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小王子流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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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白八歲之前,在天子腳下生活。都說帝京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阿白的印象裏,帝京城比唐王府就多出來片紫禁城。那時阿白還列名玉牒,名叫寶翔,乃唐王世子。
    唐王六位兄長,兩個成了皇帝。一個是廢帝,還有一個就是今上。
    小寶翔喜歡廢帝。他是總送給他糖吃的可親伯父。廢皇後則是最疼愛他的姨媽。後來,廢帝不見了,廢皇後也不見了。有一天,寶翔的娘被宦官請到紫禁城,再沒有出來過。寶翔和爹爹隻能在雕欄玉砌的王府內活動,沒有聖旨,哪兒也不準去。
    唐王是個最好性子的人,人家說什麽他都“噯噯”。王妃沒了,他不找伴。兄弟間屬他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平日畫幾筆,念念逍遙篇。除了半夜愛拉拉胡琴,沒任何特別之處。
    寶翔天生好玩,不肯用功。抓青蛙,捕蜻蜓,不亦樂乎。他還在姑父們的衣袖裏放小蛇,把侍女的胭脂調在魚缸裏麵。旁人每在唐王麵前抱怨,他總是“噯噯”笑。
    今上登基後,一度嚴禁皇親養馬。唐王給寶翔選了隻毛皮偏白的豬。寶翔常騎在豬背上衝鋒。白豬在花園裏亂踏亂啃,狼藉一片。王府內侍者全從宮裏派來,一年就要換一批。他們被小王子的調皮弄得頭疼,年底離府,無不謝天謝地。
    寶翔越長越胖。姑父蔡揚送了隻失母的小白老虎。寶翔一見就喜歡上了。為了兒子,唐王親自喂養馴化,把小老虎稱為“小白”。
    蔡揚有兒子叫蔡述,相貌和女孩兒差不多。雖然他是寶翔表弟,寶翔看不慣他。因為他常帶著絹帕,手臉幹淨,和寶翔泥巴娃娃形象截然不同。寶翔認為他娘娘腔,但眾人讚美聲源源不斷。寶翔氣不打一處來,他納悶世間人為何都喜歡蔡氏父子那種男的。
    菜述七歲就有了字“敘之”。他告訴寶翔說,凡是自尊的孩子都有字。
    寶翔氣急敗壞跑去問唐王:“爹,我怎麽沒字啊?”
    唐王正坐著書寫:“噯噯,等等啊。”
    寶翔氣呼呼抄了把篦子,狠敲他頭皮:“快點,快點!”
    “噯噯……寫壞了。”唐王無奈望著被他翻過來的硯台:“好了,我兒叫飛白吧。”
    從此寶翔和蔡述對陣有了底氣,“飛白”兩字,很囂張。
    寶翔八歲生日才過,蔡述父子來瞧他們。蔡揚拉了唐王屋裏閑談,蔡述坐在石頭上看寶翔馴白老虎跳圈。他忽叫了聲:“飛白?”
    寶翔回頭:“怎麽了?”
    蔡述呆坐在那說不出話。寶翔實在瞧不慣這套,就別過臉不睬他。
    晚上,他發現唐王寢室裏那把胡琴找不到了,急匆匆糾個小宦官問:“胡琴呢?”
    “……今天王爺送給蔡公子了。”
    寶翔大怒,把蔡揚給他的玩具丟了個稀巴爛,還“呸”了一聲給蔡述。
    三天之後,皇帝下旨,貶唐王父子為庶民,居住杭州,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唐王一笑,收拾行李。貴重的東西,自有東廠人過來接收。半大白老虎,被唐王裝進了隻籮筐。寶翔臨走,姑父馮倫前來送行,囉裏囉唆說了一堆。
    唐王拉著他手,“噯噯”著,最後才道:“子約,我走了。可惜你我,蔡揚和皇兄,四個人再也沒機會到徐嫂那裏吃飯了。”
    馮倫灑了幾滴淚,低聲:“……不幾年就能見麵。”
    寶翔窩著一肚子火:“哼!我們再也不回來了!”他說完,踢下簾子。
    等他再想起來瞧窗外風物,人間四月,京外天地,桃紅柳綠。
    寶翔父子住在孤山附近一座寒酸小宅。江南的冬天陰冷潮濕,過了那年冬天,唐王就常常咳嗽,入不敷出。從王府帶去的唯一小仆從,卷了些衣物逃走,正被唐王裝見。他隻是“噯噯”咳嗽幾聲:“走啦?再帶幾兩銀子。”
    沒了王爺身份,唐王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做什麽都不像樣。挑桶井水能灑了一半,種塊菜田卻不發芽。可是寶翔覺得小日子過得蠻有滋味。憑借幾張賤賣的古畫,至少半大老虎每日都有肉吃,和寶翔一起長大。唐王說養老虎招人妒嫉,不讓小白跟寶翔出門。
    寶翔想自己總有天能像爹照看他那樣照看爹。他跟著民間的孩子們放風箏,摸魚兒,扒著人家洞房偷看新娘子。每天回家,唐王做好熱菜熱飯等著他。雖然不再拉胡琴,但他開始給寶翔念莊子之外的書。他告訴兒子,心裏喜歡李白的詩文。燈下讀到“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他就歎息一聲。
    寶翔想爹從未去過長安。難道他在那還有喜歡的美人?想來想去,喜歡爹念其他的詩。
    “結發未識事,所交盡豪雄……托身白刃裏,殺人紅塵中”,這才是飛白喜歡的李白。
    他問:“李白是英雄嗎?”
    “他是遊俠。”
    “什麽叫遊俠?”
    父王用袖掩口咳嗽:“我哪裏知道?你可別亂殺人。”
    飛白和老虎隻會吃和玩,胃口越來越大。可唐王漸漸吃不下了,一病不起。
    官府遲遲不派人來,唐王躺在床上看窗外雨絲,對跪在床頭寶翔說:“飛白,我走了,你別傷心,你的姑父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寶翔不相信,姑父們來接他,萬裏長城都該倒了。
    他平生第一次大哭:“我不要你死。爹,我以後會聽話,再也不會用你的圖卷養蠶寶寶,再也不會去吃別人家的梨了。我會很有出息的。你一定要看著,我會比蔡述更有出息。”
    唐王“噯噯”答應著,拉著他手:“飛白,爹不要你有出息。人為何都要有出息呢?從前,我們四個常在一起。我不如皇兄從容,不如蔡揚聰明,不如馮倫有人緣,但我沒覺得自己少了什麽。我隻要你活下去就好,最好能快活。你娘她……也是一樣的想法。”
    寶翔嗚嗚直哭,哭到父王身體冰涼,白老虎來咬他的衣角。
    寶翔這才明白,天塌下來了。爹被杭州府派來的人按庶民禮葬好,寶翔從此混跡民間。
    原來,每頓飯都是要用腦子去換來的。吃了這頓躺下,若不操心,下頓就沒著落。
    他把爹留下的幾張破圖畫拿去當鋪。老板都說是假的,可憐他年幼孤兒,還是給了幾兩銀子。寶翔立刻買了一大塊肉給白老虎吃。
    他每天吃兩頓,減成一頓,最後成天躺著和白老虎對視。他昏昏沉沉,餓得想把自己白胖的腳趾頭吃了。白老虎從小吃主人送的肉,此時也一籌莫展,瘦得皮包骨頭,還掉毛。
    寶翔記著爹的話,不想死。看到街上一群群的流浪孩子,他問:“我加入你們行嗎?”
    “你有什麽?”
    “我有隻白老虎!”
    街頭孩子們不信,非說他扯謊。寶翔就領著他們回家看。小白一出門,他們哭著喊著逃跑了。寶翔覺悟過來:普通人怕老虎,他要是在家抱著小白,他們倆都要餓死。
    一天晚上,他領著小白一直走到虎跑附近的山丘。
    天上驀然落了雪,寶翔餓得肚子咕咕叫,他從懷裏拿出一塊肉,丟給了白老虎。
    白老虎意識到他的異樣,猶豫了許久才低頭吃。寶翔摸著虎頭:“小白,吃了這頓,我們就分手了。爹爹死了,家裏空了,我養不起你。我窮了……。”他說到這裏,一陣鼻子酸,隻能朝天看看,他把留給自己吃的兩個肉包子丟給了老虎。
    老虎狼吞虎咽完臨別晚餐,虎目黯淡,還沒聽懂。
    天寒刺骨,寶翔用袖子擤了把鼻涕:“我養不起你了。咱們不分開,就都是死路一條。我要去流浪了,你回到山裏去。你記得不要吃人……不要吃好人。”
    老虎哀怨長嘯,寶翔說:“你哪裏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遇到蔡述可不能吃……他是我表弟。噯,我們再也見不到蔡述了……”
    老虎徘徊不去,寶翔發狠,一推它身子。小白走了幾步,還回頭望他。
    寶翔忍不住哭出來:“快滾!我本來不想哭的,都是你害的!走吧!還不走幹什麽?”他情急之下,撿了塊泥巴砸老虎的屁股。他隻舍得打老虎屁股,因為聽說那裏最不疼。
    他坐在雪裏嗚咽,想他寶飛白這輩子就這晚上最慘最丟人。為了自己苟活,連相依為命的老虎都丟開手了。
    他發誓等自己以後有了錢,一定找回小白,讓它天天跟自己躺著隻吃肉。
    想到這裏,他破涕為笑,舉首望向山林,白茫茫一片,小白的蹤跡都不見了。
    他沒有再回家,去找了在橋洞下蜷縮著烤火的一群流浪兒。
    他們都嫌棄他胖,趕他走。為首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哥哥願收留寶翔。
    “爹媽呢?”
    “死了。”
    “家裏還有什麽?”
    “沒了。”
    “幹嘛要跟著我們?”
    “我要當遊俠。”
    “有意思,你怎麽當遊俠?”
    寶翔拿了塊磚頭說:“知道,玩命。”話音剛落,他對自己腦袋拍下去。
    寶翔跟著街頭孩子流浪了幾天,就學會扮成瘸子乞討。哥哥看他很有前途,順便教會他開鎖。
    寶翔跟著哥哥開了好幾家店鋪的鎖。他覺得很好玩,而且哥哥誇獎他進步神速。
    他發現這個哥哥雖然從那些店鋪裏拿出好多玩意兒,但群裏的孩子生病了,他還是兩手一攤,說沒錢看病。他心裏開始厭惡那哥哥吝嗇,但他覺得兄弟之間不該吵架,他就不吵。
    哥哥再讓他去開鎖,他說:“我不去。我不高興去。”
    哥哥氣憤,讓群兒一起揍寶翔,說他好吃懶做。寶翔還是不肯去,哥哥就用五把鎖鎖住他。自己離開了。寶翔拿一根鐵絲,沒多久就開了全部鎖。他不喜歡成天跟在人家後麵懇求,而這當頭的哥哥就這點本事,讓寶翔更加瞧不起。他離開孩子們,開始單混。
    杭州城大,不是說混就能混的。寶翔開始瞎混的時候,學會了新本領“舔盤子”。
    凡是路邊攤位,都有一大群小混混圍著。幹這個,需要眼明手快,才能殺出一條血路,
    寶翔個頭大,眼睛尖。他穿著日益短小的王府舊衫,粗看還像個良家孩子。所以即使攤販趕人,也是最後才輪到趕他。寶翔流著口水,踮著腳,貼著牆根,等客人離開板凳,就“嗖”一聲上去捧著盤子,伸出舌頭舔個一幹二淨。有時候他吃太飽,就不與其他孩子搶生意。
    舔盤子,也能舔出名。寶翔綽號“小胖”,幾個月就在嶽王廟那帶舔出名氣。終於被錢塘幫嶽王廟某小巷的混混拉去,拜個小兄弟。寶翔在王府是個最會玩兒的孩子,比一般平民破落戶孩子能來事多。又沒幾個月,就受到小巷大混混的賞識,擔負起一些下等差事。
    寶翔吹氣球,賣瓜子,每日妓院裏走個幾遭。他看大人跟著姐兒們鬥嘴說笑,也跟著學幾句,煙花女們笑著捏他腮幫。他沒花錢就拿來頭油,茉莉花,穿著大混混們不要的衣服,褲腳拖在地上。老鴇烏龜們見他年紀小,手腳快,胖乎乎的可愛,都喜歡。
    他閑著,大混混叫他拿著一把寫著姐兒們名字的花紙頭,走到體麵的酒樓下去問人家:“老爺,要聽曲嗎?”
    有的老爺矜持,先要姐姐們去酒樓見麵。寶翔就飛跑著來喊姐姐,老鴇總給他兩三個銅板。
    有的老爺隨和,直接上姐姐們家裏去坐坐。寶翔就跟著轎子,或是領路。
    他蹲在紅燈籠下,聽烏龜叔叔們說風流笑話,半瞌睡了,才有人出來丟給他一點碎銀子。
    他打哈欠,就躺在門洞裏的板凳上,熬上一晚。
    門洞漏雨,雨點打在他鼻子上。他夢到唐王,張開眼半晌,翻個身再睡。
    十一歲那年冬天,又是大雪。他想起了小白,想起了家。
    他回到家。愕然發現門口有些凍成冰的小動物屍體。他細看,數量不少。
    難道是小白來看他了?送他的禮物?可他早就不住這裏了。
    他大聲叫了幾聲“小白”。山穀之間,有虎嘯一聲。
    他拚命朝山裏跑去,雪中不見小白,卻聽見金鈴叮當。他站到高處,辨別聲音。發現鬆樹之下,有黑白相間條紋。他滑下山麓,真是小白。他驚喜交加,想到抱住小白。
    一張網從天而降。有人蜂擁而上。正是黃昏,寶翔瞧不清,他怒吼一聲,抽出匕首切開羅網。
    有人說“老大,那是個孩子。老虎正吃人。”
    寶翔罵道:“去你娘的。我的老虎從不吃人!”
    火炬下,有個瘦小如猿猴,戴著綠帽子的老家夥蹦了上來。他臉黃而圓胖,像隻枇杷.
    “老大……”
    老家夥一擺手,寶翔白了他一眼,不屑一顧。
    他說:“兄弟是錢塘幫的,我們山大爺才是江南第一號老大。你是哪裏的老大?”
    老家夥嘿嘿一笑:“你是錢塘幫的?人與老虎怎能為伍?”
    寶翔鑽出羅網,抖落雪花:“我樂意。”
    老家夥不怒反笑,對左右說:“這小孩長得很像我。”
    寶翔想自己可比他氣派多了,正要反駁,有人道:“既然是錢塘幫的人,見山大爺還不跪?”
    老家夥就是山九?他常聽人說起他如何威嚴,可真人哪裏像?
    他昂首:“你是不是假冒的?我呢,先跟老虎當兄弟,再加入錢塘幫。義氣第一,要我下跪,除非先把我老虎放了。”
    老家夥又一笑:“嘿嘿,貨真價實,我是山九。你們看這孩子,是不是很像我?”
    寶翔以為大家都會憑良心說話。可人人附和,都說天上掉下來一個小山九。
    從這天起,寶翔成為山白。他從流浪小王子,成了錢塘幫山大王子。
    山九住在西湖邊,家裏掛滿了鏡子。那些鏡子都是昏鏡,沒有一麵照的清楚。
    每天阿白起床,山九就笑著看鏡子說:“我們不愧為父子,像啊,像啊。”
    他因為希冀二人更像父子,就讓山白跟他學功夫。
    山白從前也遇到幾個大混混點撥,有幾下三腳貓功夫。
    山九說:“你想學什麽功夫呢?”
    寶翔哈哈道:“我要先學省力的。”
    最省力的功夫,就是“輕功”。他跟山九學會了粗淺輕功,便開始跟著段大娘學“基本功”。
    段大娘是錢塘幫大嫂,是個寡婦,麵方口闊,身量比男人還粗大。眼睛一瞪要罵人,笑起來震天響。可讓她笑罵幾句,是錢塘幫所有後生們的榮耀。
    她教山白推一輛糞車,每日要繞山十七八個彎。若灑了一點,她就要罵到天黑。
    阿白垂頭喪氣吃飯,山九聽她遠遠在罵,總笑著說:“女人漂亮,脾氣總歸大些。從前段老大活著的時候……”
    阿白望了眼牆上的昏鏡,什麽都懶的說了。
    過了大半年,阿白推糞車不再灑。段大娘就找了不少師傅教他學習。
    奇怪的是,師傅們都說:隻練習過推糞車的山白,基本功特別紮實。
    阿白想:段大娘的糞車,一定是神奇的。這時他開始熟撚錢塘幫重要人物。
    他們告訴他,段大娘喜歡他喜歡得了不得,常說他是個能做大幫派的孩子。誰質疑這孩子的能力,她跟誰就急。可是阿白真麵對她,她又板臉,開口閉口罵他。
    “漂亮女人,脾氣總歸大些。”阿白對著昏鏡重複,他覺得看不清才是幸福。
    “臭小子!死在這裏睡覺!”段大娘又罵他了,還拉著他耳朵。
    “大白,快醒醒,我爹來了,還有大娘!”有根蘆葦花拂他鼻腔。
    阿白噴嚏一聲,坐起來。
    船上好大一群人,他笑了笑,拉拉譚香的手,對段大娘說:“大娘,這是阿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