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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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斐傑洛無事可做地坐在門口的石階,暗沉的雙眸不知看往哪裏。順手從花團裏摘下的不知名的野花被捏在掌心裏揉碎,丟棄在台階上同樣命運的又爛又破的殘骸多得像座花瓣堆成的彩色草垛。
眼前的景色美得就如一幅畫。風中微漾的樹杈穿戴著深深淺淺的青碧色天然禮裙,彼此伸展枝葉,互相撫慰,猶如慈母柔軟的雙臂。溫煦的陽光給蔥蔥蘢蘢的樹葉鍍上一層淡薄的金色,透過葉片間隙搖曳而下,投射在開滿奇花異草、鋪青迭翠的山野小道。花叢和樹海間浮動著光的碎影。
阿爾斐傑洛對這裏的一切早已熟悉,因此絲毫沒有興趣地打量著。
建造於主峰“龍之巔”最顯眼位置的龍神殿自然是整座卡塔特山脈最雄偉風光的建築,不過半山腰的首席龍術士居所也處於風景非常雋美的地段。視野中的一切都是那麽美好,萬木爭榮,百花齊放。然而觀賞者的心情卻絲毫不受這美不勝收的景致的感染,連傾灑在身上的陽光都好像顯得很冷。
目光空虛無神,坐姿許久不變,阿爾斐傑洛整個人就如一尊死寂的雕像。
蒼穹明亮如常,陽光依然普照,但時間早已過了零點。仔細算算,自從下午和蘇洛、許普斯還有德隆、席多一起回到卡塔特,到兩位龍王召開緊急會議,再到自己回別墅洗澡睡覺,補眠十小時起床後,已經過去了十二個小時。淩晨的卡塔特仍然恍如白晝,與人世間隔絕。虛假的太陽代替月亮高掛天際。雖然隻是障眼法一類的小手段,但是龍王的結界每時每刻都在混淆棲身於此地的人們的時間觀念,讓人仿佛以為,卡塔特永恒的光陰使時間在這裏都忘記了要流逝,永遠不會改變。
不過,阿爾斐傑洛曾在日前效仿了龍神殿花圃外安置著的日晷雕像,在自己的屋外也放了個袖珍版的日晷儀用來精確時間,不使自己犯迷糊。這是他在接到錫耶納任務的前幾天模擬完成的。
連著數日披星戴月地追查異族的下落,終於躺倒在舒適的大床上的阿爾斐傑洛不消片刻就進入了夢鄉。在睡覺前,還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換上了幹淨的衣物。洗盡了近十日塵埃的皮膚很是舒爽,充足的睡眠改善了精神麵貌,盡管眼睛還有些酸疼,但也隻是小事。魔力自爆造成的傷也都徹底好全。
可是,褪盡了疲勞和肮髒的阿爾斐傑洛,此時此刻,心情卻滑落到了穀底。他很焦躁,現在開口就想罵人,恨不得立刻衝到那些保守迂腐、膽小怕事的老古董的住處,指著他們的鼻子罵。
“太懦弱了……那群貪生怕死的老東西!”
低吼的聲音仿佛詛咒一般。類似的怒罵已不知重複了幾遍。
他極不願去回想之前發生的事,可是大腦偏偏不受控製。記憶這種東西,也不願想起,就越要蹦出來,特別是正在為某件事傷神煩惱的時候。阿爾斐傑洛被煩悶的心緒壓抑得透不過氣。
回到卡塔特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將涉及到任務的事宜統統回稟給兩位龍王。敵人會客廳裏的所見所聞,阿爾斐傑洛隻做了較簡潔的匯報,他將重頭戲放在了調查錫耶納無果後,他是如何想出用測試水質的辦法追蹤敵人隱藏的腳步到比薩,並和敵軍在海邊的城堡展開生死較量的,就好像其他的秘聞都隻是不小心才會揭露出來。盡管阿爾斐傑洛在回報的時候避重就輕,兩位龍王還是對達斯機械獸人族情報的那部分最為重視,甚至在阿爾斐傑洛剛剛開了個頭,正準備講述這些驚人的秘聞,他們就敏銳地意識到談話的重要性,在表揚了隨行的蘇洛和兩名密探一番後,就吩咐他們先下山了。就連祖輩的血統能追溯到海龍王最年長的一個弟弟的許普斯,都沒能獲得留下來旁聽隨後在龍神殿議事大廳召開的會議的資格。
“如此匆忙地召集各位前來,是因為此事關乎到龍族的存亡。我們的首席從比薩帶回了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重要情報,大家都聽一聽,各抒己見。會議期間盡管暢所欲言。任何言論我們都歡迎。”
海龍王莊重的開場白揭開了會議的序幕。被請來參加會議的有以門德鬆提斯為首、奧諾馬伊斯也在其中的魔導團的九位長老,以及分別代表了火龍族和海龍族群體、同時也是火龍王和海龍王嫡係後裔的雅麥斯和布裏斯。而將這些情報帶回卡塔特的此次任務的總負責人阿爾斐傑洛自然也在現場。
兩位龍王高高在上,端坐在遙遙的寶座中。當班的守護者搬來九張座椅放在台階下,在大廳的左側擺成縱列,好讓九名年事已高的長老坐著開會。年輕的雅麥斯和布裏斯一前一後地站在右側,阿爾斐傑洛屹立於正中央,成為眾人視野所集的焦點。
十四個人的會議起初很安靜,隻有阿爾斐傑洛一人逐字逐句、娓娓道來的敘述聲。當他將所知所聞的一切都傾囊而出後,嘈雜的議論聲響了起來。
但是議論歸議論,卻始終無人帶頭出來說話。門德鬆提斯坐在九人正中間,兩旁的人都主動湊向他尋求意見。從左手邊數起第三個是奧諾馬伊斯,他保持著嚴峻的麵容,沒有過多參與討論。在火龍王不耐煩的催促下,和四下左右商議了好一會兒的門德鬆提斯代表魔導團全體,一邊捋著他灰白的胡須,一邊用他那薄得幾乎看不見的唇緩緩地說出他的看法——
“卡塔特消耗在三次‘惡魔降伏戰’中的元氣直到今天都沒有恢複。戰爭雖已結束,但我方和達斯機械獸人族的衝突從未停止,幾百年來仍時不時交手。卡塔特一直處於多事之秋,最忌大動幹戈。現在,有一支異族大軍願意主動投誠,意味著我們能夠不戰而勝,這千載難逢的機會怎能錯過?為何不擯棄仇恨,向野蠻的異族展露我們卡塔特寬廣的心胸和真誠的善意,而要扼殺掉這得來不易的機會?我的建議是,接受異族的和談請求。”
阿爾斐傑洛頓時全身繃緊,因為他看到,當門德鬆提斯話音落下後,魔導團眾人紛紛點頭表示讚許。有的撫須,有的合掌,好像一早就核對好了意見似的。唯獨奧諾馬伊斯一人沉著臉,浸沒在意欲開口卻始終默默不言的複雜情緒中。
接著,還有兩位長老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大意跟門德鬆提斯的差不多,隻是修改了措辭,換湯不換藥。
寶座上的火龍王好像有些坐不住了。他扣在扶把上的雙手,褶皺的脈絡愈發清晰深刻。
“其他人就沒什麽想說的嗎?”
火龍王發話過後,從九個座椅中站出來一位白發蒼蒼、眼瞳色微藍的老者。
“我隻想補充一點。”
他是海龍族的特爾米修斯,坐在門德鬆提斯的左麵,也是一位很有發言權的長老。他謙遜有禮,舉止大方,麵容慈祥,性格隨和,下顎留著花白的美髯,身穿暗紫色的長袍。他身材清瘦,站起來的時候微駝著背,但他特意起身回複火龍王的做法彰顯了他對君臣禮節的重視。兩位龍王靜靜地等待他發表高論。
“我要說的很簡單。卡塔特永遠不會和異世界的種族進行任何形式上的和平談判,我們隻接受歸順。如果那位異族的王當真就像首席所描述的那般,迫切地希望與卡塔特遞交和平手續,他就該展現他最大的誠意,主動投降,請求我族的寬恕,成為卡塔特的附庸。倘若能取得這樣的成果,那麽化幹戈為玉帛也不失為一樁美事。”說完,他恭謹地回到座位。
特爾米修斯的話讓原本對他還有些期待的火龍王的麵孔陰沉了下來。
細細索索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可是大部分的人隻是附議門德鬆提斯的看法,大唱談和的論調。
這些人怎麽了?阿爾斐傑洛想。一麵倒的妥協,讚同和異族共存。阿爾斐傑洛事前完全沒想到現實會往如今這個方向發展。他很焦急,垂在兩腿外側的雙手不停打顫。這怎麽能行?他幾乎想要呐喊。我可是要靠消滅達斯機械獸人族來建立戰功的!
“奧諾馬伊斯,我的朋友,你今天格外的沉默啊。這似乎不像你平時的作風。”
海龍王忽然點名要奧諾馬伊斯發言。太好了!阿爾斐傑洛在心底歡呼。老師的緘默恰恰證明他和門德鬆提斯等人意見不合,他一定有超凡的見解!
卻不想——
“我是一個訓練師,我的使命是負責替卡塔特培養禦敵的戰士。要我妄加議論政治上的事,恐怕不合規矩。訓練場還有事,我先走一步。”
——奧諾馬伊斯留下這句話便毅然站起身,大步流星地離開了龍神殿。
海龍王的目光滯住了,眼神中有難掩的驚訝與震動。一旁的火龍王的臉色又陰沉了一分,更加不悅起來。
阿爾斐傑洛掃視左右。他在山上住了三年多了,眼前的一個個身影早就非常熟悉。他看著所有的人,忽而感受到一股猛烈的無力感。火龍王麵色慍怒,卻是隱忍不發。海龍王態度不明,難以揣測心意。八名長老意見出奇一致,仿佛早就預料到會議的內容,事先排演好一般。
就在這時,阿爾斐傑洛突然想到一個人——雅麥斯!
微微偏過頭,焦慮不定的紫羅蘭色眼睛急急地瞟向右側。眼角的餘光落在那位焰色頭發的男子臉畔。然後,他看清楚了雅麥斯的表情。
雅麥斯低垂著頭,死死地咬著下唇,神情陰冷。盡管他極力在掩飾,極力地將目光隱在長長的火紅色劉海的陰影下,但是眼底流轉的帶著怒氣的凶光依然清晰可見,明明白白地述說著他失望和憤怒的心境。
再往右後方看去,反觀站在雅麥斯身後的布裏斯,在他的臉上卻看不出一絲半點的情緒波動,就好像套上了一張人皮|麵具。他不像雅麥斯那樣為了克製情緒而刻意低著頭,而是大大方方地微揚下顎,正視著前方。
布裏斯的脾性向來比較寡淡。可是,就連說話從不顧慮後果的雅麥斯、以往總是公然和火龍王叫板的雅麥斯,都深陷在明明很想張口駁斥,最終卻隻能把所有的不滿強忍著咽回嘴裏的沉悶情緒之中。阿爾斐傑洛意外極了。
仿佛是要讓兩位龍王趁早作出決斷似的,門德鬆提斯進行了總結性的發言——
“卡塔特疲弊已久,今後不能再隨意生出事端,挑起戰禍。這是我等的肺腑之言,望兩位族長一定要三思而後行!”
門德鬆提斯的總結讓阿爾斐傑洛再也不想忍下去了。
“現在的卡塔特,外有十六名龍術士團結一致,內有兩位龍王大人和諸多族人對人龍共生計劃的大力支持,為什麽不能與異族爭鋒?”
阿爾斐傑洛可以感受到,此刻所有人都將視線集中在了他的身上。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這樣的光景在過去並非沒有,相反,還比比皆是。但此時,阿爾斐傑洛的雙手卻顫抖不止,那其中既有緊張,更多的是憤怒。他要求自己強作鎮定。
魔導團八位長老的視線一齊對準了阿爾斐傑洛。在他們渾濁不清的眼睛裏,壓抑著某種近乎敵意的東西。
“三次‘惡魔降伏戰’我們戰死了多少龍裔,損失了多少兵馬,豈是你這個黃口小兒能夠想象的?沒經曆過的人當然能說風涼話!”坐在門德鬆提斯右側位置的火龍族長老胡戈蒂斯滿臉怒色。
其他的長老們相繼開口,聲音裏糅雜著嘲弄的口吻——
“二十七歲的首席龍術士,很年輕啊!”火龍族長老岡督伊斯的語氣夾槍帶棒。
“決定權在身為龍族的我們手裏,一個人類有什麽發言權可言。你隻需負責報告。這麽重大的會議給了你出席旁聽的權利,你已經要感恩戴德了。”海龍族的賽克斯圖斯雖然麵容平和,淡藍色的豎瞳眸子裏卻找不到一絲暖意。
“雖然你這次立下了功勳,但不代表你能對龍族的內政指手畫腳。”坐在最右邊的海龍族長老瑟蘭崔斯的手輕拂發間,一臉悠然地說。
火龍族的努美索尼斯說出了決定性的一句話,“我們是為卡塔特現存的全體龍族考慮才做出這樣的決定!為了卡塔特的安危,大規模的戰爭必須杜絕!”
阿爾斐傑洛感到臉頰一陣燥熱,“說得真好聽!”
所有的長老都變了臉色。
阿爾斐傑洛的耳朵仿佛屏蔽了一切外部的聲音,此刻的他隻聽得見自己重重的呼吸。
“達斯機械獸人族跟龍族鬥了六七百年,什麽時候向你們彎過腰、低過頭?這正是他們實力空虛的最好證明!為何要放過?惡魔降伏戰也好,滅龍之戰也罷,那些久遠的戰爭我是不知道。但我明白一點,那就是和平的橄欖枝不會憑白遞到眼前!你們在座的每一位都比我活得久,比我聰明睿智得多,居然選擇去相信一群毫無人性可言的異世界的惡魔嗎?居然還妄想著別人無條件投降?醒醒吧!”
一口氣吼了出來,阿爾斐傑洛感覺先前集聚在體內的怒氣正急速地冷卻下來。他說話的勢頭,短時間裏竟讓長老們啞然失聲。
議事大廳裏的眾人神色各異。布裏斯麵容平靜,低垂著眼,像是在思索著什麽,然而眉宇間卻是事不關己的冷漠。雅麥斯眉頭緊鎖,向上抬起的目光不再加以掩飾,鮮豔的血色眸子愈發淩厲,冷不防地朝獨自挑戰多位長老權威的阿爾斐傑洛瞟去一眼。
至於坐在高高的台階上方的寶座裏的兩位龍王……每個人都可以明顯地從那兩張緊抿的唇中看出二人的不滿。
沉默僵持了十秒——
“傲慢!無禮!不知輕重!”火龍族長老康德奈斯一麵喘氣,一麵聲嘶力竭地喊著,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隻有那些魔鬼才將那三次戰爭命名為‘滅龍之戰’,你——你竟然!”說著說著,竟一時語塞,過了好一會兒才續上話,“簡直無法無天,也不想想是誰給了你站在這兒說話的權利!”
龍族口中的“惡魔降伏戰”其實就是達斯機械獸人族所指的“滅龍之戰”。對戰爭的定義和稱呼不同,不過是雙方敵對立場的一種體現罷了。
“把酸腐的思想收起來吧。”將一通怒氣發泄出來後,阿爾斐傑洛反而覺得自己變得比任何時候都鎮定了。他從容不迫地說道,語氣已轉為平淡和冷靜,“糾結於名稱對卡塔特的未來毫無幫助。你們真的要和達斯機械獸人族化解往日的仇怨,那才是對所有在戰爭中犧牲的龍族的背叛!”
“這……”長老們麵麵相覷,目光遊移。
特爾米修斯為了給自己挽回顏麵,不顧遙坐在高台之上的兩位龍王,張口叱道,“住口!”他似乎意識到自己無意間衝撞了兩位族長,一聲嗬斥後,語調慢慢地放低放平,“我想你誤會了。達斯機械獸人族這一次既然主動示好,那麽我們何不利用他們急於求成的心理,在談判桌上盡可能地為我族多謀求一些利益呢?”
“哈,現在又扯到談判了呢。”
寂寥地幹笑著的阿爾斐傑洛,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歎息。
“年輕人難免血氣方剛,但還是請你多做事少說話。”門德鬆提斯發出嚴肅的警告,銳利的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年輕的人類龍術士首席,“念在你也是站在我族的立場為卡塔特著想,不過是犯了言詞和思想偏激的錯誤,我便不和你計較。但是倘若你繼續像隻吵鬧的野狗那般吠個不停,擾亂議事大廳的清靜,蔑視在座諸位長老的威望,就別怪我等不客氣了。”
野狗……竟然這麽說我。阿爾斐傑洛體內的血液瞬時僵冷下來。紫羅蘭眼眸裏怒意橫生,帶著刻骨的恨。
門德鬆提斯並未將阿爾斐傑洛仇視的目光放在眼裏,他把身子調往龍王所在的方向,保持著坐姿,上半身微微前傾,就算行過禮了,“兩位尊敬的族長,我們的觀點已經表述得很明確了。這是基於魔導團所有人的意見達成的共識。一切都是為了卡塔特能有更輝煌的明天。還請你們二位拋卻激情和熱血,理性地作出對我族最有利、同時也是最正確的決定。”
“——魔導團的所有人嗎?”突然震懾了整個大廳的男人的聲音來源於雅麥斯嘶啞著低吼的聲帶,“你們置奧諾馬伊斯於何地?他都不屑跟你們為伍了!”他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裏撕扯出來的,用力之猛簡直叫人懷疑會不會把牙齒嘣斷。
眾長老灰著臉,張大眼睛瞪視著勃然發怒的雅麥斯,顯然還未從短暫的失神中醒悟過來,忘記了回敬。
雅麥斯沒有將身子轉過來,好像覺得根本沒必要正對他們似的,隻是用好似充了血一般的鮮紅瞳眸狠狠地瞪著以門德鬆提斯為首的八位長老就坐的方向,大聲喝道:
“膳房供養著的就是你們這群隻會妥協忍讓的廢物嗎!真是浪費糧食!”
雅麥斯擲地有聲的怒斥聽得阿爾斐傑洛頓覺解氣。他從來沒想過自己竟會和那個最瞧不起人類的火龍在思想上產生共鳴。但是,讓阿爾斐傑洛感到暢快淋漓的嗬斥,卻仿佛扇了魔導團眾長老一個響亮的耳光。門德鬆提斯默默地盯著雅麥斯,神情陰陽莫測,骨指微微發白。
“你也太不通禮數了,雅麥斯!”特爾米修斯搖晃著站起來,“竟然以下犯上,如此沒大沒小!你——”
雅麥斯將特爾米修斯顫抖的痛訴聲當做耳旁風,直接用匹敵雷鳴的怒吼將那中氣不足的聲音壓了下去。
“兩位族長,容我告退!我實在聽不下去了。”壓根不屑去看那八個長老,雅麥斯的視線直直射向階梯上的火龍王和海龍王,“但是在離開前,我還有一句話要說。”他火紅色的眼睛好似燒起來的煉獄之炎一般紅得叫人害怕,“卡塔特隻是殘敗,還沒有死!”說完之後,他掉頭就走,飛快地讓身影消失在眾人的視野裏。
雅麥斯雖然走了,但是諸位長老卻已經氣結到了極點,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兩位龍王遲遲不做決定,隻是安撫了長老們的心情,便宣布今天的會議結束,改日再議。會議以極不愉快的方式草草地收場了。
如今回想起來,阿爾斐傑洛最難以置信的,是他怎樣都沒想到,代表了龍族高層的魔導團竟會是一派妥協的論調。
魔導團的九長老在卡塔特享有很高的話語權,即使是獨斷專行的兩位龍王,在麵臨關乎到龍族未來的重大事宜上,也不得不顧及他們的影響力。
原先,在回到卡塔特以前——不,應該說在離開城堡、甚至離開阿迦述會客廳的那一刻起,阿爾斐傑洛就自信滿滿地作出判定,認為阿迦述的提議很蠢。可是他沒想到,那個王早就洞察了龍族高層的心思。
阿迦述的將軍歐蕾絲塔曾向阿爾斐傑洛提到過滅龍之戰。那應該是發生在數百年前的慘烈的大戰吧。
遠在還沒培育出龍術士這類精英戰士之前的年代,卡塔特的龍族憑借著對守護世界的責任心,以衰弱之軀積極對抗殘暴的惡魔。幾個世紀的對外作戰,使本就衰弱不堪的龍族呈現出瀕臨滅絕的跡象。討伐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那三次戰役,龍族的損失是非常慘重的。所以,才會讓長老們對大規模的用兵如此避之不及,對戰爭的態度痛恨得如此堅決。
而現在,竟然有一支異族的勢力盼望和平,這是史無前例的。為卡塔特的命運傷透了腦筋的龍族高層自然樂見其成,舉起雙手歡迎了。九名長老除了奧諾馬伊斯未明確表態,都一致傾向於答應異族的請求。
麵對這種事態,阿爾斐傑洛無法越權。這取決於他的特殊身份。雖然貴為首席,但畢竟是個人類。就像長老們挖苦他的那樣,他無權插手龍族的內政。強烈的受挫感啃噬著阿爾斐傑洛。除了坐在這兒幹著急發牢騷以外,他什麽都做不到。
還是低估了卡塔特保守派的力量啊,他想。自己已經刻意隱瞞了阿迦述當時提到的一個特別誘人的條件——促成和談便將其他王的情報分享給卡塔特,並和卡塔特組成同盟,誅滅那些在阿迦述眼裏的同族敗類——這種事阿爾斐傑洛從頭到尾連一個字都沒有提,他隻是陳述了達斯機械獸人族出現在這個世界的原因,和他們不完整的進化,以及阿迦述陣營想要與卡塔特和解,另外就是異族實際上有好幾股勢力——隻是說了這些而已,連阿迦述陣營改吃人類的食物都沒有說。自己隱瞞了那麽多,就已經是一邊倒的求和論調了,若他全盤說出,還不知道會怎樣!
阿爾斐傑洛早已立誌要殺光所有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這樣他就能將他的身份公布於眾,成為所有人仰慕的英雄。他怎麽能容許,最終將淪為他榮升台階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和龍族雙方和解、達成聯盟呢!
可是,現在!一切都好像沿著阿迦述算計的軌道在運行著。怎麽會這樣?自己難道什麽也做不了嗎?難道要讓那個自負聰明的男人如願嗎?!
其實要打倒異族,還有別的方法可選。並不需要一味地死磕,完全可以先假意和阿迦述聯盟,換回情報,再轉頭消滅阿迦述,或讓他和別的王內鬥。異族內部並不團結,完全可以挑唆他們內戰。一石二鳥的上上之策。
然而這一想法,阿爾斐傑洛輕易就將其否決了。
阿爾斐傑洛怎會猜不透阿迦述在打什麽算盤?利用龍族的力量為他踏平他搞不定的競爭對手,等功德圓滿以後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翻臉在背後捅刀?龍族怎麽能跟那樣的男人合作?那是養虎為患!
隻有用最強硬的手段把敵人一網打盡,才最能彰顯阿爾斐傑洛的功績。
因此,如今阻擋他獲得名譽的已經不是那群灰色的惡魔了,而是卡塔特的主和派。
阿爾斐傑洛憤恨地看著幾步之外的花壇,有一種將視野目及的一切都毀壞的衝動。
讓異族逍遙自在地生活在龍族的庇蔭下——這種事,他絕對不會允許!
沉默著蓋上眼瞼,視野立刻變得黑暗無比。阿爾斐傑洛閉著眼睛,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額角,單手支著頭,再一次沉溺於悲哀的回想。
海龍王在會議結束後表彰了阿爾斐傑洛在任務中的貢獻,稱他是卡塔特不可或缺的人,首席的位置無人撼動得了。盡管獲得了高度的褒獎,阿爾斐傑洛的心還是布滿了烏雲。門德鬆提斯等人殫心竭力地維護和平,是阿爾斐傑洛如今最痛恨的群體。雅麥斯孤掌難鳴,和自己向來不對盤,布裏斯守著中立,還是喬貞的從者,一番排除之後,眼下能求助的唯有……
今夜難以入眠的人,如果算上自己和雅麥斯,恐怕就要數最早離開議事廳的奧諾馬伊斯了。
去找老師!
想法才一浮起,阿爾斐傑洛就丟下了滿地的碎花,施展“幻影”飛奔了出去。
他先去了奧諾馬伊斯的住所,但沒找著人,心想著師父最可能去的地方,阿爾斐傑洛毫不遲疑地改道直奔訓練場。砂石和落葉在他所經之處無助地飛起。
奧諾馬伊斯脫去了覲見龍王時候的白袍,將他瘡痍滿目的身體袒露在陽光底下。即使到了淩晨,他還是沒有休息,正在和一位守護者對練。
守護者艾德裏安有一頭蜂蜜色的短發和青碧色的眼睛。矮瘦的身體非常精幹,劍術頗有門道,曾被阿爾斐傑洛勒令陪練,還勝過他一次。但是現在,卻被奧諾馬伊斯打得節節後退,毫無招架之力。最終擊敗艾德裏安的是奧諾馬伊斯打在他右手肘的斜劈。那一下可真夠重的,仿佛將怒氣帶進了劍中。落敗者的劍彈飛出去,被擊中的手臂當場腫了起來,還踉蹌著跌坐在了地上。若不是用的木劍,隻怕艾德裏安從此以後要成獨臂俠了。
奧諾馬伊斯單手將艾德裏安從地上拉起來,因下手過重而麵帶凝重的表情。
看見首席來了,艾德裏安朝他行了一個禮,看見首席似乎有話要和奧諾馬伊斯單獨講,艾德裏安便把拾起的劍交給奧諾馬伊斯,快步離開了。
“老師。”隻剩下兩人的訓練場,回蕩著阿爾斐傑洛的聲音。他的語氣裏帶著股臨場表現出來的敬意。
奧諾馬伊斯從他迫切的表情裏讀出他的心思,“你今晚不是為了跟我練劍或聊天才過來的吧。”
阿爾斐傑洛沒打算隱藏自己的意圖,反正也藏不住。“您對下午的會議有什麽看法?真的要同意跟異族講和嗎?”
奧諾馬伊斯的眸子染上一層透明的霧色,“還從來沒有任由異族貼過來、我們跟他們和解的先例。如果這次應允,那我還需要繼續訓練候補生嗎?所有的龍術士又將去往哪裏?”他的語調聽似輕柔,卻異常得沒有任何感情。
“老師,您有話為何不在當時就說出來。”
這次,奧諾馬伊斯以沉默作答。因此阿爾斐傑洛隻能猜測,也許是他認為說出來也沒用。
“有一件事,我始終不理解。喬貞他……”
阿爾斐傑洛張了張口,說到一半就自己閉嘴了。他深知奧諾馬伊斯向來不喜歡自己提到喬貞,明裏暗裏地和他作比較。不過奧諾馬伊斯這一回並沒有生氣。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你想問為什麽他做了那麽多年首席,無數次下界討伐異族,卻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
阿爾斐傑洛默認了奧諾馬伊斯的猜測。敵人在他麵前曾多次提及喬貞,將他形容成殺人機器,並稱喬貞對他們的事一無所知。想想就很在意。
“喬貞是完美的戰士。”奧諾馬伊斯說,“他的完美在於他殺敵的效率。他剿滅的敵人數量遙遙領先於其他龍術士,但他每次帶回來的貢獻也隻是敵人的頭顱罷了。你一次任務的收獲,就超過了他所有的。阿爾斐傑洛,你對卡塔特功不可沒。”
雖然奧諾馬伊斯一反常態地說著讚揚自己的話,可是阿爾斐傑洛卻一點也不覺得高興。他超出常人的第六感讓他總有一種感覺,喬貞一定曾有過很多探知異族秘密的機會,但是他都錯過了。
那男人究竟是怎麽想的呢?他和敵人接觸了近兩百年,無數次地接近真相,為什麽偏偏連一次都抓不住,每一次都讓機會溜走了呢?拷問或者跟蹤,怎樣都可以。卡塔特對異族的情報止步不前,停留在近乎於一問三不知的狀態,龍術士要負很大的責任,其中以初代首席喬貞為主。難道他們以為隻是一味地殺死異族就可以了嗎?
阿爾斐傑洛見過喬貞的次數雖然不多,可在這寥寥數次見麵留下的印象裏,喬貞在阿爾斐傑洛的心目中並不是一個缺乏感情的機器。達斯機械獸人族對喬貞的形容,究竟是一種故意的醜化呢,還是對喬貞的誤解?又或許,誤解了喬貞的人正是阿爾斐傑洛自己吧。
突然一個危險的想法湧入了阿爾斐傑洛的腦中。莫非喬貞也曾和自己一樣出於私利,刻意隱瞞了情報嗎?可那種事又不太像他那樣的男人會做的。
阿爾斐傑洛不想再去思考喬貞的事。否定喬貞隱瞞情報的可能,就好像是在批評自己的行為一般。阿爾斐傑洛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麽。他隻想消滅卡塔特所有的敵人,而他自己正好也能受惠。
奧諾馬伊斯提著兩把木劍走向和訓練場依傍而建的武器庫。他離去的腳步聲使阿爾斐傑洛緩過神。訓練場空著的時候,每天都會有不少守護者來這邊練劍,互相切磋武藝打發時間。但他們大都隻顧練劍,忘記歸還武器時要整理。隻不過一天沒有打理,武器庫就變得雜亂無章,好多鐵劍、長|槍沒有擺放到原來的位置,七橫八豎地攤了一地,落滿灰塵。奧諾馬伊斯愛惜武器如同愛惜自己的生命。跟著老師進了武器庫的阿爾斐傑洛便幫他一起打理,擦拭完畢後再一把把放回去。
兩個人坐在地上,手裏拿著洗幹淨的抹布和灰蒙蒙的武器。
“龍族決不能接納那群惡魔。”阿爾斐傑洛說這話的時候,是在他埋頭擦拭了五把鐵劍後。
“是麽?”奧諾馬伊斯隨口問了句,眼睛盯著劍上的裂痕,連頭也沒有抬。
但是阿爾斐傑洛的回答卻異常認真,“我會殺光所有的達斯機械獸人族。隻要那樣,就可以——”
奧諾馬伊斯悠遠的聲音從耳邊傳來,“還沒有放棄嗎,那個理想。”
“我知道我的理想和我的身份有衝突,但我不會破壞龍術士世界裏的法則。在異族還沒被消滅幹淨之前,我會遵守您的教誨。”
他發現老師正看著他。
奧諾馬伊斯不覺皺起眉,眼神裏帶著些不忍,“給自己背的包袱會不會有點太重了?”
阿爾斐傑洛目光撇向一邊,努著嘴嘀咕道,“不會。”
奧諾馬伊斯抬起頭,與弟子視線相平,沒有說話。
“這道路是我自己選的。我一定會貫徹到底。”阿爾斐傑洛嘴角一勾,笑了。眯起的雙眼看向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無論有多艱難,我也要走下去。”
奧諾馬伊斯凝視著他,眼底深處蘊藏著欣慰。他欣慰的不是弟子與異族勢不兩立的態度,而是他始終不曾忘卻理想的那份常人難以企及的執著。
回頭看著奧諾馬伊斯臉上的表情,阿爾斐傑洛理解了,至少有人懂自己。
“龍族不能與達斯機械獸人族議和。”也許是受到了弟子灼烈的決心的感染,奧諾馬伊斯放下手中的劍,緩緩地道出了深埋在心底最真實的想法,“龍族將高舉正義的旗幟與異族抗爭到底,即使代價是滅亡。”
嚴厲的老師淺藍色的眸子深處閃耀著刀鋒般的光芒。阿爾斐傑洛怔怔地看著他站起來。
奧諾馬伊斯的身姿,筆直地站立在擺放槍劍的金屬架子前,將他擦拭幹淨的武器一把一把插回原位。他的背部遍布著數也數不清的傷,密集在一起,有深有淺,有大有小,分割著他蒼勁的肌肉。好醜啊,阿爾斐傑洛心想,無論看多少次,他都覺得醜。他幾乎快認不出哪處傷是自己在最終試煉時留下的了。然而,奧諾馬伊斯的身姿和脊背卻是那樣挺拔,沒有絲毫彎曲,隱隱透露著一股傲氣,和一抹高貴。正如他片刻前說出的話——
即使代價是滅亡。
那是對世界、對人類多麽深沉的愛啊!
而一心隻想著沽名釣譽的阿爾斐傑洛,在自己的導師麵前,隻得自歎不如地仰望著他的背影。
“當年的戰爭,一定很慘烈吧。”靜默了一會兒,阿爾斐傑洛說,“讓魔導團的其他長老們始終心有餘悸的惡魔降伏戰。”邊說邊把幾柄劍遞給老師。
奧諾馬伊斯轉身接過劍,難得沒有遲疑地回答了他,“我參加過第一次惡魔降伏戰,在576年前。這是我當時負的傷。”他指著自己右胸一塊特別恐怖的傷疤。
那是一個歪斜著的十字架型的傷疤,占據著他右邊的整塊胸膛。即使在遍體都是傷的奧諾馬伊斯的身上,和其他的傷混在一起,這巨大的傷疤還是顯得很突兀,讓人第一眼就能看到。這也是唯一一處不是由奧諾馬伊斯教導出來的弟子給予他的傷。
“光是那次戰役就有204頭龍隕落。”記憶實在太過清晰,即使早就時過境遷,這個數字也不會有半分磨滅。奧諾馬伊斯此時的聲音既悠揚又低沉,仿佛在念誦一首古老的詩歌。“戰爭打了整整七天七夜。身邊的同胞越來越少。最險的一次,是我被一百個異族圍攻,差點丟了命。要是沒有托達納斯幫助我脫險,我肯定死在那裏了。”
托達納斯,龍術士修齊布蘭卡的從者。阿爾斐傑洛沒見過修齊布蘭卡,對此也僅是“好像聽說過”的程度。
“你知道204頭龍從出生,到成年,到能夠被投放進戰場,需要多久嗎?”
奧諾馬伊斯靜靜地問,阿爾斐傑洛默默地搖著頭。
“龍族為什麽衰弱。”伸手摸了摸牆上一塊掉色的磚,奧諾瑪伊斯始終平淡的語氣漸漸轉為悲涼,“龍族六百歲成年,雄龍與雌龍交|配,產下後代。交|配和生產的過程十分繁雜,即使懷孕也不一定能夠順利誕下子嗣。龍族五百年一次發情期,兩千歲被稱為短命,三千歲是常態,超過四千歲屬於高壽,五千歲以上則亙古罕見。可不管你活得再久,不管你怎樣精密地計算,大多數雌龍到2400歲就會絕育。卡翠納是個例外。她被稱為傳奇,不無道理。”奧諾馬伊斯接著前麵的話題說下去,“龍族培養一個合格的戰士要花費近千年的光陰,可是一次戰爭,僅僅七天就葬送了兩百多個。這就是門德鬆提斯他們對戰爭唯恐避之不及的原因。很容易理解吧?”用最直白簡潔的話語,道出了龍族衰敗的原因。奧諾馬伊斯繼續說道,“九位長老屬我最年輕。惡魔降伏戰爆發的時候,他們八人的歲數已經不適合上戰場了。雖然一次都沒有親赴前線和敵人廝殺,但留守後方、為同胞收屍的善後工作或許比直接戰鬥在沙場更能留下記憶的烙印。我有時不禁會想,門德鬆提斯、特爾米修斯他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情,收殮起那代表了龍族新生力量和振興希望的、一具具殘缺不齊的龍裔的骸骨呢?”
安靜地傾聽著的阿爾斐傑洛,在老師的陳述中,似乎漸漸意識到了什麽。他忽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重新定位對那些長老的感情,不要因為對方和自己懷揣著不同意見而一味地痛恨。阿爾斐傑洛的思緒激烈地交戰,他的目光也愈發晦暗,但是卻阻止不了奧諾馬伊斯的話聲繼續從耳邊傳來。
“你知道龍族現存的人口還有多少嗎?”依然不等阿爾斐傑洛回答,或者是壓根就沒指望他答得上來,奧諾馬伊斯一邊凝視著牆壁上的裂紋,一邊以摻雜著悲愴和強韌的聲音繼續自言自語地進行著自我問答,“一百不到。確切地說是94頭。除開老弱病殘幼,精英的戰士也就50個左右。第一次惡魔降伏戰爆發的時候,龍族滿打滿算還能湊齊一千頭。現在……”
紅金色頭發的男人徹底無言。他什麽話都說不出口,隻能在心裏慨歎。從他第一天上山他就發現了,卡塔特蕭條衰敗的現狀,是多麽的淒涼而又一目了然。
“但即使如此,阿爾斐傑洛,”奧諾馬伊斯突然看著他,“我也支持你。”
“老師……”睜大的眼睛裏有些微訝異,阿爾斐傑洛以一種特別不可思議、又暗帶著驚喜的眼神注視著奧諾馬伊斯。
“你在我走後,和門德鬆提斯他們據理力爭,爭得麵紅耳赤不可開交的那些事我都已經聽說了啊。”
阿爾斐傑洛無奈地笑了笑。如果可以選擇,他也不想和那八位德高望重的長老撕破臉。現在想想,那時候在議事廳的表現實在太莽撞了,全憑一股衝動勁就把自己置於被長老們仇視的不利地位。這對今後要在卡塔特度過的漫長日子可沒有好處。
不過,至少奧諾馬伊斯,眼前的這頭海龍會站在自己這邊。他也是長老。比起想方設法地曲意逢迎一群自己不喜歡的對象,倒不如得到一個真正值得結交的人的支持。
“但是,有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奧諾馬伊斯暗含著欣賞的眼神即刻被無止境的憂鬱和惆悵代替了。阿爾斐傑洛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聽了下去。
“魔導團已經將消息散布了出去,稱有一支異族的勢力不日將前來投誠,目的是給猶豫不決的兩位龍王施加壓力。不過半天光景,現在卡塔特已經被反戰的輿論控製了。”
阿爾斐傑洛將一口涼氣吸進肺腔。在他補眠的那段時間,外麵竟然發生了如此大的變化?
“隻可惜門德鬆提斯還是操之過急。他這麽做,勢必會引起兩位龍王極度的反感。”奧諾馬伊斯的聲音冷靜得可怕,“你若想推翻門德鬆提斯等人散布的反戰言論,隻有從兩位龍王身上著手!他們看似舉棋不定,猶猶豫豫,其實早就拿定了主意,隻是反對的聲音太大。海龍王或許還會在主戰和主和之間搖擺不定,但是火龍王絕對不會。那位老人家,我太了解他了。”
阿爾斐傑洛目光一顫,但是心底卻隱約有種無法被理智壓下去的熱情在叫囂著。“那我就去說服火龍王!”
“先等一下——”
奧諾馬伊斯的喊聲減慢了阿爾斐傑洛邁出的腳步。他停頓下來,轉過頭定神看了過去。
視野中的老師眉頭緊鎖,神情沉重,目光中含著說不清是激勵還是反對的矛盾情緒。
“阿爾斐傑洛,你真的很勇敢。”奧諾馬伊斯說,“可我想問你,你有成為眾矢之的的覺悟嗎?”他沉頓著表情,“卡塔特需要有一個能夠承擔戰敗責任的替罪羊。兩位族長遲遲不作表態,原因就在於此。他們是苦於沒人願意去當那頭替罪羊,才會在門德鬆提斯等人大肆宣傳反戰論調的時候緘默不言啊!”
“我明白。公眾需要一個情緒的宣泄口,是吧?”對於奧諾馬伊斯拋出的沉痛的問題,阿爾斐傑洛卻認為這根本無需回答。紫羅蘭色的目光無比決絕。他朝奧諾馬伊斯深深地鞠了一躬,轉身就走。走出武器庫大門的時候,他才低低地回應了一句,“就讓那些人衝著我來!”然後兀的一閃,身影消失在了奧諾馬伊斯複雜的視線裏。
火龍王的寢宮位於龍神殿的內殿,與海龍王的寢宮遙相呼應,分別在內殿的兩端。
如風般的一路極速狂奔。掀起的塵埃在進入“幻影”高速奔跑狀態的紅發男子的腳下回旋飛舞。
耳邊隻聽得見呼嘯而過的風聲,胸腔中能感受到的隻有幾欲爆出的決意。阿爾斐傑洛踏風疾行,目光緊隨著前方漸行漸近的淡金色宮牆的影子。
龍神殿逐漸顯露出輪廓。阿爾斐傑洛連夜去見火龍王,本來是沒有任何遲疑的。但當他驟然止步,停立在殿外的台階前,看見神殿正門口值勤的兩個守護者無精打采、困倦懈怠的模樣時,他突然意識到這個時間點火龍王肯定已經入睡了。
站夜崗的守護者發現了在台階下猶豫徘徊的首席,叫住了他,詢問他來意。阿爾斐傑洛平日裏和他人交好的努力沒有白費,他輕易就從守護者的口中得知,火龍王雖然早早就把自己關進寢宮,不準任何人打擾,卻似乎一直都沒有安睡。阿爾斐傑洛進入了龍神殿,走過熟悉的長廊過道。但是守衛在火龍王寢宮門外的那兩名守護者卻沒有放行的權利。兩位龍王的起居室,若得不到批準,一般人是不能進去的。
臥房一片明亮,就像卡塔特的任何一處,連燈具都不必使用。聽見步子踱來踱去的聲音傳出,阿爾斐傑洛走到窗邊,朝內眺望。在屋子裏煩躁地來回走動的老者的身姿映現於他眼裏,成了一團巨大的黑影。
從窗邊退開,阿爾斐傑洛鬱悶地歎口氣。剛轉身要走,房門卻打開了。守護者們恭順地問候道,“火龍王大人。”
火龍王穿著寬鬆的拖地白色睡袍,麵色凝重,似乎還在想著白天議事廳的爭吵而久久無法入眠。他浮腫的眼袋比平常深了些,下眼瞼處有鐵青的烏黑,凝視著阿爾斐傑洛的眼神雖然依舊淩冽鋒利如常,卻帶著更多的倦意。
阿爾斐傑洛被邀請了進去。
室內的裝修采取的是暖色調的豪華風格,突出裝飾的華麗與富貴,追求繁複誇張、氣勢宏大的藝術境界。隔斷陽光的老榆木西式屏風又寬又大,鐫刻著樹葉的鏤空。高高的壁櫥上擺著名貴的香爐,焚燒著某種略有些衝鼻的熏香。香爐微吐出薄煙,一層層飄忽不定的熏煙在室內縈回環繞。經過稀釋的陽光透過厚重的窗簾帷幕射進來,灑落於幾何圖形鋪就的拚花地板。整間屋子寬敞而又大氣,力求奢華又極度張狂,不愧是火龍王的居所,襯得上他強橫恣肆的性格。
阿爾斐傑洛看著眼前的老者,手握著決定整個卡塔特命運的權力的兩位族長之一。彼此的距離相隔不到五米。在如此近的距離觀察火龍王,這種事他還從沒碰到過。火龍王老當益壯的臉上,清晰的溝壑褶皺像是池塘裏互相擠撞的水紋。從那雙玻璃體模糊渾濁卻依然深邃淩厲的淺紅色眼睛裏,阿爾斐傑洛看到的隻有疲憊和煩躁。
“那麽晚了還找來這裏,一定有話要跟我說吧。你不必拐彎抹角。我們的談話也不會有第三人知道。”深沉的聲音,帶著命令的口吻。火龍王在熏爐裏加了點香料,回過頭對淩晨拜訪的首席說。
阿爾斐傑洛也不打算說客套話,直接開門見山,“請您不要接受異族的求和,與他們決戰到底。”
火龍王靜靜地看了他十秒,忽然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瞬間一怔的紫羅蘭瞳孔中流轉著無數的情感,有詫異,有揣測,有困惑,還有些許的驚喜。阿爾斐傑洛呆滯著眼神,麵對火龍王。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描述我此刻的感慨。”火龍王用鄭重的語氣一字一句地說,“我一直在等你來。實不相瞞,門德鬆提斯他們讓我非常失望!”
“您早就決定好了嗎?”阿爾斐傑洛從震驚中幡然回過神,口中的話語已不自覺地問出。
“神將這片世界交予我族管理,守護世界是我們義不容辭的使命,怎可因為自身的衰落而在敵人麵前退縮。那不僅辱沒了神賜予我們的權力,更有愧於神對我們的信任。消滅達斯機械獸人族的緊迫性,沒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絕不會同意讓步於那些破壞、踐踏了這個世界的惡魔。龍族從不會對敵人心懷惻隱。和談,投降,或依附,每樣都不能接受。他們不會有歸處的,連墓都不會有。”
從火龍王鏗鏘有力、不容置疑的話聲中,阿爾斐傑洛體察到這位長者的決心。奧諾馬伊斯的預計完全沒錯。火龍王其實早就作出了決斷。不過有件事,或許是奧諾馬伊斯解答不了的。
“和那個王談話的時候我發現,異族的勢力遠遠不止一支。這個世界還存在著其他達斯機械獸人族的惡勢力,也是我們不能放過的。”在這裏頓了一下,阿爾斐傑洛偷眼打量火龍王的臉色。看他的神情並未顯露出異樣,這才終於把話說完整。“過去就沒有好好探查嗎?”
阿爾斐傑洛話聲頓下後,火龍王放開了握住他的手,斜過目光,不再與他對視,兩手交疊在背後走到兩步以外。
“喬貞一心都係於奮勇殺敵,不管其他。其餘的龍術士也沒帶回來多少對卡塔特有益的情報。所以,你這次的貢獻是空前的。具有跨時代的意義。”
讚美的話語太過中聽,阿爾斐傑洛一時間有些飄飄然起來。保持著一絲癡笑在嘴角的呆愣狀態直到五秒後才解除。阿爾斐傑洛慢慢地重拾回神誌,發現火龍王正看著自己。
兵器是好兵器,可倘若完全沒有思想,不懂得為主人謀求利益,要了也無用。火龍王抹去心中的暗流,走到第二任首席跟前。“阿爾斐傑洛,你是不同的。”他抓住他的雙肩,掌心重重地壓著,“你比喬貞優秀得多。你對卡塔特的重要性,更是無人可及。”
“……”肩頭施下的重量代表了世上最可貴的信任,和最高的讚賞。阿爾斐傑洛不禁低垂著目光,不敢再與身前的老者對視。因激動而顫抖的話語從溢滿了喜悅的胸腔中,猶如許下的誓約那般吟唱了出來,“我的身心,至始至終都將歸屬於卡塔特。”
火龍王露出滿意的笑,拍了拍他的肩,然後抽回雙手。
“那個異族的王要你一個月後再去拜訪,對吧?”得到阿爾斐傑洛的點頭回應,火龍王問道,“關於出征你有什麽好建議?”
“異族的城堡挪不了。我建議直接發動猛攻,打他們個措手不及。但前提是人馬必須備齊。”
“以龍族現存的人口,一下子拿出一支精兵,實在有點困難。”
“火龍王大人,”阿爾斐傑洛衝著一臉為難的族長搖了搖頭,“其實並不需要像魔導團的長老們抗議的那樣把龍族的軍隊派往比薩。”刻著自信和堅定的紫色眼眸不眨一下地凝視著疑惑的老者,“我已經掌握了敵方大致的兵力部署。您隻需派出所有的龍術士,讓他們的契約龍一同隨行就可以了。”
“所有的龍術士?”老人撫動著長須,“這恐怕有難度。”
阿爾斐傑洛擺出願聞其詳的表情,滿含著急切的眸光緊緊地定在火龍王麵露愁色的麵龐。
“你看,賈修還在孤塔服刑,不能釋放。也不能召回喬貞,那樣會和你兩強並立。還有其他不方便出馬的龍術士……”他沒有再舉例。“這樣吧,我會發出召集令,給你調來足夠的隊友。雖不能保證全部的龍術士都能到場,但一定不會再出現像這一次人手嚴重不足的窘況。”
在阿爾斐傑洛看來,召集龍術士對龍王而言實在易如反掌。現在是要與盤踞在托斯卡納地區的異族勢力一決死戰的時期,不是當年自己的冊封儀式。那些心有怨言、各懷不滿的龍術士,怎麽會違抗征討異族的召集令、放棄立功的機會呢?不過,盡管心裏有一萬個疑問,阿爾斐傑洛並沒有提出異議。他點點頭,表示理解火龍王的難處。
“這當然還是由您定奪。”他乖巧地回答。“既然決定開戰,您要我何時出擊呢?”
“還需要一段時間淡化族內反戰求和的輿論壓力。”火龍王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嚴肅,“阿爾斐傑洛,恐怕要委屈你一陣子了。我隻能把你推出去,堵住悠悠之口。”
火龍王性格豪爽,直來直往,說話從不隱晦曲折。阿爾斐傑洛完全有所預料,也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對火龍王的顧慮也能充分給予理解。
“讓我背黑鍋無所謂。反正在魔導團那裏我早就聲名狼藉啦。”他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後,隨即斂容,“不過我有一項請求,希望您能夠恩準。”
“你說。”
“我想打造一根神杖。自身實力若得到增強,就能更好地為卡塔特效命。所以,請容許我到人界尋找杖芯和杖木的材料。”
阿爾斐傑洛殺死了阿迦述的一名將軍。事後回想起當初戰勝迭讓的艱難,阿爾斐傑洛就覺得必須給自己打造一根龍術士神杖,以貯備大量的魔力用於關鍵時刻一鼓作氣的釋放,破敵製勝。這對將來的戰鬥有很大的益處。
火龍王批準了。“給你兩周的時間,沒問題吧?”
“我不會讓您等太久的。”
“趁你下界的這段時間,我會和海龍王好好地整肅卡塔特目前消沉不振的風氣。我會讓密探或守護者跟你保持聯絡。”
“密探的話,我還是希望能和老朋友搭檔。”阿爾斐傑洛帶著一絲懇切的笑意,說,“德隆和席多跟我合作了十天。無論是在錫耶納展開的調查,還是之後追蹤到比薩對戰場的監視工作,都做得非常完美。異族據點附近的地理環境,他們也很熟悉。”
火龍王垂下眼皮,考慮了一會兒,點頭答應了。阿爾斐傑洛嘴角揚了揚,加深了唇邊的笑容。好像現在的他無論有何需求,火龍王都會欣然答允。這份通融讓阿爾斐傑洛險些情不自禁地產生了一個奇妙的想法。讓龍王命令尼克勒斯永遠忠誠地侍奉自己的想法。
當然,他沒有深想下去。火龍王對他的信任和重視前所未有,已經足夠讓他的內心沉浸在狂喜和自滿之中了。
“等你回來,就去討伐比薩的異族勢力!”回蕩在耳邊的是火龍王滿懷著期待和鬥誌的叮嚀,“若能探知到異族更多的秘密自然是最好,探知不到就把他們全部消滅!”
接受了火龍王的指令後,阿爾斐傑洛恭敬地告退了。
走出龍神殿,慢慢地原路返回時,不由自主地抬頭仰望起當空的驕陽。忘記了那隻是虛假的一輪偽日的男人露出了一個舒心的笑。從天穹降下的陽光,終於不再如先前那般冷徹刺骨了。
微黃透白的光暈打在他好似紅楓葉般柔順服帖的頭發上,散射出耀眼的光華。
未來,無限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