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1:喬貞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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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貞瞪大雙眼,環伺周圍,大腦在酒精的侵蝕下逐漸混沌起來。
嘈雜的酒館裏充滿了各種難以辨明的氣味。會群聚在這裏的人們大多是內心軟弱自私、貪財小利並且具有潛在暴力侵向的窮光蛋。這些人幾乎每晚都會聚在一起,喝酒,發牢騷,或者玩一些無傷大雅的賭博小遊戲。方才,他在賭桌上耍賴,被捉到後死不承認,並用下流的語言激怒了跟他玩的幾個酒鬼。太好了,擁有渾濁眼神和淩亂頭發的男人想著,終於到這一步了麽……
終於,自己能夠常伴冤死的家人、難產的妻子、以及那剛出生便死去的孩子於地下了。他不想做唯一的幸存者。這種痛苦,沒經曆過的人是體會不到的。
桌子被激烈地掀翻了。灑在地上的有劣質酒水和幾粒骰子,似乎還有蠟油。幾個人的腳印接連踩過。
周圍有勸架的聲音,和與之相比顯得更多的幸災樂禍的叫罵聲。喬貞沒空去聽。他感到自己的頭部正不自在地朝後仰去。有人揪住了他的左臂,還有頭發,把他的頭使勁往後拉。
閃著凶光的小刀從正麵刺了過來。因為己方具有人數上的優勢,因此出招完全沒有任何顧慮。更不用說還有幫手從背後製住了喬貞。喬貞此刻就像待宰的羔羊那般,根本不可能做到反抗。
“你找死!”
那人罵道,刀身送上前來。這家夥左邊還有一名同伴,呲牙咧嘴,露出帶著怒意的獰笑,仿佛在等待小刀紮進喬貞心口、鮮紅血液滴到地上的那一刻。
可是他看見的,卻是身體突然著火自燃起來的同伴掙紮的慘狀。
“啊啊啊!”在火焰中起舞的酒鬼撕心裂肺地喊叫著。就在他接近喬貞準備把小刀送進他身體的時候,喬貞出於條件反射伸手想將他推開,卻無意間點燃了葬送其性命的火焰。
“魔鬼!”
剩下的酒鬼拔腿就跑。可是並未馬上死掉的同伴卻在懇求他救自己的時候撞到了他。更多的火燃了起來,像纏繞著大樹的藤蔓升騰起來的火柱。喬貞麻木地麵對著眼前的一切。他在心裏默數:一個、兩個、三個。三個是片刻前還揚言要殺掉他、如今卻被火焰包圍的人數。也許立即斃命會比較幸運。可就算是僅剩下數秒的生命,如果要在瘋狂的嚎叫中忍受渾身被灼燒的劇痛來度過的話,那也應該算是漫長得可怕的殘酷時間吧。
著火的三人發狂地湧向如水流般一哄而散的人群,尖叫著,哀嚎著,可等待他們的隻有為避免波及四處竄逃的人群、和即將到來的死亡。
所有由人類引起的聲音都靜止了,隻餘下火焰燃燒的劈啪聲。沒人搞懂在那一刻究竟發生了什麽。沒有人敢接近他們,更不要談去救。人們隻能猜測,是不是那個蓄意殺人的酒鬼在準備攻擊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翻掉的蠟燭呢?
怎麽會這樣?喬貞心想。其中兩個酒鬼在死前燃著了酒館裏的舊木桌和幾把椅子。直到這時才終於意識到大事不妙的人們立刻開始找水源救火。在這失控的混亂中,沒人注意到縱火者是在何時不見的。
火勢越來越大,越來越耀眼了。那家小酒館一定完了吧,喬貞忍不住想道。他火速逃離使他犯下罪過的現場,不敢回頭去看自己造成的傑作。他一口氣跑了至少五分鍾,來到一處不可能有人追到的死胡同才停下來。喬貞捂著難受而又空虛的胸口,拚命喘著氣。
事態的意外發展令他非常沮喪。他想死,可是本能阻止了他,使他犯下那些過錯,背負殺人的罪孽。喬貞想起那三人臨死前的慘狀,這讓他一陣反胃,在崎嶇的石路上吐出半消化的穢物。
胃裏的食物和劣酒吐了個精光,喬貞還是沒有覺得好轉,仍俯著身體不停在原地幹嘔。劇烈的咳嗽聲掩蓋了周圍的一切。忽然,他聽到一個聲音。
月光照耀不到的陰影下,站著一位身披能將自身體型乃至於容貌完全遮蔽起來的黑鬥篷的怪人。他歪著頭好整以暇地關注著喬貞,兩人之間僅僅相隔十步。這陌生人的身上沾滿旅塵,兜帽遮住他大部分的麵孔。喬貞直起身子望向他,隻能看見他一張一合的嘴。
“晚上好,先生。”這人說。
喬貞隻是直盯著他,雙眼渾濁。
“先生,你看起來不太好。我很確定你需要我的幫助。”遲遲沒有等到回答的男子又說。
“走開。別靠近我。”喬貞有些惱怒,“我控製不住……你會死的。”
那人笑了。盡管隻是極其輕微的、類似於嗬氣般的短促笑聲,卻足以讓喬貞心煩意亂。這家夥到底是幾時接近他的?自己對於這一點竟渾然不知。
“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你的眼神已經充分說明了這點。沒關係,我可以從頭說給你聽。”穿黑鬥篷的神秘男子語氣坦誠地說道,“從你走進那家酒館的那一刻起我便注意到你。我假裝在那兒喝酒,其實是在觀察你。你現在就像是個充了太多氣的球,一旦你控製不住自己的力量,隨時都可能爆炸。我背後的勢力可以幫助你學習控製住它們的辦法。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尋找像你這樣具有天賦的人。我是相當誠懇的。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喬貞沉默著,半晌過後,才聲音僵冷地問道,“你到底是誰?你剛才還悄悄跟蹤我,現在又忽然詢問起我叫什麽。不覺得可笑嗎?想要讓我配合,難道不應該先說出你自己的身份?!”
在吼出這些話的時候,仿佛又有一股力量在體內碰撞流竄。喬貞感到自己就像一座即將被喚醒的火山,隨時都有噴發的可能。如果不及時製止,或許自己還會失控的。成為野獸,成為怪物,繼續傷害無辜者的性命,盡管那並非本願。
不,不行。自己不能這樣過下去。喬貞在內心呐喊。那應該把這雙惹事的手砍掉嗎?或者幹脆了當地自盡謝罪?噢噢,誰能給他一把斧子?
對方顯然也發覺到喬貞此刻處於極度不穩定的狀態。他猶疑了一下後點點頭,做出明白的手勢。
“放輕鬆點,先生。我沒有什麽惡意。我是誰對你而言毫無意義,因為我隻是個不足稱道的小人物。”以平靜到令人發毛的口氣,男人道出今後將陪伴喬貞一生的秘密,“是龍族。我是他們雇來的。”
“龍族……”喬貞摒棄一切思考,隻是茫然地凝視著前方,嘴裏重複著,“龍族……”
正如這穿著神秘舉止古怪的男人所說的那樣,自己急需一個壓抑住體內力量的方法。這家夥是對的。自己需要被治療。還沒有到死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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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個術士。”在一臉聽得著迷表情的小說家麵前,喬貞一如往常那樣以給人安心之感的平緩語氣說著,“我到現在都不知道這個死去很多年的男子叫什麽。術士大多都是短命的。特別是第二等級的術士。術士這類人,越是強的家夥壽命就越短。”
“他為什麽找上你?看中你的天賦?”禮查邊寫邊問。
“差不多。”
“你們是不是都很喜歡玩這套把戲?”想起自己被跟蹤還被抹去記憶的禮查,不免有些後怕地瞅著自己的委托人。
“不……這我就不知道了。”
“術士是什麽東西?”
“是對一群神秘控法者的統稱。”喬貞將話題引入正軌,“他們體質孱弱,蘊含的能量卻非比尋常。從力量上大致能劃分為四等。龍術士是其中的佼佼者,最高一等的存在。龍術士與遠在卡塔特山脈的龍族締結契約,延長壽命。彼此都是對方的命門。不管哪類術士,都不可能脫離於這個世界獨自生存。他們有些受雇於龍族;有些為神廳工作,侍奉上帝;有些像吟遊詩人一樣過著到處遊曆自由自在的生活;有些屈服於王權,在宮廷政變或流血戰爭中都有他們的身影;還有些心術不正的家夥為邪惡勢力服務。總之每個術士賴以生存的方式都不一樣。而那家夥,那個一直蟄伏在酒館裏窺視我的家夥,就是替龍族賣命的術士。作為密探,一直以來都在人間尋找力量足以勝任龍術士的人。從他口中我知道了很多以前聞所未聞的事。比如與地麵世界萬裏之隔的卡塔特山脈,比如生活在那裏瀕臨滅絕的龍族,比如龍族之敵達斯機械獸人族,再比如契約創始人沙卡西爾特提出的拯救龍族命運的方案。那時候,適逢火龍王和海龍王探求策劃‘人龍共生契約’的可行性,派人在人間四處尋找適合者。說白了也就是試驗品罷了。”
“喂喂……你慢點兒。我沒法一下子記住那麽多。”禮查試著裝出鎮定的態度。一下子聽到那麽多足以顛覆自己過去二十七年人生價值觀的奇聞,禮查簡直覺得不堪重負的腦袋瓜子快要炸開了。
“抱歉。”
喬貞耐心等了一會兒。他絲毫不在意對過的小說家會怎樣看待自己,以及自己說出來的那些話。酒鬼、精神病人、滿口胡話的騙子,特異功能的怪人,還是別的什麽,都無所謂。既然把人請了過來,就說明自己已經坦然放下了過去種種。如今的喬貞隻想快點把事兒辦完,然後去一個地方。
等禮查把關鍵性的內容都寫在紙上之後,喬貞接著說道,“如果你要我從什麽是達斯機械獸人族、或者龍族的曆史講起來,那會沒完沒了。我挑重點說吧。”他的語氣很淡,“通過那個男人的引薦,我終於還是去了卡塔特。我知道他說的那些隻是帶有誘騙性質的交涉,但我也有自己的算盤。經過兩年係統的魔術訓練以後,我正式成為龍術士。那是1019年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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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的一切都沉澱了數萬年的厚重感和滄桑感。
這天,是收到龍術士認命的喬貞出席儀式的日子。受封儀式結束後,他接受兩位龍王的召喚,奔赴到卡塔特山脈的主峰龍之巔最宏偉莊嚴的場所——龍神殿。
這座宮殿坐落於一座海拔萬米有餘、漂浮於南歐大陸萬米之遙的宏偉山脈上。定居在這裏的種族是自詡為受神之恩寵負責守護世界和平的龍族。首領共有兩位,分別是火龍族和海龍族這兩大族群最睿智高壽的長老——火龍王和海龍王。
龍族,他們存在的歲月非常悠久。
整座山脈都如同與世隔絕的仙境般遺世而獨立。兩位龍王居住的龍神殿便是這浩大天空山脈群的中心。除主峰龍之巔外,往東南西北各方向伸展出去還有十二、三個較矮的山峰。每座山都有一個獨特的名字。由於這裏的山峰不是由地殼運動自然形成,而是漂浮於寬廣深厚的雲層上,因此無論時間過去多久,地貌都不會有一絲改變。山峰與山峰之間並非真實的湖泊,而是漂浮在雲海之上如同騰空的銀河帶一般的潔淨水源。像這樣的龍海總共有七個。
一般而言,火龍族棲息於龍山,海龍族棲息於龍海。沒有領袖們的同意不得跨係繁殖。這讓原本就呈現為低繁殖率的龍族繁衍後代的能力進一步下降了。
卡塔特山脈常年都很明亮,明明外界時間應該是夜晚,這裏依然充滿陽光。當喬貞第一次注意到這奇異的現象向人詢問時,才知道這片遼闊的區域布有兩位龍王的結界。龍王利用他們顛覆自然的力量,造出虛假的景象,為這座天空之城帶來太陽永不落山的錯感。隻有當龍王們感到疲憊解開結界時才會看見星空與月亮。龍族棲息地,大部分時間都與黑夜無緣。如同整個族群曾經輝煌無比的曆史,不願意被埋沒。
在人類世界翻天覆地、王朝不斷更替的時候,卡塔特的龍族依舊好好活著,與世無爭,從不對外露麵。他們頑固地斷絕和外部的任何聯係。無論地麵世界是處於戰爭割據的黑暗時代還是國泰民安的繁華時期,他們都沒有改變。在日漸蕭條的世外桃源中,過著千篇一律、毫無變化的生活。
這樣祥和安寧到近乎於停滯的生活被打破,要從沉睡中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蘇醒的那一刻算起。
那些從南方的盡頭漂洋過海的惡魔帶著他們的入侵計劃來到歐洲大陸,攪亂了和平。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都沉睡於世界最南端的冰川中,但是頃刻間,突然在人間肆意橫行。無論是他們來到這個世界的原因、還是他們當年陷入冬眠期的原因、亦或是他們突然醒來的原因,全部都是謎。隻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就是他們不甘寂寞,想要取代龍族,支配人族,稱霸世界。
在龍族與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爭鬥中,由於龍族產下幼崽、以及幼龍成長為成年戰士的速度總是落後於他們的敵人,所以即便單兵作戰能力遠強於對方,也沒有辦法扭轉局勢。一旦出現傷亡,便會使原本就不足的後備力量進一步匱乏。持久戰進行下去,笑到最後的將會是龍族的死敵。
與異族的鬥爭過程充滿了挫折和屈辱。最終的結果便是隻有從外麵引進外援加強龍族的戰鬥力和活力,兩位龍王作出這個決斷是在公元1000年前後。
可以這樣說,龍術士計劃是一向以血統純正為自豪的龍族最後的救命稻草,為此他們不惜改變一直以來的信條,將卡塔特山脈的大門向在他們眼中下賤短命的人類開放。
“人龍共生契約”啟動的最初階段並不順利。普通的術士根本駕馭不了強大的龍族。實力不足的後果便是被龍族一方反噬死亡。由於力量出類拔萃到足以跟龍族簽訂契約的人才非常難以發現和培養,因此直到十幾年以後,才總算出現第一個適合者。
在自己來之前想必龍族早就望眼欲穿了吧。沒想到自己竟在這麽多人的期盼下獲得成為首個龍術士的殊榮。喬貞在心中暗自低聲諷刺性地苦笑了一下——自己從出生至今,已被賦予了太多他並不想要得到的東西。自己的樣子,即使不情願也會被這些在他看來簡直像是神話中才會有的古老生物銘記吧。
據說,在自己身上實施的這項共生契約是由一位名叫沙卡西爾特的男子向兩位龍王提議的。喬貞聽說過這位創始人的大名,卻在今後長達四百餘年的龍術士生涯裏始終與對方無緣相見。那男人和喬貞不同,並不住在山上。盡管如此,喬貞沒有停止過內心的猜測。他不禁感慨,究竟是具有何種經曆的人,才會策劃出如此不近人情卻又滿是無奈、近乎於不切實際幻想的計劃。
通往龍神殿的山路錯綜複雜。路旁立滿了歡迎喬貞的龍族。他們的臉上帶著各自的神情,曖昧不清。總之,基本包括了不信任的打量、想要了解他的好奇,或者對龍族需要依靠人類才能生存下去的悲哀現狀的深思。雖然幾乎出動了卡塔特山脈所有的人,可是數量卻連一百個都不到。喬貞初來乍到時,便驚訝於這片聚集地的冷清。往後無盡的歲月裏他不禁憶起,每當自己踏上那長長的道路準備麵見兩位龍族長老時,心情都是沉重而又壓抑的。
淡金色磚牆堆砌起來的巨大宮殿的輪廓漸漸變大了。有很多從龍形變身為人形的龍族目送喬貞進入大殿。還有些仍保持著龍形盤踞在遠處的山峰上向這邊致意。為了方便在外族麵前示人,高位龍族一般都是以相應的人形姿態待客的。所有人的表情中都夾雜著五分不屑、三分冷漠和兩分新奇打探著他。此刻喬貞並不知道,自己是被當作實驗品一般的牲口看待的。
周圍很安靜,可這安靜的環境卻無法給人心靈得到平和的感覺。喬貞自己也說不清這是為什麽。
終於到了。他心想,這道路真是長得嚇人。宮殿門口,站著一個人類形態的龍族男子。海藍色的短發猶如陽光下晶晶發亮的藍寶石一般讓人移不開視線。如綢緞般柔順的劉海下,是與頭發同色的看不到一絲情感的雙眼。身形修長,但是該長肌肉的地方一塊也不少,將挺拔與壯碩結合得完美無缺。男子身穿古典優雅的印花天鵝絨長袍,身高比一百八十四公分的喬貞還要高出一小截。他是和喬貞簽訂契約的海龍布裏斯。契約中,占據主導地位的一方被稱為主人,主動邀請合盟的一方則是從者。
經過布裏斯身邊時,喬貞和自己的從者交換了一下眼神。布裏斯沒有任何反應,隻是轉動視線,目送這個前不久成為自己主人的男子進去。直到進入大殿以後,喬貞還能感受到對方的目光始終落在自己的背脊上,一點也沒有偏離。
這是喬貞首次正式到龍神殿拜訪龍王。來到室內以後,他才發現之前的那些路僅僅是個開始。長條形狀的酒紅色地毯鋪設在殿內的大理石地板上。百米之處開始有階梯。至少三百格的台階一直蔓延到六十米高的高處,再往上十五米便是宮殿頂部。這三百級台階共分作十段,每段一個平台,總計十個平台。平麵距離超過六百米的階梯最上方的平台中央,擺放著兩把尊貴的坐具,兩位老者端坐其上。喬貞藍灰色的眸子中映出他們的麵容。身為天空之城最高領袖的火龍王和海龍王正在那兒等待他。他們現在是以人形的樣子顯現在他人麵前,都是上了歲數的年老人類的模樣,唯一的區別是坐在右邊的海龍王看起來較左邊的火龍王更加溫和慈祥。
喬貞一麵在心中計算自己徒步走上階梯所需的時間,一麵低著頭默默前行。但是龍王們似乎並不希望喬貞距離他們太近。在遠沒有走完台階的時候,寶座上的兩位老者就站了起來。
“經過兩年的訓練,你已經足夠勝任一名優秀的龍術士。我們等待許久的人才終於出現了。”
率先開口的是火龍王。他一邊用手捋著好似冰凍瀑布一般的花白胡子,一邊用深陷在眼窩處的精明目光盯著站立在最下方平台上的喬貞。這目光簡直讓人想當場移開視線。即使是已經在山上進行過兩年魔導修煉的喬貞,都一樣忍受不了他那仿佛偏執狂般充滿壓迫力的目光。火龍王對待人類的嚴苛目光,完全讓人看不出他的老邁。
“以你的資質,大概可以算是開天辟地以來最出色的術士。短短兩年的成就便相當於尋常術士的一輩子。雖然是在龍族的幫助下才得以完成,但你的確是個天才。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期望。就用你的本領全身心地對我族進行最大的援助吧。”
海龍王凝視喬貞的眼神則要柔和得多,語氣也不似火龍王那樣咄咄逼人。喬貞舒了一口氣,裝出一副惟命是從的樣子,深深地低下了頭。
“實在愧不敢當。兩位龍王大人。我將會用我的終生來回報你們對我的栽培。”
“和布裏斯相處得順利嗎?”
“一切都很好。交流沒有任何障礙。”喬貞流暢地回答了火龍王的問題,“對於他對我的信任,我感到十分欣慰。我個人也很欣賞他。請你們放心。”
“很好,很好。”海龍王連連點頭,“我們為你特別準備了住所。和之前訓練時的臨時住處不同,這意味著地位、認同以及榮耀。你是卡塔特的貴賓,就在此住下吧。”
“這是必須的嗎?”好像有些驚訝,又有些困惑,喬貞稍許皺起了眉,以僵硬的表情對準上方提出強製要求的老者。
“那當然。此處既是我族棲息之所,亦是與異族對抗的最後一道防線。你居住在這裏保護我們的必要性不用我強調了吧?”
火龍王精悍的雙眸中閃現出發狂一般強烈的光。雖然很清楚和龍族交換契約、獲得不朽生命後必須履行的使命,但在心底,喬貞對兩位族長給予自己的期待不以為然。
“我明白。不過由於某些私人因素,我還有一樁未了的心願懇請你們成全。”喬貞用不至於激怒到對方的、卻又能充分表明自己堅定心意的語氣說道,“剛才外麵那些歡迎我的人並非都是變成人類外形的龍族吧?有些是不折不扣的人類。我聽說他們被稱為‘守護者’。”
話題的突然轉變衝淡了兩位老者對喬貞沒能馬上順從所引起的不滿。龍王嚴肅地點了點頭。在龍術士以外,還有一批叫做“守護者”的人類也跟龍族走得很近。龍術士的職責是對抗龍族的天敵達斯機械獸人族,而守護者則負責保衛龍族本身的安全。這是因為龍術士必然會長期在外作戰,卡塔特山脈的守備會變得空虛。因此早在尋找龍術士適合者以前,龍王就已經派耳目在人間挑選合適的守護者人選了。對於這個,沒必要向喬貞隱瞞什麽。
“不過他們是和身為龍術士的你不同的……”
“那是因為在二位召喚守護者到卡塔特效命之前,都會慷慨地為他們每一個人提供與人世間告別的機會對吧?”喬貞巧妙地打斷了海龍王的話,“既然如此,我想我應該也有這項權利。”
台階上的老者沉默了。火龍王那雙隱含著狂熱激情的眸子冷冷掃過喬貞不卑不亢的臉龐。海龍王也注視著他。喬貞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合格的守護者人選在正式上任之前,必須為人界做出一件具有貢獻意義的事。在那以後,身心完全歸屬於龍族,徹底與人界斷絕聯係。換而言之,喬貞想要得到與守護者們相同的返回人界一次的權利。
對兩位龍王來說,聽從一介人類的安排原本是絕對不可能想象的事。可是考慮到喬貞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便硬著頭皮應允了。
況且,成為龍術士以前的喬貞那充滿悲劇的經曆,兩位龍王通過密探之口也是有所耳聞的。如果不讓他把該辦的事情辦完,想必他不會死心塌地地為龍族服務。逼迫他放棄仇恨留在卡塔特,的確是有些不通人情。
“你需要多久?”海龍王問。
“我不能斷言。這取決於我找到仇人的時間。”
“那你盡快回來吧!我們的密探會隨時和你保持聯係。”火龍王說道,“如果在此期間有異族進攻的消息,我們會即刻把你從下麵召回來。沒有異議吧?”
“遵命。”
征得兩位族長的允許後,喬貞朝他們恭敬地鞠躬,保持低頭的姿勢從神殿退了出去。
離開那令人倍感壓力的視線來到外麵以後,喬貞終於放鬆下來。遙遙望去,自己的從者正在台階下方和一名族人交談。那個身穿黑色無袖長袍的男子,一頭紅發如同驕陽那般引人注目,甚至比布裏斯還要強壯高大一些。喬貞聽見布裏斯叫他雅麥斯,卻沒能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
“我真想替你今後的日子默哀。”
當眼角餘光注意到喬貞靠近時,那個火紅色頭發的男子便撇下布裏斯和尚未說完的話,快步走遠了。那模樣看起來仿佛在躲避瘟疫。喬貞過來後,隻聽到這句調侃。
他沒有追問那是誰。他的藍灰色瞳眸對準布裏斯大海般深沉的雙眼。
“我打算去趟人界。”
“我知道。”
“你留在這兒,等我回來。”
“可以。”
在這簡直稱得上精簡至極的交流過程中,二人始終互相看著對方。所有的意思都表達完畢之後,喬貞放心地點了點頭,沿過來的山路走遠。他的身影直到五分鍾以後才完全消失在龍族男子敏銳眼力的視線中。在這期間,他的從者依然目送他。
對布裏斯而言,他隻是做了順應局勢,和一個凡人簽訂契約,把長壽賦予他,把振興龍族和戰勝異族的希望帶給自己和族人——這些事而已,僅此而已。他們不像主從,倒像各取所需的合作者。他和喬貞之間的關係就是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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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逐漸脫離大腦皮層。喬貞的思緒重歸現實。他發現,對麵的小說家正滿臉不解地盯著自己。
“可你之前不是還想尋死嗎?怎麽又答應那個密探,跟龍族交往上了?”
“我發誓,在失去妻兒之後的那段時間,我真的不想再活下去,我發誓這是真的。然而……在遇見那男人的那一刻起,我的想法變了。我在想,也許我有了力量,就可以複仇了。我決意——向告密者討回塞恩斯伯裏一家的血債。”
禮查撇了撇嘴,沒有插話,聽喬貞繼續。
“在往後的日子裏,我使用肖恩·格裏芬這一假名,投入到尋仇的道路中。我買通龍王派來監視我的密探做我的線人。隻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查明了當時的我所認定的真相。這一切全都是拜催眠暗示的黑魔法所賜。我查到在愛塞烈德二世麵前指證本家與丹麥人密謀的巴徹利家族是我的仇家。打聽到他們的住處後,我日夜兼程趕了過去。可那個時候,情況發生了變化。”喬貞的聲音變得陰鬱了,“到埃德蒙二世繼位時,雖然他在抗敵這事兒上付出了很多努力,但這個時候已經回天無力了。國王隻得與克努特分治英格蘭,被迫簽訂‘雙方誰先去世,就由另一人統治英格蘭’的協議。之後曆史的走向你也都知道了。克努特在埃德蒙二世死後完全控製了英格蘭。他清洗了前幾任國王在位期間的一大批舊臣,並采取打擊英格蘭人、偏袒丹麥人的做法。線人告訴我,克努特秋後算賬,殺死了一批曾經鼓動愛塞烈德二世屠殺丹麥人的當地英格蘭人,其中就包括我的仇家。雖然這位國王在日後改弦更張,改為對英格蘭人進行拉攏。可在當時,他將我尋仇的線索切斷了。”
“也可以換種角度理解,他替你報仇了。”
“替我報仇?不。你不懂。我心中的苦悶,我的憤怒,你壓根就不懂。”喬貞好像首度放棄維持平日裏慣有的冷靜形象,在禮查麵前抬高聲音連珠炮一般地說,“先生,你能明白這種感覺嗎?你為某件事花費了兩年的時間做準備,嘔心瀝血。你為了它,甚至不惜將自己的下半生賣給龍族。它是你活在世上的動力,唯一的心願。可是突然某一天有人告訴你,你白忙活了。你這些年的忍辱負重全都白費了。告訴我,你會欣然接受嗎?你會從內心深處感激那個奪走你活下去的勇氣的家夥嗎?”喬貞的語氣充滿了厭惡,並非針對禮查,“我不承認那是為我們一家平反昭雪。那隻是赤|裸裸的政治家的汙穢勾當罷了。這家夥是,前幾個國王都是。一群隨意玩弄他人人生的自私鬼!”
“啊……消消氣。你說的不無道理。”雖然明白自己的勸導一定不管用,不過禮查還是嚐試著安慰眼前這位遭遇了太多不幸的男子,“可從長遠考慮,這難道不是一個良好的開端?你看,你終於可以好好過日子了。再找個妻子,生個健康的孩子。隻要你願意,一切都可以重來。哪怕在那個龍族的山上也可以快樂得過嘛。”
喬貞安靜了一會兒。在禮查勸慰他的時候,他已經調節好情緒再度將自己包裹進名為鎮靜的麵具裏。他沒有去設想禮查向他描繪的美麗生活,因為那根本不屬於自己。
“現實驗證了一句古話,風水輪流轉。巴徹利家族就那麽完了。得到這消息後,我灰溜溜地離開了倫敦。那天晚上突然下起磅礴大雨。我在幾乎沒有人煙的郊外遊蕩,連時間也忘卻了。好幾次想起來要回卡塔特,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我的心情就如同那場雨……”
喬貞伸手摸向頸部的銀色吊墜。在前半生的勞作、耕種、打鐵,還有戰鬥中所形成的粗糙的男人手指,極盡愛惜地輕輕撫摸著那條風格極為女性化的吊墜。
“就在那一晚,我遇見了她,她就像……”
禮查聽到喬貞開始使用女性稱謂以後,吹了聲口哨。可是喬貞卻停下來不說了。禮查將身子探向前,急切地詢問:
“你看見了什麽?”
“難以言喻。就像嚐盡凡塵苦難的天使。女性會在下雨的深夜外出已經非常罕見了。更令人吃驚的是,居然還有流氓不顧暴雨的困擾,在如此糟糕的氣候中實施強|奸。強|奸犯共有兩個。她踢中其中一個男人的下|體,踉蹌地跑了出去。另一個男的又將她捉回來,重新摁在地上。無論他們怎樣對她施暴,都折損不了她的氣質。我是失意的幸存者,而她的慘狀卻令我想要哭泣。”
完全沒想到故事這麽刺激,禮查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你有沒有做什麽?”
“我殺死了強|暴她的那些家夥,救了她。”
喬貞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