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Chap.1:喬貞 6
字數:11936 加入書籤
qzone.io,最快更新theasters迷霧中的馭龍者 !
>
刀子切割牛肉後放回器具的清脆聲音,充斥著被燭火包圍的豪華大廳。桌上擺滿了各種玉盤珍饈,嬌豔欲滴的玫瑰花,還有一排排發出璀璨光芒的精致燭台。
這並不是貴族的宴會,但其規模也足以讓下等的平民垂涎欲滴了。
坐席間,有一位男子正優雅地動用割肉小刀享用美食。他看起來風度翩翩,氣宇不凡。舉手投足間都透露出濃鬱的紳士氣息。暗金色的頭發沉重而內斂,在燭光的照耀下猶如閃耀的金子。梳得一絲不苟的金發底下,洋溢著文雅笑容的那張臉看起來差不多二十八|九歲上下。俊朗的容貌雖稱不上絕世美男,但也足以讓見到他的少女為他傾心了。他坐在與莊園主人相對的客席上。
“歡迎你的到來,惠斯勒·巴徹利之子約舒亞。光臨寒舍沒有讓你感到不適應吧?”
說話聲源於主座上的中年男子。歲月的痕跡殘忍掃過,使他臉上的肌肉塌陷,隨處可見的皺紋如同水溝般深邃而又清晰。盡管這是位年輕時代一定俊逸無比的男子,但此刻早已失去最美好的年華。他盡可能地維持最善意的笑容,目光始終停留在與他麵對麵的客人身上。若是觀察力夠敏銳,或許會在這張麵帶歡迎微笑的臉龐上找到細微的不自在。這是偽裝在好客麵具下的真實情感。托馬斯·霍頓——這座莊園的擁有者,此刻確實在擔憂著什麽。
“哪裏的話,托馬斯叔叔。我已經好久沒有在吃飯時不被老板用催促的咆哮聲對待了。在這近十年飽受摧殘的磨難過後,我竟又好運到重歸安定的環境生活。這一切都是拜您所賜。您實在是太善良太慷慨了。您的無私上帝都看在眼裏。他必定會由衷讚美您的這一善舉的。”
用類似於話劇演員般高亢的聲調說出這番話的,便是居於客席的青年約舒亞·巴徹利。他的這番完美回答實在令人挑不出刺。被如此盛讚的男子,略有些無奈地望向客席上舉止談吐皆毫無破綻的青年。盡管如此,還是在臉上露出最真摯的笑。
這片莊園的主人不姓巴徹利。他是約舒亞曾祖父妹妹的弟媳的直係後代,和巴徹利家族勉強維持著所謂的遠房親戚的關係,平時幾乎沒有來往。
偏遠的親緣關係,使約舒亞自己都有些搞不懂該怎麽正確稱呼他。他叫對方叔叔,隻是一種刻意套近乎以便尋求庇護的做法。無論是約舒亞本人還是托馬斯都對這點心知肚明。
“我認識惠斯勒,也知道你的祖父,我還記得他們率領整個巴徹利家族在宮廷趾高氣揚橫行的輝煌時候。你有你父親的儀態。”
“是的,家父經常提起您。您向來以慷慨和仗義待人,我從小就耳濡目染。”約舒亞巧妙地化解了莊園主略微帶刺的問候,“他說,您從不拒絕落難族人的請求。想必這麽多年您也一定在為漂泊不定的我憂心忡忡吧?”
“唔,瞧你說的。”從托馬斯的喉嚨裏傳出了低沉的咳嗽,他側過頭對站在身後的侍從說,“把地窖所有的美酒都拿來,我要好好款待這位尊貴的客人。”
“是。”侍從恭敬地退下去以後,托馬斯調動起下垂的麵部肌肉特意朝約舒亞笑了笑,說道:
“說到哪兒了?啊,我自然是很掛念你的。我們祖上也算有些親緣。我當時以為你們家沒有留下活口,還為此感到惋惜。我一直覺得沒臉去祭奠你們。現在才發現是自己大錯特錯了。你還活著——真是感謝上帝。”盡管是在讚美主,可托馬斯的聲音卻有些沉鬱。他用手帕擦拭了一下嘴角的油,或許這隻是為了掩飾不安的表現,“不過約舒亞,我倒是有點興趣,你這次怎麽突然想到要回來找我的?”
“我想我是時候該回來了。那麽多曆練對我已經足夠了。”約舒亞用挑戰性的眼神凝視著托馬斯,聲調微妙地抬高,“自從那場災難發生後,我去過很多地方。我想我可以當個畫家,畢竟我從小就被教育要好好學習繪畫。我還幻想過自己能做個吟遊詩人。而現實卻是,我隻能做木工,或鐵匠一類的苦差,去賺取那些勉強隻能維持一日三餐的微薄收入。我走一路幹一路,打過漁,種過地,運過貨,完全靠自己奮鬥。你們看我的這雙手。”
約舒亞邊說邊微微撩起袖管。眾人紛紛好奇地側目,驚呼。離家前他還隻是個不到二十歲、不知人間疾苦的闊少爺。從不勞動的光潔的手如今已經變成布滿老繭的粗糙的手,和在這座莊園內工作的任何一個農民沒有區別。手的變化昭示了約舒亞這些年經受的苦難絕對不是虛構的。從大家臉上呈現的凝重表情來看,約舒亞的同情牌似乎慢慢奏效了。目前仍容不下他的人,恐怕隻剩下莊園主一個了吧。
“年紀輕輕就痛失所有家人,身負血海深仇,這對你來講實在太沉重了。”托馬斯適度表達了自己的憐憫後,又岔開話題,“你一般都住在哪?”
“寄宿在我為之打工的老板家裏,或者工地上,或者街邊。以後住在哪兒,那得聽上帝的安排。”
“你落難在外那麽久,我也想拉你一把,使你結束那段不幸的遭遇。隻是你看……這裏的條件和你以前的家完全不能比。我有些擔心你會住不慣。”
用帶著一絲心虛意味的聲音應付道,托馬斯向四周示意過去。坐席兩旁的六個青年,是他的五個兒子和一個女婿。這些平素欺壓農民成性的人們,今天都盡最大努力做出了仁慈和善的姿態。托馬斯企圖讓他們附和自己,把這個突然找上門的掃把星給打發走。留他吃幾頓或者暫住幾宿自然沒問題。可是,假如自己鬆口的話,約舒亞便會厚起臉皮,順水推舟地長期住下去吧。作為本應死在那場屠殺中的罪臣一員,收留約舒亞一定會給自己帶來後患。雖然托馬斯心裏很清楚,那場因屠殺英格蘭本土人而引發的風波已過去了那麽多年,國王克努特不可能再深究……
可惜,在場沒有人領會托馬斯傳遞的眼神。女婿和兒子們注視約舒亞的目光,充滿了某種托馬斯無法理解的情感。托馬斯知道自己得找個台階下。
“不過能夠看到你完好無缺地出現在我麵前,我感到很開心,我的兒子們也很開心。我一定會對你施以援助的。希望你在這兒吃得盡興住得愉快。”
“我當然很愉快,這裏連個耗子都沒有。我想需要的一切都已經得到了。一具健康的身體,一條屬於自己支配的命,一份由親戚給予的信任和幫助。沒有煩惱的心事,也不用再逃亡。上周我還在北方的工地幹活,吃餿掉的麵包,睡在大橋下。現在卻來到豪華的莊園,跟諸位團聚在一起就餐。”侃侃而談期間,約舒亞吃掉一小塊牛排,喝了一口酒,還舉起酒杯向眾人敬去,並得到熱烈的回敬,“不過,請托馬斯叔叔放心,我不會打擾你們太久的。”
“哦?是嗎?”莊園主眼睛忽而一亮,“你打算在這兒住多久?”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我還要去找一兩個人……”
托馬斯還在等他說下去,還想問他要找的是誰,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射進屋內的尖利物體中止了正在進行中的宴會。碎掉的一整塊玻璃窗發出犀利的哀鳴。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
那是一把匕首,深深紮在鋪有雪白桌布的桌子上,離約舒亞放置在割肉刀上的右手隻有五公分。餐盤碎了一個,桌布呈現出不自然的褶皺。就刺到的位置而言,是離托馬斯最遠的。
宴會廳頓時亂作一團。莊園主的幾個兒子,都緊握雙拳站了起來,將驚嚇的視線投注到匕首上。雖然它一個人都未傷及,可是留給大家的印象依舊充滿了恐懼。
“怎麽回事,暴民嗎?還是小偷?簡直反了!”寬闊的大廳回蕩著托馬斯歇斯底裏的叫聲,“來人啊!快去追!給我看看到底是哪個不要命的膽敢欺到我的頭上!”盡管氣勢非常凶悍,但他靠在椅背上的身體卻在發抖,止也止不住。
接到命令的仆人們立刻乘著夜色跑出室外。他們的步伐非常混亂,因為根本不知道該去追誰,該去哪裏追,隻是順著主人的命令一窩蜂地往外瞎跑罷了。
“——不必驚慌。”在場所有的男人中間,隻有約舒亞表現出非同一般的鎮定,“這兒有個線索。”
匕首短小的刀柄上,纏著一小塊卷成圈的羊皮紙。約舒亞拔出匕首,將它取下,展開來閱讀。
紙條上書寫著就約戰而言過於簡短的字:「月圓之夜,汝命將不保。塞恩斯伯裏敬上。」
具體時間沒有,具體形式也沒有。隻有明明白白的死亡通告。是的,這絕不是威脅信,而是一封死亡通知書。當接觸到最後那幾個字時,約舒亞·巴徹利如綠水晶一般的眼眸頃刻間放大,瞳孔的眼黑部分出現明顯的緊縮。
“塞恩斯伯裏……塞恩斯伯裏……”他一遍遍地念叨著,聲音平淡到極致,“真沒想到他們家原來還有人活著。而且竟然……想取走我的性命。”
“什麽?”約舒亞絮絮叨叨的低聲沉吟傳到了其他人耳裏。莊園主的大兒子唐納德叫了起來,“你說塞恩斯伯裏家的人要來尋仇?這都是你們巴徹利家過去造的孽!”
托馬斯還處在驚悚的情緒中在座位上哆嗦著,直到聽見大兒子的話,才終於緩過神來,想明白剛才發生的一幕到底預示了什麽。
“約、約舒亞,我收留你可不是陪你玩仇殺遊戲的。你若要把我們一家卷進去,那就恕我撤回前言,不能再提供住宿給你了!”
“是啊,約舒亞,雖然你這幾年挺不容易的,可是……”三兒子戴侖斯吞吞吐吐地說道,“你們兩家的恩怨我們不想參與。你還是另找他處謀生吧。”
約舒亞好像沒有聽見。他依舊緊緊盯著羊皮紙上工整卻透露著殘酷的字跡。
在他人看來這或許是一個沉重的打擊,然而約舒亞卻在凝視羊皮紙長達半分鍾以後突然笑了。
“噢,大家不必擔心。”麵對恨不得盡快將自己驅逐出莊園的人們,約舒亞麵不改色地說道,“沒問題的,我向你們每一個人保證絕不會有大問題出現。這兒沒人會死,我也不會死。事實上,我在海斯廷斯當漁民的時候,認識幾個家夥。他們都是視財如命的窮鬼,卻擁有非人的力量。他們空有一身本事,卻因始終無人賞識,而過著潦倒貧困的生活。隻要稍稍給點好處,就能為我賣命。他們做事從不講道德底線。”
“可那人就不會找幫手嗎?你能想到的點子,你的仇人沒理由想不到。”托馬斯說。
“我說的是術士,不是普通的傭兵或者殺手。”約舒亞先用激烈的言辭駁回莊園主的擔心,後又轉用接近於威脅的口吻,“他們殺人,根本不需要這種東西。”他邊說邊晃動了兩下匕首。
一股難以名狀的不安,像風一般掠過托馬斯的胸口。他能看見約舒亞說那些話時的眼神。那眼神仿佛在說要是不合作,就叫我的那群術士朋友來殺你。
他做得出來,要是我不肯幫他,他就會殺了我。也許我可以在他找幫手之前先幹掉他,反正他本來就是個被國王下令處決掉的犯人,死了也無所謂,那本來就是他的宿命,他逃避了那個宿命而已。況且我一點兒都不承認我們之間的親屬關係。他對我來說無足輕重。可是……可是……我真的要殺人嗎?這是必須的嗎?
“我聽說過術士。”隻有十三歲的小兒子阿伯特忽然開口,朝主座上正在進行天人交戰的父親望過去,“我聽說過那些人,他們可厲害了。會變魔術,還會殺壞人!”
這話非常及時,立刻為這尷尬的局麵解了圍。約舒亞微笑地看著這個天真的孩子。
“看,托馬斯叔叔,連您足不出戶的小兒子都知道那些家夥的能耐呢。您應該相信我了吧。”他換上安撫的語氣,並對擾亂了聚會的不知名者投以最大的鄙視,“區區一個僥幸沒死的叛國者,竟敢當著大家的麵放肆。我會讓他付出代價的。我要好好做一番準備,利用這裏的主場優勢,和我那些術士朋友的幫助,等那個家夥帶人過來自投羅網。就讓塞恩斯伯裏家的最後血脈在此、在我的手上終結吧。到那時,誅殺漏網叛徒的巨大功勳可全都是算在托馬斯叔叔您一家人身上的。我想,普天之下沒有誰會拒絕來自國王的恩寵吧。”
經過一番劇烈的思想鬥爭,懦弱膽怯卻又利欲熏心的莊園主終於妥協了。
“你的朋友多久能到?”
“一天,最遲兩天。”
“從海斯廷斯過來的路程貌似不止這些吧?”
“他們早就不在海斯廷斯了。我啟程往這邊趕的時候,他們也在向倫敦靠近。會比我稍晚一些到。”
托馬斯從胸腔中呼出一口悶氣。還好答應了這家夥。要不然……
“這事兒一定要做得幹淨利落,不留把柄。你有百分之百成功的把握吧,約舒亞?”
“我向您發誓。”約舒亞綠色的眼中仿佛充滿了必勝的把握,自信地舉起酒杯,說道,“我們再喝幾杯。那個家夥活不長了。月圓之夜便是他的死期。讓我們提前為他的靈魂慶祝禱告吧!”
盡管嘴上說著,心裏卻沒有底。約舒亞知道自己不過是在逞強。能夠在那麽多人吃飯時大膽地把足以致人性命的凶器射進來,對方絕不是一般人。很顯然,他避過了所有人的眼睛。這座莊園可不是隻有一間屋子那麽簡單,這片區域可是包括了托馬斯·霍頓一家的華宅、十幾間農舍,好幾十畝田地和最外圍的樹林。加在一起少說也有百八十人。在入口處的地方,有看門人日日夜夜駐守。自己的仇人,究竟是如何完成躲過莊園內所有人的注意、並把匕首朝窗外射進來這一係列令人匪夷所思的舉動的?他為何沒被抓到?
這個人是有真本事的。這不是惡作劇。約舒亞突然發現,當自己認真去想這其中的蹊蹺之處時,頓時沒有了剛才大放豪言的底氣了。因為他的仇人,完全有機會把自己殺掉的。可是他沒有這麽做。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非得等到月圓之夜,而不是趁這次潛進時幹脆果斷地結果約舒亞的性命呢?怎麽會有這種傻瓜?對他下達死亡通牒的那個家夥,簡直就像神話故事中描寫的古代武士一樣,有一種對道義的病態堅持。
這人是怎麽發現巴徹利家族有人逃過那一劫的?他又是怎麽知道最近自己回到倫敦的?或許他一直都在暗中觀察自己。又或許他也是最近才得到自己回來的消息。想知道答案的問題實在太多了。
約舒亞悄悄地歎了口氣。月圓之夜——他不禁在心底默算,再過四天便是滿月。四日後,他的仇人就會尋上門。事態緊急,必須馬上叫那群朋友過來,然後,會一會那個人。
xv
喬貞走在人煙稀少的街道上,感受著凜冽的夜風肆意吹拂過肌膚的刺痛感。
這或許是命運的相會,他想。還記得和那個少女初識,也是在這座城市的寒冬。
少女名叫歌蕊雅·博林。要拜訪她的家,就必須經過好幾家彼此互搶生意的妓院。這是他過去唯一向歌蕊雅抱怨過的事情。但是不管他對她住處周遭惡劣的環境有多麽不放心,這條熟悉的小路永遠都不會在喬貞的記憶中磨滅。
事實上,他這次下凡以後,並不是第一次來找歌蕊雅。他大約一小時前來過,但她不在。屋裏的蠟燭沉寂著。從外往內張望,隻看到一片漆黑。
起初喬貞還在擔心歌蕊雅是不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因為跟她合租的對象已經從一對窮夫妻換成了兩個搞同性戀的妓|女。她們的身材很棒,可臉蛋的吸引力遠遠及不上她們賴以生存的身體,顯得很憔悴。因為每晚都要濃妝豔抹接待不同類型的客人,讓她們看上去比實際年齡更加蒼老。九年間能發生的事很多,足以使重返倫敦的喬貞再也找尋不到當年的愛人。也許這兩個妓|女不是那對夫妻搬走以後就緊接著入住的房客,也許在她們之前歌蕊雅還有過好幾任不同的鄰居。不過,當他利用黑魔法的暗示功能向準備外出接客的妓|女詢問了一番隔壁住戶的情況時,才終於因為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而心安下來。歌蕊雅還住在這裏,她的工作也沒變。今天是周二,她應該沒有演出,可能有別的事出去了吧。
喬貞本想等她回來,某個念頭卻突然於此時跳入他腦中。他發現對付敵人要比在歌蕊雅麵前解釋自己當年一去不回的原因容易得多。於是喬貞暫時放下對歌蕊雅的思念,趕到線人告訴他的地點。在城市以北十英裏外的莊園,他見到了正和莊園主一家享用晚餐的約舒亞·巴徹利。
他輕鬆潛入莊園,躲過了看門人,巡邏兵,仆人和莊園主所有的家庭成員,隱匿於黑暗中無人尋得到的地方。以龍術士的身手來說這簡直算不上什麽。他聽到他們的交談,確定線人的情報沒出錯。巴徹利家族的幸存者,想必和自己一樣具有離奇的逃生經曆,因此以前沒有被查出來吧。據說巴徹利家族所有被殺害的族人的屍體當初是堆放在一起燒掉的。燒毀時,有些屍體由於身負多處致命傷已經失去人形,分辨不出外貌了。就連國王都不知道還有約舒亞這條漏網之魚,因而沒有針對他散布通緝令。不管怎樣,線人給喬貞帶來的這項最新消息毫無疑問是正確的。
不過,喬貞沒有立即取走那個男人的性命。他自己也搞不懂這其中的原因。或許他想親耳聽那男人說,為何當初要陷害塞恩斯伯裏一家,然後再決定怎麽處置他。總之,在窗外對那素未謀麵的仇敵觀察了一番後,他留下約戰書,便像來的時候那樣神不知鬼不覺地離去了。
隨便那人叫多少幫手,都不會是我的對手。喬貞就是有這種自信。因為對方是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所以不妨給他些準備時間,讓他買通幾個殺手,或者別的什麽。對喬貞來說,約舒亞叫再多的外援都不會對他造成任何威脅。
也不必擔心他會逃跑。自己的線人,可是一直裝作乞丐在莊園唯一的出入口附近徘徊呢。約舒亞有任何動靜,線人都會第一時間通知喬貞。
自己在複仇一事上所耗費的時間也許有些過於拖遝了,應該馬上讓那個男人斃命的。喬貞不禁想到。九年前,他離開歌蕊雅回到卡塔特山脈,龍王召見過他一次。他們問他,在人界過得怎樣,所有的問題都問得很細致,尤其是他和仇家之間的糾葛的解決情況,就問得更加詳細了。而喬貞那時候給出的答案是“已經解決”。但事實並非如此。那麽喬貞這一次若想幹掉仇家,就一定要速戰速決,不能有片刻拖延。
可是,他還是給了約舒亞四天的時間做準備。這其中包含了喬貞作為一個龍術士的自大。那封死亡通告的言下之意是,隨便你找多少人撐腰都行,我反正不會叫人,單槍匹馬赴會。這不長不短的四天要對方如何才能集結起一支實力足以應付龍術士的軍隊呢?那是不可能的。
就在喬貞覺得複仇指日可待的時候,另一項比這個難上一千倍的問題擺在了他眼前。
一直到再次與歌蕊雅見麵之前,這九年以來,喬貞始終處於苦尋仇人及苦思愛人的痛苦沼澤中掙紮。如今,約舒亞的死期已經在倒數之中了,可是歌蕊雅……如果這次能和她再相見,她還會接受自己嗎?她會不會跟別的男人好上了?他和她還能再續前緣嗎?
帶著不確定的思緒,喬貞加快腳步,從遙遠的北郊趕回城內,途中所花費的時間比普通人短得多。他一邊疾走一邊使出被稱作“幻影”的秘技,這是能夠以魔力帶動自己進入高速移動狀態的法術。一個圓形的銀色魔法陣,中間的圖案是六芒星,覆蓋在喬貞寬大的右手背上,在墨綠色鬥篷的遮蓋下微微發亮。當等級高到龍術士範疇內的施法者施法時,通常會將描繪在地麵或者腳下的繁雜魔法陣簡化到僅在手上浮現,這樣便能大大縮短施法需要的時間。而“幻影”則是龍術士所掌握的魔法中最最基礎的一項。
當喬貞再次來到歌蕊雅住處附近時,屋子裏還是黑乎乎的。屋子的主人仍然沒有回來。
那麽晚了,她會去哪兒呢?該不會又碰到企圖玷汙她身子的流氓吧。喬貞不免感到很擔心。
他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等了很久,“蹭蹭蹭”的輕柔腳步聲終於傳來。無數次出現在夢境中的女性身姿從小巷那頭出現,以她獨有的節奏朝這邊接近。喬貞屏氣凝神,不敢發出任何聲響,依舊躲在那裏。
歌蕊雅裹著毛織披肩,走到屋簷下,取出鑰匙。她沒有發現黑暗中的窺視者。她開門進屋然後關門的動作輕盈得就像一隻燕子。這也是魂牽夢縈喬貞多年的身影。
來到屋內,歌蕊雅打了個寒戰,提了提滑到肩膀下的披肩,把蠟燭點亮。
感到些暖意後,她取下披肩放到床上,換好鞋,坐在寫字台的鏡子前,開始將頭上用以固定發型的飾物一個個拿下,然後甩了甩長發。
就在她洗完臉,準備褪下衣服上床睡覺的時候,桌子上的燭光的影子呈尖錐狀在牆壁上擴散開來。與此同時,窗外忽然吹進一陣冷風。在她印象中,絲毫不記得自己外出時未將窗戶關緊。這詭異的現象告訴她:屋外好像有人。
歌蕊雅拿起蠟燭走到窗邊,把不安分的窗子關好。她咽了咽口水,來到門前,調整了一下呼吸,然後對外說,“誰在外麵?”
沒有任何人回答她。“誰在那兒?”她又問了一遍。
還是沒人回應。在靜到極致的走廊上,隔著門,她似乎聽見了對方的呼吸聲。那急促的頻率顯示著,對方有些緊張。難道是個蹩腳的小偷?還沒得手就打算打退堂鼓的新手?
“……是我。”對方猶疑了一下,“能讓我進來嗎?是我。”
很熟悉的男人聲音,夾雜著一絲內疚和更多的期盼。這個聲音勾起了歌蕊雅的回憶。
“我知道我有些冒昧,不過……”對方又說話了。
“不行。你沒有得到我的允許。”她將蠟燭護在胸前,語調有些顫抖。
“歌蕊雅。”
被男人如此親切而又深情地叫喚著名字的女子,突然激動起來,“你還敢回來?肖恩。是什麽促使你這麽做的?”她大聲質問,幾乎要把鄰居吵醒,以往優美的聲音因為激動而變得尖銳。
“對不起……歌蕊雅,我……”
“什麽對不起。”她打斷他的道歉,對著門痛訴道,“你拋棄了我,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你就那麽討厭見到我嗎?既然如此當初何必要招惹我?這些年以來,我盡力想把這個事實忘記,但你現在卻強行要我記起來。是什麽樣的冷酷心腸讓你可以大搖大擺地再次在我家門口出現?你是來看我笑話的吧?那就豎起耳朵聽好了,我依然過著過去那種可悲的歌女生活,依然一個人!這下你滿意了吧?你知道嗎?在我心裏我早就當你死了。不對,我壓根就不承認我們認識!”
歌蕊雅所表現出來的極端排斥情緒完全在喬貞的預料內。對此,他隻能苦笑兩聲。
“你在怪我,這說明你仍然愛著我。也許你對我感到很憤怒,巴不得我去死,但你是需要我的。我這次來是準備跟你……”
“誰跟你說我還愛著你了?誰說的?”歌蕊雅突然打開一條門縫,讓燭光照過去。那是記憶中的男子,一點都沒錯。披在身上的陳舊鬥篷還是多年前曾經溫暖過在雨中發抖的自己的那一件。再往上看去,他藍灰色的雙目依舊有神,充滿柔情,此時此景更添上了一份愧疚和想念。一切好像沒有任何變化。如果不算那橫在二人之間分離的九年光陰……
所有對這個男人的思念和愛意仿佛都像重新漲潮的海浪那般迎麵朝她撲來。歌蕊雅提醒自己,必須阻止它們。
“離開我的屋子,肖恩。”她邁步到喬貞跟前,加重了語氣,“快些走。我生氣了,我要叫人了。你再不走的話,我保證我會……”
喬貞沒有要走的意思。歌蕊雅隻能用沒拿蠟燭的左手當胸推他一下,讓他後退了好幾步。歌蕊雅感到自己的手腕一陣酸痛。幾步外,男人還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
他們僵持了半晌。看出她要他走的意誌甚堅,喬貞終於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我還會再來的。這次,沒有任何力量能使我們分開。我已經決定好了。我會帶你走。”直視著那雙充滿受傷意味的翠綠眼睛,他這樣對她說,然後轉身消失在黑暗中。
歌蕊雅看著男人遠去的方向很久,盡管那兒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好長一段時間以後,她才想起要把門關上。歌蕊雅放下蠟燭,腳一軟,身體沿垂直的門滑下,跪坐於地。
“別再來了……不要再……”手指死死攥緊裙子上的荷葉邊,她無力地倚著門背,自言自語。一滴不受控製的淚,從眼角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