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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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阿爾斐傑洛擬定了初步作戰計劃的火龍王,一覺醒來後便和海龍王商議,做通了他的思想工作。下定決心要與托斯卡納的異族勢力一決雌雄的兩位龍王,並沒有馬上把他們的決定公布於眾。士氣對戰鬥至關重要,因此在出戰前,務必要抑製族內逐漸高漲的反戰情緒,使士氣低迷的卡塔特重新燃起鬥誌,拾回信念。
    為此召開的第二次會議是在第二天下午。被邀來出席的人員和第一次沒有區別,不過阿爾斐傑洛和雅麥斯卻意外地安靜。討論最終依舊以沒有結論的結局收場,多數長老仍然一片停戰求和的論調,龍王雖未直接表態,但是言語間透露出不讚許的意味,被心思靈敏的人覺察到了。族人對僵持不下的局勢洞若觀火,眼見長老們憂心忡忡提出的建言不被龍王采納,紛紛倒戈,重新站隊。反戰的輿論開始有下滑的趨勢。一周後召開了第三次會議,長老們不再如先前那般言之鑿鑿,氣勢洶洶。龍王終於表態——要戰。
    兩位龍王用婉轉的態度,向企圖挑戰他們二者權威的長老們鄭重地申明,在卡塔特,誰才是當家做主的決策者。門德鬆提斯等人不敢明著跟龍王過不去,隻好將滿肚子的怨氣發泄到阿爾斐傑洛一人身上。首席在第一次會議結束後的淩晨到火龍王的寢宮密談,這樣的事不可能瞞得住。魔導團將龍王決策失當的錯誤歸咎於阿爾斐傑洛的鼓動,對慫恿了火龍王出兵的阿爾斐傑洛進行了大力的抨擊,不過被看作好戰之元凶的當事者本人卻對魔導團的批判不以為然。他沒有做任何反駁,隻是默默地承受著。這兩天,大概是門德鬆提斯等人說得實在太過分,本打算袖手旁觀的兩位龍王被逼得不得不出麵調停,這才稍稍遏製了魔導團攻擊阿爾斐傑洛的勢頭。
    處在風口浪尖的阿爾斐傑洛沒有精力去和長老們進行爭辯來洗刷自己被強加的罪,他的心隻裝著一件事。到人界找尋製作神杖的材料,送回卡塔特請龍族的工匠打造,然後他就要帶著他的神杖和龍術士同僚們與阿迦述的軍隊會戰於比薩。在阿爾斐傑洛眼裏,功勳和榮譽是一個男人最堅固的盔甲,任何企圖撕開這副盔甲的中傷、誣蔑和詆毀性質的話語,都如同射向城牆被無力彈飛的流矢散彈一般,傷害不了他一絲一毫。事不宜遲,第三次會議一開完,他就回房為下山做準備了。
    沒什麽要帶的行李,阿爾斐傑洛脫下了極具龍族特色的古典長袍,找了件更符合人類世界裝扮的衣服換上,就風風火火地出門了。
    “去比薩盡情地大展手腳吧!”
    臨走前,火龍王殷切的寄托言猶在耳。阿爾斐傑洛感到自己的鬥誌從未如此高昂,至於魔導團對他的抨擊,早就被他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沿最快的捷徑一路下山,目的地是通往人界的唯一出入口彩虹橋。視線向能及的範圍遠望,阿爾斐傑洛看到的是整個龍族衰弱的畫卷。
    卡塔特山脈由十三座龍山和七個龍海構成。主峰“龍之顛”矗立在整個大山脈群的正中,海拔最高,占地最廣。其餘的十二座山峰分別為龍之爪,龍之腹,龍之角,龍之骨,龍之翼,龍之鱗,龍之顎,龍之牙,龍之頸,龍之尾,龍之軀和龍之心,它們猶如分布在星盤邊沿的許多星星,呈眾星拱月之勢環繞著“龍之巔”。
    “龍之巔”矗立著莊嚴神聖的龍神殿及豪華的首席居所,“龍之爪”建有大規模的招待賓客的別墅群,“龍之腹”是訓練場和武器庫的所在地,還有守護者們的宿舍,“龍之角”山頂搭建著專供兩位龍王占卜觀星之用的星樓,半山腰是舉行祭祀儀式的祭壇,山腳是執行死刑的刑台。除這四座龍山外,其餘的九座山都沒有大麵積的居舍和建築,依舊保持著古老淳樸的風貌。群山巍峨,通體淺灰,又帶點翠綠、明黃和青黛色,這取決於每座山植被的覆蓋麵。龍山峰巒雄偉,有的陡峭險峻,有的地勢平坦,有的綿延起伏,有的危峰兀立。它們雄姿迥異,儀態萬千,但共同點是每座山都懷抱著大量的山洞。火龍居住在山洞。他們大多獨居,領地意識很強,生性好鬥,隻有配偶才享有同住一個洞穴的權利。在過去龍裔興盛的時候,火龍往往非常樂意和踏入到自己領地的另一條火龍戰鬥。不過到了現在,龍族逐漸衰退敗落,數量已經非常稀少,每座龍山住著的火龍也就四五頭,大部分山洞都因失去了洞主而閑置著,顯得空空落落的。
    龍之巔、龍之爪和龍之腹三山之間有一片偌大的龍海,被稱為“龍之淚”,在七個龍海中麵積最大。其餘的龍海還有龍之血,龍之魂,龍之影,龍之力,龍之怒和龍之壽。
    海龍棲息於龍海。漂浮在雲端的龍海像絲絨織就而成的透明巨毯一般在陽光下燦然閃爍,散發著碧藍的波光。寬廣無垠的海麵幾乎看不見浪濤,不似真實的海洋,如銀河帶般漂浮在山與山之間。靜態的海麵直到有風吹過,或者海龍翱遊其中,才泛起陣陣漣漪,蕩出浪花。純淨的海水靜悄悄地流淌,柔軟得貌似藍絲帶,卻有著千萬斤的托力,完全承受得住海龍巨大沉重的軀體。和不喜群居的火龍剛好相反,龍海經常會出現一群海龍住在一起的現象。海龍的天性較火龍要包容隨和些,很少會為了爭搶地盤而互鬥。隻有已經結婚了的海龍,才會和同族住得遠些。不過現在的龍族,數量削減得已經不足百頭,所以每個龍海居住的海龍一般也不會超過六頭了。
    龍族的衰敗史就呈現在眼前,完全不需要去求證,去揣摩,去思索,三年來與龍族共居於卡塔特山的每一天他都能看見。阿爾斐傑洛不禁產生了無限的感慨。他很難想象,這個覺醒於洪荒時代,世世代代守護著世界的種族,在他們最繁榮最強盛的時期,會描繪出怎樣的一張雄美壯麗的畫卷呢?
    不過,在心裏歎息是一回事,該怎麽做又是另一回事。阿爾斐傑洛是個永遠隻會朝前看的男人,在他已經走過的身後,沒有什麽值得他駐足停留。
    阿爾斐傑洛步履輕快地疾走在險要的浮空山道,他的一舉一動自然吸引了許多人的矚目。寄居於龍山的火龍和棲身於龍海的海龍向他投來的目光謹慎而又複雜。和態度微妙的龍族相比,守護者們就要容易親近得多。阿爾斐傑洛沿途遇到了十幾位守護者,其中以克萊茵對他最恭敬順從。
    “首席大人您這次的出擊,不但追查到了從錫耶納逃跑龜縮在比薩的異族,還把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迫使異族屈辱求和,真可謂是立下了不世之功。”克萊茵的臉上布滿了真誠的笑意,“其他的龍術士甚至是白羅加大人在您麵前都黯然失色了呢。”
    守護者克萊茵這人伶俐機敏,說話討巧,做事精細能幹,阿爾斐傑洛對他積攢的印象一直不錯。雖然他誇張的道喜多少摻了點溜須拍馬的成分,不過阿爾斐傑洛卻聽得很舒服,很開心。
    “哪裏,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
    同樣接受了錫耶納任務的白羅加,比阿爾斐傑洛更早率隊討伐異族,可是他取得的成果和自己卻是天壤之別。最終毫無收獲,屈辱地回到卡塔特的白羅加,原想反咬雅麥斯一口,把責任推卸到他身上,卻被後者狠狠地辱罵了一頓。阿爾斐傑洛並不同情白羅加的遭遇,相反,還有些竊喜。
    “人與人之間畢竟是有差距的。有的人善於團結下屬,有的人卻偏要奉行一意孤行的個人英雄主義。這種人當不上首席的原因,大抵也在於此吧。”
    阿爾斐傑洛借諷刺白羅加的這些話,變相地誇耀了自己一番。這倒不是他立功後自鳴得意,不把別人當一回事的表現。白羅加與蘇洛、休利葉發生矛盾的事,阿爾斐傑洛早就有所耳聞。剛聽說的時候,他感到非常氣憤。對於那個毫無團隊合作精神,滿腦子隻想著獨攬任務獨霸功勞,受不住任務失敗的壓力挑起內訌,還險些傷害了蘇洛的男人,阿爾斐傑洛全無半分好感,甚至是相當討厭。
    “是啊。您能被提拔為首席,自然有您的過人之處,沒人比得上。”克萊茵歪著腦袋,臉畔笑容不減,茶金色的眸子仿佛也帶上了一絲笑意,“兩位龍王大人肯在長老們為難您的時候出麵維護,對您的信賴和器重可見一斑。隻怕當年的喬貞大人看到他們如今對您的寵信,也要搖頭自歎不如了。”
    阿爾斐傑洛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笑聲明朗清脆。過了片刻,他自覺地止住笑聲,語氣轉為淡然,“龍王大人與長老們雖然各執己見,但都是為了整個大局作考慮。我能得到兩位龍王的賞識和重用也完全是因為我順應了局勢。”
    “您太謙虛了。”克萊茵滿帶微笑地瞅著他,“預祝您下一次的出征能夠旗開得勝,給卡塔特帶來一場久違的鼓舞人心的大勝利!”
    和克萊茵笑別後,阿爾斐傑洛帶著更加振奮的鬥誌和愉悅的心情,朝彩虹橋邁進。
    長而薄的七彩橋梁末端,杜拉斯特依舊站姿端正地屹立在那裏。聽見腳步聲,便把身子轉了過來。守橋的和過橋的互相對視打招呼。就在阿爾斐傑洛與杜拉斯特擦肩而過、即將走完彩虹橋的那一刻,他的腳步忽然頓住了。
    熟悉的氣息來自於契約的另一半,就在他的身後,越來越近。
    迅急的山風吹蕩著尼克勒斯又長又卷的海藍色頭發。他不說話,隻是看著對方,目光並不友善,但也不似從前那般桀驁並且充滿厭惡。他傲慢的態度不知為何趨於平和,散漫地抱胸站著,用那好像在觀察陌生人的眼神掃遍了阿爾斐傑洛全身。
    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有些狐疑地回頭看著他。這家夥還跟著我?
    尼克勒斯好像一直都跟在阿爾斐傑洛的後麵,卻被阿爾斐傑洛一直忽略著。契約雙方互相接近時能輕而易舉地感受到對方的氣息,阿爾斐傑洛始終沒有回頭,說明他一點也不想見到尼克勒斯。尼克勒斯隻好一個人徑直上前,走到阿爾斐傑洛無法再對他視而不見的距離。
    杜拉斯特見證著這對主從詭異地保持沉默,誰都不肯和對方說話,就好像先開口的人吃了虧一樣。
    紫羅蘭眼瞳深處的眸光幾度變幻,阿爾斐傑洛斜斜地打量著麵前的從者。他幹嘛跟了我一路,還一言不發地盯著我。事到如今,他還打算監視我嗎?我沒找他算賬已經很大度了,他竟然——
    “有事?”阿爾斐傑洛不太耐煩地問。
    尼克勒斯睜大著他海藍色的豎瞳,卻是一句話不說。
    阿爾斐傑洛放棄了。抬起腳往前邁了兩步,本想即刻走人,卻又突然想起了什麽停住了。
    “你要和我一起去比薩。”他沒有再把目光投注過去,側著身子,涼涼地對從者說。
    近在眼前的戰鬥,龍王會派出人數眾多的討伐隊,由他帶領。在那麽多龍術士麵前,決不能讓他們看見堂堂的首席連自己的從者都馴服不了。
    不過,雖然嘴上這麽說,但在心裏,阿爾斐傑洛對尼克勒斯會積極配合自己從來就不抱什麽希望。
    “看我的心情!”盡管表情有退讓的意味,出口的話語卻傲慢如常。尼克勒斯鼻音極重的嗓子低啞著吼了一句。
    果然還是這樣嗎……阿爾斐傑洛斜著視線,自嘲地笑了笑,身影落寞地消失在彩虹橋盡頭,留下尼克勒斯一人,默然眺望著被雲霞遮蔽的彼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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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上午阿爾斐傑洛離開卡塔特時候的意氣風發截然不同,下午,抵達卡塔特的拜訪者疾走的腳步充滿了焦躁和不穩的情緒。
    龍術士白羅加上山覲見了。他與阿爾斐傑洛一來一去,互相錯過,時間僅隔半天。不過就目前二人在龍王心目中的地位及所得的待遇的懸殊,沒有碰上麵或許是好事。
    白羅加右手握著法杖,身穿白色長衫,衣角隨迅捷的步伐不停翻卷,趕路的模樣如同河床裏奔湧爭先的湍急的水流。他的從者菲拉斯在半道停下,任由主人行色匆匆地遠去。白羅加必經的山路右側,有兩個人類形態的海龍族男子坐在涼亭裏談笑風生。他們短促地朝如一陣疾風般從身邊經過的白羅加和被他撇在身後的菲拉斯瞥了瞥,就調回視線繼續交談。菲拉斯沒有參與到族人的攀談中,連亭子都沒有靠近。他獨自一人漫步到雲中山路的分岔口,走上了一條通往其他龍山的道路,越行越遠,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裏。
    離涼亭較遠的地方,站著三個高矮壯瘦不一的身影。視線看似飄忽不定,實則牢牢地追逐著快步趕向龍之巔的那個淡黃色頭發的男人。
    “我好像聞到了火藥的氣味。你們聞到沒有啊?”守護者迪特裏希精悍的臉上扯出一抹玩味的笑意,微眯起眼睛看向白羅加一閃而過的身影,一副等著看好戲的表情。
    守護者艾德裏安聽了同伴的話後,認同般地點了點頭,嘴角的笑容略顯無奈,“那也隻能怪這次的任務,首席大人完成得太出色了。”收回注視著白羅加急匆匆趕路的背影的視線,艾德裏安青碧色的眸光瞥向一邊,“你說對不對啊,克萊茵?”
    “所以才給自己招來了麻煩。”克萊茵彎成月牙狀的唇齒間帶著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可不是麽。”好像為某件事感到憤慨似的,艾德裏安語調耿直地說,“長老們一股腦地把所有的不滿都發泄給了首席大人,對待他就像對仇敵一般極盡所能地口誅筆伐。也是倒黴啊。”
    “那幾隻老狐狸可不敢公然頂撞龍王,隻能把氣撒在阿爾斐傑洛頭上。”迪特裏希搖晃著他壯實的雙臂,攤手道,“不過要我說,能攛掇兩位龍王做決定也是一門本事啊!旁人還真學不來。”一邊說,一邊朝那抹愈發渺小的背影投去蔑視。
    迪特裏希是個心直口快的大漢。雖然阿爾斐傑洛以首席規格的大餐多次款待他,但並不代表他就變成了對方的心腹。要是幾頓飯就能把他收買,他未免也變得像乞丐那樣太容易打發了。他隻是在他向來看不慣的白羅加和對他還算不錯的阿爾斐傑洛之間,以個人私情作為衡量的標尺,暫時偏向了後者。
    艾德裏安和克萊茵都被大漢的玩笑話逗樂了。不過迪特裏希可不是光說這兩句就覺得夠了。
    “白羅加那個家夥太不會挑時機了。他這時候上山是想要龍王回憶起他的無能嗎?”扯開獰笑的嘴角,迪特裏希毫無顧忌地說道,“我猜兩位老人家一看到他的那張臉,就會情不自禁地拿他跟阿爾斐傑洛比較。阿爾斐傑洛如今風頭正盛,首席不得隨意下山的規矩在他那裏都成了狗屁,我看勝負已定!”
    “勝負?”艾德裏安疑惑不解地挑眉。
    “元老級龍術士和新人首席之間的對決啊!”迪特裏希興奮地抱拳喊道。
    “這麽快就下定論還為時尚早吧?”克萊茵突兀地說了一句。
    “喔?”迪特裏希眼神一斜,“你支持誰?我們來賭一賭。”
    “一個都不。”克萊茵一本正經地說道,“兩位大人都很優秀。我誰也不支持,但是誰也不反對。”說到這兒,忽然神情一變。五官圓潤的麵龐,揚起了絲毫不會叫人覺得違和的斯文笑意,“你們是喜歡看強弱懸殊的對決呢,還是勢均力敵?”
    聽了這話,艾德裏安木訥地看了一眼克萊茵,微微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迪特裏希擰著眉毛琢磨了幾秒,忽然笑出聲,“哈哈,也對!”
    三位守護者眼中的那個身影,已經小得隻剩下了一個白點……
    龍神殿內,早早就接到白羅加謁見通報的兩位龍王靜候在高台上的寶座。帶著審視意味的眼神,安靜地打量著伏膝跪地的男人。
    “白羅加,你今天匆匆上山,所為何事?”海龍王揮了揮衣袖,示意跪在地上的男子起身回話。
    白羅加並沒有領下這份情,依然肅穆地跪著。豹子般尖利的琥珀色眼睛微抬視線,不偏不倚地落在兩位族長的臉上,神情帶著期盼。
    “我聽說兩位大人終於平定了族內消極反戰的言論,頓感欣慰。錫耶納的異族逃到了比薩,那就在比薩把他們消滅幹淨。讓我貢獻自己的力量,為接下來的戰鬥盡一份力!懇請兩位大人能給我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你消息倒快。”火龍王俯視的眼神裏有著一絲警惕,“你的心意我們領了,但此事不必著急。”
    白羅加的眉心驟然一蹙,尖細的眼黑急劇拉長,徹底變成了貓科動物那般的縫狀。“可現在,正是應該乘勝追擊的時候!”
    “關於出擊的時間,我們自有定奪。”火龍王的語調平淡無奇,就好像回答的是一個根本沒必要回答的問題,“就讓敵人在耐心被逐漸磨光、最彷徨猜疑的時候接受製裁。一切等阿爾斐傑洛回來再作打算。”
    慢慢鬆弛瞪大的眼眶,白羅加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不一樣了。
    從前的自己哪裏受到過這種冷遇。讚美和歡呼,幾乎不需要努力就會自動朝他靠攏。再多的讚許和褒賞對他而言都隻是錦上添花之物。白羅加從來都不缺龍王對他的寵信。
    但是這一刻,他終於醒悟過來。當那些理所應當地被自己一直擁有著、因而從未被他認真重視過的東西失去時,他才發覺,它們是多麽的彌足珍貴。
    那個竊取了首席寶座的男人,奪走的不單單是自己這麽多年來夢寐以求的位置,還有更多,更多的東西。
    “在需要他為卡塔特出力的緊要關頭,他倒是有空去人界逍遙?!”
    忍不住怒吼了一聲的白羅加,聲線幾近暴虐。體內的怒氣暴漲而出,但它們散去得太快,轉瞬間就歸於沉寂。白羅加撇著嘴角,自嘲地搖頭苦笑。阿爾斐傑洛能暢通無阻地到人界去,那都是龍王默許的。他有什麽權利在這兒大呼小叫?
    “白羅加,你如果覺得身體不適,就不要跪著了,下去休息吧。”海龍王斜睨著目光,看著失態的男人,莊嚴持重的臉頰,神情沒有一絲波動,“龍之爪別墅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你就到老地方小住一日,其餘的事等你把狀態調整好再說。”
    白羅加的嘴角抽動了幾下。
    龍王已經給足了他麵子。他在議事廳高聲咆哮,絲毫不尊重兩位族長,就算受處罰也不該有怨言。可是龍王非但不怪罪他,還邀請他在山上住一日。龍之爪山腳的華麗別墅群,有一套房子是專門為白羅加預備著的。雖然每次住的時間都很短,但這可是除首席以外的其他龍術士永遠都得不到的殊榮。白羅加不能再抱怨什麽了。
    白羅加攥緊法杖,麵部的表情陰晴不定,目光寒冽得仿佛凝出了一層冰霜。盡管內心充滿了不平,但他還是起身向寶座上的兩位老者深深地鞠了一躬,以倒退的姿勢欠著身走了出去。
    火龍王和海龍王各自收緊了心思,一臉戒備地望著白羅加遠去的身影,直到完全看不見以後,海龍王偏了偏身子,飽含深意地看了火龍王一眼。
    “把他從名單裏剔除吧。”
    海龍王沉聲說道後,火龍王緩緩地點了點頭。
    以謙卑的姿態退出龍神殿大門,白羅加佯裝的沉穩步伐立刻鬆垮下來,變得紊亂無序。
    剛才殿前失儀,想必接下來的任務龍王不會再派自己出馬。白羅加心裏明白得很。如今連協助阿爾斐傑洛的機會隻怕都沒有了。
    晦暗的眼底空蕩蕩的,找不到一絲神采。沒有任務,就沒有榮譽,沒有讚聲。失去了一直以來的信念的支撐,白羅加的身體猶如一具空殼,蹣跚的腳步幾乎是在地麵拖行。
    殿外角落的陰影裏,站著一個身穿守護者銀鎧的男人身影。
    白羅加警戒地環顧四周,目光最終定格於男人身上。“——是你。”他認出對方。眉目間的愁怏之色立刻收拾起來,扮上了一副殷切溫存的笑意。
    盡管喪失了一次建功立威的機會,但是居住在山上的特權不能放棄。在去往“龍之爪”的路上,白羅加的神色恢複了以往的高傲,趕路的步伐也不再紛亂無章。
    菲拉斯不知道去哪裏閑逛了。他總是這樣,喜歡一個人待著,不擅交際,寡言孤僻。雖然和他簽訂契約已經超過一個半世紀了,但是白羅加和他的關係一直都不鹹不淡,若即若離,保持著像對待客人般禮貌而又疏遠的距離感。
    “嗯?”忽然,如豹子般銳利的琥珀色眼瞳看見了一個在前方的浮空山道邊坐著的人影。
    尼克勒斯脫掉了涼鞋,坐在路邊一塊凸出的石頭上。龍族的服飾大都有著寬鬆的袍沿,長及腳踝。尼克勒斯為了能更舒服地分開雙腿坐著,把袍沿拉到膝蓋,漂亮的袍子皺得不成樣子。兩條又白又長的腿從卷起的袍子底下露了出來,晃來晃去的,腳丫踩著看不見的空氣。尼克勒斯一臉鬱悶地盯著遠處的雲彩發呆,一副提不起勁兒的樣子,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十餘米外的男人。
    白羅加掩去思緒,換上和善的笑容靠近他。
    “尼克勒斯,”親昵的聲音愈發近了,“你的主人此次為卡塔特立下奇功,我正想向他祝賀呢。怎麽沒見到他呀?”
    聽到白羅加的招呼聲,把腦袋轉過來是五秒鍾以後。尼克勒斯朝白羅加白了一眼之後,視線又轉了回去。
    “去人界了。原來沒人告訴你啊?”語調盡是嘲諷,“我還當你人緣有多好呢。”
    白羅加一驚,握著法杖的手指在微微發力,表情卻溫和依舊,“人界有什麽值得他留戀的地方嗎?”
    尼克勒斯嗤笑了一聲,“哼,他還能上哪兒去?以為能瞞住我嗎。一定又到佛羅倫薩找蘇洛和那個女人去了。”鼻音加重了他語氣中的嫌惡,“族長不是最討厭龍術士私下密切地往來嗎?怎麽也不製止一下。”看似擺出一副詢問身邊男人的樣子,可是驕橫的眼神卻連一絲施舍都不肯給予。
    白羅加全然不在意尼克勒斯對他的輕視,依然端著文雅的笑容。“龍王心意難測,時有變幻。在卡塔特還不是誰得寵誰有特權?”說到這兒,白羅加的嘴角挑起一個自嘲的笑,“不過阿爾斐傑洛怎麽沒帶你一起去啊?也不跟你分享一下度假的喜悅。”
    “誰要跟他分享什麽喜悅!”尼克勒斯張口就答,“我討厭他。”轉念一想白羅加也是討厭的人類,索性閉上嘴,不再理會他。
    白羅加當然明白再待下去也是自討沒趣,閃過身,從尼克勒斯的背後走開了。
    也許正因為尼克勒斯始終無視著白羅加,才會錯過那張始終溫文爾雅的臉龐閃過的稍縱即逝的森冷笑容。
    白羅加走了以後,尼克勒斯繼續保持著不雅的姿勢,在路邊呆坐了很久。
    其實尼克勒斯也並沒有那麽多閑情逸致坐在這兒看風景。卡塔特的生活一向清閑,不過尼克勒斯從來都不是靜得下心來的人,何況一成不變的景色再優美,看了一千多年也早就膩了。
    腦中被各種激烈碰撞的想法占據著。尼克勒斯的心海也跟著起起伏伏。
    能讓向來活得沒心沒肺的尼克勒斯感到煩惱的,說到底還是他的主人阿爾斐傑洛。
    最近族中對那個男人的評價褒貶不一。讚賞他的是以龍王為首的主戰派,抨擊他的就基本是魔導團的八位長老為代表的主和派了。兩股力量在卡塔特不相上下。但不管蒙受了多少委屈,也不管被吹捧得多高,阿爾斐傑洛始終都沒有任何忿恨或自滿,保持低調的態度仿佛局外人一般隨便旁人議論。
    憑心而論,尼克勒斯從來都不是保守派的一員。他的骨子裏始終流淌著好戰的血,不亞於雅麥斯。這就是他為什麽比起希賽勒斯,跟雅麥斯相處得更合拍的原因。
    主張抗戰的他和不願向異族低頭的阿爾斐傑洛應該是誌同道合吧,就算還沒到摒棄前嫌的程度,至少也不用鬧得那麽僵吧。哪怕為了今後的戰鬥考慮,也應該放下嫌隙共同禦敵。可事實上,雙方的關係依舊冰冷如常,沒有絲毫緩解,甚至比之前更陌生了。
    從比薩回來後,阿爾斐傑洛詳盡地報告了任務的進程,然而出乎尼克勒斯意料的是,在他的報告中完全沒有提到自己。其實,尼克勒斯在任務中的貢獻本就為零,自然不會被談及。可是尼克勒斯並非什麽都沒做——他在任務開展前就自作主張地離隊了。奇怪的是,阿爾斐傑洛對此事竟然隻字不提,完全略去了從者的過失。尼克勒斯原以為阿爾斐傑洛至少會揪著他這一點大書特書,向兩位龍王告狀的……
    那個男人即使在被敵軍團團圍住、最危在旦夕的時候,都沒有召喚自己。把自己收入他後頸的魔法陣,更是一次都沒有。他是放棄與自己溝通,決意跟尼克勒斯斷交了嗎?雖然阿爾斐傑洛單方麵地與他切斷聯係,尼克勒斯求之不得,但總覺得心裏不是滋味。
    當然,尼克勒斯並不是一個懂得反省的人,要他放下身段去和一個人類道歉,那是不可能的。他會陷入迷茫,終究還是他想不透阿爾斐傑洛的心思吧。要是能當麵問問他到底想怎樣就好了,自己也就不必痛苦地進行他最不擅長的腦力勞動了。
    “哎!”不爽地歎口氣,尼克勒斯換了個坐姿,右腿擱在左腿上頭,翹起了二郎腿。緊貼皮膚的布料由於他粗野的動作已經崩到了極限。幸好長袍的料子足夠柔軟,否則就要裂開了。
    一直以來,尼克勒斯都把阿爾斐傑洛當作是一個漂亮的草包,想看他何時鬧笑話,何時出醜。可沒想到,那個男人完全不需要自己出手幫忙,就一鳴驚人地超額完成任務,實在是不可思議。尼克勒斯不禁衍生出一種很矛盾的心理。阿爾斐傑洛取得戰功,自個兒臉上也跟著沾光,可是另一方麵,昔日強盛的龍族虛弱到必須依靠人類的力量才能與異族抗衡,也是尼克勒斯心底無法抹去的遺憾。
    總覺得,想要親眼瞧瞧那家夥究竟有多大的本事,讓龍王如此的仰仗他,把整個卡塔特的命運都交到他手裏。
    尼克勒斯沉浸於煩悶的心緒中,所以他根本沒注意在隔開半個龍海的另一條位置稍高的山道上,正站著一個人盯著自己。
    “尼克勒斯!”
    聲音雖然好聽,可若是帶上一股凶蠻狠辣的勁,也隻會讓人聽了頭皮發麻。
    被這聲喊叫嚇了一跳的海龍冷不丁地抬起頭,這才發現雅麥斯緊鎖著眉頭陰沉著臉與自己半海相隔,朝這邊俯視。以龍族的視力,這點距離根本不算什麽,雅麥斯臉上的不高興清晰地映現在尼克勒斯的眼底。看樣子他在那兒等了自己很久了。
    尼克勒斯趕緊把袍子放平整,一邊穿鞋子一邊站起來。正納悶著,盛滿疑惑的海藍色眼睛就看到雅麥斯做了一個好像在暗示著什麽的動作——微仰起下巴,高傲地把頭往右邊歪了一下。頭歪去的方位是龍之巔。
    然後,他就在尼克勒斯的眼裏化作火焰巨龍的形態,展開雙翼飛往他暗示尼克勒斯的方向。
    尼克勒斯想了想,也卸下變形術的偽裝,脫去人類的外形。一紅一藍的兩頭公龍迎著獵獵湧動的山風,一前一後地朝主峰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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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雅麥斯的住處位於龍之巔右側山腰的一個超大的山洞。
    這可不是又髒又臭又陰冷又潮濕、還爬滿了蟲子的洞穴。沒有腐敗或發黴的氣味,相反還非常幹淨整潔,飄著花草和木屑的香味。洞穴很深,一眼望不到盡頭。陽光從如同屋簷般朝外伸展的石窟洞頂灑下,到達洞穴深處,亮度已經很微弱了。透過那一點點的亮光,眼前的景象呈現在伸長了脖子朝裏探望的尼克勒斯好奇的視線裏。
    洞穴沒有門,沒有窗,唯一的缺點便是照明不太足,好在卡塔特終年明亮,彌補了這個缺陷。洞口種植著一圈玉樹花,修剪成方形,就矮小的圍牆一樣,再裏麵一圈是梔子花。從飽滿的色澤和精致的外形判斷,一定經常有人負責打理。翠綠的草地一路延伸到洞外很遠的地方。往內眺望,可看見山洞內部既保留著粗獷原始的構造,又有精心裝潢的房間嵌入其中。洞口隻有一個,但裏麵分左右兩個洞窟,中間打通了一條連接的隧道。寬敞的右邊洞窟是岩石砌成的世界,稍小的左邊洞窟擺放著齊全的木質陳設。就像人類居住的房間那樣,這裏設備齊全,有臥室、浴室、客廳、儲藏室和酒窖。排水係統還非常先進。地上鋪著地毯,牆壁是磨得十分平整的岩石。能容納雙人睡臥的木頭大床沒有被褥、枕頭和床單,卻放著一根木雕短笛。客廳裏擺著好幾張打磨光亮的木椅,盡管通常沒人會來做客。雅麥斯的住處和絕大部分的同族相比要豪華太多,身兼洞主和屋主的他無論處於哪種形態,都有舒適的地方可供休憩。
    不過,尼克勒斯並沒有被邀請進去。變成人類姿態的雅麥斯停在洞口,尼克勒斯也跟著變形站定。對極端注重領地不可侵犯性的雅麥斯而言,把其他人領到他的家門口已經算很客氣了。顯而易見,這麽做是為了方便二人談話。而尼克勒斯之所以能偷窺到洞中的擺設,完全是他超常視力的功勞。
    睜大著興趣盎然的藍眼睛,尼克勒斯前傾的身子不停往洞裏移,兩隻腳已經踩在了地毯的邊緣,差點就要進去了。他和雅麥斯來往了那麽久,還是頭一次如此接近對方的住所。
    “喂。”雅麥斯身體一擋,攔下他,把他推了出去,直到他腳尖接觸的是青草才滿意。同時清了清嗓子,挑起緊蹙的眉毛,用寫滿了不悅的眼神斜睨著企圖闖入他領地的海龍。“那個男人的話可靠嗎?他送回來的情報,沒有造假或遺漏的部分吧?”
    阿爾斐傑洛從比薩帶回的顛覆性的情報,改變了以往龍族對異族的觀念,雅麥斯自然非常關心。但是對人類這種生物,雅麥斯天生有種強烈的排外感,不信任他們。所以他才會安插尼克勒斯到阿爾斐傑洛的身邊,時刻監視他的動向。
    “什麽?”尼克勒斯慢悠悠地收回張望的視線,對著雅麥斯。
    “這幾天我想了想,總覺得事情不太對。”雅麥斯火紅色的眼眸裏透露出極強的不信任感,“任務出動的人有許普斯,蘇洛,兩個密探。除此之外,我還接到過報告,稱蘇洛的女人帶著吉芙納擅自跟了過去。有那麽多人和比薩的異族打交道,可怎麽好像所有的秘密都隻有阿爾斐傑洛一個人知道?”
    雅麥斯的眉峰皺得像是擰成了一根繩索。倒不是說他抓到了阿爾斐傑洛的把柄,或是察覺出他開會時的陳述有哪裏不妥,雅麥斯隻是純粹地不願意相信人類罷了。
    雖然那個男人也和自己一樣堅決反對跟異族停戰和解,但是雅麥斯對他的偏見,並不會因為一件事而發生改觀。
    不知是心思還迷在觀賞雅麥斯的居所沒有回過神,還是別的原因,尼克勒斯的話音有點阻塞,“這個……我也不清楚。”
    “不是叫你好好地監視嗎?”似乎是從尼克勒斯茫然的表情中領悟了什麽,雅麥斯淩厲的眼神頓時一僵,“你不會一直都沒跟著他吧。”
    “是沒跟著。我忘了。”尼克勒斯回答的模樣既真誠又老實,還全然不覺得慚愧,“他太惹人厭,出言教訓我。我一氣之下,就走掉了。”
    “你——”雅麥斯變得鮮紅起來的眼睛迸出激烈的眸光,好似被惹怒了。
    正麵凝視著雅麥斯滿是怒火的眼神,尼克勒斯淡淡地應聲,“下次,我會牢牢看著他的,不再出錯。”明明是敷衍的姿態,語氣卻有些服軟。
    雅麥斯斂起眸中的怒焰,緊繃的麵龐稍稍放鬆,換上了一副關切的假麵。“所以我們聽到的都隻是他的一麵之詞咯?”
    “不清楚啊。也許是,也許不是。誰知道呢。”
    尼克勒斯隨口應著。那明顯是應付的口吻無疑再次點燃了雅麥斯的怒火。
    “你當我的吩咐是耳旁風?”暴怒的火龍嘶吼著。
    “我不喜歡你用吩咐這個字眼。”倔強的海龍回敬著。
    “——”雅麥斯怒意更甚。溢滿血光的眸子愈發陰戾,霎時間殺機四伏。
    無聲地歎口氣,尼克勒斯擺了擺手,把所有可能引發衝突的話統統咽回心裏。雖然就雙方天然的血統差距而言,挑起的爭端將以毫無懸念的結局收場。但是尼克勒斯並不會因此有一絲半毫的懼怕。在尼克勒斯的字典裏從來就不會書寫著一個怕字。即使會被雅麥斯修理得很慘,他也不會在戰鬥來臨時有半分退卻。但或許,就是從這一刻開始,尼克勒斯首次發現了雅麥斯身上的一個令自己很討厭的地方。
    尼克勒斯看著雅麥斯,這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火龍。憑借著高貴的出生,他在火龍族的影響自不必說,對海龍族他也不遺餘力地拉攏。地位,聲望,實力,甚至是高人一等的住宅,他應有盡有——還有那強烈到令人不堪重負的控製欲。此刻,尼克勒斯終於意識到,雅麥斯的控製欲是多麽的令人窒息。這使他感到不滿。
    “雅麥斯,你非得這樣嗎?我都已經遵照你的安排,做了那個男人的從者了,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他的目光離開火龍陰沉的臉龐,飄移到晴朗的天空,“共生契約的期效是一輩子,慢慢來不就是了。別把我逼得太緊。”
    “……”雅麥斯盯著尼克勒斯,趁著彼此沉默的少許時間,將怒氣和殺意隱沒在了眼底。
    “其實我啊,稍微有點期待呢。”尼克勒斯的唇邊忽然挑起一個意義不明的弧度,語調的柔軟連他自己都未察覺,“那個男人到底是什麽樣子的呢?我的這雙眼睛看到的就是他的全貌嗎?他的極限又在哪裏?雅麥斯,或許人類並沒我們想象的那樣靠不住。”
    聽到這些,雅麥斯一時間愣住了,不可思議地瞪了尼克勒斯很久。大概他從來不曾想到,尼克勒斯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不過反駁是必然的。雅麥斯勾起嘴角,冷笑著回應,“我很好奇,那個男人究竟做了什麽,竟讓你動搖了?”
    “這隻是我個人的想法。不要求你也這麽看。”尼克勒斯強調般地說。
    雅麥斯馬上接話,“啊,是啊,還是愚蠢至極的想法。”他臉上的表情是毫不加以掩飾的嘲諷。毋庸置疑,尼克勒斯的話觸動了他最敏感的神經,無名的怒火登時湧上心頭。“你別搞錯了,奠定了敵我雙方格局、並維持兩三百年不變的是惡魔降伏戰!是我們龍族和惡魔浴血奮戰,換來的和平!不是那群短命的賤種!”幾乎是用詛咒般凶狠的嗓音吐出這段話來,雅麥斯的俊顏已被扭曲得麵目全非。
    “這我知道……”尼克勒斯的視線不知飄散到了何處。
    雅麥斯不給他繼續打斷自己的機會。“你的另兩位兄長就是在第二次惡魔降伏戰之中犧牲的。你該不會忘了吧!”叱吒聲傳入洞中,激起數重回音。他大步走到尼克勒斯身前,單手掐著他的左肩,逼他看著自己。狠狠地拽著尼克勒斯肩頭的手背,暴起了狂怒的青筋。
    咫尺之間一片血紅,那是過度充血的雅麥斯的豎瞳。尼克勒斯被迫與之對視,感覺到渾身的體溫都越來越冷。並非懾於雅麥斯暴戾的凶相,而在於他所提及的那段尼克勒斯最不願回想的往事。一說起惡魔降伏戰,就連一直被自己的母親卡翠納和兄長希賽勒斯指責為沒心肝的尼克勒斯都不禁悲從中來,臉頰布滿了憂傷。自己的大哥和二哥在第二次惡魔降伏戰悲壯地戰死,連屍骨都沒能找全。父親鬱鬱寡歡,心碎而死。母親終日以淚洗麵,若不是對敵人堅定的仇恨始終支撐著她,怕也早就隨亡夫去了。兩位年長的哥哥的死,使原本幸福美滿的六口之家從此失去了歡笑。被雅麥斯一句話戳中了心窩子的尼克勒斯,心裏有千百句怒喝想頂回去,可是話到喉頭,卻連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卡塔特也曾經萬龍朝會,盛極一時。那是遠在你我出生之前的年代。”雅麥斯的話語壓抑著悲傷,“第一次惡魔降伏戰的時候,卡塔特就已經衰弱到人口不足極盛時期的十分之一。曆經三次戰爭的洗禮,如今尚存的龍族又不足當年的十分之一。”
    公元530年前後,世界各地——主要是歐洲,開始陸陸續續有人類神秘地死去。
    死者的屍體有的殘缺不全,有的隻徒留下一堆恐怖的白骨。盡管被偽裝得像極了大型猛獸的襲擊,但是龍族憑借他們不亞於野獸的敏銳覺察力,判斷出導致人們離奇死亡的罪魁禍首絕對不是動物。
    經過一段時間的暗訪,龍族漸漸意識到,有一個以前從來沒出現過的異端種族入侵了這個世界。
    前所未有的威脅從天降下,籠罩著大地。從人們死亡的地點中尋出規律,龍族終於找到了第一隻惡魔的蹤跡。
    隨後的幾十年,已經完全確定了異族存在於此世的龍族,和這群來自彼世的惡魔展開了數次試探性的小型戰鬥。龍族將他們殘暴的敵人蔑稱為灰色的食人鬼,在精神上給予打擊,再施以武力打壓。戰爭打響了。
    惡魔降伏戰是龍族為了消滅異族而發動的戰爭。這樣的大規模戰爭共有三次。
    第一次惡魔降伏戰爆發於公元628年。龍族突然發起攻擊,打得敵人一個措手不及。達斯機械獸人族匆忙應戰,根本沒集結好全部的兵力。傾巢而出的龍族派出了整整一千頭成年的龍,這是當年他們總人口的七成。戰場起初是在南歐上空,雙方一邊交手一邊轉戰至地中海。七天七夜的戰鬥殺得昏天地暗。最終由於對異族身體構造和能力的了解僅是初步,不適應異族強勁的放射性高壓電流,本以為能大獲全勝的龍族並未取得他們想象中的戰績。一千對八千的較量,龍族折損204頭龍,斬敵1901員。五分之一的死亡換取了敵人約四分之一的首級,隻能算作小勝。
    對異族的身體特征和他們放電的能力作了較充分的研究,從而挑起的第二次惡魔降伏戰發生在七十多年後的公元704年。戰場選定於愛爾蘭海的這次戰役,雙方都做了充足的準備。然而,超出龍族預料的是,異族的兵力不知為何突然大增,多達兩萬。而龍族這邊卻因第一次戰役的損失,能調遣的戰力是八百頭。八百迎戰兩萬,結果不言而喻。其實,論單兵作戰的能力,達斯機械獸人族絕非龍族的對手。要殺死一頭精英公龍,至少需要近百個異族合力圍攻才能做到,即使血統最平凡的龍,也能以一抵十。但是占據著數量上的絕對優勢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以及他們不斷增援的援軍,最終組成了近三萬的大軍,將參戰的龍族拖入了深淵。從愛爾蘭海一直打到比斯開灣,延續了十日的鏖戰的最終結果,是656頭龍殞命於大海,以及殺敵七千多這樣壯烈淒慘的戰果。
    之後戰爭的主動權,就不再掌握於龍族的手心裏了。遭受了慘重的損失,龍族至少需要上千年的時間調養生息,然而異族沒有給他們緩氣的機會。公元848年,第三次惡魔降伏戰爆發,首度由達斯機械獸人族率先挑起。龍族被迫應戰,派出四百不到的兵力,與敵人約兩萬的大軍廝殺,其中還包含了不少尚未成年的龍。這次戰鬥隻持續了一天兩夜。超過半數的龍死在北海。殘餘的龍族且戰且退,他們已經明白獲勝的奇跡不可能出現,但要保證後路不被切斷,亦不被追蹤到卡塔特山脈暴露龍族的棲身之處,在這些前提下艱難地完成撤退,代價是又折損了幾十頭龍。計算殺敵數已經失去了意義。不足一百的殘軍灰頭土臉地退回了卡塔特。從此以後,龍族一蹶不振。
    之後的一百多年,雙方進入了僵持階段,這段時期被稱作警覺的和平期。卡塔特沒人知道,已經掌握了戰爭主動權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為何突然放棄了侵略的勢頭,不再乘勝追擊。盡管大規模的戰爭結束了,然而雙方間的衝突一直時斷時續,從未真正停止。風雨飄搖的卡塔特龍族,在悲憤的心境中一麵祈禱異族不要大舉進犯,一麵抵禦著偶爾在世界各地發生的小規模的侵略戰。除了幾次小型的戰鬥和少量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持續入侵外,這段時期沒有爆發重大的戰爭。僵局一直到1019年,第一位龍術士喬貞誕生的那一日為止。隨後越來越多的龍術士被挖掘出來,成為龍族的盟友。龍族和人類齊心協力,給予異族沉重的打擊,局勢慢慢扭轉。
    “龍術士隻是碰巧撿了便宜罷了,隻不過正好趕在我們最頹靡不振的時候出現罷了,對抗異族的主力一直都是我們龍族!”雅麥斯嘶喊的聲音裏有著激烈的憤恨和不甘,“若非在那三次戰役中痛失了那麽多最精銳的生力軍,哪裏輪得到那群人出風頭?你這個家夥,現在竟然偏袒起人類了嗎?你背叛了已故去的親人和你的朋友嗎?!”
    被逼在了二人之間最近的距離,尼克勒斯不得不抬起眼睛。然而他的視線隻是悲憤地從雅麥斯盛怒的臉上劃過。他咬了咬牙,把目光垂下。
    那張被憤怒充斥的臉上,有著尼克勒斯本人都恍若不覺的哀傷。尼克勒斯放棄辯駁,盡管他已經氣憤得不能自己。
    “啊,無話可說了嗎?”雅麥斯凶狠的目光死死地盯住尼克勒斯,口氣無比譏諷,“你死去的兄長要是知道自己有個胳膊肘往外拐的弟弟,一定會羞憤地掩麵哭泣吧。你這狼心狗肺的家夥!”
    終於,尼克勒斯沉下的視線又一次抬了起來。使出十足的力氣,反扣住雅麥斯摁著他的手。但是掰了半天,也沒能鬆動那隻鉗製著自己肩頭的爪子。雅麥斯全力壓製著他,輕蔑的眼神促使尼克勒斯伸出另一隻手,死死地抓緊雅麥斯胸口的衣料,然而收獲的也僅是他無袖黑袍子上的一塊布片。無計可施的尼克勒斯隻能暴躁地咬著牙,用滿含激動的藍眸,恨恨地看向雅麥斯的紅眸深處。
    “你當然可以批判我狼心狗肺,無情無義!你永遠可以站在這兒高談闊論,說風涼話!每次到了要征兵打仗的時候,被送上戰場的可是我們!我們這些賤民!而你,你永遠都被火龍王大人護在他溫暖飽滿的羽翼下,從來就不用擔心哪天噩耗會突然降臨!”
    聽了尼克勒斯連珠跑般的一長串喝叱,雅麥斯不由得怔住了。思緒停滯了片刻,竟然爽朗地大笑起來。
    “我看你是忘了,我的父親也是死於第二次惡魔降伏戰,還有布裏斯的父親,就跟你那兩個哥哥一樣。”猛然鬆開拉扯著尼克勒斯的手,當胸一推,把他推出三米遠。雅麥斯順勢退到石壁邊沿,嘴角有一抹不易察覺的苦笑。寬大的手背還留有尚未平緩的青筋。
    “不一樣!”尼克勒斯站穩腳跟,大吼一聲。胸口劇烈地起伏喘息著,“你是火龍王大人的嫡係後裔,你終究和我們這些血統低微的庶民不同。”他舒緩了一下呼吸的節奏,一雙淩眸激憤地看著對方,“雅麥斯,第三次惡魔降伏戰爆發前,你主動請戰被駁回的事,我是知道的。火龍王為什麽不答允?誰都明白他想要栽培你做下一任的族長!”
    “你不會真這樣想吧?”不顧被撕開一個口子的衣服,雅麥斯抬手攏了攏額前略有些淩亂的碎發,冷笑起來。
    “你敢否認嗎?”尼克勒斯瞪視著他,“你以為族人私底下不會議論?”
    “噢?”雅麥斯挑起一邊的眉,“你們這些所謂的賤民,平時都在議論些什麽呢?”
    尼克勒斯雙眼圓眥,差點因為雅麥斯譏諷式的言詞而想要衝過去動手,但隨後想到對方隻是複製了自己剛才說過的話,才沒有即刻發作。他用倔強的語調,宣告著他的判斷,“你跟布裏斯兩個,你繼位的可能性更大!我們都在猜,海龍王早就打消了傳位的念頭。他不會把王座交給一個已經和人類共生死的後裔。但是你的主人仍然空懸,你還有繼位的希望!我甚至懷疑,你當初誘騙我代替你和那個男人簽訂契約,就是為了保住那些希望!”
    雅麥斯仿佛聽到了一個笑話。
    如果真有希望,為何我自己卻看不到?他苦悶地想著,但是說出來的話卻是極盡諷刺——
    “真看不出來,明明一副沒長腦子的蠢樣,卻能想得那麽深遠。”
    海龍的眼球驟然眥裂,藍眼睛通紅一片,“你敢承認嗎?指使我去做阿爾斐傑洛從者的險惡用心!你敢不敢?!”
    尼克勒斯的恐嚇在雅麥斯聽來隻不過是一陣微不足道的風,直接被他無視了。
    確實,他和布裏斯作為火龍王和海龍王的直係血脈,最有可能在兩位老者薨逝後,榮登族長的寶座。可是,有一個秘密是其他龍族都不知道的。不,這根本算不得秘密,隻要用眼睛看就可以了——端坐在龍神殿兩把寶座上的首領,自龍族誕生以來就從未換過人。創|世神將世界交給龍族管理、飄然而去後,龍族的生殺大權就一直掌握在火龍王和海龍王的手裏。現存的龍族中人,沒有任何一個人說得出他們那早已被歲月長河所掩埋的名諱,也無人確切地知曉他們到底活了多久,還將活多久。近乎癡狂地以魔法不斷續命,熬死了一個又一個後輩子孫,掌權至今。即使已經虛弱到幾近枯竭,他們也沒有放權。
    “好,我承認,我有理論上的繼承權,盡管那希望渺茫得小過一粒沙子。”雅麥斯突然正色,“可我從來沒有想過,犧牲你鞏固我自己的地位。我拒絕人龍共生契約,是因為我絕對不會屈服於任何一個卑賤的人類。我沒指望你會信我。”淡淡地幾句話帶過,雅麥斯壓根就不屑於多費口舌替自己辯解。擺出一副任君想象的模樣,對尼克勒斯說,“龍王或許會因為疼惜我和布裏斯的性命,不舍得放我們去前線,可那不過是以防萬一的措施罷了。萬一哪天,他們遭遇了不測,至少還能保證下任龍王的位子有人坐,不使王權旁落。很容易朝這方麵想吧?我曾經也像你一樣天真。但是現在,我要說,那是做夢!”
    “……”尼克勒斯疑惑地看著他。
    “我的父親,布裏斯的父親,也曾經擁有你所謂的王位繼承權。父親,祖父,曾祖父,一直追溯到兩位族長的兒子,孫子……那些人都有!但是他們都沒得到。憑什麽我能例外?我比他們特殊在哪兒?”雅麥斯高聲質問道,“難道布裏斯的父親就不尊貴嗎?我的血統難道不是源自於我的父親嗎?可是他們,還不是照樣死在了戰場!我,還有布裏斯,不過是還沒到被清算的時候!企盼那兩個老家夥傳位給我?——癡人說夢!”
    “……清算?”被雅麥斯一頓話噎得徹底懵住,尼克勒斯陷入了一種想要反駁卻找不到理由的尷尬狀態,嘴巴微張著。
    “在最恰當的時候,乖乖死去的繼任者,在族長的眼裏才是最好的繼任者。”用一種特別冷酷的語調,吐露出這句話。雅麥斯的嘴角掛上了一抹罕見的苦笑。
    人龍共生契約創立近兩個世紀的現在,與異族的大型戰役早已停止。這個階段,“清算”不再是派後裔奔赴戰場,也不再像以前那樣任由歲月摧殘等後裔自然死亡,“清算”換了個極具欺騙性的形式——共生契約的束縛。這實在是一舉多得的做法。當然,兩位龍王不會將真實的目的公布於眾。但是他們的自私和冷酷,雅麥斯早就看得透透的。
    然而,從未思慮到這一層的尼克勒斯,對此卻完全無法理解。
    “你在說什麽啊……”
    “你以為我從沒想過這些問題?”雅麥斯打斷尼克勒斯,搶過話語權,“火龍王一直都想給我尋覓一個主人,你不會看不出來吧?他為什麽要如此心急?就是為了徹底斷掉我繼承他王位的可能!關於這事兒,布裏斯比我更早看透。所以他當年選擇毛遂自薦跟隨喬貞。”苦笑更深了幾分,“你剛才有一點倒是說中了。想必海龍王在知道布裏斯的決定後,也在暗中鬆了一口氣吧。”
    “……!”尼克勒斯瞪大雙眼,眼神裏裝著不敢相信的困惑。
    “理解不了?你的腦子裏裝著的應該不是肌肉吧?”雅麥斯唇角揚起的弧度帶著一抹似有似無的蔑視。即使說到自己從未在外人麵前透露過的心結,雅麥斯還是不忘給尼克勒斯、這個將話題導向他最不願談及的領域的海龍一句嘲諷。
    “喂……你這家夥——”尼克勒斯被那不屑的眼神點著了怒火。但是他的怒火還沒燒起來就熄滅了。
    “羨慕我的出生嗎?”之前一直故意把嗓門加重加粗、對著尼克勒斯惡言惡語的雅麥斯,聲音毫無征兆地忽然變軟了,“果然,人們永遠隻會羨慕別人擁有的而自己得不到的東西。”
    雅麥斯往石壁上一倚,雙臂抱在胸前,低垂的目光幽幽地瞅著開滿洞口的梔子花。
    他突然褪去了他慣有的、酷似暴君般的形象的外衣,整個人安靜下來,如同沉默的座鍾。靜得讓尼克勒斯有些不習慣。
    身為火龍王在這一代碩果僅存的血脈,雅麥斯對統治者們玩弄的那一套潛規則的把戲再清楚不過了。隻是有些話,不便和他人講,才會使尼克勒斯和其他在卡塔特地位不那麽重要的龍族,在看待他的時候產生了誤區,認為他是惦記著王位、才遲遲不肯接受人龍共生計劃吧。
    然而雅麥斯,卻無比的羨慕那些誤解了自己的人。
    雅麥斯母親早亡,父親戰死的那一年,他524歲,按龍族六百歲成年的規定,還沒有舉行成人禮。他無法隨父出征,隻能孤獨地留在卡塔特,在無助和焦慮中,等來唯一的親人一去不回的事實。不會有人知道,他是多麽的渴望和父親一起馳騁疆場。
    被保護在龍王羽翼下的自己,雖然得到了暫時的庇佑,卻等於失去了自由,身與心都被禁錮在豪華的囚籠裏。
    其實真正應該羨慕別人的,是我啊,尼克勒斯……這是雅麥斯永遠說不出口的心裏話。
    因為那些將性命丟棄在戰場上的人,他們得到的是馬革裹屍的結局和永遠自由的靈魂。
    洞主沉默著不說話,不知在想什麽,隻是低頭看著他種的花,眼神意外的柔和。尼克勒斯感到了不自在,往邊上挪動了兩步。垂下目光,伸腿踢了踢一根冒得過長的雜草,又抬起眼來,視線直直地對著雅麥斯。
    雅麥斯剛才聲情並茂地說出的那番話,給尼克勒斯的衝擊太大了。從來沒想過,像雅麥斯那般高不可攀的王孫貴胄也會活得如此壓抑痛苦。在卡塔特,除了布裏斯,沒有誰比他更得龍王的寵愛。他幾乎擁有令人豔羨的一切,但他的身份,也不可避免地給他帶來常人不會有的煩惱。
    也許尼克勒斯已經分不清楚,自己對雅麥斯的情感,究竟停留在過去的擁戴和敬佩,還是片刻前的厭惡和反感,亦或是這一刻的同情和悲憫了。
    “說了很多廢話,忘了吧。”雅麥斯忽然抬起頭來,口氣瞬時變了。不久前的寧靜仿佛都是假象。臉畔重新籠上了犀利的表情,聲音也拔高起來,“現在,我隻要你監視那男人的一舉一動。給我把這件事做好。”
    “你要我去人界?”
    “你說呢?”
    “他隻是去尋找做神杖的素材。”尼克勒斯斜撇著嘴角。人界,那可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看著尼克勒斯一臉不太情願的表情,雅麥斯明白了他的心思。二人的脾氣如此相近,如果自己硬逼著他去做違背他意願的事,恐怕很難再維持目前的關係,站在同一陣線了。
    於是,雅麥斯抹去心中的不快,以較為平緩的語調對他說,“下次的比薩之行,記得盯緊點。”
    “好,好。”
    尼克勒斯知道逃不過,隻好沒精打采地答著。這應該就是談話結束的信號了。他轉過身,等了三秒,確定雅麥斯沒話對他說了以後,大步邁開。預料外的話音卻在這時傳來——
    “尼克勒斯。”
    雅麥斯極慢地抬起頭。臉上的怒容早已不複存在,英俊的麵龐恢複平靜,隱約帶著一絲淡然。瞳孔深處有溫柔的波動。這模樣和他的性格還真是不相符。
    一個急停,尼克勒斯轉身回頭,目光落在那張臉上,有些驚訝。“還有什麽事?”
    “雖然對你能守口如瓶不抱什麽希望,但是剛才說的那些,最好不要告訴其他人,包括你的哥哥。”語氣略帶強製,但聲音卻是輕柔和低沉的。雅麥斯要求尼克勒斯替他保守秘密。因為那些事,別人不會懂。
    靜靜地望著他好一會兒,尼克勒斯嘖了一聲,終於別扭地回答了,“我考慮考慮。”
    “多謝。”雅麥斯似笑非笑。
    尼克勒斯最後看了他一眼,果斷地變身飛走了。
    望著海龍遠去的身姿,雅麥斯半蹲下身子,寂寞地坐在修剪成矮圍牆形狀的花卉旁。左腿彎曲,腳掌落地,右腿伸直,平擺於地,左臂擱在左膝,右臂伸向一端。手指撫過柔美雪白的梔子花。一片花瓣,如拇指大的小人兒,依偎在他寬厚的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