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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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對比薩的居民來說,是一個奇怪的日子。
    從中午開始,天氣就不正常了。黑雲壓境的天空不再晴朗如舊,始終籠罩著暴雨的前兆,狂風呼號,雷閃不斷,迷霧擴散,令人不安的景象就好比世界末日來了一樣。躲回家的人們被嚇得麵色蒼白,六神無主。他們在焦慮和驚惶中等著,等了很久,等待上天的忿怒,上帝的懲罰。此起彼伏的雷鳴持續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還伴隨著閃光時不時地撕裂天際,可是等到最後,卻連一滴雨都未有降下。人們不禁迷惑不解。就在有些人忍不住要走出去一探究竟的時候,糾葛在天邊的烏雲和灰霧漸漸散去了。暫別了一小時的陽光重掌天空,從雲層的罅隙間射下,照亮了晦暗不明的大地。安坦下心情的人們紛紛打開房門,回到街上,海濱小城恢複了每日正常運作的次序。但是這些人根本不會知道,被他們不停眺望著的高空雲海上,曾發生過一場足以令人膽寒心驚的、蕩氣回腸的跨種族戰鬥。
    在確定戰場不再有一個敵人了以後,阿爾斐傑洛把手頭不便攜帶的神杖重新放置回異界。紫羅蘭眼眸仍一刻不放鬆地注視著阿迦述的大軍匿去蹤影的空間,然後,這個不依靠任何坐騎獨立漂浮著的男人,就被騎著契約龍的龍術士圍簇在了中間。這樣的感覺相當好。
    一直負責防守親衛軍的柏倫格也駕著德文斯,從離眾人稍遠的地方飛過來,停在阿爾斐傑洛身旁。德文斯適度地揮擺雙翼,保持自身浮停於半空。
    “首席大人您真是神機妙算。”柏倫格溶金的眼眸在微微蜷曲的鉑金色劉海下閃閃發光,“自從我研發出魔棱鏡以後,還從未取得過如此輝煌的成績,連我自己都深受鼓舞呢。”他臉畔的笑甜而不膩,“是首席大人您,讓它發揮出它最大的效用。對此,我深深地致以感謝——”
    “哪裏的話。千萬不要這樣說。”回望著柏倫格的阿爾斐傑洛,在臉上堆起了謙遜溫和的淺笑,“若不是前輩您的魔法本身就很高強,我即使再會算,也沒用啊。”
    四周陰影憧憧,緊緊圍繞著他的巨龍們的身軀,遮蓋了陽光。阿爾斐傑洛環顧四方。視野裏的同僚們不過是群見風使陀的小人。不,他們並非和我平級的同僚,隻是沒有任何職位的普通龍術士。經曆過這場艱難的以少勝多的戰役後,原本驕橫高傲的前輩不得不藏起各自的妒忌心,露出獻媚的笑容稱讚他的足智多謀。大部分人都麵懷憧憬地凝視著他,唯有麥克辛表情僵硬,麵露忌憚。戰前和眾人嬉鬧喧嘩的派斯捷此刻異常安靜,雖不說話,卻合攏雙手鼓起了掌,那鏗鏘有力的掌聲讓阿爾斐傑洛感覺自己恍然回到了紅楓葉劇院。耶蓮娜向來話少,但她雙頰漾起的嫣然笑容已足夠表達她的心意。柯羅岑默不出聲,粗糙油膩的指頭摸著收獲頗豐的“靈魂鞭笞”封印魔法的書皮,渾濁的眼睛卻沒在看書,難得專注地盯著首席。最不合群的傑諾特死灰色的眼底,隱隱流傳著一絲敬意和感激,向眾人環繞的紅發年輕人投去熱切的凝望。阿爾斐傑洛看著一張張眉開眼笑的臉,那些粉嫩的牙床和蠕動的舌頭互相摩擦,吐出的話語不外乎和柏倫格一樣都在誇耀他,他雖微笑著一一作答,事實上,卻沒聽進去半分。
    這時,他聽到了亞撒滿含著慶幸意味的話語。
    “真是做夢都不敢相信啊,我們這點人,竟然能力克數量在兩千以上的敵軍,”亞撒對周圍人說,嗓音有些激動。那不是慶祝勝利的激動,也不是大難不死、劫後餘生的激動。硬要歸納的話,阿爾斐傑洛倒覺得,那就是一種純粹的期盼返鄉的心情。亞撒鬆弛了戰鬥時始終緊繃的麵龐,拍著胸脯說,“總算是不辱使命,能回去給兩位龍王交差了。”
    其他的人不禁跟著他歡呼雀躍。“亞撒說得沒錯。”波德第茲說道,“占據著絕對優勢的敵人被逼著舍棄大本營,全軍撤退的戰績,在龍族與異族的交戰史上可是亙古未有啊。差不多殲滅了有三分之一的敵軍人馬吧?”他歪歪頭向同伴確認,“此等榮耀的戰績,一定能讓族長滿意。”
    他們或許會滿意,但我不會。阿爾斐傑洛斜斜地瞥了一眼波德第茲柔柔發亮的青綠色眼眸。討伐隊趕跑了敵人,好像是戰鬥的贏家,但那隻是表麵現象。實際情況是,他們沒有將這支異族徹底消滅幹淨,剛一打照麵就二話不說地展開不容遲疑的猛攻,更是錯失了刺探敵方情報的機會。那個男人就這麽放棄了比薩,帶族人撤退了。短期內很難再死灰複燃的阿迦述的軍隊,會躲到卡塔特不知道的暗處韜光養晦,靜靜地等待複仇的那一天。卡塔特必須吞下情報沒有任何突破的苦果。而這,比起看似風光的殲敵數目,才是令阿爾斐傑洛最難以釋懷的失敗。
    不過,撇開這些不談,就他看來,贏下這一仗還是很有必要。通過敵人狼狽逃亡的悲慘下場,震懾眾人。讓他們知道我是首席,讓他們明白要尊敬我,推崇我,畏懼我。讓暗殺首席這樣的惡事再也不會出現。
    這些話卻不能說出口。“敵人逃走了,不知所蹤。”阿爾斐傑洛對左右說,“不過驚密之扉並不是很穩定的空間,連接的出口沒準就在附近。這樣吧,”首席吩咐,“柏倫格,柯羅岑,休利葉,派斯捷,還有波德第茲,麻煩你們幾位到四處搜索,嚴查有沒有異族的下落。如果發現,切忌馬上交手,及時向我匯報,我們從長計議。另外,還有一件事很緊要。”下令對他而言是件必須盡快熟悉起來的事。阿爾斐傑洛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充滿鋼鐵般的威嚴,“沒報到名字的人盡快去海邊,毀掉敵人的城堡。讓他們將來即使返回也是無家可歸。”保持著頸部以上不動,僅以眼神來回端詳著看起來似乎沒有任何異議的眾人的臉龐,阿爾斐傑洛的紫眸最後落在亞撒的臉上,“還沒到回去複命的時候。”
    接收了首席略帶訓誡的關注性一瞥,亞撒羞紅了臉,稍微把頭垂下。載著亞撒的澤洛斯卻是不買賬地把他倒刺豎立的龍頭傲慢地昂起,以示對主人退讓舉動的不滿。
    “說得有理。”休利葉接過話,穩重地囑咐被分配到摧毀敵堡任務的幾名同伴,“出手前要確保防禦結界、防魔結界和隔音結界的運作。事不宜遲,大家即刻出發吧。”
    “那我呢?”尼克勒斯著急地左顧右看,“我做什麽?”他帶膜的龍眼朝阿爾斐傑洛投去不滿的視線,“你好像漏了我。”
    “我弟弟恐不能帶傷飛翔。”希賽勒斯邊說邊用他鈷藍的豎瞳看著尼克勒斯。五道長長的劃痕刻在他左右腹肋,傷口邊緣的藍鱗全是結痂的凝血,暗紅色的大疤讓人觸目驚心。
    尼克勒斯迎向希賽勒斯的視線,“小傷罷了,一天就能好全。我還沒那麽脆弱。”哥哥滿是關切和心疼的注視令尼克勒斯有些不自在。四下不定的目光轉轉悠悠地飄忽著,移至阿爾斐傑洛臉龐。“不用你替我治療哦。”
    我也沒想給你治。痛的人也不止你一個。阿爾斐傑洛不帶表情地看著他,感到身上的痛感正慢慢地舒緩。速度不快,但是幾分鍾前還有些疼痛難耐的腹部,現下已經不怎麽痛了。對於蘇洛曾告知他的海龍驚人的自我修複力,他漸漸有了體會。“你也去搜尋異族的下落吧。”說罷,他旋身背對自己的從者。
    “我們都領受了各自的使命,唯獨首席大人你自己好像一身輕鬆,什麽事都不用做啊。”
    質詢聲來自於麥克辛。阿爾斐傑洛將出奇平靜的視線投注給粗眉緊皺的山羊胡大漢。
    “我去接應密探。”首席說,“他們應該還在往這邊趕的路上。我不確定異族將逃往哪裏,但要是敵人的敗軍不巧讓德隆他們碰上可就糟了。”紫羅蘭色的眸底遽速掠過一道一閃即逝的精光,“我必須去確保他們三人的安全。”
    瞅了一眼閉口不言的麥克辛,柏倫格軟軟的紅唇撅起微笑,“首席大人很懂得體恤部下呢。”
    阿爾斐傑洛沒有回他的話,把臉對著眾人,真誠地說道,“有勞各位前輩了。都行動起來吧。稍後重回這裏集合。會有隆重的慶功宴等著我們,但在那之前,務必要做好善後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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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籲籲籲——
    一聲恐懼的嘶叫,駿馬驚退開來,高揚的前蹄淩空踢踏。德隆雙手牢牢握韁,雙腳緊踏馬鐙不離,勉強使自己傾斜的身體保持與馬鞍的貼合。他聽到了一聲撲通的悶響,和細細的慘叫。安撫好受到驚嚇的坐騎,德隆扭頭一看,隻見培爾特的馬將他踢了下去。光禿無草的地麵泥沙飛濺,粘在了不幸落馬的年輕人瘦削的臉上。培爾特摔得四腳朝天,嗚嗚啊啊地在地上打滾呻|吟。要不是多幾年騎馬的經驗,德隆險些就要落得和他同樣的下場了。
    身下的坐騎終於靜默下來。屁股不安地在馬背上挪動,德隆疑惑的視線探向前,大吃一驚。驚動了二人馬匹的不是攔路衝出來的猛獸或達斯機械獸人族,而是突然從天而降的首席。
    看清楚來人的麵貌以後,德隆迅速下馬,攙扶培爾特起身。這小夥子濺了一身的灰,麵容汙穢,不過並未受傷。
    在德隆的幫助下,培爾特好不容易爬了起來。他反複打量雙手,張開合攏十指,確保每個關節都完好無損,再摸摸臉,皮膚起了雞皮疙瘩,但沒有任何劃傷,也沒有血。經過這一摸,他本就被灰塵弄汙的臉又髒了一層。再檢查其他部位,沒發現任何創口和疤痕,最擔心的骨折情況也沒有發生,培爾特終於放心地長舒了一口氣。
    “不要緊吧,培爾特?”阿爾斐傑洛快步跑向年輕的密探,充滿歉意地問候道,“沒摔到哪裏吧?是我不好,嚇到你們的馬了。”
    聽了這話,培爾特趕緊像個老婦人似的彎腰駝背,給首席鞠了一個標準的九十度躬。
    “啊,首席大人您不必介懷。”培爾特撓撓自己的招風耳,“是我自己騎術不精,讓您見笑了。”
    “大人,您怎麽……”德隆半屈著身子迎向首席,“莫非戰鬥已經結束了?”
    阿爾斐傑洛略略點頭,“其他的龍術士正妥善地進行收尾工作。我擔心你們不明白前方的狀況,特地過來接應。”
    德隆和培爾特從首席簡略的描述中聽出弦外之音,剛要拍手祝賀,歌功頌德一番,卻被阿爾斐傑洛抬手阻止了。
    “我沒看見席多。他人呢?”阿爾斐傑洛提出他剛出現在密探們身前就深覺奇怪的問題,“他沒和你們在一塊?”
    “哎呀,那個家夥啊,”黝暗的膚色爬滿了突兀的紅暈,德隆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中午吃壞肚子了,這不,找地方拉屎去啦。”德隆試圖讓表情變得嚴肅,“他叫我們先走,說隨後就到。”
    聽了德隆的答複,阿爾斐傑洛一時失語,木著表情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餘光的縫隙中,培爾特正揮著手扇鼻子,好似要驅趕惡臭。阿爾斐傑洛感覺得到他扇動的微風,卻感受不到一絲席多的魔力。他太弱了,首席不禁厭惡地想著。即使自己向周圍主動釋放出魔力,將感知圈覆蓋至方圓一英裏範圍,除了近在麵前的德隆、培爾特二人的魔力波動外,其餘的氣息,他竟毫無所覺——怎麽會呢?
    再弱小的術士也總有魔力護體。哪怕隻是微不足道的削末殘渣……
    阿爾斐傑洛的指甲深深陷入手掌,掐出一個個半月牙形紅印。眼前的現狀完全偏離了他預想的計劃。但,又是何其的美妙啊……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一定要趕快行動。這或許就是上天的安排。
    “那就多給他些時間。拉屎被打斷,比做到一半軟了更難受。”他聽見德隆的低聲竊笑,和培爾特慢了一拍的傻乎乎的幹笑。然後,兩名密探的耳邊,吹起了一股迫近的冷風,傳出惡魔的低語,“培爾特,德隆,你們倆過來,我有要事相托。這件事,隻有你們能替我辦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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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裝載著沉重的貨物,艱難地爬坡上去,行進的速度由於坡度的陡峭,始終很慢。車輪軋在地上,拉出一條條深陷的拖痕。隨顛簸的馬車顫動著全身的車夫,是一個外表滄桑的中年男子,抹了抹滾落下巴的汗,適度地揮舞馬鞭。車夫不斷地念叨著,再堅持一下,就能到達山頂。
    菲利普·德洛卡伯爵近來不知何故,光臨了建造在比薩海邊山崖的這座城堡,似乎不再像從前那樣隻是遊幸些時日就走,作出了久居的決定。隨行的還有他的幾個好友,和眾多仆從。每周一趟的苦差,便是負責給伯爵的城堡運輸糧食。沿著崎嶇蜿蜒、險峻難走的山路爬到山頂可不容易。由兩匹健壯的雄馬才能拉得動的四輪帶蓬箱型馬車的大箱子裏,堆滿了能供應一周的各類烹飪的原料,還有酒,重量相當驚人。身負重物的馬早已氣喘噓噓,四蹄發軟,就連坐著驅車的車夫也累壞了。
    運送貨物到德洛卡伯爵的城堡,並不是第一次。伯爵有時會來這裏短住些時日。城堡的儲藏室常年儲備著夠吃一年的穀物,但不知為什麽,似乎一下子全吃光了。最近,伯爵征收糧食的頻率逐漸變多,量也大大增加,運送周期縮短至一周一次,送貨人逐漸感到力不從心,埋怨起來。但是不管怎麽埋怨,該幹的活兒還是得幹。
    對這份辛苦的工作非常熟悉的車夫,早已習慣了疲勞,然而此刻他卻隱隱感到,今天的情況似乎和以往有些不同。一般來說,爬到這個高度,早該看見巍峨莊嚴的堡頂了。可是如今映現在眼前的,隻有嫋嫋升起的灰煙,除此之外什麽都看不見。透過漫天灰煙,他愕然地發現,整個世界仿佛都成了灰色。車夫的臉上充滿了疑惑的表情,不久以後,臉上的疑惑就化為了惶恐。
    “天呐……這、這是……”頃刻間好像話也不會說了。男人結結巴巴地呻|吟著,“怎麽回事,怎麽變成這樣了……?!”
    灰燼——
    視線所及之處,隻有和灰燼這詞十分貼切的慘狀。
    占地數畝的城堡不知是何原因,莫名其妙地坍塌了。不——這可不是坍塌那麽簡單。神情恍惚的車夫,呆若木雞地看著被夷為平地的前方。殘破不堪的瓦礫之中,有灼燒的臭味在飄散,但是看看好像被巨人的腳掌踩扁的斷壁殘垣崩壞的樣子,又不像著過火。整座城堡被破壞得異常徹底,以至於根本無法判斷破壞者的手段和意圖。就像是突遇了一場可怕的風暴,眼前的廢墟,一點也看不出原來的痕跡。
    就在這時,突然發現車輪還在不斷向前滾的車夫,趕快手忙腳亂地勒緊韁繩,使馬車停頓。車夫良久地注視著建築物的殘骸。就城堡遭到破壞的程度而言,對於災難發生時仍滯留在裏麵的人們的生還,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大腦完全空白的車夫,想起來要伸手去捏捏自己的臉,痛意緊隨其後地傳達出來,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夢。
    “……難、難道是——”
    能把那麽大一座城堡毀得如此幹淨徹底的,隻可能是天災,絕非人力所為。原來中午連續咆哮了一小時的恐怖響雷,並非光打雷不下雨,它們殘忍地劈落在伯爵的堡壘,把它毀滅掉了嗎?上帝啊,德洛卡伯爵究竟造了什麽孽,要這樣懲罰他?
    心髒幾乎要蹦出嗓子眼的車夫慘白著臉色,驚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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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戰場敗退的達斯機械獸人族殘軍,被安然送入到王緊急開啟的逃難之門裏。驚密之扉連接的出口,阿迦述將其設立在四百英裏外,以此來杜絕敵人追擊的可能。啟動了規模甚是浩大的驚密之扉,將千餘名族人轉移至遙遠的北方高地,阿迦述體會到了不常有的心力交瘁。但是,技能超負荷的運用並不能打垮這位意誌強韌的王,會感到身心俱疲,歸根到底還是因為精神上的勞累。
    這一仗,達斯機械獸人族輸得很徹底。卡塔特派出的討伐小隊,在戰前做足了功課。原以為他們是在以卵擊石,萬萬沒想到,最後被狠狠羞辱的竟會是自己這方。這其中不乏包含著敵方的那個首席摸清了不少阿迦述陣營老底的因素。總兵力的多少,軍團人員的配備,包括梵克監視本領的重要性……阿迦述邀請卡塔特的首席龍術士作客,給了他窺探這些秘密的機會。而那個男人,在戰場上將他把握住的機會充分地利用起來,轉化為勝機。阿迦述麵容沉重地深思著,對輕信敵人的自己、對敵人表裏不一的本質失察的自己感到憤怒,兩眉間聳起了壓不平的皺紋,好似一根粗糙的繩索坎進了皮膚裏。阿爾斐傑洛……多麽危險的一個男人啊!沒有在他深陷重圍的時候抹殺掉他,反而將那麽多本族的機密與他分享,真是後患無窮。
    一直到撤退前,阿迦述的軍隊仍然保有遠超敵人的數量,在王的帶領下堅持作戰,說不定會有轉機,但是那毫無意義。王不忍看見自己的族人再添傷亡,愈加凋零。
    待在驚密之扉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忍受著身體的劇痛和精神上的壓力,飄搖在安全的異世界裏。一麵在胸腔裏翻滾著暴烈的怒火,一麵在心底不安地揣測,王會將他們送往哪裏呢?亂飛的星火,旋轉的齒輪都在慢慢消失,不見天日的黑暗空間正在剝離它深沉的顏色,眼前的景象逐漸明朗起來。身體不再無依無靠地隨處漂浮,而是實打實地與地麵接觸。重回現實世界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一雙雙怔大的獨眼不可置信地望著眼前破舊的城堡廢址。在想起來這是哪裏後,他們臉上的驚訝無處可藏。
    一個闊別了許久的地方,記憶逐漸變得模糊,卻依然保留著一絲熟悉的印象。沒有人會記錯,因為這裏是——
    羅騰堡。王竟然將他們傳送到了羅騰堡?
    “所有的人即刻斂起雷壓,變回人身。”
    阿迦述渾厚的嗓音合著風聲在四處回響著。王的命令一傳達,族人們立刻收拾起震驚的情緒,紛紛照做。
    將本性和真實形象重埋於虛假皮囊之中的異族,回歸人類外形後,個個衣衫襤褸,頭發散亂。略略掃視一下人數,三將軍的軍團曾分別整合了迭讓的殘部,出戰前每個軍團各有將近500名士卒,與王的親衛隊人數相當。經過此戰的削減,1500的三個軍團死亡人數約占兩成,共計減員300。500的王之直屬部隊損失最重,僅存200人。拋開隨處可見的傷者不算,目前阿迦述所能統領的軍隊,隻餘下約莫1400人。三分之一的慘痛損失,而敵人隻有十人十龍,和幾十頭沒有生命的機械龍。討伐者一個都沒有死。阿迦述愈發晦暗的眸底銘刻著深沉的哀痛。
    在失魂落魄的人群裏,站著一個有著洋娃娃般稚氣麵容的美貌少女,鬈曲得厲害的黑發打理成一個個彈性十足的卷,披落在後背。五官小巧精致的臉頰上,鑲嵌著的迷人的大眼睛藍得宛如一汪湖水。一襲明豔的石榴紅綢緞裙包掩著她不高卻極為勻稱有致的身材,襯出她尤為白皙的肌膚。她就是三將軍之一的歐蕾絲塔。
    歐蕾絲塔當然還活著。在亂鬥中,即使落入了敵人圍攻的魔掌不幸陣亡,她也沒有真的死去。阿迦述啟動驚密之扉助族人逃脫的時候,歐蕾絲塔及時喚醒了一個處於待機狀態的替命人偶。要徹底殺死她,除非在一次戰鬥裏消耗完她全部的三個人偶。歐蕾絲塔憑借著她特殊的能力存活了下來。
    然而,在她美麗的臉上,絲毫看不見任何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僥幸的笑。
    “該死的畜生!”黑發的少女就像一隻發怒的貓驚叫起來,臉孔的表情滿滿的都是恚憤,湖藍的眼底一片憎怒,“那群家夥毀掉了我們的城堡,我的另兩個備用人偶也一起葬送了!”
    歐蕾絲塔極度憤怒的話音一傳開,立時掀起了一陣陣人聲沸騰的巨浪。阿茨翠德驚訝地微張著嘴。安摩爾沉眉深思。其他的族人震怒不已,都在咒罵敵人的趕盡殺絕。隻有阿迦述的表情最為平和。歐蕾絲塔之所以能最先知曉遠在比薩的城堡慘遭敵人毒手,是因為她的三個人偶就安放在城堡三樓她的臥房裏。就在不久前,她感應到了另兩個尚未覺醒的人偶被毀壞的信息。
    “無需驚訝。換我,我也會搗毀敵人的據點,徹底斷其後路。”冷冷地這麽說完後,阿迦述以沒有一絲波折的聲音安撫他的部眾,“但亦無需悲傷,至少我們還有新家可以落腳。”
    “要在這裏安身嗎?”葡萄石色的眼睛掃視了一圈周圍的景致後,安摩爾走近阿迦述,低聲請示。他記得去年秋天,王派過幾個斥候到羅滕堡附近的區域勘察情況,隻有極少人知道此事。最近一次派人偵查是在三周前,接待完卡塔特的首席以後。安摩爾早就隱隱覺察出,阿迦述有想過要將此地作為下一個根據地遷徙的意向。
    阿迦述坦然地點點頭。“雖然已經不止一次派人來看過,不過眼下這個時候,為保險起見,還是再謹慎地查一回吧。”這麽說著,阿迦述對他的心腹吩咐道,“安摩爾,阿茨翠德,你們倆給我召集未在戰鬥中負傷的部下,去城堡各處仔細查探。如若發現異常,速來回稟。凡是傷兵,都留下來歇息。”
    兩位將軍立刻領著人去了。因傷勢而羸弱的族人都滯留在原地休息。他們分散地坐在廣袤的原野,平複身體和心靈受到的傷痛。在稍矮的位置,一條逶迤的河流靜靜流淌著,將一望無邊的田野一分為二。它被稱作陶伯河,不寬不窄,像是一條陷進大地的碧綠曲線。河麵上時不時蕩起圈圈波紋,清風輕撫而過,留下一片片美麗動人的鱗波,旖旎的河濱美景令人看了心曠神怡。遙遙望去,可看見鬱鬱蔥蔥的陶伯河穀,兩岸稀疏坐落著幾個長滿葡萄藤和瓜果蔬菜的小農莊。有人耕種,有糧食吃,意味著這裏是理想的定居點。然而,剛吃了敗仗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卻是無心關注這秀麗美好的風光,及周邊城鎮日新月異的發展。安摩爾和阿茨翠德迅速集合起一批身強力壯的健康兵士,撒開巡邏的大網到高地上的城堡舊址。搜查開展前,阿茨翠德對麵帶嚴肅的表情走在身旁的銀發男子說,“真沒想到啊,有朝一日,居然還會再回到這裏。”山地的疾風將他攏於腦後的灰黑發絲吹拂到額前,帶出他深有感慨的喟歎,“再回到這個……當年刹耶組織四王會晤的羅滕堡。”
    “……”安摩爾若有所思,卻是默然不言,垂落臉畔兩側的長發,將他內心翻攪不定的思緒掩蓋在白銀的碎影裏。
    建立於陶伯河上遊高原的羅騰堡,曾是某個封建領主的封地。當年四王會晤的時候,規模還隻是個小型的碉堡。九世紀時,羅騰堡的伯爵在這裏建立堡壘,築起高高的要塞,抵禦其他領主的侵犯。直到有一日,居住在城堡裏的人全部遇害,吞噬了他們的達斯機械獸人族軍隊在此集結,保衛從各自的根據地趕來共商族內大事的四王。四王會晤結束後,會議的啟發者刹耶無心經營這個落後的邊陲小堡,率軍回到了地處匈牙利王國境內的大本營。其他的王也選擇撤軍離開。被歲月慢慢腐蝕的無人孤堡,隨後因地震損毀了大半。多年後,羅滕堡伯爵的後人回到故地,在南麵的開闊地修建起了更宏偉的新城堡。兩百多年前,達斯機械獸人族的四個王——阿迦述、刹耶、庫拉蒂德,濟伽召開會議的舊堡,早已成為無人踏足的荒地。南麵的新堡卻逐漸發展壯大成城鎮的規模。雄偉的城牆和堅固的城門拔地而起,保護著貴族的領土。日益崛起的商貿活動越來越繁榮,大大提高了羅騰堡的地位,使這座名義上歸神聖羅馬帝國統治的貿易小城,正逐步朝名副其實的自治城邦過渡。
    和新生的羅滕堡完全無法比較,當年四王會麵的舊堡,卻是徹底地沒落下去了。藤蔓植物爬滿了每一塊斷瓦每一處殘垣,荒廢的古堡一片蕭條,長滿了比人還高的雜草,昔日恢宏的堡壘早就成了被人們淡忘的遺址,常年沒有人來過了。可是,就因為它荒蕪,破落,駐紮在這裏才不會引人注目。斷裂的牆磚瓦片還能重修,房子還能再蓋,先把衰頹的軍心穩定下來才是重中之重。而重振士氣最關鍵的,就是要重覓一個值得長期經營的新據點。
    帶著跌宕的心情,逃亡到這片久違之地的達斯機械獸人族們的臉上,都充滿了疲倦、不甘和頹喪的表情。但是當他們執行王的命令時,沒有人懈怠,沒有人偷懶。很快,阿茨翠德和安摩爾的部下就以超高的效率,將荒無人煙的城堡內外巡視完了。而就在這時,回來的人群裏揚起了一聲驚呼。
    “王,有件奇怪的事。”阿茨翠德快步移到阿迦述身邊,“魁爾斯說他發現了一個與周遭的環境不協調的現象。”
    一個魁梧的男人大步走來,行禮之後恭敬地稟報道,“廢棄的城堡空無一人,巨大的碎石阻斷了很多通道,毀去了多數房間。厚重的灰塵鋪得到處都是,角落裏結滿了大大小小的蜘蛛網。但是後花園的外牆竟仍未倒塌,以較好的麵貌保存至今。”男人肩圓腰粗,身材高大健壯,一身厚實的肌肉。短短的頭發又黑又膩,暗無光澤,有一些銀絲密布其中。無神的死魚眼黑如深夜的天空,眼色空洞虛無。他的臉頰很長,絲毫談不上俊朗,並且布滿了麻子,以鼻翼兩側和顴骨處最多。這即是魁爾斯目前盜用的人類形象。
    “後花園?”阿迦述微微皺眉,“有什麽情況?”
    “奇異的花香吸引我過去查探。”魁爾斯的麻子臉沒有一絲表情,但他匯報的態度卻相當恭順和敬業,“美麗的花卉開得非常茂盛,周圍的雜草有被修剪和清理過的痕跡。我覺得很奇怪。”
    接到魁爾斯稟告的阿迦述迅速趕往現場。留在眾人眼裏的,隻是團散開的星屑。
    “粒子旋轉”——操控由自己的身體發散至空氣裏的、互相聯係的雷壓顆粒,將自身暫時化作一道放射性能源進行快速移動,看上去就仿佛是無數的小星星組成的一束遊動的星光。阿迦述以常人看不見的速度瞬間閃身到魁爾斯懷疑的花園。這是隻有王才能練成的高速步法,很像龍術士的瞬移魔法,移動的速度甚至比龍術士的“幻影”更加快捷,甚至超越光速,還具有短距離“空間轉移”的功效。
    將軍們在十秒鍾後趕到了花園,其餘的族人則要再慢一些。阿迦述早已定身站立在花圃的圍欄外,觀察起種植在綠草覆滿的泥土裏的繁花。
    花園裏的色彩,一半絢爛毒烈,一半素淨唯美。鮮紅的花朵猶如妖異濃豔的血汙,純白的花朵宛若天使翅膀的羽毛。紅花與白花以互不侵犯的界線、布局分明地生長著,大批大批地盛開,紅得怵目驚心,白得安坦踏實。遠遠看過去,就像是兩塊緊貼在一起的血水和奶水鋪成的地毯。花的形狀非常奇特,狹長的花瓣向外翻卷,一根根花柱從旁伸出,朝天蔓延,細如刺。整體的形態像是被風吹翻的傘,被春雨夏陽秋風冬雪點妝過後,姿態更顯嫵媚妖嬈。顯而易聞的清香徐徐地揮發在空氣裏,柔柔地滋潤著眾人的心田。
    豔紅潔白的花朵開得煞是美麗,然而垂眉沉眼低頭凝視的阿迦述,陰霾密布的臉龐卻沉浸在陰晴變換的疑雲裏。
    視線向四周環顧。不大的這座花園,雖然豎立著表麵布滿了裂痕的石牆,花田外的木樁護欄在陽光的照耀下卻反射著潔白的光澤,看上去就好像有人剛剛在這裏經過,把它們擦拭幹淨了一樣。圍欄裏的花朵開得特別旺盛,不像別處雜草叢生,野花亂開,荊棘遍地,沒有人悉心照料是不可能的。打理得井井有條的花園與周圍格格不入的異狀,引起了阿迦述的警覺。前幾次派來的斥候沒有發現這詭異的現象。或許他們隻是確認過這裏沒人住以後就走了。
    無暇在此刻去表揚魁爾斯心思的細膩和敏銳的觀察力,阿迦述整個人都被一股莫名的焦躁感攝住了心神。
    安摩爾靠近了他,“王,有哪裏不妥嗎?”
    阿迦述始終看著腳邊的二色花,看了很長時間才說,“雖然叫不出確切的名字,但是這些花不像是本地會有的,也不該盛開在這季節。之所以能長得如此繁盛,一定是有人從別處移植過來,精心栽培的結果。”他在心底掂量著,腦子裏飛速轉過幾個念頭,“……這樣的話,是有人一直潛藏在這附近嗎,又或者是——”
    一邊以低沉的聲音闡述著自己的感想,阿迦述一邊俯下身,伸手摸了摸一片殷紅似血的花瓣。當他的手指碰到那片花瓣時,指尖極不自然地輕微顫抖了一下。
    三將軍和魁爾斯困惑不解地望著縮回手的黑發男子,發現他一臉倦容的麵龐似乎比剛才更憔悴了。
    “果然如此。”阿迦述麵帶凝重地閉上眼,“殘餘的雷壓。”
    “雷壓?怎麽會?是誰的?”歐蕾絲塔一口氣問道。
    “非常微少,無從判斷源自於誰。”睜開的眼睛對著撫摸過的那朵花,一眨不眨。阿迦述已經做出了最大努力的感應。“不知是原本就如此得弱小,還是故意扼製所致。但……”一股惡寒在心中騰地升起,“總覺得有些熟悉啊。”
    半晌之間,眾人錯愕地互相對視,不知如何是好。
    麵麵相覷了片刻,無數道疑惑的視線重聚於阿迦述王嚴峻的臉龐——阿迦述卻在似乎誰也沒覺察到任何異樣的時候,突然移開俯視花田的目光,射向了東方。一滴冷汗,自他額角沁出,沿高聳的鼻梁側翼滑落,在他下巴處抖了抖,最終再也抓握不住剛毅的棱角,墜了下去。
    從來沒有人見過王流露出此等失措的樣子來,大家不禁一個接一個地朝極東遠眺。
    “中計了。”如此說道的阿迦述,卻是舒展了緊皺的劍眉,笑了起來。
    “——?”王的斷言令眾人語塞。
    東方有異動。一開始,他們還以為,那隻是一道沒經曆過雨後放晴就突兀出現的彩虹。
    但很奇怪,本該浮現在天邊的彩虹,卻是緊貼著地平線。
    遙遙的遠方,有一座隆起在平緩的原野上的小山岡。那道光彩耀目的霓虹,在陽光的輝映下,正橫臥在那裏,為青翠的大地灑下無數的亮斑。
    等到那呈拱形的絢爛的光譜逐漸接近後,這群達斯機械獸人族才猛然發現,那根本不是什麽彩虹。
    一支服飾五光十色的軍隊,正浩浩蕩蕩地朝羅騰堡進發。以極快的行軍速度,在原野的坡度較高的位置雲集,整齊劃一地布列好陣勢,鳥瞰位於低處的阿迦述的殘軍。雙方百米相隔,遙遙相望著。
    “居然——”歐蕾絲塔的表情完全凝固了,震駭和驚怒籠上她的臉,讓阿茨翠德擔心她隨時會把自己的牙齒咬斷。
    安摩爾冷冷地瞪著從東方疾行而至的軍隊,僵立的身形卻渾如石雕。
    魁爾斯無神的死魚眼終於有了一絲微亮的光芒,不過訝異的程度和他的長官相比要微弱得多。
    阿迦述這方的每一個人,都體會到大難臨頭的絕望,他們耷拉著肩膀,怔怔地望著那道刺眼的七彩虹光——刹耶的軍隊。
    擺脫了凝滯的驚愕情緒後,阿茨翠德振臂一呼,“所有人聽著,立刻排好隊形,做好應戰準備!快!”
    眾人終於從木訥的狀態裏幡然醒來,鬆散的站位開始向隨時準備戰鬥的陣型演變,待命的傷兵也迅速歸隊。三位將軍領頭在隊伍最前,王被族人團團圍住,緊密地保護著。
    前方是粗略估計為四千人以上的軍隊,浩如茫茫大海。除了為首的四人騎著高頭大馬,其餘全是步兵。赤手空拳、不持任何武器的人影,堆積成一大片色彩錯雜斑斕的雲團。陽光自上照射而下,為他們灑下絢麗奪目的光彩。
    “刹耶!是刹耶嗎?!”阿茨翠德吼得唾沫橫飛。眼前是一片陌生的臉孔組成的海洋,帶著各式各樣的笑容回望著他,“你這家夥藏在哪了?給我滾出來!”
    刹耶,那隻詭計多端、奸險卑鄙的狐狸,總喜歡把他的軍隊打扮得光鮮亮麗。可他們絕非虛有其表。他們都是能征慣戰、殺人成性、嗜血如命的猛獸。
    騎馬的四人裏,有一人回應了狂嘯的將軍。“喲,阿茨翠德,多少年沒見了?六十年?一百年?兩百年?我討厭記數字。”他是個有著黝深的小麥色皮膚的中年男人,明黃色的頭發披在寬厚的雙肩,發尾剪得很平整,就如蓋住他額頭的齊劉海。一小簇濃密的金黃色胡須集中在他的下顎。他說話時,偶爾會用手指摩挲兩下。閃光的銀白、亮藍二色的緊身絲衣裹著他龐大的體格,好像不很合身,繃得他的肌肉一塊一塊地往外凸顯。
    “沒時間概念也不會數數的傻子。是你,”阿茨翠德逼自己笑,投出的視線卻淩冽如冰,“文坎普達耳。”
    “好眼力。”文坎普達耳用拇指撚撚他的胡須,一點也不生氣。平劉海下,微眯的翡翠綠雙眸帶著笑意,“你還記得我,我感到很欣慰。”
    歪頭撇了撇嘴,阿茨翠德對黃發的男人故作親昵的表現嗤之以鼻,“你這家夥啊,穿衣的品味還是那麽差。即使變得和以前不是一個樣子了,我也能輕易認出來。”
    這當然不是真話。文坎普達耳如今的外貌和雙方最後見麵的時候完全不吻合,聲音也變樣了,阿茨翠德能認出他,完全是靠他周身散發的雷壓,勉強分辨出他的身份。龍術士感知不到未變身之前的達斯機械獸人族的雷壓,就好比達斯機械獸人族同樣分辨不出龍術士的魔力一樣。但是同族之間,則完全不存在這類問題。即使處於偽裝的人類姿態,阿茨翠德仍然感受得出文坎普達耳隱秘的雷壓氣息。對方也能感受到他的。
    “彼此彼此。”好像壓根不在乎對方語中的嘲諷,文坎普達耳依然把笑掛在嘴邊,“你現在的模樣和你最後留給我的印象也是大不相同。”
    “刹耶那隻死狐狸呢?”阿茨翠德對鬥嘴失去興趣了。他終於擠出一絲笑容,紫黑的眼睛掃過帶頭的四人,及他們身後數量是己方部隊好幾倍的步兵,“我倒是聞不出他身上那股濃烈的狐臭味!”
    換做平時,這句譏諷準能把大家逗笑。可是現在,阿茨翠德身旁和身後,卻聽不見一絲笑聲。有的隻是清晰而冷凝的呼吸。
    回答阿茨翠德的是另一個男人,一個騎馬停駐在文坎普達耳左側的男人。“啊,我理解你對我王的思念泛濫成災,”深綠色的眼眸潮濕閃亮,就好像常年浸泡在水裏的海藻,“不過別激動,王沒有來。他隻遣了我們四個。或許他認為,對付殘兵敗將,沒有親自出馬的必要吧。”
    “你誰啊?”阿茨翠德斜眼打量著那人。
    肆意亂翹的短碎發是透亮柔和的銀粉色。是用什麽塗料染上去的嗎?顏色雖然別具一格,可是厚重的頭發都已經結成一塊一塊的了。很久沒洗過頭了嗎?男人的膚色蒼白如死屍,臉上畫著兩道類似於淚痕的鮮紅色油彩,從下眼瞼一直延續到下顎。模仿野蠻人嗎?再看那身裝扮。邊沿鑲金的黑天鵝絨披風內穿著招搖的金絲上衣,裝飾有珍珠母、紅寶石和黃金。高腰的緊身皮褲滑亮如黑瑪瑙。深駝色的帶毛硬皮靴踩在馬鐙的金屬扣子裏,表麵磨得發亮。阿茨翠德陡然升起一股衝動。要不是現在時機不對,他真想好好地取笑他一番。
    水汪汪的深綠色眼睛布滿了傷心的情愫,被敵人遺忘了的男人似乎流露出鬱悶的表情,伸手摸了摸自己紮手的塊狀頭發。
    四人中間,揚起了沙啞的笑聲。“嗨,奈哲,他們認不出你了,嗨,嗨。”說話的家夥,位置在最右。騎在馬上的身形和其他三人相比,顯得格外渺小。好像很怕自己摔下去似的,費勁地用兩手抱住馬脖子。那是一個外在的年齡不足十六歲的稚嫩少年。但是那股令人發寒的氣息……
    渾身的肌膚比年輕的女人還要細致滑嫩,毫無瑕疵。粉色的脖子長在枯瘦的肩膀上,懸吊著伸向前,模樣好似小雞啄米。他年紀很輕,人卻瘦削駝背,形同行動不便的老人。纖薄如線的粉色嘴巴不停磨動,吸吮著空氣的動作好像吃奶的嬰兒。此人有一頭卷曲的水紅色短發,劉海左短右長,遮住他的右眼。露出的左眼睛是薄荷綠色,瞳孔碩大,閃爍著親熱的光芒。五官還算精致,唯有鼻子是敗筆,就好像迎麵被人打過一拳,往裏麵凹陷。
    “嗨,嗨,也是啊。彼此都是新麵孔,認起來比較費勁吧?嗨。”吃力地坐在馬背上的矮小少年,似乎很喜歡在說話時停頓吞口水,尤其喜歡發出“嗨、嗨”的笑聲,有時還會搖頭晃腦,一半長一半短的劉海也跟著左右搖晃。不止阿茨翠德,連歐蕾絲塔和安摩爾都想起來了,這家夥是誰。
    “沙桀,你身上的雷壓還是一如既往地滲人啊。”歐蕾絲塔語帶挖苦,表情卻是強顏歡笑。能迷得男人全身的骨頭軟掉的美妙嗓音,此刻顯得有些發悶。
    “嗨,你們瞧,”一手扶住左臉,讓左眼露在指縫間,深情地凝視著滿臉鄙夷之色的女將軍。沙桀難掩激動,瘦小的身體在馬鞍上顫抖。“歐蕾絲塔小妹妹跟我搭話了,嗨,嗨。”他的笑容黏膩如同唾沫,目不轉睛地望著歐蕾絲塔,卻不看她的臉,視線從她深掩在裙裾裏的細白雙腿,慢慢地往上遊移,那令人極度不舒服的淫邪眼神,好像正化為一根濕答答的長舌,舔舐著她胸衣下的乳|頭。“唔啊啊,真討厭啊,每次選的宿體都那麽誘人,嗨,叫我如何忍耐得了啊。嗨。”
    這個討厭的家夥……歐蕾絲塔幾乎窒息。即使有人皮掩飾,沙桀的雷壓依然和任何時候一樣充滿了惡意。
    “太露骨了啊,你的眼神,跟條鬣狗似的饑渴。給我放尊重點。”阿茨翠德冷笑著提醒他,“不過也罷,誰讓你們的隊伍裏就沒個女人,都被關在培育室裏當母豬圈養著呢。”
    “女人……嗨,嗨,有啊,當然有啊。貨真價實的女人噢。”沙桀纖細的粉嫩喉頭一凸一凹,“但是,她哪裏比得上歐蕾絲塔小妹妹的美貌無雙呢?嗨。”
    “你在說南嗎?”一綹頭發被風吹得垂到額前,歐蕾絲塔不悅地把它卡到耳朵後,“一個不要臉的叛徒!”她切齒道。
    沙桀對歐蕾絲塔的惡語充耳不聞,一心一意地用眼神啃噬著她紅禮服下聳起的雪乳。
    “收起你的口水,沙桀。”奈哲望著矮個子同伴的目光移至正前,對敵軍中的歐蕾絲塔笑笑,“我說什麽來著,女人一旦變心,可就再也追不回來了啊。”濕漉漉的深綠眸子仿佛能滴出水、流出淚來,“歐蕾絲塔,連你都不重視我,隻顧著和沙桀敘舊,太傷我心了。”
    “少來這套,奈哲。”女將軍鼻孔微張,“你想被我多捅幾個窟窿的話,我可以滿足你。別裝得好像跟我很熟。”
    “不要急嘛,等下有的是機會捅。無論是我還是你。”銀粉色短發的男人笑得很和藹,“我記得你最享受被人蹂|躪的滋味了,不是嗎?”他的聲音非常悅耳,“可是,歐蕾絲塔,你要小心啊。”深綠的眼波撩動似水,“沒有人偶可供你使喚了,也沒時間製作新的備用品,你可千萬要當心啊。”
    歐蕾絲塔驚得臉色都變了,“你怎會知道……”這些家夥,跟蹤了我們一路?
    阿茨翠德如同一個守護著公主的騎士,擋到她身前,朝銀粉色頭發的男子擲去不屑的瞥視,“你想嚐嚐被長|槍洞穿的滋味,就盡管開口。我可以多賞你幾根。”
    “哈,阿茨翠德,我正要請教你呢。”奈哲明朗的笑容,在他臉頰上的淚痕油彩的襯托下,顯得極其古怪,“你剛才將沙桀個人的道德品質問題,和軍隊裏有無女人掛鉤在了一起,是吧?這論調總覺得隱隱有哪裏不太對啊。莫非你的意思是——”水盈盈的綠眸陡然間眯成兩道直線,射出了充滿猥褻和期待的暗光,“堂堂的歐蕾絲塔將軍,其實是任你們這群臭男人隨便輪的慰安婦?”那雙濕得出奇的瞳眸又驀地恢複到原來的尺寸,彎成笑眼。他自以為笑得和藹可親,在旁人看來卻是挑逗的淫|笑,“但願我想錯了。真要那樣,我可是會傷心喔。”
    敵軍的將士們哈哈哈地大笑起來,將沙桀“嗨,嗨,你說誰道德有問題啊”的小聲抗議完全淹沒了。如雷的笑聲時高時低,此起彼落,延續了很久都沒有結束。一輪紅暈爬上了歐蕾絲塔的脖子,逐漸蔓延至臉頰,她感覺得到。在軍中,從來隻有她騎在別人的頭上頤指氣使。部下們順著她,讓著她,其他的將軍慣著她,寵著她,也就迭讓偶爾會和她拌拌嘴,但也隻是小吵小鬧的程度,從不會涉及對方的自尊。歐蕾絲塔此前可從未蒙受過如此令人顏麵盡失的折辱。奈哲當眾將她比作隨軍的妓|女,讓她簡直想要殺人!
    還有一個人比她更生氣。青筋在阿茨翠德平整寬大的額頭的皮膚下根根暴出,怒目圓呲的將軍幾乎氣結到極點。全無血色的臉頰抽搐了三秒,卻是用力把嘴角一勾,微笑了起來。笑容裏充滿了凶狠的意味。
    “逞一時口舌之利的小人啊,趁你還能張嘴說話時,就多說兩句吧。因為我發誓我會把你打得滿地找牙,拔掉你的舌頭,再剖開你的心——”
    對於阿茨翠德的恫嚇,奈哲隻是悠然地綰起一撮頭發,夾在指尖裏把玩,笑而不語。沙桀的視線穿過阿茨翠德手臂與身體間的縫隙,依舊直勾勾地停留在歐蕾絲塔的胸部。文坎普達耳抱臂在胸前,聽他們口角。在敵方的四個將領中間,有一個人至今沉默。他叫卜朗彭,長著濃稠的橘褐色頭發、身著絢爛的緋色外套的強壯男人。
    “文坎普達耳,奈哲,沙桀,卜朗彭,”安摩爾眼眶裏兩顆滿是寒意的葡萄石,不帶一絲溫度地冷視著騎馬四人的臉,一一叫出對方的名字,“你們是正好路過這裏嗎?”
    “哎呀,這是怎麽了?”從歐蕾絲塔和阿茨翠德憤怒的臉上移開挑釁的眼神,奈哲看向銀發的將軍,對著他笑,“安摩爾,我對你的腦袋瓜子向來是很敬佩的。怎麽連你都問出這種低級的問題來了啊?”
    安摩爾不露聲色地看著他,對敵人的譏嘲不為所動,“隻來了四個將軍對吧?”
    奈哲的笑容絲毫不減,卻是答非所問,“哈,你的耐力還沒退化,依舊那麽能忍。明明心裏已經氣到不行了吧,卻還是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一絲殺氣都感覺不到。不愧是安摩爾,真有你的。”他水靈靈的綠眼睛對著麵無表情的安摩爾眨了又眨,“這要換作是我,被敵人如此嘲笑的話,一定會傷心啊。”
    “你還真是脆弱啊,奈哲。”阿茨翠德語帶嘲弄地插了一句。
    “嗨,你別打岔,”沙桀製止了阿茨翠德後,轉動著他的長脖子望著身旁的同伴,“我一直都說,安摩爾和阿迦述陛下的契合度最高,就好比內髒無條件地忠於大腦,嗨,不禁叫人懷疑他倆的關係哩。”水紅色頭發的小個子少年邪惡地笑了起來,抽搐的喉嚨咕嚕咕嚕地吞咽著口水,如粉嫩的蛆蟲在不停爬,“嗨,也許就像我王和華倫達因那樣嘞,嗨,嗨。”
    騎馬的幾人在沙桀說完後不禁互相對看,臉上都掛著似懂非懂、似笑非笑的表情。
    與他們對峙的陣營裏,有一人的麵色漸漸變得難看了。
    火藥味十足的談話進行到現在,刹耶的將軍們始終無視著阿迦述。如今突然提到了他。
    阿迦述沉頓著思緒和神情,嚴肅地審視著密密麻麻的敵軍。壓在心頭的有千萬重的怒火,卻是一句話也不說。
    他們稱他“陛下”,看似比稱呼刹耶還要尊敬。跟以前一點沒變。可是這又有什麽用?阿迦述很明了,他們此番過來的目的。
    “少說廢話。”安摩爾將眼睛眯成窄縫,危險地盯視著沙桀等人,“我方這邊有三位將軍,更有我王坐鎮,你們也敢襲擊?會不會有點自大過頭了?”
    文坎普達耳接話道,“論自大,我等可不敢當。依我拙見,也無人及得上你們的陛下。”能從他翡翠色的眼睛裏瞧出他的輕蔑,“‘禁食人令’,多麽偉大的改革。你們多久沒喝過人血,嚐過人肉了?八年?十年?十五年?我討厭算時間,對數字也不敏感,但我很是好奇,人類的食物還吃得慣嗎?”
    無數道敵視的目光倏地朝他射來,以阿茨翠德最為凶烈。文坎普達耳對此卻渾不在乎,仿佛根本沒注意。
    “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們全部都震驚了。”涼幽幽的語氣帶著顯著的刻薄,文坎普達耳續道,“曆史總是驚人的相似。你們呐,莫非是想要赴庫拉蒂德王的後塵嗎?”
    彎動僵硬的手指關節咯吱作響,安摩爾無表情的臉龐露出凶光,“我王的深謀遠慮,豈是你們這群猿猴能懂的。”
    “嗨,不要突然發火嘛。”沙桀啞聲叫了起來。他瘦骨嶙峋的手掌從裝飾著黃金花紋的繡袍的長袖子裏伸出,對著安摩爾搖晃了兩下,活像一隻雞爪。“嗨,安摩爾,你這個樣子,幾乎要讓我以為你是迭讓了啊。嗨。不過說起來,怎麽沒見著迭讓呢?嘛,算了,反正也不是多麽要緊的事。嗨,嗨,至少我不會去緬懷一個四肢發達的蠢蛋。”
    “……”安摩爾充滿顧慮的淺綠色眼眸,與沙桀淫|穢的薄荷色目光交會。塌鼻子下,沙桀細薄的粉唇扭成畸形的笑容。
    他們早就知道迭讓死了。可是,迭讓在與阿爾斐傑洛的戰鬥中敗亡,時間是在同樣被阿爾斐傑洛幹掉的“斑”死去之後……
    一絲懷疑從銀發的將軍微驚的麵龐掠過。安摩爾頭一歪,找到被擁護在人群中的王,與他短暫地互看了一眼。
    阿茨翠德沒發現安摩爾和阿迦述的對視。“哼,會不會步庫拉蒂德後塵,日後自有定論。”他厭惡地瞪著文坎普達耳,“竟然將我方的動態掌握得如此清楚。假冒了斑的奸細看來泄露了不少事情啊?”
    文坎普達耳隻是笑笑,摸摸胡子,不說話。“啊拉,已經被發現了嗎?”奈哲成竹在胸的麵部表情和眸子裏佯裝的驚訝之色看起來極不協調,“你們處決了他?還是任他死在了龍王鷹犬的手上?無論哪種結局,我都會傷心。”
    他們到底知道多少。阿茨翠德簡直給驚呆了。“刹耶到底是刹耶,一點都沒變,專幹安插內奸此等下作的事!”他呲牙咧嘴地鄙視道。
    “做自認高尚之事的結果嘛,無非就是跟卡塔特鷸蚌相爭在先,再被我軍坐收漁翁之利在後嘛。”奈哲濕濕的眼睛透著柔光,凝注著阿迦述的三位將軍,“是何等的自信讓你們認為,能與互鬥了三次大戰、結下六七百年仇怨的敵人握手言和?自以為是地覺得光憑十年沒吃過人的堅忍意誌和美好品德,就能打動卡塔特的老頑固們,得到整個龍族的原諒,也是天真啊!活該被人擺了一道。”
    “——”三人帶著被侮辱的尊嚴,冰冷地凝視著奈哲,淩厲的視線簡直能將他的身體當場射穿。
    “阿迦述陛下,”暗喻著戲弄的這一稱謂,又一次響徹在這片兩軍對壘的土地上。這回念出它的人是始終保持沉默的卜朗彭。他的嗓音特別渾厚淳樸,給人一種成熟男人的安全感。橘褐色的碎發下,細小暗淡的銀灰色眼眸正注視著敵軍間,一個黑發藍眼、青袍覆體的男子。方下巴上的嘴唇撅起淡淡的笑意,卜朗彭尊敬地向敵軍魁首致意道,“我應該沒認錯。”
    阿迦述王凝視著卜朗彭的臉,又看看在他兩旁的奈哲,文坎普達耳和沙桀,思慮了一會兒,問道,“你們四人,能回去嗎?”停頓片刻後他又說,“如果你們願意即刻收兵,不與我方為敵,那麽之前所有的明嘲暗諷,我都可以原諒,全當沒聽見。”
    卜朗彭遺憾地搖搖頭,回答得毫不猶豫,“我無權作出違反我王之命的回答。”
    奈哲頗覺有趣地把話接過來,“我等若回答‘不行’,阿迦述陛下您預備如何料理回絕了您的我們呢?”
    阿迦述王整整看了奈哲十秒。那種冰冷的沉靜和迫力,能讓對麵與之相望的四位將軍,不禁回想起他那絲毫不亞於刹耶王的恐怖實力。然而他現在的樣子……
    麵容灰敗而憔悴,額頭被細密的冷汗占據,消瘦的臉頰滿滿都是疲憊之色。阿迦述正處在最低迷的狀態,無外乎因為他剛施展了超大規模、超遠距離的“驚密之扉”,消耗了過度的精力。倘若換做平時,任何視線觸及到那雙深藍色眼眸的敵人,都會在那毫不動搖的眼神下無可遁形。不,敵人甚至都不敢直接對上他的目光。
    輕輕歎了口氣,阿迦述沒有繼續這個話題。“刹耶一直都沒舍棄羅騰堡。”
    “那是自然。”
    得到了文坎普達耳肯定的回答。但是阿迦述卻更加疑惑了。
    “……不可能。”他輕吟的聲音下意識地漏出嘴間。
    阿迦述多次差遣斥候到羅騰堡查探,反複確認過此地是被遺棄的荒堡。敵人是從什麽時候起,把目光重新放回這裏的呢?
    “您好像很疲倦。”奈哲善意地建議道,“要不然這樣,等會兩軍打起來以後,您就到一邊歇息,看我們廝殺如何啊?”
    “放肆!”阿茨翠德吼完之後壓低了聲音,不知為何,忽然失去了說話的底氣。“就憑區區四個將軍……”
    “我們也是會挑時機的呀。”奈哲和善地笑著,“換作阿迦述陛下精力充沛的全盛期,沒有我王撐腰,我們幾個哪敢來啊?”
    “嗨,要怪就怪身為將軍的你們太無能啦,竟要勞煩阿迦述陛下親自開啟‘驚密之扉’才能逃生。”沙桀蠕動著他細細的咽喉,“嗨,真是辛苦。消耗過度的阿迦述陛下已經不中用啦。嗨,不過對男人來說,隻要兩條腿中間的那玩意兒還能使就行。嗨,你們說是不是?”
    “沒有人能夠隨心所欲地揮霍力量,即使是王都不能免俗。”文坎普達耳聳一聳肩,饒有興味地撫摸著胡須。
    “乘人之危是可恥的。”卜朗彭麵帶敬重和惋惜說道。他的同伴還來不及插嘴,他便舉手製止,“但請諒解,我隻是忠於王命。”
    刹耶的將軍們接二連三地說話,就像嗡嗡叫的一群蒼蠅。
    其中有些人的話語刺激到了阿茨翠德、歐蕾絲塔和安摩爾的神經,但他們無話可說,隻能帶著仇視的目光,和這群分屬於不同陣營、彼此之間勢如水火了很多年的同族對視著。
    被衷心愛戴著自己的將軍們護在身後,阿迦述表麵不以為意,對敵人乘虛而入的卑劣行徑處之泰然,心裏卻早已經是怒火中燒。
    眼前的這四個敵方將軍,帶領著約莫是己方人數三倍的軍隊。但是在阿迦述眼裏,那隻是群顏色光鮮的小老鼠。如果是精神飽滿、狀態最佳的自己,阿迦述也許會因為這些人的愚昧而發怒。要是在以前,他隻會嘲笑這群送死的笨蛋,這群要不了多久就會全部沒命的蠢貨,嘲笑他們不稱稱自己的斤兩就擅自跑來挑釁王的權威。可是現在,阿迦述吃不準。內心始終無法平息的怒濤,是因為……
    他們對一切都了若指掌。知道他頒布了禁食人令,主張改善食譜。這不出人意料,阿迦述承認,雖然可恨,卻並不奇怪,畢竟有個假扮成斑的眼線一直潛伏。但是內奸的死,迭讓的死,卡塔特首席的兩麵三刀,雙方在比薩惡戰的過程,以及羅騰堡的花……阿迦述恍然發覺,有一張天大的網正從天而降,如黏膩的海草,從頭到腳將他籠罩進去,死死糾纏,不管他怎麽奮力掙脫都逃不了。
    敵人的話雖然不堪入耳,但有一點他們至少說對了。
    驚密之扉損耗的是開啟者的精神力。一般來說,是隻允許關押個位數的人。開啟者也不會費心去管出口連結在哪。當然也就不會對自己的精神產生負麵的影響。
    阿迦述這次不同。轉移以千為單位的軍隊,負擔是極重的。阿迦述更是不惜以自身所能承受的最大程度的精神力的消耗為代價,完善了驚密之扉的異世界與現實世界連接點不可控的弊端,以強大的意念操控,將出口局限在一個指定的地點。把部下從比薩轉移至羅騰堡,四百多英裏的距離,完全拖垮了阿迦述的精神。精神力的消耗殆盡,連帶著體能也衝破極限,如今的阿迦述,就好像剛死過一次一樣筋疲力盡,四肢疲軟,連維持筆挺的站姿都感到很勉強。在這種狀態下,能不能堅持參加戰鬥都成問題,根本不可能再開一次驚密之扉保全他的族人。他必須休息,以求恢複到戰力全盛。可他的敵人……
    他們一定早就埋伏在附近了。算準了這個時候的阿迦述已經失去了戰鬥的可能,趁他虛弱之際,率軍挺進。否則,隻憑四個將軍,對抗敵人的三個將軍和一個王,刹耶未免也太亂來了……又或許,這就是刹耶的算盤。他其實沒想過能在今天徹底消滅阿迦述的勢力。他隻是想趁火打劫!
    “刹耶——刹耶何在?!”
    阿迦述讓聲帶劇烈地振動。足以使地殼顫抖的這聲叱問,讓麇集在王身前的人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靂擊中了似的,應聲往兩旁避讓。親衛隊與三軍團的兵士們紛紛退開,以便他們的王有足夠寬的道路移步向前。但是鱗集在高處的敵軍中間,卻傳出不以為然的笑聲,猶如眺望著一隻發火的病貓,朝移駕到軍前的敵人之王投去不敬的瞥視。文坎普達耳輕捋著金黃的胡須,奈哲咧開嘴哧哧地笑著,沙桀不耐煩地用手捂著耳,卜朗彭一臉沉重地鎖眉凝視。
    深藍色的視線刻著憎惡掃視前方。那個奸猾狡詐的東西,這一回又偽裝成什麽模樣?!五彩繽紛的隊伍,漸漸變得單調沉悶,已有人陸陸續續地變身,基本都是先鋒,傳令官和普通的士兵。騎馬的四個將軍仍是人類的姿態。阿迦述尋覓了好一陣,都沒能感知到刹耶那強大得深不可測、同時又令人作嘔的雷壓氣息。刹耶沒有親自前來,他當然不必親自前來。然而阿迦述仍舊不依不饒。
    “刹耶在哪裏?”他尖銳地高吼,“叫他出來見我!”
    文坎普達耳故意把語調放慢放柔,以突顯阿迦述的暴躁和焦慮,“王說花園裏的曼珠沙華和曼陀羅華開得還不夠豔,嚷著要再去東方弄些品質更優良的種子。這會兒已經回去了。”
    這話給了安摩爾、阿茨翠德和歐蕾絲塔大大的驚詫。
    阿迦述的臉孔亦是隨之一僵。那朵花上的雷壓……他聽見奈哲和沙桀二人在笑。
    四將軍裏,唯有卜朗彭對敵人的態度最禮貌。但是他舉過頭頂的右臂,卻做出了令人最為心悸的動作——抬起的手臂堅決地用力揮落,向軍團的士兵發出進攻的信號。
    兩軍隔開的百米距離逐漸縮短了,原因來自於眾人霍然變大的軀體占去了空間。雙方都讓機械覆滿全身,靜寂無聲的綠色原野上,濃厚的灰色霧靄彌漫開來。一陣衝天的灰光淡去後,遍地都是死寂沉沉、暗無生機的鋼鐵。達斯機械獸人族,與達斯機械獸人族互相怒目以對,吼出了誓不兩立的雄叫。
    雷壓沸騰的灰色海洋裏,所有的異族都開始高飛上空,遠離南方的城鎮。每一個人的機械鉤爪都是寒光四射,彌繞著殺氣。
    幾千個達斯機械獸人族同一時間變形,掀起的劇烈風浪抽打到歐蕾絲塔的臉上,但她不想避開。耳邊傳來阿茨翠德的話聲。“又是一場惡戰。”他語音不大,卻充滿關切,“你不要衝太前。這次可沒有人偶給你替命了啊。”
    這個始終以戰鬥為樂趣的女將軍,不確定自己是否有點頭回應,隻覺得一股不常體會到的悲哀,在臨近戰鬥的前夕油然而生。
    然後,便是鳴起號角的、同族相殘的劇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