹旁,有院門虛掩。
老頭讓蘇韌他們等等,不一會兒,出來個幹癟瘦小,五十上下的男人。
老頭介紹說:“這是牛大興牛大爺。他成日在家,牛大娘是產婆,正出門。”
蘇韌行禮。牛大興倒是體麵,三縷牙須梳理整齊,身穿元寶緞長衫。
牛大興見了蘇韌,眼皮一抬。他張張嘴,什麽都沒說出來。
他瞟了眼譚香,滿麵笑容道:“是要租房子吧?你們可是找對了人。鴛鴦胡同靠近皇城根,那小院雖和我家靠著,卻是獨門獨戶。”
譚香問:“多少錢一個月?”
牛大興道:“不貴,一月兩錢。”他仔細偷看蘇韌。蘇韌定神,他立刻把眼光轉開。
蘇韌笑:“可否先容我看下院子?”
“請吧。”
譚香一進院子,“啊”了聲。院子不大,布局小巧。牆邊爬滿了牽牛花,藍藍白白開得好看。竹架上結著幾根絲瓜。大雨過後,庭中蜻蜓輕舞,芭蕉垂葉。清水順著瓦楞滴到門前,倒映彩虹。能用的三大間屋子,都是東南向,像是年久失修,打掃倒還幹淨。
蘇韌道:“哎,院子不錯,可東南房,據說冬不暖,夏不涼……”譚香暗暗拉他袖子。
牛大興忙說:“這附近東南房都起碼一月四錢……。這樣,一月一錢銀子,可簾子窗紗都得你們自己買。”
蘇韌盤算了下,望了眼譚香。他才說:“好吧。”
蘇韌謝了果販子。他把譚香留在屋裏邊,跟著牛大興去寫契約。
牛大興端詳他,問:“你們從湖州來,要走許多路吧?家裏父母可好?
蘇韌筆一滯:“我們是土生土長的江蘇人。家裏父母健在,靠我兩個兄弟伺候。”
他仰麵微笑:“我到京城來,要找一個在錦衣衛的好兄弟。不巧他正出差,過幾天就該回來了。”
牛大興胡須一抖,垂下鼠目。蘇韌看了,又一笑。
蘇韌向人打聽,到集市上,買了幾卷窗紗,幾掛葦簾,還買了把新鎖,幾根蠟燭。
他走到燒餅攤子前,賣大餅的回回帶著小白帽,熱情招呼:“相公是新搬家?等等,燒餅還沒有出爐呢。”
蘇韌含笑答應,他看見了不遠處一家奢華酒樓,上寫三個字“得意樓”。
在六合滁河邊,逃生的大白曾跟他說“你隻要去得意樓找個叫雷風的人,跟他說你認識老白。他一定會帶你來找我的”
“老哥,城裏有幾家得意樓?”
“就這一家。”
“裏麵都是什麽人出入?”
賣大餅拋著麵團說:“這家店裏,除了錦衣衛等禁軍,就是地痞混混,黑道上的人和官府的人常在一起喝酒,但他們也經常鬥毆。”
對麵有家鋪子口排了路長隊。長隊裏衣冠市井混雜,蘇韌問:“那些人買什麽?”
賣大餅把餅裝在紙裏給他:“買報的,快到時辰了。”
蘇韌挾著雜物捧著大餅,到隊伍後頭問個書生:“兄台,小弟外來,敢問你們要買何家的報?”
那書生說:“兄台,小弟要買一份叫‘暗香’的報紙。”他不屑地說:“那些小民卻是要買‘順風耳’的。順風耳,專以低俗標題,駭人圖文奪人耳目。不是我輩能欣賞的。”
蘇韌隻知道“暗香”,這是一份頗有規模和水準的民間地下報紙。對朝廷內外局勢的分析準確,報道比朝廷邸報翔實。不少文章,文筆卓越,文辭尖銳。
他在應天府,就看過。
他想過:私人報紙能那麽清晰的寫□□,報紙的主人定是高官或皇親,且擁有龐大消息網。“順風耳”,他是第一次聽說。
排前麵的短衫人回頭反駁:“暗香上寫的東西,和我們什麽相幹?而且全是之乎者也,誰看得懂?我們就喜歡看順風耳,忙了一天。看看順風耳上的故事笑話,真快活!”
隊伍裏一片讚成。有人說:“最近那篇‘小王爺江南摘花記’,你不看等於白活。上次故事停在節骨眼,害我心癢死了。”
蘇韌又問書生:“小王爺江南摘花記,可是杜撰的?”
書生低聲說:“是唐王爺的真事。被流傳開來添油加醋寫的。不過,小弟絕沒看過順風耳的。”
有人吆喝“來了!暗香和順風耳一起到了!五文錢一張,不要擠,不要擠。”
蘇韌被人推向前,一隻鞋子差點被踩掉。到了櫃台,夥計問:“順風耳還是暗香?”
蘇韌道:“都要。”
他想著燒餅要冷,快步歸家。譚香燒了鍋熱水,正在井邊給蘇密擦洗。
蘇甜迎著他:“阿爹!燒餅,嘿嘿,我先吃。”
“慢點,別噎著。”蘇韌說。他幫著譚香擦幹蘇密,把蘇密背到炕上。他攬著蘇密,把大餅一片片掰碎了給他吃。等孩子吃完了,他囫圇吞餅。讓譚香幫著他掛簾子,糊窗紗,自己又小跑到胡同口買了幾張草席……。徹底安頓好,四周靜下來,月兒已高懸。
譚香拍著孩子們。蘇韌打開了報紙。暗香上都是寫朝廷消息。有“黃石道人”寫的“再論酷吏”。還有一篇是“無畏子”寫的“諏議內閣首輔蔡大人改革之新法”。
蔡述名字前是長長一大串的頭銜。蘇韌撇下嘴角,對空笑道:“蔡敘之,你怎那許多的官職?”
蘇韌把暗香疊起來收好。他又看了順風耳。順風耳上,都是大標題,諸如“尚書八十高齡神秘生子”,“公主痛打駙馬小妾”等等。
正中一篇是“小王爺江南摘花記”,附有上幾期的故事概要。寫某俊美親王借在江南巡查機會尋覓知音,巧遇民間的十七歲寡婦。那寡婦美貌溫柔,和王爺一見鍾情,種種曲折後兩人正在幽會,門外有人撞開門……。小報還配上插圖。王爺搖著扇,小寡婦香肩半露半遮麵。
這一期,寫小王爺為了不連累小寡婦的清名,決定打死也不承認,在某縣縣衙和縣令大辯一場,被關進一所“天下知名的大獄”……
蘇韌沉浸在其中,不覺忘卻了疲倦。他眼睛驟然銳利,而唇角的笑帶著譏諷。
他恍然大悟。不是他明白的太晚,而是人對於牽動感情的人物,會感覺遲鈍些。
唐王寶翔字飛白,大約是比他大一歲。唐王,曾被貶為庶民,後來恢複了家門。
飛白,老白,大白,從前的那些事,最近的那些事,都能對上號。就是他。
他是唐王,現今除了皇帝獨子之外,最接近皇位的人。大白的幫派,果然做極大。
他想起大白在牢裏的深夜裏,對他說的話:“我有個毛病,就喜歡有夫之婦……”
還有那塊牌子。蘇韌記得那塊牌子是如何給大白的。
那天,他,阿香,大白,小蚌殼四個人一起去遊船。恰逢十五,滿湖月色。
誰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聚會。小蚌殼遭遇慘禍,大白從此失蹤,他們跟著譚老爹逃亡。
蘇韌搖頭,他攥緊手中的玉牌,把它丟進了雨花石袋子裏。
他已決定,暫時不再去找大白。
縱然艱難,但他麵前,是有一條長長的路,他夢想過自己如何走。夢明麗而混沌。
他知道,他最想接近的那個人是誰。除卻譚香的任何人,不過是向上的梯子。大白並不例外。
蘇韌血液沸騰。他走到院裏,用井水擦臉。星空幽遠,他身心俱爽。
走街串巷賣西瓜的販子,在黑暗的胡同裏唱著歌。
孩子們在裏屋睡了,譚香在外間的炕上杏眼微闔,睡意朦朧。
蘇韌脫衣,譚香側身抱住他:“阿墨。”
蘇韌擰了擰她的鼻子:“睡不著?”
譚香說:“沒,就是高興。咱們有個家,能不高興嗎?”
“高興。”蘇韌吻她,耳語道:“以後……”
譚香笑著掐他一把,背對他說:“你都累了一天了,還想作死?睡了。”
蘇韌擁著她閉眼。女人的皮膚柔膩溫熱,讓他安心。
涼風濾過,白灰牆上,驀然有隻蝴蝶妖豔的影子。
冥冥中,有兩雙眼睛,在暗處,望著蘇韌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