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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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裏點著熏香,澡盆裏盛著熱水。
“所以說,你每天最愉悅的時光就是在這裏和安傑洛度過的啊。”有個男人在說話,他的聲音就像猴子叫那樣尖細。
“不是每天。而且你現在最好不要提到他。”另一個男人緊接著回答,他的聲音則要順耳很多。
“好,不提他。不提。不過我真沒想到你今天會主動邀請我。開心死我啦!”
“少說廢話。你到底要不要做?”
“我親愛的人呐,我那玩意兒早就硬得跟岩石似的了。”
“等等,不要直接進來。”
“要先像這樣揉幾下嗎?我懂了。還有上麵的兩顆蓓蕾也要揉,還要舔。”
“你,你這家夥。別……別這樣,住手,住手。不要舔那裏。”
“嘻嘻,你應該叫‘住嘴’。”
“噢,求求你了……住……啊——啊。”
“叫得真歡呐。你和安傑洛在一起的時候,前|戲是不是也做得很足呀?”
“不要說話……”
“現在可以進來了嗎?你的那根已經被我喚醒了。”
“隨……隨你的便……”
說著投降般話語的男人好像放棄了抵抗似的緊閉雙眼。他濃密的黑色短發滲出汗漬,泛著光澤。他呼吸急促,嘴裏不斷傳出低沉的喘息。他雖然並不十分情願,卻始終沒有把對方推開,還反而把那家夥的臉往自己胸前拉,雙手埋進那鳥巢般雜亂無章的頭發。
細小而濡濕的聲音傳播在空氣中。他們親嘴,結合,感受著對方身體的溫暖。理智湮沒於肉體的歡愉。少量的水飛濺在了外麵。劇烈的動作帶動澡盆以充滿規律的幅度左右搖晃,壓得地板嘎嘎作響。所有的事情都進行得很順利。若不是屋外不小心傳出了一個聲音,這場激烈的性|愛可能會持續得更久。
“停停停,停下。”黑頭發的男人驚聲呼叫起來,好聽的聲音變了調,“你聽到了嗎?”他突然睜開黑曜石般的眼睛,視線直直地射向門外。
“什麽啊?”擁有猴子嗓音的男人在聽到性伴侶的叫聲後並未收斂,還在賣力地抽|送著。
“我叫你停下!”黑發男子狂亂地推開他,朝門外指指點點。
演員休息室緊閉的門在他們進來洗澡後關了起來,但並未上鎖,此刻卻是半掩的模樣。那露出來的一條縫,證明剛才那兒確實有人躲著。
“外麵好像有人在偷看我們。”
“是誰啊?”停止抽|送的男人雙手撐在浴盆上漫不經心地朝外張望。
“……不清楚。”門在輕輕開啟的下一秒,就被偷窺的家夥給帶上了。黑發男人窘迫的神情就好比偷情被另一半當場抓奸。盡管現在就算立刻追出去隻怕也已無濟於事了,但他還是驚慌失措地呻|吟了一句,“難道是他……?”
“別管了。我都差點軟了。”男人不耐煩地嚷嚷,不再理會詭異打開的那道門帶給性伴侶的驚恐。他用短小粗壯的手扶住對方的腰,固定在自己雙腿間,“繼續吧。好想一直這樣和你連接著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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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往劇院後門的路上,出現了一個極其落魄的黑影。這個黑影被染血的黑袍襯托出修長的身形。黑袍隨風搖擺,發出烈烈翻飛的聲響。晃悠著走動了幾步,卻遲遲沒有邁出大門。不知何故這個站立的人背靠一棵樹坐了下來。
他流了很多血,受了很多傷。如紙般慘白的臉色很不對勁,神色空洞而迷茫。
他坐在樹下,睡意全無地閉上眼睛,不知是休息還是等死。他知道,自己已經是個通緝犯。他本想從後門撤走,因此經過訓練場。但他突然想到片刻前親眼所見的場景,這讓他放棄了逃走的念頭,也放鬆了對周圍的警戒。
月光照亮他麵容慘淡的側顏。突然,樹葉在人的腳底下吱嘎作響。他的眼睛謔地睜開。如果不是心情跌至穀底,他應該會在更早就注意到背後悄悄靠近的來人的氣息。
“安傑洛……”走近他的人是負責看守紅楓葉劇院後門的老兵伊凡。但他才一出聲,就後悔自己把對方叫住了。
阿爾斐傑洛毫無痛苦地起了身。沒有血色的臉頰並不是受到傷勢的影響,而是不久前在演員休息室外見到的那一幕讓他倍受打擊,傷心所致。
他仍很虛弱,衣服上到處是血,站立的動作有些遲緩,但是從密密麻麻的傷口不斷溢出的鮮血其實早就止住並且凝固了。他破裂的衣服盡管沾滿了粘粘的血糊緊貼肌膚,但在光潔的肌膚上已經找不到被匕首刺傷或被弓箭射到的痕跡。
不過從伊凡的角度看,隻會認為他正飽受傷痛的折磨。那件到現在還能滴下血的黑鬥篷的模樣看上去依舊十分駭人。
“你看起來很糟糕。”獨眼的老兵盡可能用低啞的聲音小心翼翼地問,“你怎麽在這?你怎麽還敢出現在這?”剛一問出口,伊凡就看到了阿爾斐傑洛臉上流露出受傷的、局促不安的神色。其實不用問也知道他應該是來見朱利亞諾最後一麵的。於是伊凡把注意力轉移到他目前最關心的問題上,“你……會像殺那些人一樣把我也殺掉嗎?”
“為何這樣問?”阿爾斐傑洛落寞地低語著。他的劍術老師謹慎地呆在離他十米的位置,不說話。眼見如此,阿爾斐傑洛隻能苦澀地搖了搖頭,說,“不會。”
伊凡鬆了口氣,“他們說你殺了很多人。一百多個人。他們喊你凶手、殺人狂、魔鬼。”
“誰說的?他們是誰?”
“每個人都在說。他們剛剛到演出廳強製搜查了一圈,嚇跑了所有的觀眾。又把所有的房間都翻了個遍……最近一段時間客源的損失是避免不了了。”
“你相信嗎?”阿爾斐傑洛隻在乎一件事,“你相信他們說的嗎?你也認為我是魔鬼?”
“我說不準。如果你沒做虧心事,為何要匆匆逃離?”
阿爾斐傑洛像機械一般地搖頭,曾經神采奕奕的紫眸如今黯淡無光,“我隻是坐在這兒,休息,思考。”
伊凡觀察著他的表情,“也許吧。以你的為人,我不信你會無緣無故地濫殺。你想必是有苦衷的。”
“嗬嗬,苦衷……”他笑笑。這心酸的笑容讓伊凡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了。
“你必須逃。留下來你會喪命。”伊凡提醒他,“你已經被通緝了。這裏是最不能久留的地方。”
果然正如伊凡所說的,遠處有腳步聲在向他們靠近。很多輕重快慢不同、但疊合在一起的腳步聲。人們舉著火把佩著劍,在劇院內掀起搜尋的浪潮。毫無疑問是「鐵皇冠」的人。從他們逐漸變響的腳步聲判斷,怕用不了多久就要尋到這裏了。
緊迫的現狀調動起了殘存在阿爾斐傑洛心中的逃跑的動力,但眼前的伊凡……他沉默思索良久,終於艱澀地問道,“你會告訴別人嗎,說你見過我。”
“等你走了之後我會的。”伊凡看著他的眼睛,麻利地說,“快點擊倒我,裝得像點。快。”
“謝謝你。抱歉。”
阿爾斐傑洛的紫眸閃露出脆弱的感動的目光,動作如靈貓般迅捷,沒有任何拖延。他一拳擊向伊凡麵部,打出了他的鼻血。隻聽見“嗚啊——”的慘叫,伊凡應聲倒地,痛苦地捂著臉。人們聞訊後紛紛追來。明晃晃的火把照耀著訓練場。在人數超過三十的追兵趕到前,阿爾斐傑洛已經拔腿跑出了大門,消失在夜色中。“他在這兒!”他跑得如此之快,連身後伊凡的叫聲都遠得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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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劇院一路狂奔,足足跑了一個小時,終於甩開追兵的阿爾斐傑洛氣喘噓噓地停了下來,翻身來到一處早已熄燈的民宅後院暫避風頭。
這個平時穿著高檔的服飾、在舞台上大放異彩的年輕人,如今就像個逃犯那樣頹喪地盤腿跪坐在民宅外隱蔽的樹叢間。
還能回到劇院,可以說簡直是個奇跡。
在薩爾瓦托萊的府邸,盤踞著等他踏進陷阱的一百多位同屬一個陣營的黑幫份子。在箭傷與刀傷的重創下,他根本無法動彈。而即使在危難時刻觸發了體內的能量,展開殺戮,阿爾斐傑洛原本也應該隻能靜靜等死的。
但盡管如此,他還是從那棟火勢凶猛濃煙滾滾的宅邸逃出生天。接著繞開圍觀的行人,穿過熟悉的街道,走過長長的夜路,回到了從十五歲起便工作的地方。
自己還能在街上走,不是得益於他先天得來的比別人要快的愈合力——那種程度的傷,如果幹等著自己愈合而不去處理顯然是不可能的。他會流血過多而死。雖然不願意承認,也想不通對方那樣做的緣由,不過阿爾斐傑洛身上二十多道傷都是吉安給他治好的。阿爾斐傑洛在怒氣最盛之時做出幾近暴走的行為,不顧傷勢肆意地殺戮泄憤。等到清醒過來的時候已經用盡了氣力,幾乎立時昏厥。無論身與心都處在死亡邊緣,完全沒有拒絕或反抗的力量,隻能被動接受吉安的醫治。他完全不知道吉安到底運用了什麽方法將瀕死的自己給救回來的。他如同失去知覺的死屍那般躺倒在地,看著吉安用手心貼著他的傷,嘴裏念叨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語言,好似具有魔力的某種咒語,然後,之前的重傷慘狀就好像幻覺一般全都消失不見了。
完全猜不透那個男人在打什麽算盤。替他療完傷後,吉安什麽也沒說,拋下滿腹疑問的阿爾斐傑洛離開了。阿爾斐傑洛有很多事想要問他,可吉安沒給他機會。
直到將自己藏在暫時不會被追兵發現的隱秘的樹叢中的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才有時間去想數小時前在薩爾瓦托萊宅邸所發生的事。
想想自己不久前都遭遇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一次不懷好意、暗藏殺機的邀請。
為什麽薩爾瓦托萊想要他的命?
是他早就看中作戰能力在自己之上的吉安,要他取代自己做新的秘密武器?
還是達裏奧不甘將首領的寶座拱手相送給一個資曆尚淺的毛頭小子,暗中慫恿薩爾瓦托萊鏟除自己?
無論從理性還是感性的角度,阿爾斐傑洛都更傾向於後者。也就是說,他相信是達裏奧嫉妒即將繼任組織一把手位置的自己,在薩爾瓦托萊耳邊煽風點火,改變了養父的心意。
那麽吉安在這次事變中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呢?他難道是完全清白的嗎?
阿爾斐傑洛在妓院遭遇強敵失手後,薩爾瓦托萊一定派達裏奧秘密調查過吉安這號人物。這一切肯定都在絕密中進行。薩爾瓦托萊不但瞞著他將橄欖枝拋給了他痛恨的對手,還嚴厲地要求吉安殺死自己。但在吉安出手前,阿爾斐傑洛先一步取走了薩爾瓦托萊的性命,並焚毀了其他的人。吉安隻幫助他到療傷為止。所有參與誘殺阿爾斐傑洛的「鐵皇冠」成員全是他自己殺死的。整個過程吉安都沒有出手,這是最令阿爾斐傑洛想不通的一點。那個男人先是答應薩爾瓦托萊脫離安東尼奧的「神聖的事業」加入「鐵皇冠」,又在之後的事件中采取完全袖手旁觀的態度。他的作法如此矛盾,著實令人匪夷所思。
由於苦思不出答案而深感灰心喪氣的阿爾斐傑洛痛苦地將頭埋進了雙膝間。達裏奧想做一把手是毋庸置疑的。而自己盡管擁有出眾的才幹與能力,為組織立下汗馬功勞,可真正看到並認同的人卻寥寥無幾。因為長期被雪藏在劇院,組織內部的人對阿爾斐傑洛普遍缺乏了解。這也就讓對他素懷怨恨的達裏奧輕易鑽了空子,唆使薩爾瓦托萊組織起針對自己的血腥陰謀。阿爾斐傑洛在富麗堂皇的中庭所看見的,隻是一張張樂於把他這條被定性為“覬覦領袖寶座的狗”抹殺掉的惡魔般的臉孔。那些以多欺少、狗仗人勢的家夥,才是真正的魔鬼。
但是達裏奧的挑動為何會如此順利呢?薩爾瓦托萊可不是那種容易被他人動搖決定的男人。
除了達裏奧的想法正合薩爾瓦托萊的心意外,恐怕沒有別的解釋了。
說要傳位給自己完全是個幌子。薩爾瓦托萊真實的意圖是想讓吉安解決掉自己。或許薩爾瓦托萊打從一開始就想要達裏奧繼承他的位置。他將新來的吉安奉為上賓,是在替達裏奧尋找日後能輔佐他的人才。所以自己也就成了必須剔除掉的禍患了。而一心想要自己去做龍術士的吉安不能傷及他的性命,因此遲遲不肯動手。事情一定就是這樣吧,他想。
也許還有其他的可能,不過阿爾斐傑洛已經不想再去思考了。
實在是過度強求了啊,理想中的養父也是,對權力的渴望也是……阿爾斐傑洛不禁去想,如果自己對它們並無多少期待,是不是心就不會像如今這般痛了呢。
不管是哪一種可能,總之結局已定,怎樣都不會再改變了。薩爾瓦托萊出於某種目的設下鴻門宴引他上鉤。惱羞成怒的阿爾斐傑洛一氣之下殺光了在場除吉安外的所有人。這就是全部。而當他冷靜下來、清點屍體的時候,卻驚愕地發現找不到達裏奧。凶手是自己的消息無疑是趁亂逃走的達裏奧放出去的。所以,才使得他現在被「鐵皇冠」通緝。無論有什麽苦衷,人的確是自己所殺,因此怎樣都無法為自己辯解。從今往後,恐怕再也不能踏足紅楓葉劇院半步了。
不由得將身上的鬥篷圍緊。能感受到的隻有血漬緊貼皮膚的不適。阿爾斐傑洛呆呆地回想著黃昏時刻的親身經曆。
正如朱利亞諾所說的那樣,薩爾瓦托萊隻是將自己看作可利用的道具。他根本就沒有對自己的父子情份。一直都是如此。
此刻,由於想到了某個熟悉的人,蜷縮在雜草之中的男子的五髒六腑頓時仿佛像被灌了鉛一般沉重。
朱利亞諾……
他早就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候了,頭腦混沌一片。就連到底是怎樣從著火的宅子逃脫的,是怎麽避開街上議論紛紛的人群的,他都記不太清楚了。讓阿爾斐傑洛硬撐著回到劇院,隻有與朱利亞諾見麵這一個信念。
今夜本來有表演。場次安排在最後一場。阿爾斐傑洛原本計劃好先到薩爾瓦托萊的家報到再回來演出的。所以,朱利亞諾一早就說好會在劇院等他。
吉安給他治好全部的傷,使他總算得以活著見到朱利亞諾。阿爾諾河河畔的慘案已經傳得滿城風雨,本應避難的阿爾斐傑洛卻抱著再見愛人一麵的想法冒著危險回到劇院,然而,卻看見了幾乎令他崩潰的一幕。
阿爾斐傑洛的世界被絕望充溢。心已碎,淚已幹。那是比手刃養父更叫人不能接受的一幕。
在他和朱利亞諾幾乎每晚共浴的澡盆裏,自己的愛人和別的男人扭成一團。兩人都沒有穿衣服。
那人是個演員。長得憨厚可愛,三十多歲,專門演插諢打科的搞笑角色。他的身材像矮小肥圓的小豬,但他撲向朱利亞諾的饑渴模樣卻像頭精瘦的餓狼。
阿爾斐傑洛不理解為什麽自己除了逃走以外其他的什麽也沒有做。殺了那男人,質問朱利亞諾。本來應該那樣做的。溺死那家夥,燒死那家夥,折斷那家夥的脖子,扯掉那家夥的命根子,怎樣解氣怎樣來。他以前並不是沒有殺過人,今天更是一口氣殺了一百五十餘人,其中還有救過他性命的養父,他明明應該生吞活剮了那個趁他不在便將朱利亞諾據為己有的男人。可最終,他卻連踏進門、或把那人推開的勇氣都沒有。他就像個軟弱無能的懦夫,灰溜溜地、不啃一聲地、咽下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逃掉了。
可是比起那個男人,阿爾斐傑洛更不能原諒的是背叛了自己的朱利亞諾。
明明早就約定好,不管是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隻要兩個人在一起,就不許再跟其他男人上床。
為什麽朱利亞諾不久前還說要支持他,轉眼就將自己交給其他人了呢?
此時天色已晚,星星早就探出頭來。阿爾斐傑洛躲在幽暗的角落。四周空無一人,除卻滿目雜草,就隻剩下被世界孤立遺棄的自己。
“為什麽……要這樣……”靜悄悄的夜色下,忽然走漏出哽咽的啜泣聲。阿爾斐傑洛脆弱得就像個失去了雙親的孩子那般痛哭起來,雙臂抱著自己,“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已經無處可去了,這世上也不可能再有誰會在乎自己。他感到很累,很累。
指甲深深地摳進皮膚,勒出一道道血痕。緊緊咬住的唇上,是鹹鹹的淚水。
xv
從貧民區出來,沿著大道一路向北,繞過雜貨店右轉之後,有一家不小的酒館。無論外部世界如何變遷,這酒館總是屹立不倒。這不僅取決於過來喝酒的人,還在於酒店所處的地理位置離貧民窟很近。所以,這裏的客人可謂是形形色|色,良莠不齊。平民階級中最愛說長道短、嚼舌根子的那部分居民頻繁在此聚會,俠客和商人們也將之視作絕佳的歇腳之處經常光顧。風塵仆仆的人們在漫遊四方後通常會到這裏喝點酒,吃點肉,打探或交換感興趣的消息,然後拍拍屁股繼續旅途。匯聚著眾多消息靈通人士的酒館充分發揮著它作為中轉站的效用,每天都有新聞如病菌傳播於空氣中那般迅速地在此處蔓延。隻要城市任何一個地方發生大事,不出半日這裏的人便全部知道,並熱火朝天地討論起來了。
此時,坐在靠門位置的兩個毛紡工人的竊竊私語正印證著這點。
“最近上頭給我們漲工錢了。你們那兒怎樣?你的老板一向挺慷慨的。”
“別提了。一說起這個我就傷心。這兩天我的心情糟透了。你說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麽說死就死了呢?”
“哎呀,瞧我這記性。我怎麽把這事兒給忘記了。家中突發大火,像豬扒那樣活活被烤死,也確實是不幸嘞!”
“現在還不知道今後的情況會怎樣呢。他不僅自己命喪黃泉,手下一百多號人也在同一天暴斃身亡。”
“死在和老對頭的決戰前,看來這次‘鐵皇冠’沒戲啦。”
“可不是嘛,他們現在無暇他顧,把全部精力都撲在瘋狂追鋪嫌疑犯上麵。一個藝人。”
“是不是叫安傑洛?”
“就是他。他故意縱火害死了我的老板。真令人氣憤!”那人說著伸掌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安傑洛這人也算小有名氣,憑借一張俏臉蛋和伶牙俐齒的嘴,倒給他騙去了不少人經常捧場,這幾年錢也掙得差不多了。他在紅楓葉劇院演出,我曾經看過一回。他的演技和認真踏實的態度,我是很佩服的。哎,哪想得到他竟然幹出這樣泯滅人性的罪行來。一百多條人命啊!連捧他走紅的大恩人都不放過,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薩爾瓦托萊死得好慘,據說整個人都被燒得麵目全非,屍體幾乎無法辨認。那個魔鬼不光對不起我的老板,也把我害得夠嗆。這個月的工錢恐怕要延後發放了。我還欠了一屁股的債沒還呢……”
二人激動憤慨的交談,盡數落入到倚窗而坐的一個低頭咪著酒、臉孔髒兮兮的男子耳中。
男人麵前擱著一個大杯子,他的手輕輕捏住杯柄,時而放在桌上不去動彈,時而拿起來淺淺地喝一口。即使在炎熱的夏日傍晚,他還是披著一件又厚又髒的黑鬥篷在身上。兜帽遮住他大部分的麵孔。不過,當他打量那兩個高談闊論的工人時,兜帽下的雙眼透出隱約的懾人的寒光。
他,便是那兩人口中的焦點人物安傑洛——更確切的說法是阿爾斐傑洛。
距他殺死養父、戴罪潛逃已經過去兩日了。他拖著猶如行屍走肉般的身軀,一直在街上徘徊,始終沒有出城。他白天躲在任何能藏人的地方,草垛中、樹叢間、牛棚裏;夜間才出來活動,找點東西吃。他已經兩天沒有好好睡過覺了。盡管很累很困,卻怎樣也睡不著。即使稍稍入眠也在一直做夢,時常帶著滿身的冷汗從噩夢中驚醒。
自己血洗巨商薩爾瓦托萊·比安奇的宅邸已經走漏了風聲,搞得佛羅倫薩人盡皆知。人人喜愛的話劇演員安傑洛,如今變成了人人喊打的街邊老鼠。不,不對,不止老鼠——他們喊他殺人魔。
從近階段的情況來看,他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人多口雜的酒館裏的,因為阿爾斐傑洛作為嫌疑犯受到多方追鋪——昔日「鐵皇冠」的同伴、城市的治安官,還有敵對幫派領袖安東尼奧的人……
然而,他的身子畢竟不是鐵打的。已經數十個小時沒吃上一頓飽飯的阿爾斐傑洛在饑餓感的促使下來到了這裏。
對這家酒館,阿爾斐傑洛還是很熟悉的。幼年在貧民區度過的他,雖然由於不喜喝酒而從沒有進來過,但他常常經過外麵的馬路朝內探望。一成不變的擺設和記憶中幾乎沒有分差。
他用僅帶的錢要了兩個麵包,一碗肉湯,還有一杯麥酒,坐在容易被人忽視的最不起眼的角落默默地埋頭吃著。這些對他來說僅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盡管他早已無法判斷自己是否還有繼續維持生命的必要。
吵吵嚷嚷的酒館滿眼都是人。隨後,一邊進食一邊喝酒的阿爾斐傑洛發現隔著四張桌子的兩個工人正在談論他。他聽到了他們交談的全部內容,霎時之間,心裏充滿悲楚。到後來,那兩人甚至開始對他們嘴裏不認識也不了解的殺人犯謾罵起來。阿爾斐傑洛心想,他們就是說到明天天亮,也不過是將自己添枝加葉地臭罵一夜而已。於是不願再聽,低下頭來,麻木地咀嚼著食物。將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完了後,兩名工人結伴出門,消失在他的視線中。
不能露出馬腳。自己已在一夜之間轉變為一個不得不亡命天涯的殺人犯。雖然他對加諸在自己身上的指責與羞辱嗤之以鼻,可是他作為在逃犯被全城通緝的事實已不可改變。
阿爾斐傑洛垂下眼簾,苦苦思索著未來的路。如果還有未來那種東西的話。
他不知道該上哪兒去。連最親近的、與他相愛七年朱利亞諾都背叛了他。這兩天他不停地想自己是不是犯下了不可饒恕的錯誤?一次次的食言讓朱利亞諾對他失望透頂,才會拋棄他投向他人懷抱呢?如今以往熟識的人之中,隻有伊凡還對他存有一絲善意,但他不能指望他還會幫助自己第二次。該怎麽辦?天下那麽大,上哪去找容身之所?阿爾斐傑洛此時是那樣狼狽不堪,披著破破爛爛、隱隱透著血腥氣的髒鬥篷,戴起兜帽,還故意用煤灰將頭發和臉弄髒,隻為不被人發現他是紅楓葉劇院昔日的名演員安傑洛。
阿爾斐傑洛沉默著,感到胸中的情感變得越來越冷。為了麻痹情感,驅散悲痛,他加快且加大了喝酒的速度和劑量。酒館賣的酒都很劣質。麥酒味道很苦,甚至有點難喝,但他卻喝個不停。他將杯中的液體一飲而盡,又問老板要了一杯,一杯,再一杯,直至喝到喉中好似有火在燒。三杯下肚之後,他就感到了醉意。盡管如此,他仍一手支著額頭,另一隻手不間斷地端著酒杯朝喉嚨裏猛灌。漸漸地,桌麵上堆起了五六個空杯子。這對其他客人來說隻是微不足道的成績。在酒館每個角落都有鬥酒的人。他們麵前擺放的空酒杯,起碼比阿爾斐傑洛多上兩倍。可是對一個不善飲酒的男人來說,這算得上他生平喝得最多最糜爛的一次了。蒼白而緊繃的臉在酒精的作用下逐漸變得紅潤起來。腦袋開始發沉,頭部漸漸產生揮之不去的暈眩感。心中原有的疼痛,也隨著暈眩的加劇越來越淡。
阿爾斐傑洛雙手抱頭,眼神恍惚迷離,陷入到自己黑暗而狹小的世界。而酒館的大門敞開著,燭光流泄而出,隨時歡迎到來的客人。
這時候,有個女人從月明星稀的室外走了進來,引起了大家的注意。阿爾斐傑洛沒有抬頭去看,不過從周圍酒鬼們熱烈的反響能夠推斷出,她應該是個美人。他聽到了好幾聲極具挑逗性的口哨,但這並不能促使他把頭抬起。直到他聽見屬於女人的腳步逐漸朝自己逼近,似乎停在了跟前。阿爾斐傑洛終於仰起頭來,投出狐疑的視線。
她頭發如紅棗,眼睛如紫薇。睫毛深重得好似蝴蝶翼。她雙頰清瘦,下巴尖俏,一襲羽飾黑裙將體態襯得愈發柔美修長。她的嘴角始終保持純真的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阿爾斐傑洛醉得腦袋昏昏沉沉,反應變得遲緩,但還不至於到酩酊大醉的程度。因此,他隻用了比平常慢兩拍的速度,就想起這個微笑著站在麵前俯視著自己的女人是誰。
“——是你。”
低吼如同詛咒。片刻的驚訝過後,阿爾斐傑洛“咣”的一聲推開椅子站了起來,朝女人伸出了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