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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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辜的淡紫色眼睛在燭光下如水晶般閃爍。眼前的女人正是此前曾見過一麵的吉安的女伴盧奎莎。
    “嗯,你還記得我啊。”盧奎莎笑著回應道。她帶著輕鬆笑意的聲音,絕對含有點燃阿爾斐傑洛怒意的能量。
    阿爾斐傑洛目光呆滯地望了她一眼,突然,眼中凶光大閃,伸手狠狠抓向她的手腕。拿捏之準,動作之快,使得盧奎莎絲毫無法作出反應,纖細的手腕便被阿爾斐傑洛死死地扣住勒出一圈紅印了。
    “你這個女人——”阿爾斐傑洛張嘴喊出了聲,驚得周圍的人紛紛扭頭,帶著發生了什麽事的神情詫異地往這邊看。盧奎莎麵對此景淡定地微笑著,而阿爾斐傑洛則懊悔地沉下了臉,在說後麵的話的時候明顯的壓低了聲音,“你居然還敢出現?”
    盧奎莎的丹唇揚了起來,“我一沒殺人放火,二沒畏罪潛逃,為什麽不能出現?這條街沒那麽特殊,人人都能走。”她笑得那樣天真無邪,可她的話語卻句句直戳神情窘迫的阿爾斐傑洛的胸膛,“你還抓著我的手不放,該不會想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對一名柔弱的女士動粗吧?不過呢,”她撅起嘴,“殺一個人是殺人,殺一百個人也是殺人,多我一個或許對你而言你根本無所謂。”
    “你……”
    “別瞪我啦。我倒想奉勸你,以你目前的狀況,最好不要惹是生非,引人注目。還是保持低調吧。”盧奎莎笑對氣結的阿爾斐傑洛。
    “……你簡直是個毒婦。”無奈之下,他放開了她的手。盡管呲牙咧嘴地說著怨氣相當重的話,但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卻很無力。
    他會有這樣的表現好像完全在盧奎莎的預料中。她不但笑眯眯地在黑著臉、頹唐地回到座位上的男人對麵坐下,更是毫無顧忌地一手拿起他的酒杯,嘴唇貼在他抿過的區域咪了一小口。阿爾斐傑洛被煤灰弄髒的臉頰上覆了一層陰沉的色彩,瞪著得寸進尺的女人,胸中滿腔怒火,卻隻能壓著不出聲。
    空氣凝結到了極點。“我們也算是老鄉了。不用對我那麽刻薄吧?”尷尬的氛圍中,盧奎莎先打破了僵局。
    “哼,你居然也是佛羅倫薩本地人嗎?”他挑眉問。聲音刺耳,帶著醉意。
    “對,和你一樣。但比你早生了半個世紀。”
    阿爾斐傑洛在心中暗暗驚奇。這個女人看起來最多也就二十五歲。
    “別和我七繞八繞的。”他決定先不管這些次要的問題。躊躇了一會兒,對不受歡迎的來訪者問道,“快說,你這次找上我,又想耍什麽花招?”
    “好凶啊。我還以為兩天過去了,你的心情已經逐漸平複下來了呢。”她把杯子推回他手邊。
    “難道要我對你這種騙人就好像呼吸一樣的女人和善嗎?”他厲聲道,“我會落到如今這般田地全都怪你!”
    他的情緒雖然處於失控的邊緣,但總算還是把帶著怒氣的嗓音壓到了最低。酒館嘈雜的環境也為他不考慮後果的大喊大叫增添了一些掩飾。阿爾斐傑洛表情沉重悲憤,迥異於平常,完全看不出這是昔日風光無限的名演員。對於他的問題,依靠著龍術士的能力一路靈巧自如地尾隨著他踏入酒館的盧奎莎應該早就想到了。
    “這話又是從何說起?”盡管如此,盧奎莎還是露出了一副不解的樣子。
    “竟然否認嗎?”阿爾斐傑洛完全將她的表情視為一種偽裝,憤憤地說,“是你把我害成這樣的……還有吉安。”一秒鍾後他又立即補充。吉安的確曾將自己在垂死的邊緣救了回來,不過阿爾斐傑洛始終確信他是對自己有所企圖才會出手相救的。“你們兩個,誰都別想賴!”他喝道。
    此時他的語氣可以說是相當不友好。對他而言,壓抑了兩日的怒氣需要一個宣泄口。而如今,作為宣泄口的盧奎莎竟主動送上門來,他當然不能放過。
    “我發覺你這人真的很奇怪哎。”對於阿爾斐傑洛毫無道理的、一股腦的怪罪,盧奎莎隻能攤手歎息,“明明是薩爾瓦托萊設計陷害你,你卻將氣撒在我和吉安頭上。你不覺得這很滑稽嗎?”
    “還在裝?你敢說你們沒在裏頭插一腳?吉安早就潛伏在安東尼奧身邊,意圖接近我,隨後又假裝投靠薩爾瓦托萊。這其中的內|幕仔細一想就清楚了!”
    本來阿爾斐傑洛在心裏已經基本排除了吉安參與到陰謀之中的可能性。但此刻卻由於盧奎莎的突然現身而使心中尚未全部消除的懷疑加深了起來。他不得不把事情往最壞的方麵去想。難道是吉安和盧奎莎在背後操縱著一切?如果真是這樣,光是想象這件事他都覺得可恨。
    盧奎莎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對自己無法輕易蒙騙對方感到無奈,“莫非你認為,光憑吉安的舌頭就能讓薩爾瓦托萊決意殺你了?他當初遊說你的時候怎麽沒見你被他說動?薩爾瓦托萊那個老奸巨猾的商人的腦袋瓜子莫非還沒你好使?”
    說完,她故作莊重地笑笑。這個笑容讓阿爾斐傑洛的內心躁動起來。他沉默不語,靜下心來,把她仔細打量一番。她生得一雙典雅幽靜的淡紫色眸子,她展露的笑容與其說是由臉部肌肉帶動的,倒不如說是從眼睛裏散發出來的。她的笑容時而羞怯,時而高傲,時而聖潔,時而媚惑,時而純真,又時而邪惡,讓人根本無法讀懂——盡管大部分時候,她都表現得像一名溫文爾雅的淑女。阿爾斐傑洛知道,這是個很難把握的女人。但是直覺告訴他,既然這女人在這一時間點上再次出現,那麽整件事就絕沒有表麵上浮現的那樣簡單。
    阿爾斐傑洛的腦海裏浮現出一連串的問號。可雖然內心止不住地懷疑,他卻抓不到盧奎莎的任何把柄。對她的了解還是太少了,他想。畢竟他和她隻見過一次。
    “我哪知道你們到底用的什麽手段,”他說,“反正這件事肯定和你們脫不了幹係。”
    “哎,”盧奎莎搖搖頭,“這種‘就算我沒有證據但我說你們是殺人凶手你們就是’的強盜邏輯,還真是因為無從辯駁而讓人頭疼呢。”
    “那你要如何解釋現在?”阿爾斐傑洛冷冷地提醒她,“我想你也不會是為了和我閑聊喝酒才到這裏的吧?”
    對於這一點,盧奎莎就算想隱瞞也不會有人信的。於是阿爾斐傑洛利用盧奎莎無言以對的機會,趁熱打鐵般地質問道:
    “難道我不該恨你們嗎?我的養父剛準備將他的事業傳給我,就被你們攪合了!”
    “你這根本就是鑽牛角尖裏出不來嘛。”盧奎莎滿不在乎地用嬌滴滴的嗓音嘀咕了一句。
    到目前為止,談話算是陷入了又一次的僵局。阿爾斐傑洛心中湧上一陣悲涼,不為別的,隻為自己無法逃開的命運。作為曾經設計將自己騙出去的兩名龍術士之一,盧奎莎的實力阿爾斐傑洛雖然沒有親眼見識過,但也是可以通過她的同伴吉安推導出來的。如今她看上去隻是悠閑地陪他坐在這裏,那雙淡紫色的眸子卻透露出強烈的攔住他不讓他離開的意味。她一定想達成自己的目的。她不會殺阿爾斐傑洛,也不會告發他,至少短期內不會。麵對實力未知的敵人,阿爾斐傑洛除了默不作聲地等待以外沒有其他的選擇。
    紫羅蘭色的眼睛無神地注視著杯中的殘酒。忽然,不經意間的一瞥,阿爾斐傑洛鬼使神差般地往酒館門口瞥了過去。就是這一眼,讓他注意到有另一個女人站在那裏。幹練的中分直發披落肩頭,紅如驕陽。頭發在眉心上方形成一個美人尖。眼睛的顏色讓人聯想到正紅顏色的芍藥花。她的臉上有著淡薄的表情,眉宇間凝聚著一股倨傲,唇角邊帶著一抹冷肅,是個無論從相貌還是氣質上都英氣十足的女性。她單手叉腰,背靠敞開的大門,像一名守在門外的護衛,毫不動容地接受著任何在街上往來及進出酒館的客人的打量。她的眼睛時不時地往阿爾斐傑洛這桌探去,看起來像在等人,但他並不認識她。阿爾斐傑洛不禁在心底犯愁,莫非坐在對麵的那個女人還有別的同夥嗎?
    當然,這並不定神的一瞥,阿爾斐傑洛沒能完全看清楚。而對方似乎也已經注意到了他,芍藥紅的瞳眸似有若無地在往他瞟來,這迫使阿爾斐傑洛迅速移開了視線。最後徹底將他的注意力帶回來的,則是身邊盧奎莎的話。
    “其實真要說起我過來的目的,你很容易就能猜出來吧?”
    阿爾斐傑洛沒有接話。此時他早已不想思考,亦不想逃,隻能沉默。
    他的冷漠並沒有打倒早有準備的盧奎莎,隻聽見她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我還是不想放棄說服你。這樣說自己的故鄉似乎很不地道,不過你也不希望自己被埋沒在佛羅倫薩這片彈丸之地吧?”
    阿爾斐傑洛眼神空洞。短短兩日光景,這個俊美的青年仿佛變得滄桑起來,老了好多歲。他一直恍惚地看著杯子裏殘餘的麥酒,看著看著,便拿起來喝了一大口,然後輕輕地緩聲道,“真是個喜歡多管閑事的女人啊。”
    滑入喉中的這口酒,讓他本就有些神誌不清的大腦更昏沉了。他幹脆闔上雙眼,單手扶住額頭,進入閉目養神的狀態。
    “不要再喝了。”盧奎莎搶過買醉者的杯子,放到一邊。
    過了一會兒,阿爾斐傑洛問,“吉安呢?他怎麽沒來?他派你來當說客?”
    “他有自己的事。”
    忙著給達裏奧打下手,滿大街地抓我嗎?阿爾斐傑洛飄忽地想著,耳邊仿佛有許多小蟲在嗡嗡地飛。
    從另一頭傳來盧奎莎的聲音,“況且他來才算說客。”
    “他失敗過一次。”阿爾斐傑洛的聲音已經輕得好似蚊蟲的叮咬。
    “可是以你的特殊癖好,我代替他勸說你是沒有任何優勢的。如果是吉安在這裏的話,應該會更有希望吧。”盧奎莎一邊打趣地說一邊露出惡劣的好似調皮的孩子一般的笑。
    “我不一定非要跟你們走的。”他猶豫不決地說。
    “所以你選擇了逃亡,和死。”
    “……我不一定會死。”
    “但你這輩子很難再抬起頭來了。除非……”
    好像是為了聽欲言又止的盧奎莎盡快說下去似的,阿爾斐傑洛睜開紫眸。
    “改個名字,在別處從頭開始。”盧奎莎對雙目盯著桌麵的男人說,“一旦下此決心的話,任何地方包括卡塔特都可以。”
    “卡塔特……”阿爾斐傑洛反複地呢喃著這個到目前為止對他而言仍很陌生的地名。內心的憂慮依舊牢牢占據著他的心靈,使他失去了平常自信昂揚、容光煥發的精神氣。
    盧奎莎見他麵色淒苦,心中也是不忍,柔聲道,“這次的事說實話我們也感到很意外。無論是薩爾瓦托萊的突然翻臉,還是愛人對你的背棄……雖然我們的確是很希望你跟我們走啦,可龍術士是不會做出任何卑鄙下流的事情的。”
    盧奎莎小心翼翼地說著,生怕刺激到他因而不停地觀察他的表情,隨時準備收口。然而聽了盧奎莎這番話的阿爾斐傑洛,隻是在僵硬的麵部擠出一個笑容。眼神渙散,神情放空,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憤怒或不滿。好像無論碰到什麽事,他都不會再放在心上了。
    “那吉安反複無常的行為又該怎麽解釋?”過了好久,他才問。
    “龍術士也是人,也要吃喝開銷,也要維持生計,也會有缺錢的時候。”盧奎莎誠懇而明快地回答他,“薩爾瓦托萊出的價比安東尼奧更高。吉安武藝高強。他憑本事賺錢也沒什麽見不得人的。”
    阿爾斐傑洛麵露半信半疑的神色,抬頭逼視著她。
    “告訴我你接下來的打算。”盧奎莎問。她覺得時機差不多了。
    “我不知道。全城的人都要我的命。‘鐵皇冠’追殺我,安東尼奧趁火打劫,治安官也在逮捕我。”
    “如果你願意投奔安東尼奧……說不定他會收留你的。你覺得呢?”麵對陷入四麵楚歌境地、極度需要他人幫助的男子,盧奎莎迂回的問道。
    “我情願死,也絕不向他搖尾乞憐。”他堅定地說。
    “是嗎?”
    “我對混幫派沒興趣了。”
    盧奎莎看出他隻是在找借口,順勢問道,“你不跟我和吉安走嗎?這次被追殺也不全是壞事,倒是個不錯的機遇呢。成為我們的同伴吧。以你的天賦,將來一定能成為鶴立雞群的大人物哦。”
    “我……”阿爾斐傑洛愁眉不展,不知該如何回答。
    “你還在猶豫什麽?”
    “我,不想……”阿爾斐傑洛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哪兒也不想去。不要再管我了,就讓我自生自滅。”
    此話一出,盧奎莎再次無言以對。二人共同恪守著令人心悸的沉默。
    對於遲遲不給自己滿意答複的男子,盧奎莎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她和吉安在幾個月前就發現紅楓葉劇院的阿爾斐傑洛具有相當脫俗的天賦,開始留意他。兩人幾乎是當即就做出決定,要推薦阿爾斐傑洛去卡塔特山脈,為此已經謀劃了好一段時間了,也不差現在這會兒功夫。理所當然地,她也一直在提醒自己要站在對方的角度去看待他所經受的這一係列的遭遇。阿爾斐傑洛的生活從天堂跌至地獄前後也就十一、二天的時間。沒有任何人應該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承受這麽多的劇變。這就像上帝對他的一種充滿惡意的懲罰。因此,無論要她花費多少心思進去,她都願意。
    她決定換種方式勸說他,“不要怨天尤人。這世上可是有不少不幸的人呢。”男人並沒有回答,始終保持沉默。盧奎莎接著說,“許多人都遭遇過常人無法想象、甚至駭人聽聞的事情。”
    “我沒興趣知道。”
    “那我就偏要說了。”
    盧奎莎一改先前彬彬有禮的態度和羞答答的說話語調,口氣變得強硬了。在這麽近的距離間,她能看見的隻有阿爾斐傑洛低垂的、閃著冷光的眼睛。盡管如此,她還是如她所斷言的那般將這場不明朗的勸說繼續進行了下去,寄希望於用自己的真情流露來打動他。阿爾斐傑洛的漠然置之,激起了她對這男人的征服欲望。
    “就像絕大多數人那樣,我的出生沒有任何特別之處。”
    她的聲音乘著虛弱的燭光穩穩傳來。她的身影離他如此之近,他甚至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這與兩日未洗過澡、如今被酒臭包圍的自己形成鮮明對比。
    眼看阿爾斐傑洛不回答,盧奎莎便接著說道,“我生於一個商賈之家。身為家中獨女,父親從小就把我當男孩子養。我喜歡花裙子,可他偏要我穿男裝,來彌補他沒有兒子的遺憾。從八歲那年起,我便隨父親在各大城市廣泛遊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曾抵達阿爾卑斯山西部的薩伏伊伯國。因緣際會,我結識了當時的薩伏伊伯爵阿梅迪奧那體弱多病的外甥。那個用全身骨頭勉強撐起衣物的羸弱少年比我小四歲,認出我是個女孩。他非常瘦弱,和我說話的時候,每分鍾都至少要掏一回手帕出來擦拭額頭。他從那時候開始就傾慕於我,而我對他毫無感覺。當然,伯爵對父親和我的態度非常不屑,對外甥看上家世卑微的女子表示不滿。為了討好伯爵,父親花了大手筆,頻繁獻上昂貴的禮物。但阿梅迪奧伯爵還是驅逐了我們。後來,父親經商失敗,四處求助。所有的親戚都將我們視為瘟疫,避之不及。絕望之際,父親想起薩伏伊伯國有一個暗戀我的人或許可以幫助我們脫離困境。盡管我一直被當成男孩子養大,可到了家族存亡的關鍵時刻,我還是得聽從他的安排擔負起挽救家族的重任,不管我對那個少年是否喜歡。父親厚著臉皮,用僅有的存款湊了一筆錢作為禮金,請求阿梅迪奧伯爵將我許配給他的外甥。雖然伯爵對父親的行為極其排斥,但還是架不住外甥的執拗,隻能一肩挑起我們家的債務,同意外甥迎娶我。老實說,我對那個少年已經沒什麽印象了,甚至忘了他叫什麽名字。但在我的生涯中,沒有讓我自主選擇的權利。所以,在足以改寫家族命運的機會前,我隻能唯唯諾諾地聽從父親的安排。”
    盧奎莎首度用缺乏溫度的、被凍結的冰柱般的口吻敘說著往事。這與她平常嬌羞甜美、溫婉端莊的形象很不符合。
    “然而,這份不惜拋下臉皮和尊嚴攀上的親事僅僅持續了一天。”她徐徐地繼續說下去,“我嫁過去的第二天,那人就死了。病死的。醫師和教士們本來就說他活不過成年。我不願守活寡,逮到機會逃回了娘家,誰知父親竟想殺我。嗯,是我蠢。我早就該想到他看重家族榮譽勝過自己女兒的幸福,甚至性命。他認為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毀了他好不容易攀上的親事,就連丈夫的早夭,都歸咎於我新婚之夜過於熱情。而事實上,那小子在我嫁過去的時候就已經病危好一陣子了。伯爵故意瞞下真相,是為了羞辱我們。我的母親是在家道中落的變故中抑鬱而死的。我有個乳娘,父親叫她半夜掐死我,她隻能乖乖照做。但她掐到一半突然放手了,說隻有假裝答應才能保全她自己和我的命。我覺得我再也不想忍受那個家,和那個冷酷無情、控製欲極強、精打細算的男人了,於是我一把火燒死了所有人,包括那個饒我一命的乳娘。我逃了出去,悄悄躲起來,讓別人以為我也喪生於大火。我迅速調整自己,以適應長期顛沛流離的生活。如果不是我從小時候就具有常人不及的異能,我早就被殺掉無數次了。我想我至少能和你在某種程度上保持共鳴。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們成天在說,不論擁有多麽正當的理由,殺害自己的親人都是罪無可恕的。他們懂什麽?隻有被血親背叛過的人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
    盧奎莎沉靜的聲音漸漸淡去。當結束了這段繪聲繪色的描述後,阿爾斐傑洛在她絕美的容顏上看見了平靜的笑,好像那完全不是她自己的過去。
    他看著她靜靜地坐在他麵前,突然發覺自己正為她感到悲傷。最初對她的厭惡不知怎麽,已經消失無蹤。
    “你也有一個糟糕透頂的父親。”他輕聲對她說。
    這次,盧奎莎沒有搭話。沉默持續了下去。到後來,阿爾斐傑洛開始害怕起來,然而他不是為自己年少時的悲慘遭遇,也不是為自己今後暗淡無光的未來,而是為了她。
    可是盧奎莎卻遠比他想象得要堅韌得多。她的情緒幾乎不受往事的影響,嘴角始終維持著淡淡的笑意。隻見她抬起玉指,朝他身後的方向指去。
    “你看靠窗坐著的那個渾身珠寶的女人。”
    盧奎莎指的是一個濃妝豔抹的貴婦人所在的位置。她的身形雖然因為年齡的上升而有些走樣,稍顯豐滿,但在華麗服飾的烘托下依然顯得極富風韻。她在頸部、五指和手腕處都佩戴大量的寶石,衣服上也有很多珠寶裝點。她用濃妝掩飾臉部的憔悴以及精神需要空缺的瘡疤,她的存在和整間酒館的格調是如此的不相容,以至於讓人懷疑她是不是走錯了地方。貴婦人的桌子在阿爾斐傑洛身後,僅隔幾步之遙,比他的位置更靠近角落。盧奎莎隻需正視就可以看見她,而阿爾斐傑洛卻必須回頭。在盧奎莎的示意下,他謹慎地偏過頭,朝那名打扮奢華的婦人張望了一下。此時他驚訝地發現,在失意心情的籠罩下,自己之前竟然一直都沒有注意到酒館裏還有這樣一個人存在。
    “那個女人放棄了富有的第一任丈夫,選擇和仆人私通,逃跑。兩個人堅貞不渝地發誓要永遠在一起。當時說得可好聽了,什麽超越身份階級的曠世奇戀,信誓旦旦地說要彼此相愛一輩子。可是那份拚上名譽的愛情連一年都堅持不到就結束了。她坐在這兒借酒消愁的時候,她的第二任丈夫沒準正趴在某個妓|女的身上享受呢。她隻能整天派人去抓那個在外四處玩女人的丈夫,自己則望眼欲穿地泡在破爛的酒館等候她那薄情的愛人回家。很諷刺吧?”
    阿爾斐傑洛怔怔地看著她。
    像是為了要解答他心裏的疑問似的,盧奎莎溫順地說,“你也許很奇怪我怎麽會知道得那樣清楚。這個嘛,畢竟佛羅倫薩是我的故鄉,我在外漂泊的時候總是會每隔幾年回來看一眼的。有時候還會在這裏做些小生意什麽的,混口飯吃。”
    她是在勸我徹底放下朱利亞諾嗎?阿爾斐傑洛並不確定。他的確很想問她為什麽會知道那麽多,但顯然此刻他對另一個問題的好奇心淩駕於這個之上。
    “那吉安呢?他又有怎樣的故事?”
    “你問我這個?”
    “你和他……難道不是那種關係?”
    盧奎莎露出似笑非笑、不肯定也不否認的表情。她並不是沒有想到阿爾斐傑洛會這樣問。
    “你既然問了,那我就告訴你吧。”她再次開始敘述,“你知道皮亞斯特王朝的梅什科二世嗎?一個眼高手低的國王。他幹涉他國內政的舉動為他樹立了很多敵人。匈牙利人、丹麥人、神聖羅馬帝國的皇帝,和他兩個流亡在外的兄弟都來找他麻煩。外敵入侵,國王備戰,吉安應征入伍。吉安的父親對他寄予了厚望,主動送他參軍。可是敵人的強大讓梅什科二世吃了敗仗。許多死去的將士包括吉安都被追諡為犧牲的英烈。雖然撫恤金什麽的完全是癡心妄想,但是子嗣為國捐軀,對父親來說也算是享受到無上的榮光了。而實際上呢,吉安並沒有死,他被敵人俘虜,遭到流放。流放地在海的對岸。在斯堪的納維亞那個寒冷而糧食稀缺的鬼地方,根本不可能捱過半年。他拚命逃出流放地,花了三年時間回到故國,一路困難重重,艱險無比。雖然活著返回家鄉,但當人們找到他的父親向他告知兒子被流放尚在人世的消息時,那個滿臉冷漠表情的老人隻說了一句‘哦’,就沒別的表示了。他死去,父親會永遠追念他,但追念的傷痛會隨著時間而流失。久而久之,他在大家的心目中就是個帶著榮耀過世多年的死人。哪怕他生前不那麽完美,在人們心中他也成了完美的人了。因此他的突然出現,打破了家人對他所有美好的印象。他們無法接受他沒死的事實。因為對他父親來說,他活著不如死了好。”
    “所以……他也在一怒之下殺光了他的家人?”阿爾斐傑洛聽完以後,深受震撼,連忙問道。
    “這倒沒有。”盧奎莎邊笑邊搖頭,“他用離去的背影回應讓他失望的那個家。他帶著已死的心,二話不說地遠走天涯去了。我就是在他四處流浪的時候認識他的。”她的聲音漸漸變得甜蜜,“當時,我自己也在四處流浪。我會走上成為龍術士的這條路,全是因為他。當你想要與一個近乎永生的人相守,你就必須把自己也變成那個狀態。我與吉安相識的時候,他已經是個130多歲的龍術士了。但他依然是個沉默寡言、不願讓人親近的男人。我花費了不少時間才讓他接納我。我對於在他最難熬的那段歲月不是我陪在他身邊感到惋惜。我時常感歎,如果自己早生一個多世紀就好了。不過有句老話總不會錯,時間是撫平一切傷痛的良藥。曾經以為絕對不會磨滅和忘記的痛苦,都隨著時間的流逝消失不見了。”
    阿爾斐傑洛不知為何,在聽完盧奎莎陳述吉安的往事之後,微微地抿唇笑了。受到心境的影響,他的笑容苦澀依舊,但他的情緒已經趨於緩和。之所以會這樣,也許是在吉安與盧奎莎的身上聞到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氣息吧。
    阿爾斐傑洛的唇角微微抽搐著,眼裏思緒滿溢。盧奎莎凝視著他神情複雜的麵龐好一會兒,終於打斷了他的思緒。
    “我們和解嗎?”她彎起一個虔誠的笑,“冰釋前嫌怎麽樣?”
    盧奎莎十分自然地向阿爾斐傑洛投遞出想與之緩和關係的信號。看著這個不久後或許會成為自己同伴的女人,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有些女人的魅力會像一個漩渦吸走男人所有的理智。盧奎莎或許就是一個能讓男人迷戀到抓狂的女人。她渾身上下散發著致命的氣息,即使是阿爾斐傑洛也無法不被她吸引。
    “我也算是使勁渾身解數了。”盧奎莎說,“這樣還無法打動你的話,我也認命了。但這事沒那麽容易結束。說起來,吉安曾在跟你的交談中,說出了許多龍族的機密。我們都把話說到這份上了,而你仍然不願意跟我們走的話,事情可就難辦了呢。如果你對外人透露……”
    “如果我那樣做了,你們怎麽辦?把我殺了?”
    “必要的時候我們會哦。畢竟沒辦法讓你強製忘記些什麽嘛。”盧奎莎意有所指地眨了眨眼睛。
    “隨便吧,”阿爾斐傑洛任天由命地說著,“你們真要殺我,我也沒法反抗。”
    “不,關鍵在你怎麽選擇。”盧奎莎從隨身的小提包裏取出一張紙條,放在了桌麵上。明顯是事先準備好的。
    斂容凝視的阿爾斐傑洛紫色的眸子放出熱烈的光,緊緊地盯著神色坦然的盧奎莎的眼睛。
    “我再給你一天的時間作最後的考慮。你留在這裏多一天,危險也就多一分。”她說,“如果你願意接受宿命到卡塔特山脈去的話,就到這上麵寫著的地方來找我們。如果你不願意,就把它扔了。假如明天子夜之前還不能見到你,那麽等天一亮,我或者吉安就不會再對你客氣了。無論你往哪兒逃,我們都能找到你。”
    阿爾斐傑洛的眼神在紙條和她之間來回遊移。
    “你自己選擇吧。很高興再次與你碰麵。”
    盧奎莎起身後,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用甜美的微笑俯視著阿爾斐傑洛,然後轉過身子,以大小姐般高貴而優雅的姿態離開了亂哄哄的酒館。在門口等待著某人的紅頭發女人,果然就如阿爾斐傑洛所猜測的那樣緊跟著盧奎莎一同消失於他的視野。她們一前一後的離去,讓檔次不高的這家小酒館瞬間失色不少。
    阿爾斐傑洛注視著已經看不到盧奎莎身影的門口好一會兒。她留給自己的明明是有些脅迫味道的話語,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竟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仿佛自躲避追殺以來,從未有過的輕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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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夜,阿爾斐傑洛去了一個地方。可以說是故地重遊,因為他來到的地方是他在耳提時代居住的貧民窟的舊房子。
    早已更換了不知多少任新屋主的老舊的屋子外,是他很熟悉的終日被臭味所籠罩的羊腸小道。一晃十多年過去了,以高犯罪率及高死亡率著稱的這片貧民區似乎沒有多少變化,依舊有著最差的住房條件和最不衛生的環境。他才來沒多久,就遠遠地看見拐角處有三兩個賊眉鼠眼的壯漢在敲詐一個渾身哆嗦的倒黴蛋。他沒有搭理,隨意地在附近轉了轉,然後登上了小時候經常爬上去玩的、至少遍布著五處下雨天滲水的漏洞的房頂。他把兜帽放下,任憑夏日急促而不失涼意的晚風肆虐他紅金色的發絲。在星星密布的無垠的夜空下,他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
    母親是個妓|女。像大多數拜金的妓|女一樣,這個自認幸運的女人以為傍上了能夠改善她今後生活的大款,殊不知最終還是難逃被拋棄的命運。
    父親是個商人。像大部分虛偽的商人那樣,他一麵瞞著家中妻室一麵在外頭包養妓|女作為情婦。妓|女的避孕措施自然是做得相當好的,可最終還是意外地懷孕了。他便認為是那個女人想以腹中胎兒作為要挾,以謀求經濟上的好處。就這樣,阿爾斐傑洛的生父拋下了阿爾斐傑洛的生母。
    當肚子大到再也瞞不下去的時候,堅信墮胎會下地獄的母親在妓院老板娘趕她離開之前,自己先一步搬去了貧民窟。伴隨著惡劣的環境誕生的男孩,差一點害得母親難產,性命不保。
    母親,記憶中的母親,這個咽下所有悲傷、獨立將他撫養至十歲的女人,她永遠都在咳嗽,咳血。他幫不了她,看著她在病榻上離死越來越近。當他看見母親從早晨起便咳個不停直到晚上、連他睡覺都會被吵醒的時候,他感到浮躁。當他看見母親用手抹掉嘴角的血對他搖著頭、露出孱弱的微笑說不礙事的時候,他更煩躁。甚至讓他以為,她會有現在的不幸都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事實也確實如此。如果沒有懷上他,也許父親還能寵愛她更久一點。但使她懷孕、使他失去父愛,歸根結底還是那個男人的錯。至少母親從來沒有虧待過自己。他應該好好回報她。
    從照顧病床上的母親,到平時最基本的衣食起居、繁忙家務,再到街坊鄰裏欺負他們母子時出麵抗爭,所有的事都由小小的阿爾斐傑洛一人包辦。凶惡的生存環境,磨礪他成為一個早熟老成的孩子。
    可時間久了,難免心生怨憤。麵對病體沉屙、行將不起、不能為自己分憂的母親,他感到怨恨。憑什麽別人家的孩子有飽飯吃,有玩具玩,有幹淨的衣服穿,有人疼。憑什麽自己要那麽辛苦。
    久而久之,他認為或許我殺了她或者扔下她自己走也無所謂,這樣極端的想法產生了。但那終究隻是在堅持的過程中內心的掙紮和糾結最強烈的表現。他依然在死命堅持,並希望能出現些什麽事改變現狀。
    事情果然如他期盼的那樣發生了。改變現狀的是母親的死,以及臨終前母親說出的驚天大秘密。
    這個始終將阿爾斐傑洛生父之名藏於心中的女人,在肺病久久不愈死去之前,向兒子說出了一個姓氏:孔蒂。
    母親去世,他雖難過,但內心卻又有一絲竊喜。她終於死了。而隻有她的死,他才能迎來不一樣的生活。改變命運的機會來了。因為據他所知,那個姓孔蒂的男人,是個家財萬貫的富商。
    他曾經無數次告誡自己,他的父親是世上最可惡的混蛋。他恨他,恨那個從他出生後就沒管過他一天的男人。母子二人所有的不幸都是他造成的。他一直這樣告誡自己。盡管如此,當母親囁嚅地說出那個姓氏時,他的心還是飛了起來。他草草地埋葬了母親,急不可待地向街上的人打聽孔蒂宅的地址,抱著微弱的希望期盼那個男人能夠收留他。
    最終,他如願以償地見到了自己的父親。那是個溫文爾雅、有著暖陽般笑容的男人。他疑惑了。這樣一個儒雅而又充滿紳士氣息的男人,怎麽會幹出背叛發妻、遺棄親子的混賬事來呢?
    對於他的到來,父親雖然驚訝,但依舊命令下人拿出最好的東西招待他,並向他承諾,要擔負起自己一直沒能履行的為人父的責任。他在父親的府上,第一次睡到了保暖舒適的羽絨床,吃到了香噴噴的蛋糕。他還見到了父親的妻子,和他們共同生下的兒子。夫人和少年都用對待蟲子般的眼神看著他,他卻在他們麵前狼吞虎咽,開心地享用父親給他準備的豐盛美食。
    這份愉快維持了整整一日。當晚,在喝下溫柔的女仆送過來的熱牛奶後,他沉沉地睡了過去。醒來後,發現身下舒服的羽絨床不見了,微笑著服侍他的和藹的仆人們不見了,在內疚和自責心的驅使下揚言要永遠愛護他的父親不見了,嫉恨地仇視著他的夫人和少年不見了,所有的美好統統不見了。代替那短暫的幸福幻象的,是茅草搭建的床和屋,凶狠的拳腳打罵,以及抽在身子上的皮鞭。
    十歲的阿爾斐傑洛失去了母親,也可以說,失去了他的父親。
    十歲到十五歲,完全是在地獄度過。父親給他下了藥,將他賣給了人販子。
    在那不堪回首的五年時間裏,阿爾斐傑洛成了一個不修邊幅、渾身聞起來散發著糞便氣味的惡心的邋遢鬼。
    人販子看出他是個沒多大販賣價值、唯獨有一身好力氣的小家夥,便留下他,讓他幹苦力。他白天運貨,晚上劈柴,每天隻能吃上一頓飯,睡眠不足三小時。他想要逃。可每次都被抓回去,然後被打得更慘。
    十四歲那年,他曾失手擊斃了人販子的一個手下——用火。那是他超能力的第一次展現。
    可是他依舊沒能靠這個徹底扭轉被奴役的悲運。阿爾斐傑洛當時的能力處於時靈時不靈的狀態,極其不穩定。如今回想起來,一直到與薩爾瓦托萊相遇的那一天往後數,他神奇的能力才逐漸趨於穩定並最終百靈百驗的。
    能得到薩爾瓦托萊的賞識,純屬偶然。剛剛結束一項生意、大賺了一筆的薩爾瓦托萊,那日和達裏奧在市場閑逛,想低價買幾個奴隸回去,為自己的紡織工廠添加人手。
    命運的邂逅上演了。那時的阿爾斐傑洛,正因為犯了一個很微小的錯誤而遭到人販子手下的毒打。他不甘心地朝那男人肚子回敬了一拳。雙方扭打起來,被其他人拉開。在人販子的吆喝和眾人的一頓猛揍下,他吐著血俯臥在地上,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兩個男人架起他的胳膊,讓人販子得以像平常那般輕鬆地拿出皮鞭朝他傷痕累累的身子招呼過去。一鞭,一鞭,又一鞭。無論被抽打的身體有多痛,他的目光始終不屈,惡狠狠地蔑視著那些隻敢仗著人數優勢對自己施暴的人。而人販子的鞭子則由於他不馴的眼神更加猖獗,愈發施力。這一幕,正巧被薩爾瓦托萊撞見。
    “停止暴行。我出十個索裏達金幣。這個少年我要了。”薩爾瓦托萊當時說出的話時至今日都衝擊著阿爾斐傑洛的大腦。
    “這家夥連一個銅板都不值。為什麽要為一個吃|屎的奴隸付那麽多錢?”對於自己欺壓輕視了整整五年的奴隸居然被他人如此高看的現狀,盡管能賺到不少的錢,可人販子依然感到很不解。
    “吃|屎的奴隸?”薩爾瓦托萊搖搖頭,嗤鼻而笑,“你的頭發雖然不長,但你的見識卻跟女人差不多。”在眾人疑惑的目光下,他指著半跪在地上奄奄一息、眼珠子卻一動不動地瞪著自己的阿爾斐傑洛,朗聲道,“即使是最下賤的人都有可能平步青雲。你沒發現他眼中燃燒著一股誰都無法抵擋的熾熱的火苗嗎?沒眼光的人當然不懂如何點燃它。”
    薩瓦爾托萊不想再和見識鄙陋的家夥囉嗦。他幹脆地從達裏奧手上接過金子,遞給人販子,完成了這筆交易。阿爾斐傑洛的命運,就此改變。
    真正的姓名,實在不願意想起。他放棄沿用父親的姓氏,始終冠以母姓稱呼自己。十五歲的阿爾斐傑洛·羅西,跟著薩爾瓦托萊走進了紅楓葉劇院。從那天起,他終於實現了兒時渺小的夢想。他能吃飽飯,能穿幹淨的衣物,能每年生日收到玩具禮物,能享受到某人的疼愛。
    盡管心裏很清楚,自己被類似於黑社會一般的地下犯罪組織的頭目所秘密包養,是一件傳出去極不光彩的事。一個原因是他天生麗質,容姿俊美,擁有一張深受父母遺傳的、剛柔並濟的標致臉龐。這樣容貌的男人被另一個男人包養,總能引起他人的浮想聯翩。另一方麵,阿爾斐傑洛有著在常人看來非常了不起的特異功能,他應該知道薩爾瓦托萊隻是純粹地看中他單打獨鬥的戰鬥力能為組織除掉威脅者罷了。可是對一無所有的阿爾斐傑洛來說,留在薩爾瓦托萊身邊為他所用,無疑是為將來能出人頭地做打算。於是他不顧別人的冷嘲熱諷,自願勝任起達裏奧口中的所謂的寵物狗一職,年複一年地為養父效犬馬之勞,毫無怨言。
    由於是大名鼎鼎的「鐵皇冠」的一把手薩爾瓦托萊親自送他來到劇院,人們沒理由不知道這其中的利害。巴結他、故意親近他的人可謂是不少。而那些不願與黑幫同流合汙的、不信邪的人們,就不是這個態度了。或冷眼旁觀,或故意刁難。為排擠他,無所不用其極。阿爾斐傑洛甘之若飴地承受著這一切。心想,等有朝一日飛上枝頭,他就能讓所有人閉嘴。
    除了一個人。鈴鐺響劇團的化妝師朱利亞諾是唯一願意與他以正常方式相處的人。阿爾斐傑洛漸漸和年長自己四歲的朱利亞諾走到一起。也許最初吸引他的,就是朱利亞諾的這份寶貴的真實吧。
    對了,還有性格豪爽的伊凡。這個在殘酷的戰場中生還的退伍老兵一直在阿爾斐傑洛的糾纏下,義務擔任起輔導他劍術的職責。伊凡對自己也是很好的。盡管如此,阿爾斐傑洛卻沒有和伊凡分享自己的秘密。他有著注定不會被普通人理解的超能力,這個秘密,在紅楓葉劇院隻有朱利亞諾知道。
    即使已經能夠隨心所欲地操控火焰作為武器,阿爾斐傑洛還是沒有重回孔蒂宅向那個賣他到人販子手裏的男人尋仇。因為阿爾斐傑洛告訴自己:那個男人雖然從沒養育過自己的兒子,可我卻不能殺死自己的父親。
    但終究,他至少還是殺死了一個父親。
    無數的記憶碎塊在腦中浮出,撞擊,沉澱。阿爾斐傑洛在屋頂坐了整整一夜,目視太陽從東方升起。
    時間的向前推進,意味著必須作出選擇的時刻已經越來越近。留與不留,在今天子夜前,他必須做出決斷。
    阿爾斐傑洛從一開始就明白,自己沒有選擇的餘地。如果拒絕盧奎莎和吉安的邀請,那他就不再有第二次嶄露頭角的機會。他從十五歲加盟紅楓葉劇院爭做劇團主演以來,或者說從十歲離開貧民窟投奔生父之後遭受的一切磨難,都不再具有任何意義。
    他從吉安、盧奎莎那裏知道,龍術士活得比普通人久得多。朱利亞諾在他的生命軌跡中,隻占用了七年的時間。七年,普通人的一生經曆不了幾次,但對龍術士隻是一眨眼的功夫。七年的朱利亞諾抵不上永久的光陰,一個愛人和一生的事業相比,根本不算什麽。阿爾斐傑洛就是這樣計算的。
    在過去的兩天裏,他完全喪失了生活的動力。這對他來說是很可怕的一件事。那個一直積極向上的阿爾斐傑洛,為追求更高的社會地位而付出努力的日子,好像離他已經很遙遠了。
    心裏的天平已經趨向於答應。他在內心深處是期盼吉安或盧奎莎找到他的。至少還有一個地方是需要他的,是可以讓他大放異彩的。那麽,就要跟他們走。吉安和盧奎莎,都是因為當上了龍術士,而從籍籍無名的、被命運玩弄的螻蟻成為壽命和力量皆遠高於常人的能人。他相信,他也可以。
    當然,盧奎莎沒有把真正的目的說出來,阿爾斐傑洛非常清楚這一點。她和吉安想盡一切辦法也要將他帶到龍族居住地的決心,證明這其中一定還有更深層的原因存在,而並非單純地驚豔於他的天賦。不過就目前而言,阿爾斐傑洛暫時不想追究那些事。
    他站了起來,在黎明的陽光下。柔美的淡金色光照進他一夜不眠而略微充血的眼睛,照得他好疼,但他忍住不把眼睛閉上。他要看完佛羅倫薩的日出。也許這樣的日子,已經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