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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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光來自於幾乎永遠亮如白晝的卡塔特山脈的天上,從尖尖的頂部天窗照射下來。整個神殿內都被神聖溫暖而耀眼的柔光所包圍。為讚美創|世神的恩寵而建造的場所,同時也是龍族兩大族長居住和召集部眾議事的地方。因此抬頭去看頂上的彩色玻璃,畫的並不是能讓人心靈得到平靜的聖者肖像,而是造物主離去後為了尋求永遠支配這個世界的方法而彷徨的卡塔特龍族悠久的曆史。
殿外的守護者通報了拜訪者的來臨。破例受到召見的龍術士盧奎莎在其從者吉芙納的陪同下步入龍神殿議事大廳。而身為天空之城城主的兩位老人——火龍王與海龍王,正在高高的台階上俯視著她們。即使前來謁見的女龍術士已經止步行禮,他們也沒有挪動那尊貴而老邁的身子一步去離開寶座。他們用冰冷的審視目光,直盯著畢恭畢敬低頭伏麵的盧奎莎,和在她身邊站得筆挺的火龍。
“你來了,盧奎莎。既然如此,想必你向我們舉薦的那個人類也快要上山了。”在空曠得隻有四人在場的大殿內,海龍王的聲音碰撞在厚厚的內壁上發出一陣陣回音,洪亮得簡直讓人聽不出他的真實年紀。
“是的,海龍王大人,還有火龍王大人。快則四五天,最遲一周就能到。”
盧奎莎以非常恭敬的口吻流暢地答道。無論她的說話語氣還是舉止都莊嚴聖潔得猶如下凡的聖女。然而她完美的表現並不能阻止精明老道的火龍王不懷好意的盤問。
“我記得你在佛羅倫薩經營著一家服裝店?”
“是這樣。我每年至少有一半的時間是在針線、設計稿和金錢之中度過的。”盧奎莎老老實實地回答火龍王的問題。
“你的好夥伴蘇洛呢,他是做什麽的?我們一直沒能掌握到這一點。”
海龍王偏頭朝火龍王看去,看見他並不想笑,卻裝出一副笑臉。火龍王是在挖苦她。他皺紋縱橫的臉上覆蓋著虛偽的笑意。於是海龍王也默默地笑了。他重新看向下方的盧奎莎,期待著她的回答。
而早在前一刻就已經洞悉火龍王話中深意的盧奎莎當然是不會自亂陣腳的。她繼續佯裝出聖女一般的高潔姿態和一臉耿直的表情,行為舉止依舊是那樣無懈可擊。
“那是因為蘇洛他什麽活都幹,不固定。”
“嗯,所以我猜大抵就是這個原因,他才能騰出大把大把的時間,經常到你的店裏坐坐吧。順便……再做些別的事。”
火龍王的雙眸中仿佛閃現出一團激烈燃燒的火焰。吉芙納感到了氣氛的緊張。她對素來強勢專橫的族長的脾氣早就習以為常,但此刻她冷靜的神色正在慢慢鬆垮,生怕主人的回答無法令他滿意。盧奎莎雖然在心底並不對火龍王的奚落感到懼怕,但她還是像在捕獵者麵前乖巧的麋鹿一樣低下了頭。
“我在想您指的是我和蘇洛之間的關係有搞小集團活動的嫌疑吧。”盧奎莎始終沒有抬起深深低下的頭,有些後悔沒有一開始就將這些主動交代出來,“我和蘇洛互相傾慕彼此,交往過密。但我們絕沒有為謀求私利而故意結成黨羽的意思。找到一個能永遠陪伴自己的人對龍術士而言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兩情相悅本沒有罪,但我們又確實有罪。惹您發怒就是我和蘇洛最大的罪過。那個人類是我們向兩位族長大人進獻的贖罪之禮。”
火龍王好像這才略微感到了舒心,緩緩地擺了擺手,示意盧奎莎放鬆身體,把頭抬起。表麵無動於衷的吉芙納在心裏由於主人穩健的回答鬆了一口氣。
“讓你們費心了。”海龍王的及時出言也調節了氣氛。
“哪裏。”盧奎莎向他鞠了一躬,“替卡塔特山脈挖掘對抗異族的人才是每一個龍術士義不容辭的職責。我總是在為卡塔特的未來擔憂,希望能有更多誌同道合的朋友在一起並肩戰鬥。當然,我和蘇洛自作聰明的舉薦也要得到兩位族長的中意才行。”
“你看,我的朋友,”火龍王笑著對海龍王說,“你看,我們培養出來的可是全方位優秀的人才呐。”他又將眼睛對準盧奎莎,“也許你還能兼職密探呢。”
“這裏麵也有奧諾馬伊斯的功勞。”海龍王沉著地說。
“吉芙納,那個人類在你看來怎麽樣?”在將視線轉向與自己同族的晚輩後,火龍王的眼神不再具備麵對盧奎莎時候的威懾力了,“你覺得他勝任得了首席嗎?”
盧奎莎淡紫色的眼睛在聽到首席這個詞後亮了起來。她盡量不表露出任何奇怪的舉動,聽從者回答。
“我不敢憑空妄斷。但就才能而言,絕對屬於上上乘。給我的感覺就好像第二次見到當年初上山的喬貞。”
吉芙納匯報完後,火龍王嚴肅地點了點頭。他了解吉芙納的為人。這個惜字如金、待人冷漠的晚輩,最大的優點便是她極其忠誠。既然連她都給出如此高上並且詳細的評價,那個人類的能力也就不必懷疑了。
“他叫什麽名字?”直到現在才想起不該再用“人類”代稱的海龍王問了一句,“哪裏人?職業是?”
不知道答案的吉芙納看向主人。
“阿爾斐傑洛·羅西。佛羅倫薩一家小劇院的演員。品行端正,為人善良。”盧奎莎的補充在她莊重表現的烘托下幾乎擁有能讓人當場確信的力量,“等蘇洛陪同他來到卡塔特以後,你們二位見到他一定會喜歡上他的。”
“那就恭候他的光臨吧。”火龍王喉中隱含著被詛咒一般的狂熱與激情,使他的聲音都有些發顫了,“這次一定要……等候了近兩百年的歲月,這次不能再辜負我們的期望啊。一定要讓所有與我族對立的異族從這個世界消失。”
盧奎莎恭順地點頭附和。但是在心底,她卻對這個老朽族長的執念並不以為然。
首席……兩位龍王把所有的情感都傾注於這個位子,在漫長的等待中,盼望能得到頂替喬貞的龍術士出現。這份瘋狂的執念可能要追溯到十一世紀四十年代。他們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在人界間拚命找尋新的人才。他們的確在密探們夜以繼日的奔波下得到了許多人才,可是他們永遠也無法滿足。人才太少了,怎樣都不夠多,龍術士到目前為止連二十個都沒有,與龍族耗費的精力相比,這實在是個可悲的數字。而且對沒有首席潛質的龍術士,龍王向來不屑一顧。支持著這對背負整個龍族生死存亡使命的族長的精神力量,恐怕就隻剩下對“頂級人才的發掘和控製”這一執著之念了。
在外部世界的變化早已超過龍王想象的時候,其實他們可算是失去了對世界的了解和掌控。僅僅是為了驗證自己具有創|世神所留下的守護世界這項遺命的資格,因此,拚命地想要自己的統治永遠延續下去。而首席的更替就好像注入衰老軀幹的新鮮血液那般,是他們能無限延續統治的象征。人類和龍族建立的共生契約原本是為了在鞏固龍族繁榮地位的同時壯大力量與異族作戰,但在長時間令人心力交瘁的等待過後,他們不但把手段和目的完全顛倒,更是將最初的目的和真實的心願混淆在了一起。即使不為人知,即使不被理解,他們也想要自己的統治千秋萬代,想要卡塔特山脈的龍族永遠存活。
不過,無論怎樣都無所謂。盧奎莎在心底這樣想。龍族興盛也好,覆滅也好,這些都和自己還有蘇洛無關。
高高在上的台階那頭,海龍王似乎在和火龍王商量著什麽。盧奎莎對此不感興趣,行了一個得體的道別之禮後,轉身離開。她覲見的時間已經結束。吉芙納跟在她後麵。
主從二人走到神殿大門,正要出去,恰逢奧諾馬伊斯從外麵進來。他是所有上山接受魔導訓練的龍術士的老師,有著堅強自傲的眼神和蒼勁有力的四肢。他袒露上身,下半身穿一條寬鬆的深棕色褲子,腰間插滿短刃,隆起的肌肉塊發達而緊致,但不知為何身上到處都是印子很淡的舊傷疤。他的頭發很稀疏,顏色像褪了色的藍水晶。藍色的眼眸不太清澈,但十分堅毅。是個上了年紀的海龍族人。在卡塔特山脈,他受族人尊敬,受龍王信賴。盧奎莎在與他互相靠近時甜甜一笑,奧諾馬伊斯則一臉驚訝,好像盧奎莎完全不應該出現在這裏似的。當她和吉芙納走下門口的階梯,奧諾馬伊斯仍然杵在原地望著她的背影。
“噢,是奧諾馬伊斯啊。來。我們等你很久了。”
海龍王招呼過後,奧諾馬伊斯終於收回視線,徑直朝前走去。高台上的兩位長者為迎接他的到來,緩慢地站起了身。
“原諒我沒有換上正裝,以這副模樣麵見。”奧諾馬伊斯邊鞠躬邊說。
“我的朋友,你何時穿過?”海龍王喜笑顏開地說。
“今天這裏似乎格外的清淨呢。”
隻是用以寒暄的一句客套話,卻讓火龍王重重地拍了拍扶手。
“雅麥斯上午已經來鬧過了,好不容易才把他打發回去。過一陣子恐怕又要持續不太平的日子了。”平常一直很霸道的火龍王此時好像不得不忍受著某件事一般撫了撫額頭。嫡親後裔雅麥斯的任性妄為總是令他很煩惱。
火龍王明顯無奈的神色讓奧諾馬伊斯微微笑了笑。對於火龍王在提及雅麥斯時的反應,他早就見怪不怪了。不過他知道自己會被召喚並不是來聽火龍王發牢騷的。
“我剛剛進來的時候碰見了盧奎莎。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你們也召喚了她?”在奧諾馬伊斯的印象中,除首席以外的龍術士未經許可的話是不允許私自上山麵見兩位龍王的。
“我們正要向你說這件事。”火龍王的心情立刻轉換到新兵器出現的欣喜中,“盧奎莎舉薦了一位天資突出的新人。你很快就要忙碌起來了吧。”
“我雖然對有新人即將上山之事早有耳聞,但還真不知道竟是盧奎莎推薦的。”
“還有蘇洛。”海龍王補充。
這下奧諾馬伊斯更吃驚了。龍王向來厭惡龍術士或守護者拉幫結派,如今竟然因為盧奎莎和蘇洛給龍族引進了人才而對他們的親近采取了姑息的態度,放任他們打破長久以來豎立的規矩?換作以前,這兩個曆來說一不二的龍王是絕對不會這麽做的。除非……奧諾馬伊斯看著高台上兩位眉開眼笑的老者。難道,足以頂替初代首席的人出現了?
他們等了很久,始終都沒有盼到能讓喬貞退位的人。本來有一個。但是修齊布蘭卡拒絕了他們的提拔。
不過既然龍王已經做出決定,奧諾馬伊斯自然不會違背。他隻負責訓練新丁,傳授他們知識和武藝,他隻關心能否將上山的初學者變成訓練有素、令人自豪的龍術士。有關政治的事他一律不想參與。
“你們所說的這個新人,他的天分卓著到哪種程度?”奧諾馬伊斯根本沒有拿他和喬貞作比較的打算,隻是覺得有些好奇地詢問道。
“應該是相當不錯的材料。”海龍王笑眯眯地說,“具體情況就等你親自見到以後再作鑒定吧。”
“來曆呢?身份之類的靠得住嗎?畢竟有賈修的前車之鑒……”
奧諾馬伊斯提到某個名字後,海龍王露出了困擾的表情,火龍王則很不開心地板起了臉。寬廣的殿堂內氣氛瞬間凝重了起來。
幾秒鍾後,火龍王相當震怒地說道,“賈修是整個卡塔特的恥辱。我不承認那種敗類是龍術士。我和海龍王早就剝奪了他的龍術士身份。”那張被無數細小溝壑填滿的老臉上,充斥著滿腔的嫌惡。
奧諾馬伊斯沉默了少許時間,“是的。希望他能在孤塔好好反省吧。”他並沒有失言,他的擔憂完全有道理。搞不清楚底細的家夥是不能重用的。然而火龍王和海龍王顯然對賈修這個名字極其排斥。
“好了。“海龍王抬起手,負責結束這一令人不悅的話題,“對於這個叫做阿爾斐傑洛·羅西的男人的培養,千萬不可怠慢。蘇洛正在護送他過來的路上,預計一周內就可上山。奧諾馬伊斯,在你的手中誕生過許多傑出的龍術士。這次我們衷心地希望你能將羅西先生培養得比喬貞更加優秀。”
果然是這樣嗎?奧諾馬伊斯一麵想著一麵點了點頭,“喬貞是天空最明亮的星。比他優秀我絕對不敢保證。但我會盡力而為。事實上,每個龍術士都像我的孩子。”在說出這些話的時候,這個形象穩重剛毅的男子忽然間流露出一個微笑。兩族的長老們所渴望的隻有統治的延續,首席的傳承僅是手中權力的象征,而比起龍王的夙願,奧諾馬伊斯更在乎的是被安上那個頭銜的人——他們本身的感受。
“不愧是受人敬仰的奧諾馬伊斯,你總是那樣正直並且富有博愛之心。”火龍王回到了寶座上,有些疲倦地用拇指和食指揉了揉鼻梁上端,“退下吧。今天召見的人夠多了。我們都需要休息。說實話,過去讓我失望的事有不少,以後最好別讓我再失望了喲,奧諾馬伊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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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蘇洛同行的一路,在最初的幾個鍾頭內,兩人之間沒有任何交談。
一刻鍾後,看不到盡頭的綠色原野上依稀看見了道路的痕跡。這是一條剛開辟不久的、很少有人踏足的路。十分鍾後,道路變寬,空氣裏泥土的味道首度重於植物的味道。再過五分鍾,他們看見了小片的農場。隨後,一座小鎮出現在結伴步行的二人眼前。作為唯一水源的小河蜿蜒地經過鎮中心,河水在陽光下閃爍著藍綠光芒。蘇洛和阿爾斐傑洛沿著狹窄的泥路穿行,不消片刻功夫便逛完了所有的地方。這鎮子小得就跟普通的莊園差不多。但不管怎樣,那裏有馬。
買馬的時候,枯瘦的高個子馬主一臉奇怪的神情,時不時地用眼睛瞄著一看就是從別處漂泊過來的蘇洛還有阿爾斐傑洛。好在蘇洛給出的價錢非常公道,馬主沒有任何閑言碎語,微笑著向他們介紹,並奉上了兩匹毛色亮麗、健康強健的壯馬。
蘇洛騎著一匹高大的黑馬,馬鼻子處有白色的長條鉤狀。鬃毛和腿的下半部分俱是白色。阿爾斐傑洛的馬則是白棕相間,花斑明顯。駿馬馱著他們,沿長長的道路離開小鎮,一路向著西北,奔跑在一望無際的曠野。
又離開了一個地方,阿爾斐傑洛心想,自己離佛羅倫薩已經越來越遠。
他微微撇過眼睛,朝出發後至今未和自己有過交談的蘇洛看去。在他視線裏的蘇洛一直嚴肅地目視前方,沒有半分改變,就好像荒無人煙的野外會突然衝出來一個擋路的猛獸,要隨時提防似的。當阿爾斐傑洛發現自己很想知道這個始終板著一張臉的男人究竟在想些什麽的時候,他便移開了視線,看了看高空中的太陽。在那裏,曾有一個女人坐在一頭雌龍的背上,漸漸遠去,消失於雲端。阿爾斐傑洛不知道她們目前在做什麽。如果盧奎莎和吉芙納已經到達卡塔特山脈,她們會做什麽?會說什麽?會怎樣對別人形容自己?
阿爾斐傑洛收回視線,也向前方看去。時間已近正午,這一帶的氣溫炎熱而潮濕,但曠野上的風卻很涼爽。零散生長的樹木高大的影子在他視野裏出現了又消失。一些叫聲尖銳的大鳥在頭頂盤旋,打著轉地飛舞。地麵則有饑腸轆轆的野豬出沒。隨著馬的疾跑帶來的清爽適宜的風,從正麵襲向二人臉畔。衣服、身體、馬鞍互相摩擦,發出陣陣聲響。
十英裏地很快就被甩在了身後。在離開小鎮前,他們吃過些粗麥粉煮的粥。很快就又到了需要進食的時刻。不光是人,還有馬。陽光最火辣的時候,蘇洛放馬到水源處吃草飲水。當第三次休息時,蘇洛吩咐阿爾斐傑洛看著它們,自己獨自離去。阿爾斐傑洛挑了個大樹底下的陰涼處,坐在高過膝蓋的草叢間。過了十幾分鍾,一手提著野兔子、一手捧著樹枝的蘇洛回來了。他在阿爾斐傑洛身前搭起了木堆,用掌心的火點燃,把兔子串起架在木堆上,一邊烤一邊轉。這時候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阿爾斐傑洛隔著跳動的篝火,凝視著星空下認真炙烤食物的男人,發現他對野外露營似乎特別有經驗。
烤完後,蘇洛取下別在腰際的小刀,割了一半,丟給阿爾斐傑洛。安身在樹蔭底下的二人在沉默中分享了美味的野生兔肉,期間亦沒有任何交談。阿爾斐傑洛原本以為自己前往卡塔特之旅的第一站就要以徹底的枯燥完結了,誰知,蘇洛突然一改先前的冷漠態度,主動向他搭話。
“阿爾斐傑洛,”蘇洛問,“昨天夜裏和我分別後,你去了哪?”
“……”阿爾斐傑洛抬起頭來。對於蘇洛的寡言和淡泊,他本來都快要習慣了。此刻蘇洛突然間的問詢,讓阿爾斐傑洛完全不知所措,“什麽?”他說。
“不需要我重複吧。”
阿爾斐傑洛沒答話。蘇洛看見他呆呆地盯著不遠處傍水而息的兩匹馬,雙目毫無神采。火光把他的鼻子映得通紅。
“算了。”放棄了追問的蘇洛把骨頭扔至一邊,站起來,走出幾步,把手伸進小溪裏洗了洗。
當他回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仍保持著原來的坐姿不動。蘇洛抱著等他吃完再趕路的想法坐下來,依舊在他對麵。阿爾斐傑洛聽見被壓斷的青草擦過對方身畔的聲音,猛然想起二人最早在妓院相識的時候,也是蘇洛先開口的。或許這個男人,並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
“我見了朱利亞諾最後一麵。”仍處於回想之中的阿爾斐傑洛一時間情難自控,就這樣輕巧地將回答從口中帶了出來。
蘇洛波瀾不驚的表情,仿佛完全知道會是這樣。
由於朱利亞諾在阿爾斐傑洛的生命中扮演著非常重要的角色,因此在薩爾瓦托萊死亡以後,他的住處也曾經遭到過「鐵皇冠」的強製盤查。連續被搜查了好幾天的朱利亞諾的家是目前比較安全的地方。達裏奧不會想到阿爾斐傑洛還敢回到這裏,已經漸漸懈怠了對那裏的盯防。因此,阿爾斐傑洛昨夜潛入愛人獨居的屋子可謂是輕而易舉。
阿爾斐傑洛最近不是頭一次從窗戶潛進室內了。在他那麽做以前,他在腦中設想出一個畫麵。體型矮胖、說話聲像猴子叫的男人抱著一具如雕塑般健美的軀體,在床第間纏綿嬉戲。阿爾斐傑洛無數次在心底詛咒自己的猜想落空,經過擺放著熟悉陳設品的過道後,終於找到了在廚房忙碌的朱利亞諾獨自一人的身影。
對於數日音訊全無、至今仍沒有解除通緝令的舊愛的不請自來,正在做飯的朱利亞諾顯得無比意外,以致於勺子從手中滑落,鍋子裏燉的菜差點翻在地上。
阿爾斐傑洛本想劈頭就問,你為什麽背叛我。然而長久的凝望推翻了腦中的預演,成為現實。他和朱利亞諾皆是默然不語,互相凝望,恍如隔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誰都沒有率先出聲。
總得有人站出來打破沉默。“為什麽不走正門?”朱利亞諾顫抖著問,“以為我不會開?”他用蒼白的神情迎接阿爾斐傑洛。
對此,阿爾斐傑洛還以更加蒼白的臉色,一言不發,眼中隱隱有淚。到後來,朱利亞諾看懂了阿爾斐傑洛的眼神,嘴中發出不成句子的呢喃,聽音節似乎是在呼喚對方的名字。
阿爾斐傑洛忽然笑出聲來,向他問,“為什麽選擇那個男人?”
“我……”麵對意料中的問題,朱利亞諾反倒顯得很不自在。盡管如此,他並沒有回避,“我早就看出來你對我不是真心的了。你何時將我置於你想要得到的那些權力和地位之上?我愛你,阿爾斐傑洛,但我愛自己勝過愛你。承認這一點對我而言沒什麽難處,也完全無可指責。”他用虛弱的聲音解釋著。
這就是最後了。當得到朱利亞諾的回應後,阿爾斐傑洛告訴自己,這就是他們愛情的結尾。
朱利亞諾害怕地微屈著身體的模樣就像等待法官裁決的被告人,但他依舊強打住精神站著。
“插曲。”從阿爾斐傑洛緩慢開啟的唇齒間模糊地吐露出這個詞。
“什麽?”朱利亞諾以一種難以相信的眼神望著他。
細看過去,近在眼前的紅金色頭發披肩的那個男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引人矚目。他還是自己深愛的那個人。他的俊秀和雄武同他的典雅和俊美相契合,至今依然深深吸引著他。可是朱利亞諾的腦中仿佛有一個空洞,從洞中滲出的灼熱的黑色軟泥似乎溶解了他的思想。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麽會傷透這男人的心,轉投他人懷抱。那個像猴子一樣猥瑣的男人,和阿爾斐傑洛相比簡直就是狗屎。
“插曲。”阿爾斐傑洛又一次說道。這一遍聲音比先前更加清晰,也更為冷酷。
朱利亞諾聽清楚了,也想明白了。
即使過去再怎樣相愛,此刻無論是朱利亞諾亦或是阿爾斐傑洛都已知曉,對方在自己的生命中不過是一段插曲。
這個男人要走了。直覺如此告訴朱利亞諾。他要遠離他的家,遠離他的身邊,遠離有他在的城市。他執意遠走天涯,沿著與自己截然不同的生命軌跡繼續他的旅程。
將來的阿爾斐傑洛會記得他曾經的朱利亞諾嗎?可能會記得,但那隻是一段插曲,還是以悲劇收場的插曲。
即使這段插曲再美麗,再動聽,再波瀾壯闊,但插曲永遠都是插曲。
“再見了,我親愛的朱利亞諾。”阿爾斐傑洛露出一個洗盡鉛華後的淺笑,在心裏默念,我無法陪你一起慢慢變老了。
這句永別讓倔強地站立在那裏的朱利亞諾頃刻間腿腳一軟,跪坐在地上,崩出了眼淚。他傷心地低頭啜泣,止不住地哭。被淚水環繞的他,根本就不知道阿爾斐傑洛是不是還在自己的屋裏。
這一秒的定格,也許成為了永遠的謎。阿爾斐傑洛在隨著淡薄的月光走進通往戶外的道路前,看見了朱利亞諾充滿悲痛的、夾帶著一絲後悔的表情。現在,由於蘇洛的詢問而回想起當時場景的阿爾斐傑洛,無法理解朱利亞諾為何在最後關頭流露出來的表情,會是那樣複雜而令人心痛。
蘇洛和阿爾斐傑洛的中間是一團溫暖而無聲尖嘯的篝火。
“和過去徹底道別了啊。也好。斷絕念想是件好事。你以後用不著再留戀這裏了。”即使在感歎,蘇洛依舊麵無表情。
阿爾斐傑洛沉默了一會兒才吭聲,“當然。與其沉迷於令人不快的過去,倒不如問點實際而有價值的事呢。”他故意配上一個炫目的微笑,好像昭示著自己並無大礙似的。
“看來你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回敬我的機會。”蘇洛微揚下顎,視線俯睨著他,麵露高傲的神色,“說吧,你想從我這兒知道什麽?”
“我隻是對你還有盧奎莎很好奇。”阿爾斐傑洛謹慎的語氣似有迎合的意味,“你們也曾經很煩惱自己的怪能力有被人發現的危險而死命地隱藏吧?我從十四歲那年起,這種困擾就經常伴隨著我。說說,你和她第一次顯現能力分別是在什麽時候?”
“你問這個做什麽?”
“隨便問問。你不想說的話……”
“盧奎莎是在十三歲。”蘇洛幹脆地答道,“她告訴我她燒死了家裏養的貓。貓弄壞了她的裙子。那是她最喜歡的裙子。她小時候不被允許穿漂亮的女裝,那裙子一直藏在衣櫥的最底下,被鑽進去的貓抓破了袖口的花邊。她花了一個晚上才重新縫好它們。至於我嘛……”他把眉毛擰起思索了一會兒,“十一或十二,我記不清。”
三人中間我最晚。阿爾斐傑洛想。蘇洛和盧奎莎是他目前僅認識的兩名龍術士,而自己能力覺醒的時間卻比他們都晚。
阿爾斐傑洛若有所思的失神模樣,全部都被蘇洛灰綠色的眼眸看透了。
“有些人天賦顯現得早,有些人晚。因人而異。但你若是認為越早就越好,那就是認識的誤區了。哪裏的天才都一樣,沒有伯樂出現,再早顯示出天賦也會被埋沒。體現在術士身上的埋沒就是夭折。龍術士在與龍族簽訂契約前就跟普通的術士一樣都是脆弱的短命鬼。而你在恰當的時間碰見恰當的人引領你走進這個領域,是你的幸運。”
蘇洛在耐心講解的同時還很難得的笑了一笑,笑中略顯關切。麵對猜對自己心理的這個男人,阿爾斐傑洛心虛地聳了聳肩。
“你們為什麽要做龍術士?總不能和我一樣也是走投無路了吧?”
這話問出來後,蘇洛眼底泛出的光暈有很明顯的顫動。他用一種平板機械一般的語調生硬地轉變著話題,“這事放以後跟你說。快吃。這地方小動物少得可憐,下次隻能考慮抓野豬了。”
“還可以抓鳥。龍術士會飛,不是嗎?”阿爾斐傑洛察覺到對方朝自己瞪了一眼,“我隻是提個建議。”
蘇洛瞪眼過後的兩分鍾時間內,他們都沒有說話,直到阿爾斐傑洛埋頭啃完剩餘的兔肉。
“我吃完了。”走到溪邊的阿爾斐傑洛洗完手,扭頭麵向蘇洛,“繼續趕路還是找地方睡一覺?天都黑了。”顯然,他更傾向於後一種。
蘇洛抬頭看著夜空。如今傍晚已過,星星正要冒出頭來。在他還未成年的時候,他就學會了觀察星星的排列來識別方向。這項技能跟隨了他很多年,至今仍沒有生疏。
“我不累,馬也不累,我一直在給它們時間休息。”蘇洛說,“等到達下一個鎮子再歇腳。沿途的夥食我會負責。才行進了十小時的路程,你該不會撐不住了吧?”
阿爾斐傑洛理所當然地搖了搖頭,看著蘇洛去牽馬。
再次啟程之後,緊跟在蘇洛身後的阿爾斐傑洛的視線依然飄忽不定。身下的坐騎在充滿新鮮空氣的晚間的平原上瀟灑自如地奔跑。由於得到了長時間的休息,馬的跑速均穩而快捷。從它們的步伐和體態來看,即使沒有盡全力,也至少跑出了極限速度的七成。在它們的帶領下,可能過不了多久就能抵達離阿爾卑斯山腳最近的小城鎮了。當然,馬無法攀山,到那時候必須得放掉它們。還有幾天呢?他想,在那之前還會經過多少個鎮子呢?阿爾卑斯山又會是什麽樣子呢?所有的疑問和期待都化為了對身前領跑的蘇洛的目視。看著蘇洛隨馬匹的顛簸而緊縮伸展的背部肌肉,阿爾斐傑洛感到了欣慰。現在和自己穿越這片遼闊孤寂的原野的陪同者隻有他,而自己已經離故鄉很遠很遠了。
在一整天的趕路過程中,他有時候會想,紅楓葉劇院的人會如何回憶自己?「鐵皇冠」的人包括死對頭「神聖的事業」的人會如何回憶自己?所有佛羅倫薩認識他的人又會如何回憶自己?他在那些知道他的人們的生命裏,究竟扮演了怎樣的角色?現在,當黑夜籠罩大地,讓一切都靜謐下來以後,他想要獲知這些問題的念頭就更加強烈和急切起來。
也許劇院的同事們,還有觀眾,會因為他的墮落而失望;而其他那些人,則會想起他最後的瘋狂殺戮而在談及他的時候眉頭緊皺,露出唾棄的表情。他們會用最惡毒的言語將他形容為一個完全不屬於他應有形象的惡棍,並遺憾地歎息著他的失蹤而不是被治安官抓起來處死。他們會記得有一個叫安傑洛的演員喪心病狂地焚燒了巨商薩爾瓦托萊及其下屬所在的華宅。他們會在一段時間裏恨他,罵他,議論他,指責他。但是一年後呢?十年後呢?二十三十年後呢?五十年後呢?一百年後呢?
我和那些無知而迂腐的凡人是不同的。我將具有任何人都渴望的東西——永恒的生命。而當一個人得到近乎無限的時間,任何小肚雞腸的評價都無法再傷到他。而我很快……就能……
“你喜歡這路上的景色嗎?”
將阿爾斐傑洛從飄渺的思緒中抽離出來的又是蘇洛主動的問候聲。
前方的蘇洛好像閑聊一般淡淡地問著,沒有回頭。阿爾斐傑洛看著他在馬背上搖晃的背影。月亮的光輝渲染了整片平原,照亮他如炭般烏黑的發絲。
“嗯?還行吧……”阿爾斐傑洛聽見自己輕聲地回答。不知道馬蹄聲有沒有蓋過它。
而他的擔憂是多餘的。龍術士的聽力強於普通人。就算有馬蹄和夜風的噪音阻擋,蘇洛依然能清楚地聽到身後人的回話。
“我喜歡這樣的旅行,當然能單獨旅行就最好了。在月光灑滿的茫茫曠野騎著馬,總能讓我回憶起很多事情。不管是好的,還是不好的。”
蘇洛的感慨雖然讓阿爾斐傑洛迷惑,但他的心情卻好了起來。
“是啊,”短暫的安靜過後他如此回答,感到自己的嘴角在笑,“我也喜歡。”
在抵達坐騎不能攀爬的山路前,蘇洛和阿爾斐傑洛以每小時十英裏的平均速度不快不慢、晝夜不息地奔波。每趕一小時的路,就要花雙倍的時間讓馬休息,這些全部都是按照蘇洛的意思。空閑時二人輪流打盹,行路時偶爾聊聊天。途中曾不止一次地經過城鎮,卻一次都沒有換馬,因為它們得到的歇息機會遠比騎手多得多。
阿爾斐傑洛已經記不清時間,不過蘇洛記得一切。五天一晃而過,和沿途所有遠去的風景一起。在這五天的時間裏,阿爾斐傑洛時常覺得自己並非一無所有。事實上,他幾乎擁有一切——朝氣四射的陽光,恬靜柔和的月光,輕快昂揚的馬蹄,一條始終在前方的路,一陣安撫臉頰的風,一個雖不願傾吐心聲卻一直陪著他的可靠同伴。縱然自己失去了很多,但至少在這一刻,阿爾斐傑洛認為,他不再需要別的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