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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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久以來,布裏斯是唯一會在守護者送飯後陪喬貞一起進餐的人。
    負責送飯的守護者每天都會換。龍王用各種各樣的手段限製龍術士或守護者之間互相接觸太多。但撇開被數次貶黜又數次上任的神奇經曆,喬貞在卡塔特山脈居住年份的總跨度畢竟長達184年。那麽長的一段時間,就算天天換人,也早就把卡塔特山脈一百多位守護者全部都摸透了。
    除彩虹橋的守護者杜拉斯特外,其他所有的守護者都要給駐守在山上的首席龍術士輪流送飯,這是規矩。但如果讓一個全身銀色鎧甲蔽體、還在腰間佩劍的武士模樣的人端著餐盤進來,即使菜肴再引人發饞,也無法將這其中強烈的別扭感給忽視掉吧。喬貞最早提過這點,不過龍王並沒有理睬他的抗議,認為龍族不能淪為給人類端茶倒水的地步。如今,與這群自詡高貴的生物、還有守衛這些生物的人類在同一塊地方生活了近兩個世紀的喬貞,不得不在心中為自己已經從各方麵接受龍王擺布的現狀而認命。他一方麵認定他們的幹涉過於令人窒息,但另一方麵又隻能勸服自己接受並且享受。
    首席龍術士的居所不僅隻有臥室。書房、飯廳與衛生間等配套設施一應俱全。今天為喬貞送來晚餐的是迪特裏希。他是個拜占庭人,來自君士坦丁堡,來到卡塔特當守護者隻有不到兩年的時間,算是個新人。迪特裏希有一頭比鳥窩還要混亂的深亞麻色頭發,高高的鼻梁,如永夜般漆黑的眼睛,臉部線條粗獷,下巴處橫生著零星沒剃幹淨的胡渣。他生得虎背熊腰,比高大的布裏斯還要高出一小截,肌肉更是對方的兩倍厚度。基於外表給人的第一印象,他感覺應該是個爽朗外向的大漢,但在當前場合的拘束下,因為要恪守等級之別的規矩而故意擺出嚴謹的模樣。盡管他一直努力維持住這種形象,可還是在敲門的時候過於用力,以至在門打開以後遭到了布裏斯不悅的瞥視,並且絲毫沒顯露出要道歉的意思來,也不知道是忘記了還是壓根不屑。他在主從二人的目送下將巨大的圓托盤端到飯廳的桌上,牽起錫製蓋子放到一邊,將菜肴一份份放好之後,便大踏步地轉過身,準備離開。
    喬貞注意到餐桌上的某件東西。這時迪特裏希已經從他身邊走過。但他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
    停下腳步的守護者回過頭,看見喬貞拿起了桌子上的一盤還冒著熱氣的燉菜,裏麵有蘑菇、豌豆和卷心菜,遞往自己麵前。
    “把這個拿回去。叫膳房以後再也不要給我做了。”
    “為什麽?你不喜歡這道菜?”迪特裏希的聲音果然就像他的體型那樣渾厚而粗野。這是偽裝不來的。
    喬貞沒有說話。他認為自己已經明確地表達了意思,因此不需要再進行解釋。布裏斯和迪特裏希都古怪地看著這個沉默的男人。但喬貞依舊堅持。
    迪特裏希聳了聳他厚實的肩膀,接過盤子,撇著嘴說,“好吧,首席大人,我知道了。我會跟他們說的。”
    “兩小時後過來收拾。”
    “好,好。我記住了。祝你們吃得開心。”
    任務的完成讓迪特裏希原形畢露。他在自己吹出的口哨聲中離開了屋子。喬貞將吊兒郎當的守護者打發完之後,回過頭,看見布裏斯一臉想要提問的表情。
    “這菜我隻吃一個人做的。”他向從者解釋,“以前我就關照過膳房的家夥,做燉菜的時候這三樣東西別一起放。可他們老是不長腦子。”
    說完,他在餐桌旁入座。在他對麵位子坐下的布裏斯沒有多問,伸手去夠擺在洋蔥圈邊上的叉子。
    總得來說,布裏斯對喬貞的態度在龍族中可以說堪稱友善的代表。但對喬貞來說,和布裏斯共同進餐卻是件很頭疼的事。原因在於喬貞喜歡吃肉,而他的從者偏偏是個素食主義者。
    每當卡塔特山脈因為某些需要而舉辦宴會的時候,喬貞都會發現一個現象,那就是雖然龍族常用整隻被燒烤的牲畜比如牛或羊作為點綴放在宴會桌上,但他們骨子裏並不喜歡食用肉類。美味誘人的烤全羊等等肉類的結局往往就是在無人問津之後被浪費地扔棄掉,再被守護者們分食。龍族的食譜雖然與人類並無太大區別,但他們真正的喜好卻是水果和蔬菜,和各種烤製而成的小餅,極少吃肉。這一發現總讓喬貞感到很新奇,尤其是在他見識過那些文質彬彬、人模人樣的家夥們變形為原有的威猛姿態以後。龍族的新陳代謝很慢,他們一天隻吃一餐,有時甚至一頓也不吃。而喬貞卻要吃三頓。因此,每當喬貞思考,為什麽龍族在變成人形態、擁有了和人類相似的身體構造進行消化時還吃得那樣少,龍族也在想,為什麽人類可以一下子吃掉那麽多的食物。
    卡塔特山脈的膳房隻為極少數的人服務。而當膳房得到布裏斯要留下來與喬貞共餐的消息後,自然就會準備更多的素食來取悅這位海龍。他們可不想讓深受海龍王重視的布裏斯的肚子遭罪,還能借機減少給喬貞供應葷菜的量,可謂是一舉雙得。
    喬貞對此亦是無可奈何。布裏斯留在他屋裏一起吃飯的次數並不多,但每次碰到還是讓他感到自己的某種權利被侵犯了。他喜歡一個人靜靜地享用大餐。在充斥著各類葷食的飯桌前,通常能一個人吃上很久。這放在以前,他還是普通人的時候,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以前的喬貞就像個受到過訓練的士兵,總能以最快的速度解決飽腹的問題。從他攜妻子逃避國王的追鋪開始,就養成了這個習慣。可一旦來到卡塔特當上龍術士,擁有了無限的時光,他就會提醒自己沒有什麽事是需要急的。時間有很多,怎樣都用不完。
    由於飲食問題的種種差異,每次二人一起用餐演變到最後都是布裏斯單方麵地等喬貞吃完。這次又是如此。布裏斯在吃完幾個洋蔥圈和一些精致的小點心後,便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停下來不吃了。
    在他對麵的主人正大口大口地嚼著雞腿肉,並用手抹掉沾上嘴巴的油漬。對於喬貞不拘小節的飲食習慣,布裏斯心裏很想他改正,卻從來沒有真正提出來過。他無法指責這個行為看似粗獷、內心卻無比細膩柔軟的漢子。因為每當觸碰頭頸的銀色吊墜時,他的主人總是會把手擦得很幹淨。
    “最近幾乎所有人都在瘋傳,會有新人接替你。”
    布裏斯開啟了一個話題,可是回應他的隻有喬貞吃飯時候的咕噥聲。那雙藍灰色的眼睛盯著的是餐盤上的食物。很明顯,喬貞對那塊香嫩的肉排的興趣要遠比布裏斯所帶出的這個話題高得多。
    對此布裏斯早就習以為常了。喬貞在他麵前能毫不修飾、如此自然地放開自己,這是信任的象征。布裏斯沒少這樣安慰自己。
    “我記得你剛上山的時候都沒那麽多人起哄。”
    “是啊,連我們在飯桌上都圍繞著他討論。”喬貞沒有停下來也沒有抬頭,相當隨意並且滿不在乎地說道,“況且他也並非言過其實。你又不是沒見過。”
    “但這個新來的家夥聲勢搞得也太大了。”
    “所有人的通病。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心,總能讓人們做出許多不理智的舉動來。大肆宣傳,或者造勢。而謠言也最容易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不管人類還是龍族至少這點是相通的。”
    “我沒心情跟你扯大道理。你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嗎?你的位置危險了。”
    布裏斯的這句話是在有些被喬貞激怒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盡管如此,喬貞還是對他笑了笑。
    “你確定?我下任幾次了,最後不還是又回到了這裏。”喬貞沒有掩飾語氣中的失落。
    “這次好像不一樣。”布裏斯說,“奧諾馬伊斯似乎給了他很高的評價。在第一眼看到那家夥時,他就做出了判斷。”
    “什麽判斷?他怎麽評價的?”
    “他什麽都沒說,但我懂他的意思。在過去,其他人上山時,奧諾馬伊斯都會一麵說著‘不錯’一麵點頭微笑。比如白羅加,比如蘇洛,盧奎莎,賈修之流。但隻有兩個人曾讓他閉口不言。一個是你,還有一個,就是叫做阿爾斐傑洛的那個男人。”
    喬貞聽完後稍顯驚訝地挑了下眉。布裏斯說的這些,他還真不知道。
    “你猜我會有什麽反應?”喬貞在模仿這方麵沒什麽天賦。但他還是最大程度地裝出奧諾馬伊斯的聲調並引用對方的言語說,“不錯。”
    可惜喬貞在這類事情上的無能表現沒能起到任何活躍氣氛的作用。他發現對麵的藍發從者用一種看著一個匹夫的眼神看著他。於是,這個嘴裏塞滿食物的男人隻能自討沒趣地繼續說:
    “不管怎樣我總算可以卸下重擔了。布裏斯,我沒明白你幹嘛要對此不滿。難道你還希望我繼續煎熬,受罪?”
    喬貞意外地聽見布裏斯的回答沒有任何遲疑。
    “我當然希望你得到你想得到的。”
    “真心話?”
    “怎麽?”
    “怕你會失落。比如我的被貶導致占據了海龍族最顯要位置的你也跟著不再備受青睞。因為我拖你後腿了。”
    “你總是這樣,自嘲了多少次了?”
    “不多,”他咬了口肉排,“也就四次。”
    四次是喬貞從首席之位退下後又被提升上去的次數。
    布裏斯閃著寒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喬貞,“你明明知道我根本不在乎別人的看法。”
    “好了,別生氣。”喬貞試著轉圜,可惜太遲。
    “我已經生氣了。你卻心情很好。”布裏斯不由得把身子往前傾,“我知道你想要什麽。我也希望現實能夠成全你。但我又總忍不住因為你的頹廢和逆來順受而生氣。如果光明正大地進行一場公平的比試決定去留倒也罷了。他們怎麽可以完全不顧及你的想法、不念及你的貢獻就把你像廢品一樣踢走?”
    對於義憤填膺的布裏斯所表現出的罕見的失態,喬貞完全能夠理解。他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打敗,也不相信自己會被打敗。可正是這樣一個在布裏斯心目中超群卓絕的人不止一次地遭到無端的排貶,才更令人無法接受。
    喬貞把叼起來的小半塊肉排放回餐盤,用刀子插在上麵,“明知故問,布裏斯。你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們有那樣的權力。”
    的確如此。所以兩個人都沉默了。
    但無論如何,身為龍族中人的布裏斯在這件事上完全站在了龍王的對立麵,還是讓喬貞感到了寬慰。實際上據他所知,布裏斯從來不曾真正認同過龍王這一野蠻而又不合人情的作法。
    然而喬貞太渴望解脫了。這渴望強烈得使他足以割舍自尊,吞下屈辱,辜負從者的扶助和理解。在緩慢而長久的令人絕望的一個多世紀的時間裏,喬貞曾經差點獲得過一個解脫的機會。盡管在想起那個人時,就如同胸口有一股囤積了許久的鬱氣突然翻湧,而喉頭也像被灌進了劇毒,苦澀而疼痛。
    “如果那時候的修齊布蘭卡能夠答應龍王……”
    呢喃自語的喬貞仿佛進入了一個時間通道。在這通道裏有他最不願回想起來的場景。布裏斯看著這個將一抹苦笑凝固在唇角的男人,看見他藍灰色的瞳眸在前額黑發的縫隙間逐漸暗去。
    半分鍾後,意識到自己的傷感使得布裏斯也跟著沉默起來的喬貞終於回過了神。
    “要不了多久就能離開這裏了。真想回倫敦看看。”
    喬貞懷念地說著,適度地釋放著自己的愉快。離開於他而言的確是種解脫,可他不想讓布裏斯誤以為自己是厭惡整個卡塔特而想要尋求解脫的。事實並非如此。因為布裏斯是卡塔特唯一不會讓喬貞感到厭惡的人。
    “你說這話可能還言之尚早。不要盲目樂觀了。”
    喬貞疑惑地凝視著忽然出言警示他的布裏斯。不知為何,布裏斯的話讓他心裏的不安漸漸擴大。
    “因為那個男人,似乎遭遇了很大的麻煩。”
    “還沒有解決嗎?”
    “沒有。”布裏斯對他搖了搖頭,“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振作起來。龍王快對他失去耐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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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即使躺在白鵝絨材質的床墊鋪陳的古典四柱床上,阿爾斐傑洛還是感到渾身不適,就像跌進了水位超過麵頰的池中,還有尖利的硬物在不斷戳刺著自己的大腦。
    “喂,希賽勒斯,裏麵的家夥還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樣?”
    他聽到有人在門外語氣暗嘲地高聲叫嚷,鼻音重得像著了涼。隨後聽到另一個聲音相較於前者明顯要來得沉穩的男子答道——
    “對,還是老樣子,一點沒變。”
    “該死的人類。既沒用又麻煩。我還從沒見過哪個家夥像他那樣要調整那麽久。為什麽我們要圍著一個廢物瞎折騰?”咒罵比剛才更露骨了。
    “尼克勒斯,你這麽說實在有失偏頗吧?對初上山的新手還是不要太苛刻了。他遲早會證明自己的價值。就連龍王大人都承認對付那些灰色的食人鬼必須仰仗人類的協助。”
    這句話過後,之前先開口的男子不可思議地拉高了聲調,就像走音的琴弦。
    “我沒聽錯吧,你對短命鬼的誇獎竟然高過自己的同類?別搞錯了,希賽勒斯,與達斯機械獸人族浴血奮戰多年的主力軍從來都是我們。那些家夥起到的作用隻是錦上添花罷了!”
    “瞧瞧你說的話。我很懷疑你最近是不是和雅麥斯走得太近了。”
    “雅麥斯至少不會胳膊肘向外拐。他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再優秀不過的哥哥,懂得維護自己的弟弟和族類。”
    “混蛋,我才是你的哥哥。”
    “我的哥哥一直都忠實地陪在他的人類主人身邊,今天倒想起來看我啦?”
    原本還算平穩的交流演變為兄弟間互不相讓的激烈爭吵,隻經過了很短的時間。之後的說話聲阿爾斐傑洛聽不清楚,以他目前的狀態也無力去聽。發生爭執的二人踏著憤怒的步伐一前一後追逐著遠去了。從離開的腳步聲和仍未休止的拌嘴的餘音進行判斷,似乎是哥哥追著弟弟。
    阿爾斐傑洛把頭轉到門的反方向,立刻有一束光撲進了他紫羅蘭色的眼瞳。高山上的豔陽掙脫雲朵的遮蔽,從披著飄揚的薄紗窗簾的窗外射了進來,把整個屋子都照得很明亮。盡管浸浴在陽光下總讓人感到心情舒暢,但是此刻阿爾斐傑洛卻從未感到陽光竟是如此刺眼、讓人厭煩的一件東西。他上山已有一星期了,眷顧著卡塔特山脈的太陽卻一次都沒有下沉過,使得他經常搞混自己到底來了幾天。不知怎地,他開始懷念星星和黑夜,懷念月亮——那片曠野上,拖長了自己和蘇洛騎在馬背上的身影的月亮。
    阿爾斐傑洛想讓眼睛舒服一會兒而闔上眼皮。身下的床鋪特別柔軟,可他的身體不但沉重,而且僵硬。現在住著的地方可以說就像一個仙境,一片極樂盡土,甚至可以稱作天堂。如此美麗的華舍仿佛隻會出現在浪漫的童話故事的城堡裏。屋子很寬敞,所有的家具都在表麵鑲嵌著金雕銀鑄,毫不含蓄地彰顯著高貴與優雅。精雕細琢的飾物,完美地搭配在四柱床、床頭櫃、書櫃和其他家具之上。色調以象牙白為主,銀粉色與沙褐色為輔。名貴的圓形地毯,飽滿的圓柱和浮雕,典雅的雕花,大麵積的壁畫,花朵壁燈,粉嫩的白色鬱金香和鮮豔的橙色鬱金香盆栽,還有床後的幔紗……所有裝飾品的搭配和營造讓房間美像一幅畫。唯獨書櫃旁的一個矮桌子上擺放著的木製外框的沙漏,讓阿爾斐傑洛稍顯疑惑。但這並不能減弱他對這間屋子的喜愛之情一分。雖然裝飾風格全然不同,但比起多年前短暫居住過一夜的父親的華宅來,還是這裏更讓阿爾斐傑洛從心底裏喜歡。
    龍王給自己安排了如此上等的住處,可見他們對他寄予的厚望。然而自己回報給他們的隻有失望。這幾天,阿爾斐傑洛幾乎隻能在床上度過,或封閉在屋子裏大門不出,就像個萎靡不振的病人。一旦出去,便會感到強烈的頭暈和耳鳴,並附帶呼吸困難、渾身乏力、食欲不振的症狀,甚至無法像往常那樣長時間地保持行走。他白天意識恍惚,幻覺頻出,晚上精神亢奮,難以入眠,以至日漸消沉。他時不時地打嘔心,在看人的時候出現兩三道疊影。他的頭腫脹得仿佛被人用拇指從兩邊頂住狠狠地擠壓一般,像要裂開,使他根本無法集中思想,因此,連覲見龍王或到訓練場拜師這樣簡單而又再正常不過的事都完成不了。
    這就是來到卡塔特山脈後的第一周阿爾斐傑洛遭遇到的困難,從他踏上彩虹橋、抵達這裏的第一秒起就開始了。今後至少在兩年時間都將成為阿爾斐傑洛導師的奧諾馬伊斯,以及一送他上山就離開去往人間的蘇洛,都稱這種反應為高原反應。
    卡塔特是一座漂浮在南歐阿爾卑斯山脈萬裏以上的懸空山脈。如果將阿爾卑斯山全部拉平至與其最高峰勃朗峰同一個高度,那麽卡塔特便距離它正好有五千米。它在空中覆蓋的麵積雖不及地麵上的阿爾卑斯山的十分之一,但包括主峰“龍之巔”在內的十三座山峰的整體海拔卻超越了後者。平均高度為四千米的卡塔特山脈擁有龍王布置的許多重結界。除開屏蔽黑夜、永葆光明的那重結界外,龍王投入力量最大的便是一層遮掩其真麵目的結界。這應當類似於術士們防魔結界的加強版。它的存在,讓卡塔特山脈始終被裹上一層神秘而牢不可破的麵紗,隔開人們的視線。然而,盡管這道結界能阻斷來自下方世界的人類的發現,但是對於免疫高原反應卻是毫無幫助的。
    當高度到達卡塔特山脈所處於的高空,空氣已經十分稀薄了。所有龍術士、包括守護者,這些為龍族效力的人來到卡塔特的第一項課程,便是克服高原反應,無一例外。大家都是要過這道坎的。阿爾斐傑洛也是如此。隻有當他像踏在平地上那樣對高山上缺氧的環境完全適應了以後,才能接受正式訓練,從而有機會成為一個龍術士。
    說起這道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通過的考驗,阿爾斐傑洛想起來了,護送著他奔赴卡塔特的蘇洛有六天的時間可以告訴他,給他足夠的心理準備,但蘇洛卻是隻字未提。他是相信區區的高原反應根本難不倒我,還是純粹隻是忘記了呢?阿爾斐傑洛在心底湧起了一小股埋怨蘇洛的情緒,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怨恨。恨的最多的人還是自己,會有如今的遭遇都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正如那個叫尼克勒斯的龍族所言。蘇洛為我已經做得夠多的了。而且實話說,不斷向對方盤問有關龍術士事宜的人是阿爾斐傑洛自己,蘇洛並未解答在他提問之外的問題也沒什麽可責備的。蘇洛雖然是一個龍術士,可他給阿爾斐傑洛的感覺卻一點都不像是個龍術士,倒像個務實的士兵。他驅趕野獸,捕捉猛禽,用的都是劍士的技巧,一丁點兒龍術士的能力都不曾施展。盧奎莎曾向自己粗略地描述過蘇洛從前的事,他知道他曾是一個戰俘。現在,阿爾斐傑洛發現,自己對那個曆經艱辛返鄉卻遭家人拋棄的男人所產生的興趣越來越濃厚了。而唯有回憶與他單獨出行的那段經曆,才能使自己糟透了的心情略微好轉。
    他們在路上共花去了六天。最後的一天是用來爬山的。一路上沒有遇見什麽真正的危險。盡管阿爾斐傑洛還在黑幫混跡以前就證明了自己的不俗身手,但每當有野狼接近他們小歇的地方時,都是蘇洛出手將它們趕跑或擊斃的。蘇洛保護他,照顧他,什麽都不讓他做,獨自搞定一切。那一絲不苟的模樣就仿佛是要彌補些什麽似的。在這世上,有誰會為了別人無私地奉獻自己呢?見識了太多陰暗的阿爾斐傑洛隻能用自己是卡塔特急需的人才來麻痹自己。除此之外,他還真想不出別的理由。
    放掉了伴隨二人五天的馬,是在抵達聖伯納德隘口的時候。頂尖覆蓋著積雪、如無數個緊挨在一起的巨像般的山脈就矗立在他們麵前。阿爾斐傑洛本以為要攀爬高不見頂的勃朗峰或別的山峰,不過蘇洛在帶路的時候說,卡塔特的入口並不在某個山峰上,它存在於阿爾卑斯山的每一處地方。阿爾斐傑洛內心充滿了不解,但同時也下定決心要挑戰阿爾卑斯山這座天然冰雪屏障那嚴酷的環境和氣候。
    天色不怎麽晴朗,無精打采的太陽使雄偉的雪峰好像透露出一股陰鬱之氣。抬頭遠眺過去,山頭籠罩在灰雲下,遙不可及。蘇洛帶阿爾斐傑洛沿著地勢高危的隘口朝山裏麵走。前方的路逐漸變得陡峭難行。那不應該稱為路,隻是蜿蜒曲折的山中小道,兩旁是裸|露的陡峭懸崖。而他們取道的這條小徑在許多地方都幾乎消失,被落石和白雪遮擋。山勢越來越高,氣溫越來越低,前行的速度越來越慢。埋著雪堆的岩石間吹送出刺骨的寒風。視野已被白色遍布。雪片落了下來,使天空更顯得陰冷蒼白。阿爾斐傑洛紅金色的發絲間夾雜著一片片的雪花,濕潤了他的頭發和前額。他不斷地抬手把它們抹掉,後悔沒有穿帶著兜帽的鬥篷了。與他躁動焦慮的行為相反,身前的蘇洛對任何襲向他的大自然的洗禮安之若素,隻顧趕路。太陽的餘暉很快落下了,照明的缺乏使行路更加困難,盡管蘇洛選擇的都是比較易走的小徑。到最後,阿爾斐傑洛幾乎要手腳並用才能維持重心,早已顧不得身上蓋得滿滿的雪花。大雪停息過一陣,可是沒過多久又下了起來。更糟糕的是,還起了風。呼嘯的強風挾帶著大朵大朵飛舞的雪花,觸麵生疼。阿爾斐傑洛舉步維艱,以就快要趴倒在地麵的狼狽姿勢跟在蘇洛身後顫顫巍巍地前進。道路越來越看不清,蘇洛如履平地的背影也幾乎要消失在白茫茫的夜色中。如果風雪不停,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可能撐不了多久了。他向蘇洛提出休息的建議,可是蘇洛沒有采納,依舊在前方帶路。阿爾斐傑洛也隻能一邊嘀咕一邊有氣無力地跟在後麵。到了深夜,他們隻爬到半山腰。阿爾斐傑洛再也忍受不了這寸步難行的攀爬了,他本想再次提出等恢複元氣後再繼續跋涉的建議,並鐵了心想好即使蘇洛不答應也決不再爬一步,誰料蘇洛突然毫無征兆地側身停了下來,對他說,“就是這裏”。
    “這裏?”二人身前什麽也沒有。銀白的山頂距離他們明明還有好大一截。在麻木的攀爬過程中,又累又餓又冷的阿爾斐傑洛早已分不清擋在他們麵前的究竟是哪一座山峰了。
    可是蘇洛非常確定地對他點了點頭,嘴裏又開始念叨起阿爾斐傑洛以前聽到過的不明其意的咒語。
    真不知道他是如何確定的,不過,或許以後的自己也能感應到吧。這樣想道的阿爾斐傑洛強忍住心中的不滿,聽蘇洛念誦。他的舌頭就好像打起了卷。那是目前的阿爾斐傑洛所不知道的語言。
    一條通道在蘇洛的吟唱之後顯現了出來。阿爾斐傑洛隻能感受到它,肉眼卻看不到。幫助他感受的是他體內的魔力。他感到身前的通道似乎橫斷在山間,仿佛周圍所有實實在在的物體在須臾間消失,又再度回複到這個世間。阿爾斐傑洛打了個寒顫,跟隨蘇洛通過了這條無形無色的狹長通道。他好擔心自己會跟十米外的岩石撞上,實際上並沒有。在通道裏走過的時間漫長得仿佛一個世紀,又好像隻有短短的一秒。阿爾斐傑洛對卡塔特布置的這道與地底世界相連接的神奇通道越發好奇了。
    簡而言之,這是一條常人根本無法察覺到的通道,因為它歸屬於一個特殊的空間。它與卡塔特山脈的入口相連,每天都會改變位置以防被敵人發現。除了龍族,就隻有龍術士和守護者能找到它變化多端的確切位置。因此,作為龍族死敵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這麽多年來都難以攻上山。而當走到通道盡頭的時候,一座仿佛隻存在於神話中的磅礴的七彩橋梁橫空出世一般浮現在了阿爾斐傑洛的腳下。美妙絕倫的龍山、龍海,以及鑲嵌其中的古老的建築群也跟著浮現了出來。外麵還是半夜,可這裏的一切好像日夜顛倒,如聖堂一般明亮而溫馨。充滿花香和樹木清香的空氣撲鼻而來,溫暖的光芒自山穀內耀起。跋山涉水數日過後迎來的竟是如此美的景色,阿爾斐傑洛頓時感到自己沉重的雙腿都輕盈了起來。
    對許久未曾上山的蘇洛而言,來到彩虹橋的那一刹那,整個人仿佛置身於失卻重力的時空裏一般不免感到頭重腳輕。不過,這種感覺一下子就消失不見了。然而,前不久還在感歎卡塔特山脈壯麗風光的阿爾斐傑洛,卻在數秒鍾後感到了從未有過的痛苦,難受地彎下了腰。
    這股痛苦使他在麵對鎮守於龍族棲息地入口處的彩虹橋的杜拉斯特時,沒能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風度;使他在通往龍神殿前的道路上接受龍族眾人的注目禮時,收到了很多異樣的注視;使他在覲見龍族兩大族長的時候,給他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第一印象。這裏的難以磨滅並非指往好的方麵。可是阿爾斐傑洛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痛苦折磨著他的神經。他壓根就不記得自己是怎樣進的殿門,又是怎樣出來的了。
    由於身體不適而流露出的失常表現,使得阿爾斐傑洛拚命想在其他方麵彌補,他在焦慮的心境下想要完美地回答兩位長者的每一次提問,可這份急切反而卻加劇了身體的不適。
    “羅西先生的身體似乎非常不舒服。這次的會麵就先結束吧。”海龍王故作鎮定地說。而他鄰座的火龍王就差沒失望得當場拂袖而去了。
    龍王當即給他安排了住處。決定之果決,就好像盡快要把眼前的男人從視線裏給打發走似的。阿爾斐傑洛在一個守護者的帶領下,跌跌撞撞地下了主峰龍之巔。
    而今,蘇洛已離他遠去。他去哪裏了?從龍神殿出來以後,阿爾斐傑洛就沒再見到他。他回佛羅倫薩找盧奎莎去了嗎?如果蘇洛在這裏的話……或許我就無需忍受接下來的嘲諷。
    阿爾斐傑洛在去往住處的路上,再次遭到了許多人的旁觀。如果這裏不是奇異的龍山,而是被鮮花和掌聲環繞的舞台,那麽他一定會享受眾人矚目的愉悅吧。
    圍著他的人大多數是龍族,也摻雜了三兩個守護者。沒有人想到,備受眾人期待的所謂的魔術奇才竟是個走路如醉鬼般打滑的衰到極點的男人。每張臉都在阿爾斐傑洛的眼裏重疊了多重幻影,仿佛當時在薩爾瓦托萊府邸被黑衣人迎進鴻門宴的那一幕重現了。怯懦和自卑在放大,自信和自尊在縮小。當他離開他們的包圍圈時,還能感覺到那些人用寫滿歧視和輕蔑的眼神從後方打量著他。這個遠遠不在最佳狀態、步伐無力,臉頰失去光澤的自己,就像舞台上蹩腳的三流演員,讓任何目光接觸到他的人都打從心底裏感到好笑。
    “他就是那個被謬讚為能當上下任首席的人類?”
    “不,我看這家夥完全不行,連喬貞的一根頭發絲都比不上。”
    “一個名不副實、徒有其表的家夥。”
    “他要是能做首席我還是國王呢。”
    阿爾斐傑洛聽見人與人之間的竊語。他盡量避著圍觀的人群,想緊跟那位一言不發的守護者的腳步,卻發現和對方的距離正在被逐漸拉遠。他聽龍王說過,他的新住處就在“龍之爪”山腳下那片豪華的別墅中。龍山之間的道路四通八達,呈立體交叉狀。有很多非常狹窄、不設護欄的橋。山路和橋底下有些是明澈的龍海,有些則是望不透的厚厚雲層。阿爾斐傑洛走路時,必須保持十二分的小心不使自己跌下去。如果沒人帶路,他早就迷路了。可是現在,僅僅是帶路還遠遠不夠。
    突然竄出來的一個紅與黑的身影險些要把他撞翻。阿爾斐傑洛緩過神來,安定腳步。他察覺到對方表現出想跟他打招呼的意願。於是他挺起胸膛,強打精神與那人對視,希望多少能恢複些狀態。
    “真抱歉,差點把你撞得人仰馬翻,四腳朝天。要是不小心掉下去屍骨無存就糟了。”
    說話者的聲音非常清爽,微微帶著磁性,給人河水和暖陽的感覺。他有一頭比阿爾斐傑洛的頭發鮮紅得多的直發,劉海很長,看似友善的目光從碎發的縫隙中犀利地迸射出來,透著未加掩飾的凶狠和嘲弄。他很高,穿著無袖的黑色長袍。雖然除雙臂以外的身體其他區域都掩藏在袍子下,但他雄偉健碩的肌肉輪廓依然清晰可見。
    周圍的龍族有好多都因為這人挖苦的玩笑而笑了。
    “……你是?”阿爾斐傑洛隻能聽見自己頻率不齊的呼吸。
    “我叫雅麥斯。幸會。”
    雅麥斯一邊自我介紹,一邊主動和阿爾斐傑洛握手。他刻意表現得很友善,卻在雙方的手交握時不斷加力,握得阿爾斐傑洛快要叫出聲。雅麥斯的演技在阿爾斐傑洛看來差勁得嚇人,但他很清楚對方並不在意自己的意圖會不會被看穿。阿爾斐傑洛已經完全確定,這家夥就是來羞辱自己的。此時,帶路的守護者早已回頭,注意到這一幕,可是他卻袖手旁觀,任由雅麥斯將阿爾斐傑洛的右手折磨了整整十秒鍾以後才放手。好不容易抽出來的那隻手,已經腫脹得如同紫薯。
    經過這一鬧,阿爾斐傑洛隻覺得自己昏沉沉的腦袋更暈乎了。
    “已經開始起反應了?”雅麥斯把帶著一絲關切的紅眼睛對著他,然後看向旁邊,“他就像個被嚇得快要尿出來的小豬是不是?”
    這頭在阿爾斐傑洛眼裏自大的火龍傲然地環顧四周說話的姿態,就好比是個大權在握的領主,而族人的紛紛附和也最大限度地滿足了他恫嚇新手的虛榮心。
    “據稱,你在龍神殿的時候連話也說不上來?可憐的小東西,還沒展翅飛翔就先萎了。有誰能想到,蘇洛和盧奎莎竟給我們推薦了一個語言障礙者?”
    “……”阿爾斐傑洛無言以對。自己的表現的確很不好,致使他此刻隻能受對方的擺布,連最起碼的反駁都做不到。
    那些擁護雅麥斯的龍族大多是紅頭發的,但也有藍頭發的。例如雅麥斯旁邊站著的藍頭發青年是海龍族的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注意到他的身體充滿力量和蓬勃的生命力,而他的臉則有些孩子氣。他這時候說了話:
    “我受不了越來越多的人類環繞在身邊的現狀了。”他特有的鼻音加重了語氣裏的厭惡度。
    “對,我很同意。我一直都努力讓兩位族長聽見我們的聲音。可是時間閉塞了他們的耳朵。看看這次卡塔特所有人滿懷希望迎來的是個什麽,看看——”
    雅麥斯雙手背在後頭,走到阿爾斐傑洛身邊,在極近的距離凝視著他的側麵,鼻尖幾乎要觸到他的臉。阿爾斐傑洛能嗅到他身上揮不去的淡淡的體味。那是陽光的味道。它代表了溫暖。可他的話卻刺骨寒心。
    “又一個垃圾。”雅麥斯說完他想要說的。
    “……你說什麽?”阿爾斐傑洛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侮辱。他感到大腦一陣燥熱,勁椎仿佛被針刺了般難受,說話的時候連嘴唇都在打顫,“你再說一遍?”
    “和那男人一樣。”雅麥斯根本無懼他的挑釁,直接將尖銳的話語吹進他的耳膜,腦袋往某個方向歪了一下。
    那男人?誰?那些家夥剛才提到的喬貞?
    他光芒漸暗的紫羅蘭色眼睛無神地遊移,終於發現有一個男人站在百米外的小高地,注視著這邊的動向。他是個有著普通英俊程度外貌的男人,穿著簡約而低調的衣服,在人群中間一點也不顯眼。有個身穿淺藍色印花天鵝絨長袍、氣質清冷得如同高空孤月一般的海龍族男人陪在他身邊。阿爾斐傑洛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也認不出他。但他似乎在某兩個守護者的嘴裏聽見他們喊他“首席大人”。
    首席龍術士喬貞……就是龍王和這裏的絕大部分人都希望我去戰勝、去取代的那個人。可是……
    阿爾斐傑洛的大腦混亂極了。那些願望對目前的他來說隻是不切實際的夢想。眼前最重要的就是如何在雅麥斯的戲弄下安然脫身。
    “不行就趁早卷鋪蓋走人,省得留在這裏丟人現眼。哦——我忘了,你的住處還是我們龍族賞賜給你的呢。帶著你僅剩的尊嚴滾回你隻配呆著的地方去吧。”
    雅麥斯在盡情地數落了阿爾斐傑洛一番後,大覺解氣,滿足地在尼克勒斯和其他人的簇擁下離開了。留在原地的阿爾斐傑洛不知道自己是怎麽繼續跟著帶路人邁出步子的。當他意識清晰的時候,發現自己已被獨自一人留在了裝飾奢華的這個房間,低頭盯著窗外的陽光灑在地板上形成的倒影。
    垃圾。
    雅麥斯帶著強烈個人情感的評價給了阿爾斐傑洛早已脆弱至極的心靈最後的沉重一擊。他臉色慘白、不堪重負地倒在床上,雙臂交叉互抱,肩膀抖個不停,再也沒勇氣爬起。
    到了第二天,他連站著都感到力不從心。會有守護者給他送吃的,但他沒有胃口,往往滴米不進。當守護者催促他進食時,積累多時的怒氣便會驅使著他掀掉盤子。隻有在這種時候,他才覺得自己在雅麥斯麵前無法表露的情感總算找到了宣泄口。守護者慌慌張張地清理地麵,而他則悶在被子裏。與人類世界隔絕的卡塔特山脈不但亮如白日,還氣候適宜四季如春,即使將自己完整地從頭到腳都埋在被窩裏,也不會覺得燥熱。
    新來的龍術士候補生衝著送飯的守護者大發脾氣的事跡很快就傳遍了整個卡塔特。人們對阿爾斐傑洛的印象每況愈下。時間久了,不會再有人關心他是否吃飽,連給他送飯都要互相推脫。每個走進他屋內的守護者的臉孔都是麻木而麵無表情的,甚至隱藏著輕視。放下餐盤,離開,過段時間,進來,端走,不管裏麵有沒有哪怕被吃掉一丁點兒的痕跡。每個人都機械性地重複著上述動作,對待他如同對待被關押在監獄裏的罪犯,絲毫沒有展現對貴賓應有的禮節。阿爾斐傑洛能看清所有在他們臉上的神情,卻隻能裝作看不見。由於個人性格方麵的高傲而無法說出致歉的話語,使他在守護者們無聲的控訴中體會著度日如年般的痛苦。難熬的一周就這樣迅速而漫長地過去了。事到如今,深陷困境的阿爾斐傑洛雖然很希望蘇洛能出現在這裏,但內心更多的則是慶幸他的缺席。絕對不能讓他看到如此不成人樣的自己。
    阿爾斐傑洛想著今天無論如何也要站起來,到外麵去,向人們昭告自己已無大礙,那麽多天麻煩他們了。可最終,他還是將這股衝動不斷地拖延了下去,默默地半躺在床上靠著床背發呆,繼續糾葛著心中複雜的暗湧。
    算算時間,負責送晚飯的守護者理應二十分鍾前就到了。他們向來很準時,就像被設定了程序的機器。就在阿爾斐傑洛笑著自嘲起自己越來越悲哀的處境時,突然間聽見了門口漸近的腳步聲以及緊隨而來的敲門聲。
    他想說門沒鎖,可沒能發出聲音。而對方似乎也知道這一點,推門進來了。
    來者不是守護者,手裏沒有端著餐盤。阿爾斐傑洛在剛上山的時候和他有過一麵之緣,認出他是所有龍術士的訓練師。盡管如此,他還是記不住他的名字。
    “……你?”
    “小別幾日不見,已經不記得我了嗎?”
    “不是,我……”
    阿爾斐傑洛心跳得有些快。氣氛有些尷尬。眼前的這個人完全是在他預料範圍外的訪客。
    “我是奧諾馬伊斯。我來看看你好些了沒有。”奧諾馬伊斯關上了門,走近床上容顏略有憔悴的男子。
    “龍王大人讓您來的?”
    “他們確實很想知道你目前的狀況。但也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意願。你感覺怎樣?”
    “我不知該怎麽說,我的感覺還是很不好。也正是在不良情緒的支配下衝撞了前幾日給我送飯的那位先生。如果您能遇見他的話,能否替我代為轉達我的歉意……還有,請原諒我現在沒法下床向您表示迎接……”
    “你不用在意他,也不用在意我。為你自己擔心一下吧。就算躺著聽我說完也不要緊。”
    阿爾斐傑洛從剛才起就咕咚地跳個不停的心髒由於奧諾馬伊斯的這番話變得更緊張了。他看見奧諾馬伊斯用淡薄的神情直視著自己,試想著他和他背後的那兩位老人在心裏對現在的自己有多麽生氣。一想到這兒,他就覺得整個人都沒勁兒了。就連剛才道歉的勇氣,也已消失無蹤。
    “我不想占據你休息的時間,我們開門見山地說吧。”奧諾馬伊斯說。
    “好。”阿爾斐傑洛強迫自己盯著他的眼睛,“我也正有此意。”
    “你認為自己不能適應卡塔特的地理環境是什麽原因?身體不夠強健?我看未必,你結實得就像一頭牛。你的底子是很好的。從沒有過類似的體驗?這不是借口。你來到這兒怎麽說都已經一周了,按理說早就應該適應了。我教導過十幾個學生,還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過了那麽多天都無法克服的情況。最遲的一個也隻讓我等了五天,就生龍活虎地跟在我身旁練習了。還有極個別人甚至都不會出問題。既然這些原因都被排除,那到底是為什麽?”
    “可能隻是我的生理情況比別人特殊。恢複的快慢也好,發病的深淺也好,本來就不是誰都一樣的。您也說了有的人甚至都不會出現高原反應。”
    “你將這歸為生理因素?”這句問話更像一個宣布結論的陳述句。
    “難道不是嗎?”阿爾斐傑洛知道自己反問的語氣有些衝,於是咽了下口水,“我在過去的二十三年裏一直生活在佛羅倫薩。它位於一個三麵環山的平坦盆地。而這裏幾乎要碰到天頂了。我從沒來過那麽高的地方。我的身體自發地對低氧的環境產生排斥,這不受我本人的控製。但是請您相信,我早晚會適應這裏的。再寬限些時間……”
    “不,不。”
    “您和龍王要放棄我嗎?我不會辜負你們對我的重望的,我會努力,去超越……”
    阿爾斐傑洛感到喉頭幹澀且疼痛,再也說不下去。奧諾馬伊斯剛毅果決地打斷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造成你如今頹靡的狀態並不是生理因素,而是心理。”
    “心理?”
    “更確切的說,是恐懼。”
    阿爾斐傑洛不可思議看著他,呆呆地聽著他說下去。
    “你出現了高原反應,還延續了那麽久,為什麽?是因為恐懼。對未來的恐懼,對自身的恐懼。你已被這些恐懼侵擾,占據。你怕辜負推薦你的人,怕辜負看重你的人。讓你害怕的東西太多了。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那麽怕,我對你並不了解。不過既然你如此堅決地跟隨蘇洛和盧奎莎遠離人世來到這裏求藝,就說明你急於擺脫過去的一切吧。你給自己太多的壓力,你害怕會做不好,重蹈以前的覆轍。”
    “不,我不恐懼,我是憤怒。我的靈魂早已經決定要永遠生活在這裏,可……”阿爾斐傑洛幾乎是咬著牙問出來,“真該死,為什麽別人都比我康複得早?”無法避免地,他又想起自己能力的覺醒時間比蘇洛和盧奎莎二人都晚的事。
    “還是恐懼。”奧諾馬伊斯極其從容地看著用發紫的十指在被子上抓出一道道褶皺、差點就當場衝到床下的紅發男子,“別人對你產生了太多的影響,你太想向他們證明你自己了。阿爾斐傑洛,被外界的幹擾牽著鼻子走可不是件好事,你必須心無旁貸,讓自己主宰自己。而且恕我直言,你想要超越喬貞,短期內絕無可能,長期看也不能肯定。你得先保證自己能通過最初的一關,才有機會實現其他的夢想。而你現在,根本就不敢出門,對吧?”
    “我……”
    “自己想想,你在怕什麽?想好了告訴我。”
    阿爾斐傑洛說服自己好好去想奧諾馬伊斯的話。當他凝神思索答案的時候,仿佛在這世上除了自己,其他什麽都不見了。連時間也不再流動。
    是啊,恐懼。寶座上的老者對他失望的眼神,雅麥斯對他當眾表達的蔑視,所有追隨雅麥斯的人對他的搖頭和不認可,沉默的守護者們對他的熟視無睹,這所有的一切都構成了強烈的不自信,讓這個從來都不會對自己產生質疑的人不禁懷疑起了自身。在他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蘇洛帶著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的遺憾離開了他。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被孤零零地留在了這個陌生的地方,就像當年美|美地一覺從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落入了人販子手裏那般無助而脆弱。
    “我其實是害怕的。我很怕自己會失敗,像個乞丐那樣被趕下山,最終被命運吞噬。”
    當他想明白了以後,答案也就相當自如地漏出了齒間。他甚至笑了。
    而聽到這一回答的奧諾馬伊斯也隨之笑了。阿爾斐傑洛無法辨認那是什麽樣的笑容。非要形容的話,就好像一個醫師麵對著一個連自己的症狀都說不清楚、卻突然間開竅的患者,對他說,我很快就能治好你。
    “很高興你至少在被趕走前想通了這點。但那還不是全部。你想要超過其他龍術士,我不知道你是在什麽時候給自己定下這個目標的。總之,飯要一口一口吃,目標要一步一步實現。僅從目前的階段而言,你所要擔心的根本就不是做得夠不夠好、或者能不能超越別人那種事。你以為這份動力會使你堅強,其實那隻會使你軟弱。它已經成為絆住你前進的阻力。你要超越的人是你自己。要怎樣才能使你擺脫所有的恐懼?不妨試試這個吧。”
    奧諾馬伊斯拿起矮桌子上的沙漏,把它倒了一下。在這外框為木製的玻璃沙漏瓶內部裝的不是沙子,是水銀。未漏盡的水銀從一端緩緩地流向了另一端。奧諾馬伊斯將它穩穩地放回原來的位置,讓經過調整的水銀完整地重新開始滴下。整個過程中,阿爾斐傑洛都一聲不吭,疑惑地望著奧諾馬伊斯,還有那些一點點往下滴的閃亮的銀白色液體。
    “你的確是塊好玉。我能從你身上攜帶的魔力的質量感受到。但再好的玉如果因為一點點瑕疵而崩裂,我也沒辦法再把它拚湊起來。我是否有幸教你,得看你的。”
    阿爾斐傑洛眼簾半垂,若有所思。
    離開屋子前,奧諾馬伊斯回了一次頭,“阿爾斐傑洛,你如果認為自己可以的話,就在明天早上六點到訓練場報到。當水銀流盡前我還沒看到你,我就會向兩位龍王報告,說你必須下山。祝你好運。”
    門關上了。阿爾斐傑洛用右手掌背按了按眼睛,坐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奧諾馬伊斯走後不久,送晚飯的守護者就過來了。他沒有對遲到半小時向阿爾斐傑洛致歉,放下餐盤就走了。阿爾斐傑洛想著多少要吃掉一點。可是當守護者過一會兒進來收拾的時候,還是發現盤中的食物沒有動過的痕跡。床上的那個人,隻是盯著沙漏。
    時間無法像沙漏那樣調轉,可以有無數次的機會重來。阿爾斐傑洛在卡塔特山脈的時間正在一滴一滴地往下流,明明很慢,很慢,但他卻覺得,很快,很快。
    一開始的時候,的確是很慢。盛放在玻璃中的水銀以不徐不快的速度從上端流到下端。然而到了後來,他慢慢覺得水銀下墜的速度有些太快了。龍王的結界使黑夜不會降臨在卡塔特,根本無從判斷時間的流逝。因此阿爾斐傑洛總認為自己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揮霍,慢慢地從這小小的挫折中站起來,完全不用著急。可如今再也不是那樣了。
    上端的水銀已流盡了三分之二,大多數都落到下麵的那一端去了。現在是幾點?外麵幾點?阿爾斐傑洛記得龍神殿外的花圃中央有個平放的日晷儀,顯示著較為精確的時間。他好想去看,又好想知道,佛羅倫薩現在幾點?
    阿爾斐傑洛想要對上帝祈禱,希望水銀不要再那麽遽速地往下漏。可是掙紮的水銀沒有遵從他的心願,正以驚人的速度漏著,漏著。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阿爾斐傑洛的身體滑至床下,因為無法忍受的壓力而快要跪倒在地上。我不想走,我不要走,不要回去。不要,不要……然而,留給他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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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洗漱幹淨的阿爾斐傑洛吃了些點心後,如時出現在了坐落於“龍之腹”山腳下的訓練場。這座山並不是卡塔特的最高峰,它巍然地屹立在主峰“龍之巔”西麵偏南的位置,離緊挨在“龍之巔”東麵一英裏處、阿爾斐傑洛住處所在地的“龍之爪”有三英裏遠。占地開闊、視野開明的這個場所是龍術士的訓練地點。閑暇時也會借給守護者們使用。所以,這裏同時也是武器和盔甲的儲存地。它露天建造,三麵被厚牆環繞。旁邊連著一個浴場。在訓練場外有一棟石頭砌成的中層建築,牆上附著一個日晷雕像。此時,正好顯示著六點。
    奧諾馬伊斯早早地等在那裏,看見紅金色頭發的青年走了進來,步履堅實,氣色紅潤的模樣,少說也已經恢複了平時的八成。考慮到他住處離訓練場的距離,他至少從半小時前就出門,徒步往這裏趕了。而在他一路走過來的路上,好多人都用一副見鬼了的樣子盯著他看。
    “我吃了三塊魚餅,一個蘋果派,一大碗蜂蜜水,現在感覺自己精力充沛,不可抵擋。奧諾馬伊斯,我尊敬的老師,我們可以開始了嗎?”
    “你成功了。”奧諾馬伊斯說。
    “是您把我逼向了成功,讓我找回了原來的我。”阿爾斐傑洛自信地笑著。隻要是洋溢在這張臉上的笑容,在陽光的照拂下就顯得特別耀眼,“不過我以後再也不想看見沙漏了。但凡是計時的東西都很讓人討厭。”他又露出一個自嘲的苦笑。
    “我隻是讓恐懼再度上了你的身。隻有在你恐懼之物中,你才能獲得真正的力量。”奧諾馬伊斯向他伸出手,藍色的眸子平靜而銳利,“以後每天這個時間點向我報到。不準遲到早退。在沒能通過最後的試煉前,你不配獲得休息。記住,從此刻開始,你必須拋卻一切塵世瑣事,將心思全部投入到修煉中。更大的成功在等著你贏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