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1:喬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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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天夜裏,二十七歲的年輕小說家禮查從外表看起來像是家酒館的窯子裏出來,打了個寒戰,便緊了緊尚未打理整齊的衣領。
    這座城市的冬天很冷。今年可能比往年還要冷。該死的天氣。他在心中埋怨著。
    夜路人跡罕至,狹長的巷子沒有一絲亮光。他不由得加快腳步。穿過小巷再往右連著拐兩個彎兒,就到自己借宿的破地方了。自從搬到倫敦的這幾個月以來,禮查每天晚上都是這麽度過的。也許該在路過拐角處的木柴店的時候多買些柴火,為接下來的嚴寒做準備。可自己身上帶夠錢了嗎?
    不禁自嘲一下。貴族們在奢華的宅邸裏享受著美酒佳肴,窮人卻連一捆柴火都買不起。禮查每夜隻能花幾個銅板在妓|女那裏尋求慰藉,或用酒精排解自己失意的人生。
    活到現在已經快三十歲了,卻是一事無成。雖然人這一輩子不可能總是順風順水,可是生活給予禮查的回報卻遠比他付出的要少得多。
    因此,也難怪自己隻能整日沉湎於酒色之中。盡管心裏清楚這隻是墮落的借口,但……剛才那女人的身體真柔軟啊。她叫什麽來著?或許下次再見到她應該給她帶些禮物。
    禮查一麵想著妓|女給他帶來的溫暖一麵裹緊身上的衣物,把斜跨在肩上的布包夾在腋窩下。這裏頭的東西可是自己的心血……比命都重要。最近這一帶的流浪漢越來越多了,可千萬別讓自己在半夜碰到搶劫犯。
    就在禮查帶著焦慮的心情經過木柴店的時候,一陣刺骨的冷風突然從窄小的巷口吹出來,將他的臉刮得生疼。
    禮查停下腳步朝風吹過來的方向望了一眼,仿佛感受到有一股吐露著恐怖的氣息向自己襲來。
    不會出事的。那麽晚了,不會有人的。禮查對自己說。前麵沒有腳步聲,那兒一個人也沒有。
    盡管給自己鼓了不少勁,他最終還是放棄了買木柴的念頭。禮查轉個身,加快趕路的步伐。下次再買吧。今天姑且繞路回去。
    才走出兩步,禮查就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往前挪動一步了。一個漆黑高大的人影晃動著出現在他眼前。禮查看見他,就像看見一隻亙古不朽的幽靈。
    頭部向後仰去,禮查整個身子都在向後傾倒。因為在他準備轉身拔腿逃走的同時,身前的男子朝他抬起了右手。
    天呐,我完蛋了。這是闖入禮查腦中的第一個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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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想請你替我的前半生寫一本傳記。”
    他所有所思,慢步移向窗口,在那兒站了好一會兒。黑暗中響起的這股聲音,仿佛具有和數百年光陰同等的重量。
    屋內的擺設很簡單,隻有幾樣東西:雙人床,衣櫃,鏡子,方形桌和兩把椅子。全部都是木製品。向外遠瞻過去,依稀可見昏暗的路燈下聳立著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黃中透白的尖銳雙塔。
    小說家禮查整理隨身攜帶的單肩布包,拿出紙和筆,等待著。
    “我說過,我以訪問他人為生。隻要委托人的故事足夠精彩。我見你午夜在無人的小巷獨自徘徊,便知道你是個有故事的人。收費的事可以遲些再說。”
    “你需要很多羊皮紙來記錄這個故事。”
    “沒問題,我帶了整整一包。”
    立時,桌麵響起一陣拍打的聲音。一大疊不同於羊皮紙的白色片狀物品呈現在他和男子眼前。
    “從遙遠東方流傳過來的造紙技術所造的新型紙,既便宜又能快速生產。我前些年外出雲遊的時候,從阿拉伯商人那兒順手拿了好多。”禮查抬起下巴得意地補充道,“他們都被我灌醉了,完全沒有發現。”
    聽了這話,隱蔽於陰影之內的男人微微轉過身,但沒有回話。在這被黑暗所籠罩的房間裏,禮查隻能一麵歪著腦袋在心中猜測這家夥把自己領上來後始終不用照明工具的原因,一麵盡可能地睜大自己的雙眼直直盯著他。
    禮查是從北邊的約克郡過來的。打從兒提時代起便立誌要當上一位知名作家的他雖然年紀輕輕,卻也算見識過不少形形色|色的人。為了獲得更多更好的素材,豐富創作靈感,他成年後便不停在外奔走,往來於歐洲各個林立的小國之間。各式各樣的人他都見過,再離奇古怪的故事他都聽過。可是直覺告訴他,這一回站在自己跟前的家夥不同於那些凡夫俗子。這個男的,絕不是普通人。
    禮查搓了搓有些凍僵的手,為即將到來的奮筆疾書做準備。然後拿起鵝毛筆,朝他問道,“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你準備好了就行。”
    “那麽好。你在這裏生活?”
    “不,這隻是一個房間。隻要有錢,任何人都可以搬進來住。雖然充滿令人懷念的氣息,但我的家並不在這兒。”
    “能租到位於黃金地段的旅館房間,你也算是有點來頭了。”麵對這位神秘的委托人略顯冷淡的語調,禮查邊說邊聳聳肩,“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想把蠟燭點上。”
    “用不著。”
    “什麽?”
    “我能在黑暗中視物。點不點蠟燭對我來說沒有分別。”
    男人的聲音很是溫和,卻又充滿了威嚴讓人不得不對他的話表示信服。就在小說家無聲地用麵部表情表達出抗議的時候,他突然停頓住,仿佛想起了什麽不得了的事。
    “噢,差點忘了,沒有光你是寫不了書的。請便。”
    他好像做了個詮釋隨意的手勢,可惜禮查看不清。終於得到對方肯定的回答。禮查暫時放下心中越積越多的疑問,挪動身子,用末端浸染了硫磺的木條點燃了兩根放置在木桌中央的粗蠟。
    一時間,房間頓時為溫暖的黃色光源所充滿。禮查抬起頭直視三米之外背對窗戶凝視著自己的男子,不由得吸了一口氣。
    他看起來很老,又很年輕。燭光照亮了那頭略微滲灰、勉強過肩、有些蓬亂的黑色長發。那張蒼白嚴肅的麵孔上,一對藍灰色的眸子柔和無比,又精光逼人。然而,他的臉龐卻毫無生氣,沒有任何表情。
    小說家癡迷地望著他——癡迷絕不是因為被他的外貌所吸引,而是那股淳樸與高貴共存的奇異氣質。視線慢慢掃過男人身上穿得很舊了的白色麻布襯衫,和一條好像會永遠掛在他脖子上的銀色吊墜。與穿戴在腿腳上的長褲及陳舊軟皮靴相比,這條小巧而精致的女性化飾品一定是他渾身上下最值錢的東西了。即使是在與陰冷的外界比起來相對暖和悶熱的室內,他還是在襯衫外邊披上一件厚重的墨綠色長鬥篷。看起來像是個飽經風霜的旅行者。最值得關注的除了項鏈外還有一處——襯衣最上麵的兩粒紐扣鬆垮著,隱約露出幾條顏色已經很淡卻依舊清晰的傷疤。不管怎樣,眼前這名男子精悍的外表實在是令人嘖嘖稱奇。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喬貞。喬貞·塞恩斯伯裏。”男人開始自我介紹了。低沉的聲音非常輕柔,“不用懷疑,這就是我的名字。我已經太久沒有在他人麵前卸下偽裝、報上真名了。”
    “哈哈……”禮查緩過神,幹笑了兩聲,“很有趣。今晚我真是走運了。”
    名叫喬貞的男子沒有在意他的話,兀自說著,“我在那巷子發現你以前,就猜到你是做什麽的。你注視著每一個入你視線的人,都像一個孩子尋覓他感興趣的玩具。你是需要我的。我的故事絕對能夠讓你迅速躥紅,舉世震驚。”
    “不敢當。我會用最簡潔優美的文字譜寫你的一生。當然,紙我得省著點用。”禮查一臉躍躍欲試。對方沒有搭話,他隻能繼續,“嗯……我們該從哪兒開始?你是做什麽的?”
    “我是一名龍術士。”
    “不好意思……請再說一次?”
    “龍術士。”
    語氣並未刻意加重。喬貞隻是一如平時那樣淡然地說出這一鮮少有人聽聞過的名詞。
    禮查失聲笑了,像是在自言自語,“噢,這倒是個新奇的職業。雖然我完全沒搞懂……”哎呀呀,這家夥到底在說什麽?不由得再次向男子看去。
    禮查正看得出神,忽而發現,男人的麵龐竟比之前放大了一倍。喬貞忽然邁步到他跟前,氣勢洶洶卻又得令人感到離譜。禮查還來不及反應,半秒鍾前還距離自己三米的男人就已經在觸手可得的地方對著自己微笑了。
    禮查張大了嘴,當場一屁股跳起來,險些跌倒。椅子由於驚嚇被拖出去好遠。
    “……你是怎麽辦到的?!”
    “和任何人一樣。從窗邊走到位子旁,然後坐下。隻是我動作快捷你看不清。”
    喬貞把身子往前探,溫和地對禮查說。雖然已經用最大的誠意作出了解釋,可對麵的青年還是像看待一個怪物那樣看著他。
    禮查掏出手帕。他的額頭遍布冷汗,結結巴巴地說,“……剛才我連你的人影都沒看到。”
    “沒關係,你會慢慢適應的。就比如之前你我初次相遇的時候。”
    “什麽意思?”
    “在那巷子裏不是你找上我,而是我找上你。你當時非常害怕,現在卻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吧?因為我催眠了你。否則你一定會高喊救命不惜把整條街所有熟睡的人都吵醒,而不是乖乖跟我過來了。”
    喬貞的話仿佛給了禮查一記迎頭重拳。他顫抖著身體後退到牆角,再也不敢向前跨出一步。這時候的禮查已經憋氣到了極點。對方應該不是在忽悠他。因為當時的自己一定怕得不得了。在那種環境下遇見攔路的陌生男子,除了逃命外禮查不會再有第二種的想法。那時流露出來的醜態,全都被他看盡了。
    更要命的是,自己怎麽完全記不起來?混蛋,這家夥竟然不經過允許擅自對他的大腦動手腳!
    喬貞體會不到禮查的憤懣,或許是他不想。因為這在他看來根本沒什麽大不了。他就像往常任何時候那樣以最淡然的模樣看著背貼牆壁因為怯懦和鬱悶而不住發抖的小說家。
    “我和你同樣是血肉之軀,隻不過稍微有些許不一樣的地方罷了。現在,為了保證你創作的質量,我不能給你催眠。該怎麽做才能讓你放輕鬆?”
    “你確定不會打劫我?不會殺我?”小說家怯生生地用交叉的雙臂抱著自己的胸口。
    “我給你發財的機會。”
    完全不明白他到底在說什麽。禮查咳嗽了幾下,沉默著。最終,還是不可避免地使自己的理智被這男人本身及他背後隱藏的故事所擊敗。禮查拉回座椅,重新坐下。
    “那你就從頭開始講起好了。就從那個……你怎麽做了龍術士這玩意兒講起。”
    喬貞下意識地笑了笑,陷入回憶。那抹溫柔而又冷峻的淺笑侵占著小說家所有的注意力,仿佛身處於某個奇妙的夢境。
    “那是259年前,當時的我隻有二十三歲,比如今的你還要年輕。別驚訝,別那樣瞪我。我保持現在這副模樣是從1019年冬天就開始了。”
    “……有意思。繼續往下說……不過等等,你沒騙我?你確定這一切不是在逗我吧?”
    “有那個必要?”
    喬貞輕笑著反問。在一臉茫然表情凝視著自己的小說家麵前,繼續遙遠的回想。仿佛無論憶起何人何事,壞的,好的,悲傷的,喜悅的,他都會像現在這樣淡然處之。
    “應該從我的家庭開頭,你認為呢?我出生在西麵的斯溫頓小鎮,風土人情和這裏沒什麽大區別。但時代不同。那時候的國王是愛塞烈德二世。我是農民的孩子。家中除我之外還有一個弟弟和三個妹妹。我們從不走親訪友,就好像我們家根本沒有任何親戚或者其他長輩那樣。等我長到十八歲才知道,是父母對我們隱瞞了實情。就因為父親所娶的妻子是個丹麥人。”
    跟隨記憶追溯到韋塞克斯王朝統治時期。在那個年代,北歐的許多冒險者都十分向往歐洲大陸那建滿修道院的肥沃而易耕種的土地,頻繁侵擾歐洲沿海和不列顛島。雙方之間戰爭不斷。北歐海盜一波又一波的入侵,使英格蘭陷入“恐怖的維京人時代”。到韋塞克斯王朝末期,英格蘭國王愛塞烈德二世在位時,曾下令屠殺定居在英格蘭的丹麥人用以報複。從喬貞的話中禮查得知,他是一位同時攜帶著英格蘭及丹麥血統的混血兒。因此,接下來將要敘述的事情也就不難理解了。
    “沒錯,我是擁有撒克遜血統的英格蘭人和丹麥人所生的混血。”喬貞繼續道,“我的本家是經商的,在當地做一些以藥材為主的小買賣,積攢了不少閑錢,在斯溫頓也算有些影響力。不過,那都是與我絲毫無關的事情。在我還未出生的時候,父親突破世俗觀念與具有侵略者血統的母親私定終身,是受到整個家族的唾棄的。父親因此被逐了出去,與家族斷開聯係。母親對他不離不棄,兩人於路邊的茅草房成婚,沒有受到任何祝福。雖然這一切聽起來很糟糕,不過父親並不是我那從未謀麵的祖父唯一的兒子,所以塞恩斯伯裏家家業的後繼問題完全不用操心。而我自己對這個姓氏,也沒有任何歸屬感。”
    禮查聽得入迷,完全忘記要將這些話記錄下來。喬貞於是停下哼了一聲,手指敲打桌麵。禮查頓時有點手足無措,不好意思地笑笑,連忙提筆。鵝毛筆飛速地在紙上遊弋。
    “1016年年初,二十歲的我與一位溫婉端莊的平民女子訂了婚。未婚妻是父母替我尋覓的。雖然我本人對她並無情意,但在責任心的驅使下,我一直以成為一個好丈夫而嚴格要求自己、逼迫自己去喜歡她。起先的確是有些困難的,不過時間長了也算相處得不錯。家族已經由於上一代與再上一代的恩怨鬧得老死不相往來了,如果我和新婚妻子之間再不和睦……我可不想一輩子這麽過。”
    埋首文字堆中的禮查抬起頭向忽然停頓下來的男子看去,還以為他是在照顧自己刻意放慢語速,最後才想通他不過是由於積累在腦中的往事太多而沒能想好敘述的前後順序罷了。
    “對了,差點忘記個事兒。”十秒鍾的沉默過後,喬貞理清了思路,“芙蘭,我最小的妹妹。她最喜歡看我表演放煙火——用手。”
    “是什麽樣?”
    喬貞沒有讓禮查多等,可是禮查卻沒能料到喬貞放煙火的方式。黃紅的火苗發出無聲的尖叫,掠過指尖——喬貞竟然若無其事地直接將火點燃在自己的手掌。他是怎麽做到的?
    四周已經有些變燙了。從掌心升起的火,其溫度及亮度蓋過了一旁的蠟燭。搖晃著的火苗映紅了喬貞泰然自若的臉龐。禮查望著火焰的神情是那樣專注而又充滿了不解。盡管如此,他也隻是輕輕地“哇”了一下而已。通過剛才這個男子在自己麵前展示的一係列非正常的充滿顛覆性的言辭及表現,禮查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任何餘力來表達他對眼前這一幕的驚奇了。
    “這就像是在變魔術。”禮查對著火焰喃喃自語,“再這樣燒下去……手不會焦掉嗎?”
    喬貞嘴角略微傾斜,露出一個淺笑。就在他握拳的下一秒,橙紅中混合著些微藍色的光亮碎屑便在空氣中消散了。周圍再度回歸暗冷。至於自焚者的手,則沒有任何灼燒留下的痕跡。
    “雖然隻是個再簡易不過的小把戲,不過還是想讓你親眼見證一下。其餘的我就不表演了。如你所見,這個房間到處都是易燃物。我不想因為火災失去這裏任何一件物品。”
    得了,我早就知道你不是個普通人,不用再向我證明啦……禮查撇下心中的不安和不滿。直覺告訴他接下來還會有更加勁爆的故事。
    “這古怪而又神奇的能力是我生下來就具備了的。這或許是種驚人的天賦,但也能成為伴隨一個孩子毀掉他一生的詛咒。就算被視為怪胎而遭到排擠也找不到任何可辯解的辦法吧?可是沒有。父母對我愛護有加,當知道我擁有異能後反而更加愛我,以我為榮。他們完全沒有把我當作烙印著惡魔印記的怪物。不僅如此,還要求弟弟妹妹們一同為我保守秘密。你能想象嗎?在我童年及少年時期,我們七口之家的生活既平凡又幸福。這就是所有人都憧憬的畫麵吧。直到——”
    結婚僅僅一個月,喬貞一家美好的生活便被無情地打破了。
    那些年,世道非常混亂,王權交替不斷。愛塞烈德二世對丹麥移民者的肆意屠殺招致丹麥國王八字胡斯溫的報複。後者於1013年率領海盜艦隊入侵擊敗愛塞烈德二世成為英格蘭國王。一年後,斯溫尚未將國王的位子坐熱,便暴病死去。英格蘭貴族連忙又把流亡在外避難的愛塞烈德二世迎回來。老國王複位不久,便將這棘手的寶座扔給兒子,隨後撒手人寰。盡管被譽為“剛勇王”的新國王埃蒙德二世繼位後曾積極抵抗丹麥人,但他很快也死了。有人說是病魔奪走了他的生命,也有人說是丹麥王子克努特幹的。剛勇王去世以後,斯溫之子克努特繼承了英格蘭王位。這便是史稱北海帝國的統治者克努特大帝的一代梟雄。
    “我和妻子完婚之後的一個月,也就是愛塞烈德二世統治的最後一年的3月……”喬貞藍灰色的雙眼平靜得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我們全家都成為民族紛爭的犧牲品。”
    “……”小說家由於劇情的驟變張大了嘴。他按耐住迫切想要知道接下來故事內容的心情,聽喬貞繼續說下去。
    “我憑借那些非人的本事帶著已有身孕的新婚妻子逃脫,卻沒能救出我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們。我和妻子在巴斯鎮開始了慘淡的新生活。安寧和富庶的日子不再延續了。又過了一個月,我聽到了本家十八口人全部遇難的噩耗。沒有經過審判,沒有任何司法程序,隻有徹徹底底的權力以及暴力。”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你給我說清楚。”
    “你是在問我們一家是怎麽遇害的?我隻知道,那天夜裏,應該過了子夜吧,十幾個身穿盔甲的士兵趁家人熟睡時毫無預兆地闖進來。他們提著染血的劍踢開房門,企圖攻擊我和妻子。妻子怕極了,不停尖叫。我想我應該做些什麽。於是我抬起了手,就像無數次給芙蘭表演的時候那樣——突然出現的火焰就這麽脫離手掌飛了出去。火在他們身上跳舞,一個挨著一個點燃,蔓延。我用火燒死了一些士兵,然後拉著妻子的手去找其他人。遺憾的是,父親和母親還有弟弟妹妹都已經被他們刺死了。我們夫妻的房間是在最裏麵。我一邊哭一邊抱起妻子逃了出去。她也在哭。當時形勢危急得連把外衣穿好的時間都沒有了。我隻能攜妻子離開。身後燒起大火,整個家包括農場都沒了。我的家人,還有殺害他們的士兵,全都死了。除了我和妻子以外,再也沒有人從那棟即將燒成灰燼的房子裏逃出。我們頂著寒風披著夜色一路往西南方向跑,跑跑停停,一直到幾十英裏外的小鎮。中途我搶劫了一輛貴族的馬車。這實在是迫不得已的做法。至於本家那邊的情況,實在不在我能夠知曉的範圍內。”
    喬貞態度的淡定簡直超乎禮查的想象。“誰幹的?是誰把你們整得那麽慘?一定是別有用心之人在國王麵前煽風點火。是誰使你們一家受株連獲罪的?”禮查幹脆地問出眼下他最盼望得到答案的問題,同時也是喬貞遲遲不願如實交代的問題。
    “我打聽到很多個版本。最後才確定是巴徹利家族在背後搞的鬼。”喬貞沒有動容。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維殿堂裏,保持著不緊不慢的節奏說,“要知道,我的本家雖然是堅定的民族主義者,但他們平時做事低調,隻專心經營生意,不曾涉足政壇,最多也就是有點兒錢罷了。他們本有望避免那場殺戮。可最終還是沒有一個人幸免。謠言如同摻了毒汁的水滴,這水滴無孔不入。有人說塞恩斯伯裏家之所以會受到牽連是因為和丹麥人來往過密。他們所指的應該就是我的母親吧。”
    “不對!不對,這完全不對勁!我怎麽越聽越迷糊了……”小說家放下筆,用手拍打桌子大叫著,“如果是為了這原因——難道不應該網開一麵嗎?你們全家上下除了你母親外,和愛塞烈德二世都是韋塞克斯本國人啊。況且你的家族在你父母的婚事上可是堅決反對的!”
    “那又如何?一個與敵人通婚的同鄉、以及他們所生的雜種,還有那毫無背景的家族,這些能夠左右國王鏟除異己的決心?”喬貞隨意地笑了一下,“事實上,那些人的確是在以訛傳訛。不,或許應該這麽說——真相除了密謀的當事者以外不會再有人知道。我當時便是這想法。”
    “密謀?”
    “沒錯。這次的屠殺不同於上次。絕不是頭腦一熱的決定。”
    “對了,你剛才提到的巴徹利家——”
    “是巴徹利家族告的密。他們有人在宮廷當官。他們對國王說,我們家窩藏著丹麥人,想要造反。你必須承認,謀反罪通常都是除掉眼中釘的最佳借口。國王果然聽信讒言,下令處死那些在他眼裏包庇丹麥人的叛國者。畢竟這位災難性的國王從前就有過前科。”
    禮查搖搖頭,說不出任何感想。他隻知道愛塞烈德二世曾因1002年對丹麥移民的屠殺使其在十餘年後被攻入倫敦的斯溫逼得一度退位,而且他複位之後也隻做了短短兩年的國王便匆匆傳位然後死去。沒想到他在死前還殺死過一批人嗎?甚至不惜將同胞的性命也一起葬送……
    “告密者還真是用心良苦啊。啊,我並不是在稱讚他們。他們為何這麽做?別告訴我是出於愛國。”
    “聽我慢慢說下去吧。我了解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是在我三十歲以後的事了。”喬貞平淡地對禮查說,“不妨問問上天,為何賜予我這滅頂之災。噩耗還沒有完。痛失家園的我們在巴斯鎮艱難度日,每天都提心吊膽。我做了一名鐵匠,為賺錢而日夜勞作。本想逃得再遠些,可隨著時間的推移,妻子產期將近,不便遷徙,這事兒也就慢慢擱置下來了。”
    “好好和妻子過日子吧。要是沒有國王的首肯,巴徹利家族再怎麽打小報告也沒用。向國王複仇顯然是不現實的。碰到這種事隻能算自己倒黴。你和妻子能逃出去已經是莫大的幸運了。不過……她應該早就故去了吧?你都快三百歲了……”
    不知道禮查說這話時有沒有注意到自己臉上的表情一直在抽搐。他會推斷出喬貞的歲數並非瞎猜,完全是通過當事人自個兒的敘述計算出來的。現在是1278年12月,喬貞說自己在1016年的時候隻有二十歲……透過這個,不難算出他的生辰。
    不要複仇。喬貞在內心歎息。禮查剛才所說的那一番話真正要表達的主旨便是這個吧。喬貞自然是明白的。可是如今的他,早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如果年輕時的自己不那麽執著於查出真凶……如果自己能夠放下仇恨……
    喬貞又想起了自己失去的那些東西,這讓他煩躁而困惑。他用一秒鍾強迫自己暫且擱下這並不好受的思考。人生不可重來。倘若自己沒有遭遇後來的事,他今天也就用不著找人為自己寫傳記了。
    “我的妻子的確死去很久了。但不是自然死亡的。”回歸平靜的喬貞直視著自己擱在桌子上的雙手,說道,“幾個月後,妻子生下了我們的孩子,用了整整六小時。那是個男孩……畸形的嬰兒。我知道我不該這麽說我的孩子——可我真的從未見過如此肮髒汙穢、不似人形的物體。隨後,難產奪走了妻子的生命。畸形兒隻活了幾小時,也死了。同時失去他們令我痛苦萬分。我很想解脫,恨不得隨他們同去。當時的我萬念俱灰,想不通為何會使妻兒遭受這種苦難。是因為我異於常人的超能力嗎?那些並非出自我本願所得到的天賦嗎?難道我真的是個怪胎?是惡魔的孩子?我開始逛妓院,那些從前的我絕不會踏足的地方。我嫖|娼酗酒,那些從前的我所不齒的事。打牌出老千、惡意欠債不還……都是為了引人殺我。我想放棄一切,我的理智,我的命,我的家仇……”
    “後來呢?”
    禮查揮動筆杆,他聽到喬貞如平穩湖麵般毫無起伏的聲音:
    “我想去死。可龍族的密探盯上了我。”
    “噢?”終於要進入正題了?禮查對故事的發展產生了極大的興趣,他催促道,“快說。”
    “那天,我和幾個酒鬼在一個小酒館玩骰子賭錢。我故意鬧事,罵人,羞辱那些酒鬼,終於把他們惹急了。我看見他們拔出藏在腰帶裏的小刀,向我刺來。也許是出於人類活命的本能,原本打算尋死的我在生死一線間竟又一次發揮了當時從家中帶妻子逃脫的那項本領——後來的我才知道,那是龍術士的天賦。我用這天賦輕而易舉地就將對方三個人全部殺死了。那畫麵要比剛才給你演示的暴力得多,我就不給你看了。”
    “這沒問題……不過能請你詳細描述一下龍族密探的那部分嗎?我不是很了解。”
    麵對小說家提出的要求,喬貞點點頭。他從來沒有刻意去回憶那些舊事。可記憶卻不曾褪色。那些對如今的自己而言早已是過眼雲煙的舊事,卻像昨天才發生過那樣清晰。偶爾想起來,仍覺得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