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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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厚重的花梨木門內,是嘈雜的噪音和炫麗的強光。金碧輝煌的宴會廳裏,一排排蠟燭紅光熠熠,與外界的陽光交相輝映,升起的絮絮火焰照亮了金燦燦的落地燭台,在室內折射出璀璨的光芒,猶如滿天的星辰墜落凡間。
    耳邊充斥著讓人鼓膜發疼的喧囂聲。因為這是狂歡宴,是慶賀討伐隊在比薩大獲全勝的宴會,任何破壞宴席格調的高聲喧嚷,恣意談笑,在今天都能被破例允許。大廳處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沒有一個角落是冷清而安靜的。喧鬧的交談聲在席間傳遞,使駐守在彩虹橋的杜拉斯特,甚至都產生聽見了與之相隔大半個卡塔特之遙的龍神殿宴會廳歡天喜地的笑語聲的幻覺。
    宴會的主旨是犒勞慰問從戰場凱旋而歸的十位龍術士和十名契約龍族。斬敵六百餘、己方沒有造成任何損失的威武戰績,隨著出戰人員的回歸,在短短數分鍾內就傳遍了卡塔特山。魔導團九長老聽聞了這一喜訊後,驚詫得幾乎胡子倒豎,笑得合不攏嘴。雖然依舊對用兵持謹慎的態度,但是戰前曾激烈反對的門德鬆提斯等八人,也不得不對身為領隊者的阿爾斐傑洛指揮的才能刮目相看了。慶功宴原本不打算請多餘的人,不過長老們卻認為應當讓整個卡塔特都沾沾勝利的喜氣,龍王采納了他們的建議,決定舉辦兩場。最近幾日,除阿爾斐傑洛以外的九名龍術士被邀請住在“龍之爪”,每人都有一套獨立的別墅,享受著堪比首席的待遇。第一場慶功宴的舉辦是在五天前,隻有功臣有資格出席——三名密探並不在其列。今天的這場,規格就不再局限於任務的參與者了。除了極個別堅守在特殊崗位上的人——例如孤塔守衛,彩虹橋守護者,膳房的工作者;及不便參加的人——希賽勒斯與尼克勒斯的老母親外,第二場慶功宴幾乎是將全體的龍族和守護者都請了過來,場麵直逼當年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儀式,足可與任何一位國王的加冕典禮媲美。
    六個樂師坐在高台的左側演奏樂曲,為狂歡宴增添光彩。他們都是龍族,紅發飄逸,藍發飛揚,身材苗條修長,容貌俊秀美麗。六人手持不同樂器,臉上攜帶著認真莊嚴的神色。橫笛的輕鳴,豎琴的淺唱,小號的悶音,提琴的伴奏,長蕭的低吟,圓鼓的高喝,每一件樂器都傳出它獨特的音色,共同編織了一曲抑揚頓挫的合奏。優美的音樂縈縈繞梁不止,緩緩飛升彌漫在空氣裏,堪稱天籟之曲。但是,賓客們雜亂無章、此消彼長的喧嘩聲卻將這動聽的曲調完全掩蓋了。盡管奏出的樂曲鮮有人欣賞,樂師們仍兢兢業業地保持著優美的樂聲持續回蕩。帶著些許顧影自憐的憂鬱表情,他們撥動琴弦,敲擊鼓麵,開閉音孔,已然是將外界所有的紛嚷都屏蔽在了意識外。
    幾十張圓桌陳列著的大廳座無虛席,人們舉杯時難免碰到鄰居。麵積寬敞的宴會廳變得像集市般擁擠,室溫很高,熱量不僅來自於壁爐火燭,更是從賓客們的身上持續擴散,使周遭的空氣變得窒悶溫熱,但是宴席的氛圍卻是一派熱鬧祥和。
    負責端菜的十幾位守護者扮演一日侍者,統一穿戴起黑白二色的貼身禮袍,在熙熙攘攘的大廳裏穿梭。高台上的十一張寶座早已人去位空。原本在那裏的兩位龍王和九名長老,圍坐在最靠近台階的主桌。僅次於他們的兩個並列放置的圓桌子旁,分別環繞著二十位有功之臣。龍術士與契約從者分坐兩桌,而在諸位龍術士之間,阿爾斐傑洛坐在主席的位置,能夠一眼望盡下方的席位間,龍族和守護者們的舉動。寬大的圓台麵上擺滿了各種珍饈美食,桌子中央的水晶花瓶中,插滿了剛采摘不久的紅粉白三色的嬌嫩薔薇花。平日愛好素食崇尚節儉的龍族,和憧憬著豐盛佳肴的守護者,都在今晚一同享受了一頓包括甜菜、胡桃麵包、櫻桃餡餅、蘑菇燉雞、烏鶇鳥派、草莓蛋糕、香芋派、鯽魚湯、帶血牛排和各式卡塔特傳統的小糕點及美味拌菜在內的超級豪華大餐,用產自勃艮第的紅酒暖肚潤喉。筵席的壓軸菜是一道氣勢磅礴的烤天鵝肉。膳房將一隻隻天鵝掏空,填上餡料烤熟,烤了好幾個鍾頭,直到肉質酥軟,油光發亮,再把羽毛重新插回去,放置在又大又圓的銀盤子上。侍者端到每一桌,撤走薔薇,將天鵝肉擺在中間。每個人都沉醉在芬芳的美酒和油香四溢的美食裏。
    一陣稀裏嘩啦的輕響鑽入了亞撒的耳朵。在如此吵鬧的環境,他依然敏銳地聽到了這類似珠子滾落在地的細碎聲。紅褐色的頭發直直垂下,當看清掉在地上的東西後,亞撒陡然擴張的墨綠色瞳孔立刻被惋惜的神色占滿了。
    “哎呀!哦——不不不!”
    每個龍術士都聽見了亞撒的驚呼聲,疑惑地望過來。性格安靜、甚至有些懦弱的亞撒,說話向來輕聲細語,從不提高音量,何況是那麽多人出席的場合。“怎麽了?”休利葉麵露關切地詢問坐在他身邊——此刻隻看得到屁股的男子。
    彎下腰,俯身撿起在地上滾動的琺琅,反複檢查有沒有裂痕。盡管沒發現任何損壞,但是亞撒仍舊一副很沮喪的樣子。“我的胸針壞了。”
    亞撒的羊毛衫和長褲就如他缺乏立體感的臉頰一樣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但是在左胸的位置,佩戴著的一個小裝飾物卻是工藝極佳,非常別致。銀色金屬材質做成的丁香形胸針,似乎是幾十年前流行的款式,花蕊處鑲著的五顆琺琅已有些陳舊。就在剛才,一名侍者上菜的時候沒注意周圍的狀況,一肘子撞到了亞撒的胸口,不偏不倚地將他胸針上嵌著的一顆琺琅撞得脫離了接口,掉落下來。如今,少了顆琺琅的地方多出來一個空格,使原本做工精致的胸針看起來不再完整。
    “真是抱歉……亞撒大人,我也是不小心……”侍者連忙拍著後腦勺向亞撒認錯,露出可憐兮兮的表情。
    可是亞撒仍舊一臉提不起勁的頹廢模樣,把琺琅捧在手心裏長籲短歎,眼見如此,大家都試著安慰他。“這是很貴重的東西嗎?”波德第茲眨著他柔和的青綠色眼睛問道,“每次都見你別在身上。”
    “也不是多麽名貴的寶貝啦……”被波德第茲一問不禁有些不好意思,亞撒伸手摸了摸頭,隨後,逐漸正色的表情流露出一絲懷念的微笑,“但因為是家母當年的嫁妝,對我來說,還是很有紀念意義的。我準備把這枚胸針當成我的傳家寶,如果將來能有個孩子,就傳給他。”
    麥克辛一聽這話,差點把剛喝下去的一口紅酒給噴出來。他擦了擦濕濕的胡子,咳了咳險些被嗆到的嗓子,顫抖著聲音,不可思議地朝亞撒問道,“你、你有對象了??”
    大家的興趣也都隨著麥克辛的問話被牽動起來,除了視線始終發愣似的往下看、不理會周遭的柯羅岑外,一雙雙關注的目光齊齊朝向亞撒。
    “暫時還沒有,”亞撒的臉有些紅,“不過我會盡快尋覓。等找到有緣的女子,就馬上結婚。”
    “那麽急啊?”柏倫格邊問邊咬一口餡餅上的櫻桃。坐在他右麵的阿爾斐傑洛也很好奇。
    亞撒點點頭,眼神異常堅定執著,簡直有點不像他了。“必須如此。”他說,“我的母親去年病故了,父親年事已高,恐怕也是時日無多……”
    在理解了亞撒略帶沉重的話語背後隱含的深意後,這一桌的人沉默了下來。
    亞撒1164年出生,今年剛滿四十。龍術士裏就屬阿爾斐傑洛和耶蓮娜比他歲數小。通過他的年齡推算,他的父親應該已是兩鬢斑白、風燭殘年的老人了。龍術士隨他們的契約從者,理論上能活到兩三千歲以上,壽命高出常人太多倍。總有一天,亞撒必須含淚送別撫育了自己的白發人。亞撒想讓父親在他的有生之年抱上孫子或孫女,不留遺憾地離開人世。他深沉的心意,在座的每個龍術士都感受到了。亞撒的願景,無疑引發了他們五味陳雜的沉思。
    多數龍術士的父母早已成為枯骨。其中有像休利葉那樣從小就被戰爭奪去雙親的孤兒;也有的人因年幼時表現出來的異能而被視作怪胎、孽種和災星,遭到親生父母的遺棄;有的人由於某些不能自控的客觀原因,被迫與家人分開。然而在這群命運多舛的龍術士中間,還存在著一類人。他們的家庭幸福美滿,生活和普通人沒有區別。但是為了守住龍術士的身份,這些人卻必須欺騙自己的至親,隱瞞自身不會衰老的秘密。直到年老病重的父親母親,虛弱地躺在床上,伸出枯槁斑駁的、幾乎沒肉的手,顫顫巍巍地抓住那隻永遠青春無限、光滑如初的手,囁濡著無牙的嘴,流著鹹澀的淚,執拗地討要答案的時候……即使到了親人臨終之際,這些龍術士也沒能向這個世上與自己最親最近的人袒露半句心聲。“把我也變成你那個樣子吧……!”恐懼死亡的老人甚至會如此哀求,並最終,在仍舊固守著秘密不回答的不孝子女麵前,帶著怨懟和唾棄的目光,撒手人寰。承受著、懷抱著父母一輩子的誤解,被生養自己的人怨恨,也許就是龍術士這類人獲得長壽和力量後,必須背負的代價吧。
    由亞撒引出的話題,觸發了眾人的哀思。阿爾斐傑洛借機打量四方,紫眸的餘光窺見了身旁的傑諾特那張觸手可及的左臉。沒有燒傷的左臉的表情一覽無餘,阿爾斐傑洛能從中讀出沉重的苦澀。再看看其他人,柏倫格頷首低眉,手裏捏著櫻桃杆,好像在思考著什麽。靜坐在他左側的柯羅岑依舊無反應,倒是再左麵的派斯捷這一刻的表現似乎有點異常,神思恍惚地盯著桌布的花紋,較往常相比顯得太|安靜了。
    龍術士這桌頓時靜默得如同墳地,悲傷的氣氛不像是慶功的宴會該有的。麥克辛感到了別捏,煩躁地磨磨牙,想要把沉默趕跑。於是他用粗粗的手指磨蹭著下巴的胡子,張口對亞撒說,“我們都聽到了啊,你可得趕緊弄個子孫出來,說話算話!”
    “喂,”波德第茲一邊毫不客氣地用手肘撞撞麥克辛,一邊嚴厲地朝他擠擠眼,迫使他閉嘴,然後壓低聲線,“你說話倒是注意下氣氛。”
    並未在意麥克辛蹩腳的玩笑話,亞撒取下別在衣服上的胸針,放置在手心,另一隻手依舊把脫落的琺琅捏在指尖,低頭看著它們。
    “但是你的配偶和子女可陪不了你多久。”就在這個時候,柏倫格突然毫無預警地開口,“到最後,你會孤獨地看著你鍾愛的人慢慢老去乃至死亡,被他們怨恨。”眼裏流淌的熔金仿佛一下子凝固了起來,花瓣般紅軟的嘴唇,線條也變得硬朗。從來沒有人看見過柏倫格如此嚴肅的一麵。“為了滿足一個願望,卻要製造出更多的遺憾,即使如此你也覺得無所謂嗎?”
    亞撒啞然愣在當場。孤獨,是長生者逃不開的生命基調。柏倫格的這番殘忍卻理性的話語,揭示出來的實際問題,又一次讓諸位龍術士沉默了。
    最先從失落的情緒裏掙紮出來的休利葉,像是給士氣低迷的士兵鼓勁般拍打著手,“好了好了,不要談這些事情了,就此打住!”環顧同桌的眾人,休利葉朗聲說道,“今天可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日子啊,是慶功宴。怎麽開始探討起人生哲理來了?能不能盡興一點啊?”
    一聲聲凝重的呼吸逐漸趨於緩和。不過亞撒依舊悵然若失地撫摸著亡母的遺物。
    “不如讓裁縫幫你補一下吧。”耶蓮娜向她右側鬱鬱寡歡的男子提議道。卡塔特不僅有優秀的工匠,花匠,還有裁縫。
    被耶蓮娜這麽一提醒,亞撒晦暗的臉終於亮了起來,“好主意!”於是他忙將胸針交給了仍舊站在一旁滿臉慚愧的侍者。
    這位身穿侍者服飾的守護者小心翼翼地收起損壞的胸針,朝各位龍術士大人彎了彎腰,立刻腳底抹油般地一溜煙跑向大門。
    伸長了脖子不停張望的亞撒念念不忘地關照匆匆離去的侍者要小心,麥克辛卻已經把調回的視線轉向他身旁的女性,眼珠子定定地黏著那張令人心醉的臉,“嘿,耶蓮娜,”他盡量讓這個笑容顯得自然得體,“你剛剛說話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要替亞撒補呢。”
    一股難聞的氣味從左側向耶蓮娜襲來。由於麥克辛湊得太近了,耶蓮娜聞到了他嘴裏湧出來的酸味。不是口臭,隻是酒氣,可是修剪得如一彎月牙的細眉,還是在第一時間微微地蹙了起來。耶蓮娜本能地想捂住鼻子往另一邊避去,卻被她良好的修養所阻。“我不會……”她猶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說。
    山羊胡大漢讓自己的棕紅色眼睛,直視著那雙略帶憂慮的雪青色眸仁。“你不會針線活嗎?”
    在麥克辛的迫近下,耶蓮娜稍稍挺直了背脊,頭卻低下,眼睛看著交叉疊在腿上的十指,沒有說話。在她看來,隻有妻子才會給丈夫縫補衣物或別的東西。她其實真正想表達的是:我不會給亞撒做這些事情。但是略有些傷人的這句言語,她是不可能當眾說出口的。
    垂著頭不吭一聲的耶蓮娜,羞答答的樣子十分惹人憐愛。麥克辛湊得更近,已經到了彼此氣息相聞的距離。即使耶蓮娜不搭理他,他也不舍得移開緊咬著她的視線。“嗯?怎麽不說話了?”他追著她問,語氣盡是輕佻。
    男人的靠近,通常意味著壞事將至……耶蓮娜渾身都起了雞皮疙瘩,心底噌地竄起了奪門而逃的念頭來,卻又不能真的這樣做。搭在兩腿的手指,從輕輕交握,變成了死死纏繞。互相糾葛的十指因蘚紋瑪瑙戒指凸出的硬殼,卡住了圈圈紅印。
    突然——“看,天鵝肉上來了!”隻聽見派斯捷一驚一乍地嚷了起來,“這可是今晚最美味的一道菜。快拿起你們的刀叉,多吃點!涼了可不好吃噢。”
    天鵝肉烤得又香又酥,油脂四溢,惹人嘴饞。派斯捷輕易就將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了飯局上。
    “麥克辛,來來來,特別是你。”派斯捷擺手向他招呼道,淡藍色的眸子閃著惡劣的笑瞥向他,“這道菜可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聽出這矮個子意有所指,麥克辛的臉迅速沉了下來。可是他僵在那兒想了半晌,都沒能琢磨出反擊的語句,隻得抿緊嘴巴,讓牙齒來回碾磨。
    他替我解了圍。耶蓮娜偷偷在心底舒了口氣。雪青色的眸子飛快地朝派斯捷的下巴掃去一眼,不敢將視線再往上移。停留的時間比幻影還要短促,不到半秒就移開了。自然也就不知道,派斯捷正洋溢起甜蜜的笑容,朝她致意。
    原以為總算盼到與耶蓮娜對視機會的派斯捷,臉上展露出來的紳士般的笑容,在見到耶蓮娜果決地移走視線之後,瞬時鬆垮了。本來,他對自己臨場擺好的這個笑顏的英俊度,還是頗為自信的……茄子皮一般的亂發在空中搖擺。自己的存在被心儀的女子完全無視,派斯捷即使臉皮再厚,都覺得尷尬至極,連忙做賊心虛地左顧右看。幸虧周圍沒人看見,他很篤定,大家都被桌子最中間的烤天鵝吸走了目光。
    “好吧,我也該嚐嚐天鵝肉了。”自嘲地嘀咕了兩句,派斯捷抖擻起精神,撩起袖子管,朝銀盤子上的一整隻靜態天鵝發起了衝擊。
    時光緩慢流逝,宴會進行到了高|潮部分。大家不再拘束地待在原位,開始四下遊動,串門到別桌去。龍術士們所在的第二桌排起了長龍,眾人紛紛走來,爭著搶著給首席敬酒,向他道賀。他們多數是守護者,端著架子的龍族大都坐著不動,隻是在與同族交談的間隙,朝行為舉止逐漸放縱起來的人類好奇地投去注視的目光。倒滿了酒紅色液體的杯子挨個湊到跟前。麵對此景,阿爾斐傑洛早有預料,心裏美滋滋的。即使是不勝酒力的他,今晚也必將以最落落大方的姿態迎合眾人。和迪特裏希碰杯對飲後,他感到對方的大掌摁在肩頭的重量。迪特裏希壓低聲音對他耳語,“幹得漂亮啊!這下白羅加徹底沒戲啦!”聽到這話,阿爾斐傑洛非常訝異。難道我錯怪他了?紫眸急急地瞅著迪特裏希漸漸變小的笑臉,這個胡茬拉碴的大個子竟被其他人推搡著擠到後麵去了。超過一半的守護者給首席敬了酒,阿爾斐傑洛逐一回敬,舉杯的動作從熱情洋溢到逐漸麻木。等克萊茵過來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已有些微醺,兩頰變紅,頭腦發暈。他沒怎麽聽清克萊茵詞藻華麗的大段祝酒詞,隻是彎起酸得發僵的嘴角,擠出一個自然的微笑,手裏機械性地重複著幹杯的動作。望著克萊茵優雅地緩步離去的背影,被醉意蒙上了一層水霧的紫羅蘭色眼眸閃過一道顧慮的幽光。
    大廳裏人頭攢動,群眾互相推擠。一些守護者並沒有馬上返回座位,他們停留在龍術士這桌,向其他同樣受人敬佩的功臣獻上祝賀,酒杯相碰的次數以柏倫格最多。誅殺達斯機械獸人族越多的英雄,在卡塔特就越受崇拜。大家都說,這一次的比薩之戰,柏倫格殺敵數可謂是首屈一指,勇冠整支討伐隊。麵對不斷襲來的敬酒狂潮,柏倫格始終維持著端莊和沉穩,將酒杯舉到眼睛高度,嘴裏說著漂亮的客套話,和每個前來祝酒的人愉快地碰杯。酒水的滋潤使他的唇變得更軟更紅。幾巡之後,柏倫格逐漸招架不住了,從一飲而盡變為適量地喝一小口,到後來,甚至開始把絡繹不絕的敬酒者往首席那邊趕。阿爾斐傑洛對此是又愛又恨,忙得不亦樂乎。但是在他看來,柏倫格蒼白如舊的臉色並沒有任何醉酒的跡象。
    又招待了幾個守護者後,阿爾斐傑洛終於能將屁股沾著座位上的絨布坐墊了。然而考驗卻遠未結束,與他同桌的龍術士又開始了新一輪的祝酒熱潮。阿爾斐傑洛和戰友們彼此碰杯,互敬對方。麥克辛在與波德第茲幹杯的時候甚是豪爽,酒水從麵頰直流到胡須裏,對象換了阿爾斐傑洛卻有些扭扭捏捏,故作姿態,最後兩人隻是象征性地碰了下對方的酒杯,均是一滴未沾。阿爾斐傑洛倒希望此刻所有人都學他的樣。柯羅岑滿足了他的願望。這位沉默的學者把書本攤在並攏的兩腿上,以垂落至膝蓋的桌布投下的陰影作為遮擋,不顧周圍人的嬉鬧,靜靜地閱讀。阿爾斐傑洛腳底打飄地移步到柯羅岑身前時,他沒有站起來,隨意地拿起滴酒未少的杯子,舉過頭頂,就這麽完成了他方式獨特的敬酒。最後一關是傑諾特。他們四目相對,阿爾斐傑洛印象中,這似乎是第一次。傑諾特沒有刻意地避開他燒爛的右半張臉,他用粗短的五指握住玻璃杯,稍稍勾起唇角,想展露一個笑容,可是微微見骨的下巴卻撕扯得有些過,使嘴角抽搐起來。那一道道一扯動就會出現的肉紅色裂縫,隨著笑容的拉扯浮現了出來,將他的微笑扭曲成猙獰的笑。他燒毀的右臉在燭光的照耀下,更顯醜陋可怕。阿爾斐傑洛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帶著與生俱來的笑意和傑諾特平視,互相輕碰酒杯。結束了與傑諾特的對飲後,感到兩頰發燙、大腦昏沉的阿爾斐傑洛就歪倒地癱坐下來,雙手扒著桌沿,再也不喝酒了。
    想要驅散醉意,阿爾斐傑洛嚐了點已經涼掉了的甜菜,隻覺得胃液翻攪,一陣惡心。和作戰時威風八麵的英姿判若兩人,阿爾斐傑洛精神萎靡地趴倒下來,伏在桌上片刻,又覺得這樣很失禮,勉強支起身體。紅金色的發絲沿手臂的線條優美地垂落,白皙的五指插入其中,在紅絲的細縫間半遮半掩。首席單手撐頭、閉目養神的一幕被坐在他斜對麵的休利葉看見了。深栗色頭發的男子麵露擔憂之情,向恰好經過身旁的侍者要了杯溫水。
    “喝點水醒醒酒,確保自己沒事。”
    休利葉起身靠近阿爾斐傑洛,拍了拍他的背。若不是休利葉出聲喚醒他,阿爾斐傑洛幾乎就要以單臂支額的姿勢睡著了。
    “……啊,多謝。”一麵點頭道謝一麵暈乎乎地接過水杯,阿爾斐傑洛讓幹燥發苦的舌頭緊貼杯沿,深吸了一大口水。
    把杯子遞給首席,休利葉就回原位去了。走之前,他對滿臉通紅的首席開了句玩笑,“你戰鬥那麽厲害,酒量可是有待加強啊。”
    阿爾斐傑洛卻當了真,神情迅速嚴峻起來。想想也對,會有許多場慶功宴在今後等著我。“我一直都很羨慕那些能千杯不醉的人。”他回答。
    異常吵鬧的後幾桌,傳來酒杯不斷碰擊的聲響。那裏的守護者開始比拚酒量了。阿爾斐傑洛不理解,這世上怎會有人喜歡拚酒。要拚也不該用紅酒拚呀,他埋頭想著,一絲嘲笑漏出齒間。守護者們的鬥酒愈演愈烈,已有人喝得東倒西歪,趴伏在桌上失去戰鬥力了,但更多的人卻是越喝越起勁,就好像明日卡塔特就會禁酒似的。杯底和桌麵此起彼落的撞擊聲,讓頭暈目眩的阿爾斐傑洛覺得不適,好不容易得來的一絲醒意好像又被剝奪了。他聽到了迪特裏希雄偉的聲帶發出的浩亮吼聲。他對飲酒的熱衷,仿佛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後的一頓酒宴。雖然位子離那幾桌相距較遠,阿爾斐傑洛還是覺得自己聞到了從壯漢打嗝的嘴裏散發出來的酒臭味,和被汗漬弄濕的腋窩下的穢氣。
    守護者之間玩起了掰手腕的遊戲,輸掉的人要喝掉滿滿一杯酒。圍觀者用匙子和刀叉敲打銀質盤麵,為比賽者加油助威。迪特裏希的對手被灌下了一杯又一杯。過五關斬六將之後,獲得了勝利的迪特裏希過於亢奮,竟當眾脫去鞋襪,跳上椅子,看架勢是要給大家高歌一曲。“唱歌!”輸家和其他人一道起哄,“來唱首歌!”迪特裏希已有些得意忘形,在大家的鼓動下,笑咧咧地扯開他的大嗓門準備獻醜。周圍霎時間安靜了稍許,大夥期待著迪特裏希一展歌喉。還真看不出來,這個總是頂著亂糟糟的深亞麻色頭發、嘴邊胡渣橫生、言行舉止粗枝大葉甚至粗俗魯莽的壯漢,竟有著不亞於專業歌劇家的嗓音。阿爾斐傑洛對紅楓葉劇院的歌劇表演仍記憶猶新,迪特裏希的演唱令他想起了那段無法忘懷的時光。他豪邁粗獷的歌聲和樂師們彈奏的音樂混雜在一起,產生了奇妙的組合。嘹亮、激越的鼓點和著高昂的歌聲,在宴會廳裏湧蕩。守護者們大笑著拍手,打起震耳欲聾的節拍,吸引了在座所有出席者的關注。
    迪特裏希忘我地一曲唱完,大家全都開懷大笑,熱烈地鼓掌,然後又逼著他再度獻唱。這次是一幫人跟著他一起唱和。比起龍族的樂者演奏的高雅音樂,迪特裏希唱的歌好比通俗易懂的酒館小調,曲調朗朗上口,歌詞也非常好記,大家很快就學會了。
    杯盞和酒瓶互相交錯,酩酊大醉的人越來越多,揮之不去的酒氣飄散在空中。即使如此,也不能製止有人漸漸響起的抱怨。抱怨的人,稱膳房對食物的供應雖然慷慨,飲品方麵卻極其吝嗇。這群酒鬼醉漢!阿爾斐傑洛在心底罵道。可是膳房卻聽不見首席不滿的心聲,竟真的在稍後上了葡萄酒、蜂蜜酒和麥酒,為眾人助興。
    不知是否受到了守護者的感染,與龍術士平排的、契約龍所在的第三桌,也掀起了喝酒比賽的浪潮。德文斯信心十足地和澤洛斯比酒,卻不想首輪便慘遭淘汰。麵紅耳赤的德文斯拎起孔雀藍的頭發,把頭低在桌子下幹嘔。澤洛斯頓時來了興致,野心勃勃的藍眼睛環視著圍桌而坐的族人。亞爾維斯露出與他的形象不著調的憨笑,婉拒了澤洛斯的挑戰。澤洛斯深覺不痛快,死纏著丁尼斯,兩杯酒過後,就戰勝了他。接著澤洛斯又對上烏路斯、馬西斯和高德李斯,三人均敗下陣來。一連拚倒了五人,直到遇上希賽勒斯,澤洛斯才出現敗績。置身事外的尼克勒斯在旁邊竊笑,瞅著德文斯和澤洛斯鬆鬆垮垮地醉倒在餐桌上的模樣,心裏揚起了一陣複仇的快感。亞爾維斯和丹納均滴酒不沾,從宴會開始的那一刻,兩人就頭靠著頭湊近在一起,低聲說笑。丹納單手托腮,亞爾維斯比劃著誇張的肢體動作,說著一個又一個笑話,丹納捂著肚子,笑得前仆後仰,聲音都發了抖。他們的主人雖然彼此間有著難以說清的隔閡,卻不能阻止這對火龍族男女的交往。事實上,由於耶蓮娜始終回避著派斯捷,也隻有在卡塔特並不常舉行的宴飲聚會上,亞爾維斯與丹納才能稍聚片刻。
    派斯捷坐在柯羅岑左麵——後者正聚精會神地低頭看著膝上的書——與耶蓮娜之間隻隔了休利葉和亞撒。侍者們端上更多的酒,暗紅的葡萄酒和淺琥珀色的蜂蜜酒、麥酒,多得就跟龍海裏流淌的剔透海水一樣綿綿不絕。不過派斯捷卻喝得極少。事實上整個筵席間,他都不太與人攀談,不怎麽吃菜,也基本不喝酒,而是掰著手指頭苦算接連兩場慶功宴的支出。算著算著,派斯捷覺得頭疼起來,因此半途而廢了。偷看美人總能使人心情舒暢,於是派斯捷便借由休利葉和亞撒二人的身體,卡準角度,悄悄去看隔著兩個座位的耶蓮娜。耶蓮娜盡管性子恬淡,卻是個地地道道的甜食愛好者。或許隻是種巧合,不過派斯捷卻很喜歡將她閃耀著奶油色澤的柔順長發,與她對甜食的熱衷度聯想在一起。用餐刀切下了一塊三角形狀的草莓蛋糕放在碟子上,耶蓮娜開始了享用。她一口口地把蛋糕送進嘴裏,不忍有一絲浪費似的,戀戀不舍地吸吮粘在指間的奶油。吃完草莓蛋糕,她又把期待的目光落在香芋派上。即使是吞咽最喜愛的食物時,耶蓮娜仍十分注重儀表,細嚼慢咽的姿態好似深閨千金,與她左手邊——吃得滿嘴流油、大快朵頤,好像餓了幾輩子一樣的麥克辛可謂是天差地別。看著耶蓮娜品完甜點後一臉饜足的模樣,派斯捷泛起了發自肺腑的笑意,徹底從沉悶的情緒裏解脫了出來。數日前,因她對他的逃避和漠視而催生的低落心情,好似早已經不複存在。不過派斯捷還是相當機靈地瞄了兩眼就不再多看了。在自己灼熱的目光可能被心上人發現前及時移開視線,派斯捷伸手勾住了休利葉的脖子,和他閑聊瞎扯起來。
    有些菜已經冷掉了,膳房替每桌加熱了鯽魚湯,又送上了一道新菜——酥軟多汁的羊腿。大家痛快淋漓地大吃一通,紛紛攘攘的宴會廳裏喧囂不止。侍者進進出出,捧著巨大的銀盤,將美味的羊腿端上桌麵。人們摩肩接踵,擠來擠去。醉得最厲害的那些人手握酒瓶,搖顫著身子,跳起了不堪入眼的舞蹈。熱鬧的大廳逐漸變得烏煙瘴氣起來。
    即使是地位崇高如雅麥斯或布裏斯,在今天這場為功臣們所設的宴會裏,也不得不讓道,坐在了第四桌。雅麥斯依舊身著他最常穿的黑袍。領口開到鎖骨的位置,胸前有一排暗得幾乎看不見的紐扣。一根緊束腰間、與長袍同色的帶子,突出了他肩寬胸厚腰細臀窄的倒三角身材。袍子很長,蓋住他身體的大部分區域,包括長腿,隻露出他穿著涼鞋的幾個腳趾頭;唯獨沒有袖子,兩條健壯有力、骨節粗大、青筋隆結的手臂暴露在外,是他渾身為數不多沒有被長袍包裹的部位。雖然早就讓裁縫補好了先前被尼克勒斯撕開的裂口,可是僅以常服出席如此隆重的宴會,說明他極不重視。布裏斯身披的紫色印花長袍是由高檔的天鵝絨織就而成的,對待宴席的態度和雅麥斯有著天壤之別。
    狂歡宴的氛圍活躍得過了頭,時時處在失控的邊緣。對於這一點,雅麥斯漸漸不堪忍受。低聲用龍語喃喃念叨了幾段不知所雲的詞句後,他就嗖的一下站起來,結實的膕窩猛力地帶動座椅,把它往後彈開了數米。椅腳刺耳的拖地聲驚擾了位子在他左邊、正和海龍族的卡繆斯笑談的布裏斯。布裏斯狐疑地向他投去詢問的視線,雅麥斯看見了,便聲稱要去如廁。可是他明明沒怎麽喝酒……看著他大步大步地往門口疾走的背影,布裏斯沒多在意,轉過頭繼續和卡繆斯交談,此後就再沒見到雅麥斯坐回他身旁了。一些族人也跟雅麥斯一樣,受不了雜亂喧鬧的宴會氛圍,想偷偷溜走,但是兩位龍王審視著下方的席位,沒人敢付諸行動。一個細心的侍者早已將被雅麥斯踢開的椅子挪回桌邊。布裏斯守著身畔的空位半天,都不見雅麥斯返回,心想莫非他開溜了?他倒是真的敢。幾番尋覓過後,布裏斯環視四周的海藍色眼眸,終於在一個極易被人忽略的角落,找到了倚柱而立的那抹黑袍裹體、略顯寂寥的身影。
    在刀叉碗盤的碰撞和席間的歡聲笑語中,阿爾斐傑洛似乎聽見了相距不遠的主桌,傳來了海龍王的聲音。
    “阿爾斐傑洛,尼克勒斯。”
    斑斑點點的雙掌一拍,海龍王呼喚首席和他的契約者。他的說話聲雖然不響,卻是底氣十足,可惜周圍實在太吵,除了與他同桌的老者們外,幾乎沒人注意。但是阿爾斐傑洛卻聽見了。他始終撐著頭靜坐在座位上,早已將刺激著大腦的噪音全都驅逐出境。即使大廳被人聲、歌聲、樂聲充斥著,他依然聽得很清楚。
    “這仗贏得並不輕鬆。”海龍王的視線穿過重重阻礙,與首席盛滿疑惑和醉意的紫眸相接,“經過此役,你們二人並肩戰鬥,彼此的嫌隙應該消弭了吧?”語畢之後,他又朝另一桌的尼克勒斯望去。
    被問及了與從者相處的問題……這段日子以來,他最想回避的問題。見此狀況,阿爾斐傑洛擦擦額頭的汗水,竭力穩住搖晃的軀體,緩緩起身。膝蓋撐起全身重量後的那一瞬間,仿佛天花板都在旋轉。一絲參雜著害怕的擔憂如溢出杯口的酒,牢牢占據著胸襟,而片刻之前,那裏隻有疲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阿爾斐傑洛幾乎能聽見奔騰的血液與血管壁互相摩擦的聲音。
    當海龍王這麽問道的時候,尼克勒斯正在撕麵包,沾鯽魚湯吃。此刻,他的身子瞬間僵硬,如被驚雷劈中。而在目光尋找阿爾斐傑洛或是對準海龍王之前,他先扭動脖子,茫然地看著身邊的兄長,無聲地問他,怎麽辦?
    麵朝海龍王的方向,阿爾斐傑洛幹咳兩聲,遲疑了一下後,答道,“我和尼克勒斯感情甚篤,不僅體現在戰鬥裏,私下更是關係深厚。海龍王大人會有此疑問,想必是誤信了什麽謠傳吧?”他的腦子脹痛得厲害,不知道這樣的回複能否令海龍王滿意。沒什麽,他試圖安慰自己。但是思慮一定寫在了臉上。他的表情,讓一桌相隔的尼克勒斯也跟著緊張起來。
    “但願隻是誤會。”默默地凝視著阿爾斐傑洛一會兒的海龍王如此說道後,把視線偏轉至別處。
    屋子裏站著的人極多,沒幾個人會留意他和海龍王的一問一答。隻有火龍王和九位長老聽見了,除此之外再無別人,他確信無疑。於是阿爾斐傑洛在自我安慰之中逐漸放寬心,緩緩地坐下。
    “謠言仍沒有平息。”希賽勒斯緊貼弟弟耳畔,“你和你的主人得找個機會好好談一談。”
    尼克勒斯盡管滿臉不情願,還是虛心接納了哥哥的勸告,悶著聲音嗯道。與阿爾斐傑洛重修於好的必要性不難理解。關鍵是什麽時候去做,以及對方會不會接受。尼克勒斯的心情被這些問題牽引,逐漸煩躁起來。他時而咬咬牛排,時而舀一勺魚湯喝,時而握著羊腿啃兩口,時而撕點鵝肉塞進牙縫,時而囫圇吞棗般地咽下一整個派。盡管看似吃了不少東西,心思卻沒真正放在飯局上。要找個時機,他想。而狂歡宴逐漸混亂的秩序,恰恰能提供好時機。
    終於打定了主意的尼克勒斯,朝隔壁那一桌望過去,海藍的眼睛就在這時怔住了。阿爾斐傑洛竟不在原來的位置。尼克勒斯睜大雙眼,仔細尋找那頭醒目的紅金色頭發,在一個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發現了它——阿爾斐傑洛被兩位龍王邀請到了主桌。
    恰逢門德鬆提斯內急,離座去上廁所。在海龍王的示意下,阿爾斐傑洛揀了門德鬆提斯的空位子坐下,左邊是火龍王和海龍王,右邊是特爾米修斯和奧諾馬伊斯。
    “戰爭最重要的便是知己知彼。”海龍王傾身越過火龍王,對首席說,“比薩之戰在你的指揮下,贏得很漂亮。”說到這兒,他讓滿是疙瘩、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龐,布滿親切慈愛的笑容,“今後希望你能再接再厲,爭取搜集到更多異族的情報。”
    五天前,他就這樣關照過。阿爾斐傑洛回想起上一場慶功宴臨近尾聲時,這位海龍族族長的囑托。心想著,也許海龍王並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麽高興。
    阿迦述的軍隊逃離戰場後,討伐隊最終還是沒能偵測到他們的下落,摧毀了敵人的城堡後就回去了。盡管戰績彪炳,但卻失掉了窺探敵情的線索。不要說海龍王,阿爾斐傑洛自己都對此不全然滿意。
    兩隻深陷在眼窩裏的淡紅色眸子,射出全神貫注的視線,諦視著阿爾斐傑洛。後者當然覺察到了那眼神給予的壓力。
    微微偏過頭,眼睛在劉海的縫隙間朝火龍王探過去。阿爾斐傑洛視野的餘光裏,隻見那位老者將嚴峻的表情覆滿臉頰,凝神注視著自己,卻是一直緘默不言。阿爾斐傑洛低頭接受族長的訓示,在此期間,始終都是海龍王一人在說。
    那一天的場景跳入腦中。阿爾斐傑洛不會忘記,當他領著完整的隊伍回到卡塔特,將比薩的異族一敗塗地、落荒而逃的消息帶回來時,火龍王有多麽高興。但沒過多久,他的臉色就暗淡了下來。當時,海龍王看著火龍王,似乎透析了他的心思一般也跟著陷入沉思。尤其是當柏倫格對首席指導戰鬥的能力讚不絕口、將一切都歸功於他的時候,他們臉上的憂慮似乎更濃重了。
    為什麽?阿爾斐傑洛忍不住想要張口詢問。前陣子還支持他出兵的火龍王,如今看著自己的眼神卻是那樣奇怪,和五天前一樣……就好像是提防小偷的眼神。
    首席邊猶豫,邊偷眼打量兩位龍王的表情。這時,奧諾馬伊斯溫和的話聲如一場及時雨傾灑下來,清除了氣氛的凝重。
    “卡塔特對外已是許久不曾取得過大型戰役的勝利了。”奧諾馬伊斯讓欣慰和讚許的淺笑爬滿他嚴肅堅毅的臉畔,凝視著自己的得意門生,說出的話卻是對著默默不言的兩位龍王和其餘的長老,“此戰大捷,意義非同反響。既消除了比薩的異族憂患,為民除害;又是揚我軍威,震懾各路蠢蠢欲動的敵人;還能激勵自身,重振我龍族雄風。阿爾斐傑洛,你是個英雄,因為你救了很多人。”奧諾馬伊斯看向他,“你若能一直保持不驕不躁的心態,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那將是最值得我驕傲的學生。”
    “老師……”
    能得到素來吝惜溢美之詞的奧諾馬伊斯的首肯,阿爾斐傑洛大受鼓舞。他忙不迭地起身給奧諾馬伊斯麵前半空的杯子添滿酒,以最崇敬的禮節,舉杯向老師致以敬意。
    奧諾馬伊斯也站了起來。老師與學生雙雙仰頭朝天,一幹而盡。然後,阿爾斐傑洛又把酒重新倒滿,一一向族長和其他幾位長老敬去。這時候已經顧不得頭痛腦漲,隻打算一醉方休。門德鬆提斯早已歸位,和其他的老者一樣,以說不清意味道不明情感的複雜表情,看著臉龐堆滿笑容的紅發年輕人。維持著身為龍族、身為長者的矜持和威嚴,他們分別接受了首席的敬酒。
    雅麥斯站在毗鄰宴會廳出入口的一根凸出牆麵的半圓柱子旁,脊柱隨意地倚靠著。從這裏環視,大部分人的舉止都盡收在他眼底。他打量著吵吵鬧鬧的大廳。空盤子越疊越高,桌上隻剩下殘羹剩菜,唯有美酒還在源源不斷地上來。龍族基本都在聊天,偶爾咪兩口酒,少部分人離開座位,四處逡巡,想找機會脫身,最終卻隻是在室內徘徊踟躕。守護者或鬥酒或唱歌或跳舞,已有不少人頭枕圓桌,長醉不醒。龍術士們還在細嚼慢咽,談笑風生。某個紅頭發的男人前不久還東倒西歪地半趴在桌上埋頭小睡,此刻卻被叫去了龍王那桌,振奮起精神,和諸位長者舉杯痛飲。侍者如巡邏兵一般來回走動,給視野所及的任意空酒杯添滿酒。有一個侍者注意到倚柱站立、冷眼旁觀室內一切的火龍王後裔兩手空空,恭敬地給他送來一杯葡萄酒。可是雅麥斯無心啜飲,又塞還了回去。雖然膳房提供了充足的酒飲,但是都不合雅麥斯口味。“怎麽沒有樹莓果酒啊?”他攔住另一個經過他身旁的侍者。無人敢駁這位火龍王直係後裔的麵子,侍者連忙慌慌張張地跑出去,到膳房找樹莓果酒的存貨了。可是當侍者為他奉上他想要的果酒後,雅麥斯又失去了興趣。其實他並沒有多少品酒的興致,隻是將裝滿了濃紅液體的水晶酒杯隨意地夾在兩指間,任香味揮發至空中,靠著柱子發呆。
    琴師、鼓手、笛手,小號手,以及蕭的吹奏者換了一首曲子。可是他們配合默契的演奏,在沸沸揚揚的大廳裏根本沒人聽得出來,唯獨雅麥斯例外。
    無論是席間嘁嘁喳喳的低聲議論,暴躁如雷的高聲喧喝,山呼海嘯般的加油聲,亦或是不絕如縷的音樂,雅麥斯都能聽到一些。他專注地將聽覺集中於後者。或抑或揚的樂音穿過人海的阻礙,不間斷地在空中緩緩飄蕩。盡管很輕,但是當那時而高亢、時而低回、時而文弱、時而激昂的優美韻律逐漸蔓延至耳際時,就連鬱結煩悶如死水一潭的心湖都隨之動蕩,出現了撫不平的千層漣漪。綿延回轉的笛音,琴音,鼓聲,號角聲,和簫聲,攜手編織出一段扣人心弦的樂章。婉約與豪放兼備的樂曲由遠及近地輕輕飄搖,百轉千回地在雅麥斯心間縈繞,泛溢出無盡的遐思與牽念。雅麥斯就這樣心無雜念地縱入這音符的海洋。
    還沒回到座位,阿爾斐傑洛的衣袖就被拽得出現了變形的褶皺。歪頭定神一看,拉他的人正是尼克勒斯。
    經過海龍王的盤問及火龍王的眼神攻勢,阿爾斐傑洛早已經清醒。尼克勒斯此時找他,其意圖不難猜出。
    阿爾斐傑洛聽天由命般地憑他處置。尼克勒斯見他並不抗拒,便半拉半拽地把他帶到了大廳靠後的一片相對寬敞的區域。
    “有話不妨直說。”阿爾斐傑洛有點不耐煩。
    “那好。你聽清楚了,”身旁是亂哄哄的、半醉半醒的守護者。他們手搭著手,圍成圈,扭著蛇形的舞步,在空地邊唱邊跳。尼克勒斯的主人必須屏氣凝神地去聽,才能勉強分辨他說了什麽。“你是不是把我在錫耶納偷懶的事說出去了啊?”
    阿爾斐傑洛看他一眼,否認道,“從未說過。”平淡的語氣仿佛一點也不在意從者相信與否。
    尼克勒斯鎖緊雙眉,像是在估摸這人類說謊的可能性。如果他沒說,那為何卡塔特的人都知道他倆關係惡劣?尼克勒斯想不出來還能有別的事。
    “但是蘇洛、盧奎莎都知道。”藍眼睛端詳著主人半晌。尼克勒斯讓字句湧出口中,“會是誰在亂嚼舌根呢?”
    “不會是蘇洛。絕不是他。”阿爾斐傑洛斷然說道,又補上一句,“也別信口開河誣蔑盧奎莎。”他壓低音量,“既然說到這事,我也正想問你呢。你在前段時間有單獨見過什麽人嗎?”
    “你指誰啊?”尼克勒斯叉著腰,粗聲道,“我每天見的人多了去了。”
    “守護者,或龍術士。”他將句子的重音放在末尾,誘導般地說。
    “哦,我要好好想想……”尼克勒斯嘴裏咕噥著,痛苦地皺起眉頭。焦躁和憤怒在不久後爬上了他的臉,“該死的……是白羅加。”
    阿爾斐傑洛的心間突然翻湧起一股輕率而不可遏製的怒氣。“尼克勒斯,你給我講清楚了。”
    即使被阿爾斐傑洛啞著聲音冰冷地命令道,尼克勒斯此刻也是渾然不覺。“就在那天……開完會,你去人界的那天——你前腳剛走,他後腳就來了。”尼克勒斯暴躁以犬齒咬住下唇,驚恐得連濃濃的鼻音都變了調,愈發尖細起來,“你我不和的謠言難道是白羅加傳播的?!”吼完這句,他不禁緊張地環顧四周。大夥還在唱歌跳舞,沒人聽見。然而尼克勒斯還是不安地感覺到似乎有幾道視線在向他們望過來,來自於聽覺比人類出色得多的龍族同胞。於是海龍懊悔地一拍腦門,把聲音壓低到悄悄話程度的耳語,“為什麽我沒有早點想到他啊。”
    主人與從者互相對視,四隻眼睛均透著寒意。
    雖然這頭海龍的腦子並不好使,可有些事,還得望他告知。
    “白羅加在山上待了多久?做了些什麽?”
    “龍王邀他住一晚,但我隱約記得,他並沒有入住,似乎有什麽急事,提前下山去了。在去‘龍之爪’的路上,他主動搭訕我。”
    阿爾斐傑洛神色怏怏,渾身冷顫。原來如此,他心想。這樣所有的一切都講得通了。白羅加的提前離開,費裏切的刺殺……看來尼克勒斯是把自己下界後最有可能去的地方,全都透露給了那個男人。
    忍不住把一口涼氣倒吸進肺,阿爾斐傑洛久久不語。疑竇叢生的暗殺劇,其真相徹底大白。這並不出乎他意料的答案,簡直就是醒酒的良藥。
    身前的男人始終不吭聲,看得出來他十分不悅,滿腹怒氣。尼克勒斯有些發虛,靜待了片刻後,苦惱地抓抓自己長長的卷發,悄聲問道,“該怎麽辦?”
    阿爾斐傑洛明白他擔心的是如何解決謠言的問題。“該回答的,我剛才都已經回答海龍王了。”他冷峻地說道,“讓時間見證一切。”
    尼克勒斯不知該如何應對,隻能勉強地點點頭。他聽見主人一絲起伏也沒有的話聲。
    “以後說話前先過過腦子。”
    扔下這句警告,阿爾斐傑洛就單方麵地切斷了與從者的溝通,大步離開回到座位。
    一雙帶著火星的赤紅色瞳眸,冷冷地注視著在大廳另一側交頭接耳、鬼鬼祟祟地交流著什麽的主從,從他們談話開始,到各自分開,一直全神貫注地看著。
    宴會廳處處洋溢著充滿激情和歡快的氣氛,但是雅麥斯的臉龐卻是烏雲密集。有他在的地方曆來是大眾追隨的焦點,可惜今晚的主角與他無關,今夜的慶功狂歡宴也不屬於他。換了個姿勢倚靠身後的柱子,雅麥斯表情裏的煩躁盡顯無疑。台階上,六名樂師已開始奏響第九首樂曲。清脆婉轉的音樂泠泠淙淙地在悶熱的空氣裏流淌著,讓人油然生出悵惘的心緒。不過除了沉醉於藝術中的奏者本人,曲子到底換了幾首,好聽與否,沒有人會去在乎。賓客們不是吃喝就是鬧騰,這些人莫非都是傻子、聾子嗎?竟欣賞不來如此美妙動聽的音樂。雅麥斯飲一口樹莓果酒,麵目陰鬱地將視線飛速朝四周掠過。而唯有這不受大眾關注的天籟之音,才能稍稍撫平他心煩意亂的情緒。
    在鬥酒中敗給了澤洛斯的高德李斯和馬西斯,醉得不省人事,現在好不容易酒醒了,便結伴來找這位將自身孤立在大廳一隅的火龍族男子,卻不想對方全無聊天的心情,三兩句話把他倆打發走了。雅麥斯幾乎已經是退到了門口的位置,然而周圍擁擠的程度仍舊讓他非常厭惡。任何可能會撞到他的家夥,都被那猩紅得簡直要殺人的凶戾眼神給逼走了。
    亞爾維斯整晚都在陪丹納聊天,玩笑話一句接著一句,把她逗得笑個不停。後來,丹納撇下他去找主人。亞爾維斯沒了聽眾,覺得無聊起來,目光移來移去,不安分地尋覓能給自己帶來樂子的對象。
    雅麥斯情緒低落的狀態,一直到亞爾維斯移步過來為止,才稍微發生改變。
    看似毫無目的性地晃過來,亞爾維斯帶著和雅麥斯全然相反的悠閑表情,靠到他身邊。
    “在想什麽呐?一個人躲在這兒。”
    跳過打招呼的步驟,亞爾維斯也讓背脊倚柱。而在這之前,他先輕觸了一下對方的胳膊。雅麥斯沒有抵觸,也沒有回應,目光隻在他的臉上停留了一秒,卻是褪去了凶狠,帶上了些柔和。
    盡管態度較對待高德李斯和馬西斯二人時要和善得多,但是雅麥斯仍然沒有開口的欲望。
    見他默然不語,亞爾維斯索性湊到他耳邊,嘿嘿一笑,“今天多快樂啊。別皺著眉去想煩惱的事啦。”
    雅麥斯目光深處流露出幾分鬱悶。他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的指腹夾著鼻根部,使勁擠按了兩下後,視線落在亞爾維斯身上,終於願意搭理他了。“照此趨勢下去,這場鬧劇是要持續到午夜啊。”
    “別著急,再等一兩個小時就會消停的。”亞爾維斯繃緊臉頰,想要表現得嚴肅點,可是裝了兩秒就維持不下去了。“如果你想它現在就落幕,也行啊。”他瞅著雅麥斯,露出一個更貼合他本性的微笑,“隻要你樂意。”
    雅麥斯目視前方,看著享受狂歡宴的人們,沒有一個確定的目標,因而眼色迷離。眼神更是因為蒸騰的熱氣而有些朦朧。猶豫半晌後,他語氣沉重地輕問了一句,“這裏的事什麽時候因為我樂不樂意而有所改變?”
    “幹嘛突然那麽嚴肅啊,我好不習慣。”亞爾維斯怪叫一聲,擺了擺手,“不過啊,我更不習慣你的安靜。”他不懷好意地看他一眼,“今天倒是意外得乖巧,一點也沒有要鬧事的心思。”
    雅麥斯歎口氣,喝口酒,依舊麵對著哄鬧不止的人群。“我做了那麽多,奮鬥至今,所取得的成果卻是不值一提。不過暫時保全住自身而已。”苦笑如漲潮的海水漫過他臉頰。這樣的慶典每舉辦一次,他就越發感到自己是在孤軍奮戰。“沒準哪天,好日子就突然到頭了。”
    “喂,別說得跟有人逼你跳崖似的。”伸出一隻手在麵無表情的雅麥斯臉前晃了晃,亞爾維斯並不介意他的冷漠,帶著通透的表情自顧自地笑道,“其實啊,你是感到寂寞了吧?戰鬥沒你的份。”
    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雅麥斯的神色有些迷茫。占據著眼底深處的赤色,猶如動蕩的血紅之海,不停翻湧著激烈的潮汐。
    看著同族男子的臉色變化,亞爾維斯壞壞地噘嘴笑了起來,“你得快些給自己弄個主人。到那時就能隨意地上戰場耍威風啦。”
    “我是不會有那種想法的。”雅麥斯卻回答得斬釘截鐵,眼神和語氣皆冷了一分,“即使爛死在這兒,也好過命運必須與人類分享,不再受自己掌控。”
    “別說得那麽絕對。”亞爾維斯移開了端詳他的視線,也朝人群望去,“和人類相處根本沒你想得那麽糟。”火紅色的目光,準確地在靠前的幾桌裏找到了那個紫頭發的矮子。亞爾維斯攤開雙臂,伸了個舒舒服服的懶腰,感歎道,“還挺有意思的。”
    “不,亞爾維斯。”毫無預兆地轉過頭,雅麥斯平視著與自己身高相當的同族男子,語調出奇得冷肅,“你什麽都不懂。”
    這句斷言,語氣如冰一般寒冽,氣氛在陡然間變冷了。
    對於別人的嘲諷,以亞爾維斯的性子,要麽一笑置之,要麽頂話回去,像現在這般臉色刷白、笑意全無、僵在當場的情況,是非常少見的。
    過了好半晌,亞爾維斯才緩過神。“喂……那你倒是告訴我啊。”他讓目光對上雅麥斯的側臉,急切地追問,“你到底在想什麽?要你說了我才懂。你不說我永遠也不會知道。”
    雅麥斯卻已經別過臉,不再看他了。
    說起來挺不可思議的,雖然二人的血統幾乎有著天淵之別,卻是從小玩到大的夥伴。火龍族的正統血脈始終都是直係相傳,雅麥斯不像布裏斯,有諸如許普斯和菲拉斯那樣的旁係親戚陪他玩耍。自幼以性情暴躁著稱的雅麥斯,素來都是形單影隻,同輩的火龍族人都因為他高不可攀的血統和目中無人的性格,不敢與他走得太近。唯有待人處事方麵大大咧咧、隨性率直的亞爾維斯願意親近他,經常找他玩。
    對於天性好鬥的火龍族來說,玩通常等同於打架。出身平民的亞爾維斯,家庭在卡塔特算是中等程度。吃虧於血統不如雅麥斯的先天不足,兩個人打架,無論龍形人形,亞爾維斯從來就沒贏過,戰績是全負。盡管如此,仍然阻止不了他們建立起牢靠的友誼。
    亞爾維斯隻比雅麥斯大五歲。在出生後的三百多年間,因地位的差別,他們沒有獲得相識相知的機會,對對方的印象,僅停留在互相知道有那麽一個人存在的地步。二人友誼的建立,要從亞爾維斯某次擅闖了雅麥斯的領地說起。
    當時,兩頭幼龍還遠未成年。雅麥斯從小獨立慣了,早已經和父親分開居住。抑製不住好奇心的亞爾維斯來到他獨居的山洞外,想要一窺傳說中新生代的火龍王血脈傳人那富裕豪奢的住所究竟華麗到什麽樣。盡管隻是躲在離洞口有段距離的暗處偷偷看著,並未侵入,領地意識甚強的雅麥斯還是被激怒了。張牙舞爪的洞主氣勢洶洶地衝出來,狠狠地把膽大包天的入侵者痛扁了一頓。鼻青臉腫的亞爾維斯嗚咽著逃走了,雅麥斯叉腰大笑,為自己在偷窺者麵前樹立的威信高興不已。沒想到過了幾天,傷勢初愈的亞爾維斯竟來到他的洞口大聲叫囂,聲稱要一雪前恥。雅麥斯嘲笑著不知天高地厚的挑戰者,毫無懸念地又把他打跑了。類似的事在後來又發生了多次。盡管亞爾維斯每次的結局都是被揍得哭著跑掉,但他卻絕不認輸,總是在第一時間把傷養好,便又提著拳再來登門挑戰。勇敢頑強的勁兒委實令人歎服。如是幾次之後,雅麥斯漸漸敬佩起亞爾維斯百折不撓的毅力,產生了想要了解他的興趣。時間長了,兩人互成好友,情誼日漸深厚。年紀相仿、但是地位和氣質截然迥異的兩人,能夠保持這樣的關係長達幾百年,周遭的人都甚感訝異。亞爾維斯是雅麥斯獨一無二的玩伴,和當之無愧的、最重要的朋友。
    年齡慢慢地增長,使好戰的脾性亦有所收斂,二人很少打架了。亞爾維斯與派斯捷簽訂契約、跟他到人界生活以後,他們連見麵的機會都越發稀少。曾經的親密無間早已成過往,彼此間的距離,到底還是不可避免地漸行漸遠了吧……就比如現在。
    雅麥斯一句話不說,沉默如石。亞爾維斯受不住這份冷遇,竟在內心升起了想要離開他的念頭來。這一刻的僵局,或許就是二者逐漸疏遠的關係的一種最好的印證吧。
    終於,亞爾維斯還是忍住了不辭而別的衝動。他轉過頭,重新在臉上掛起笑容。不是最常見的浮滑的笑,而是一抹苦笑。對著這個和自己地位懸殊的兒時玩伴,亞爾維斯笑了笑,自顧自地說道,“我是理解不了你的想法。”輕緩的語氣由平靜轉為辛酸,“我越來越看不清你了。”
    一雙紅眸微微一抬,雅麥斯眼神移了移。亞爾維斯略帶沉重的話語,使他覺察到自己片刻前說得有些過分了。
    “我喝醉了,別聽我剛才的胡言亂語。”放緩了聲調,雅麥斯如是說,笨拙地表達自己的歉意。
    拱起鼻子輕嗅了兩下,亞爾維斯沒在雅麥斯的身上聞到任何酒氣,有的隻是他一如往常那般的、散發著陽光|氣息的淡淡體味。
    “啊啊,騙誰呢。”亞爾維斯歪著頭,刻意避開他的目光,胸前立時感到一陣衝擊,使他悶叫出來。
    原來是雅麥斯用握拳的左手,輕輕敲擊了一下他的胸脯,動作如同兄弟間的問候。這是他能想到的最誠懇的道歉方式。
    亞爾維斯暗自驚訝,沒忍住地朝他瞟去兩眼,此時的雅麥斯目光平和,麵容寧靜,隱隱有一絲惆悵。以往的血戾之氣杳無行蹤。他以前揍自己的時候可不是這樣。
    “哎,真受不了你啊。”認輸般地歎口氣,亞爾維斯把目光重新對上雅麥斯憂愁不安的麵容。
    明明自己才是受委屈的一方吧,怎麽現在看起來,反倒是他更需要安慰。亞爾維斯更是從未想到,雅麥斯有一天竟也會需要別人的慰藉。
    於是,亞爾維斯也把手握成拳頭,捶捶雅麥斯的胸,希望他能夠打起精神來。他看見雅麥斯朝他微笑了一下。
    “開心一點!”站直的身體不再貼著長柱,清晰地傳達出亞爾維斯的離開之意。臨走前,他轉身指了指雅麥斯手裏的酒杯。“別把杯子捏碎咯。”
    雅麥斯目送亞爾維斯穿過人群,往龍術士那桌挪步而去,最終走向了他的主人——也就是那個為前後兩場的慶功宴出資讚助的男人身邊。看著亞爾維斯遠去的背影,雅麥斯強裝的笑臉終於維持不住。
    被蒙在鼓裏有時也是一種幸福。雅麥斯想著。一聲歎息,最終化為嘴畔苦澀的一笑。
    高台上的奏者仍在吹拉彈奏,專注於藝術,然而他們演繹的樂曲,卻越發聽不清楚了。
    布裏斯左邊坐著卡繆斯,右邊的雅麥斯早已人去座空。俄彼斯走了過來,挑揀雅麥斯的空位坐下。藍發藍眼的俄彼斯和布裏斯、卡繆斯一樣,皆是海龍族人。
    裙裾擦著地板揚起的輕微婆娑聲越行越近。布裏斯和族人聊得太過投入,待他聽見時,那人已在他身後站了有一會兒了。布裏斯回頭仰望,隻見一名女性正站在他跟前盯著他瞧。她不是很高,身材輕靈纖細,玲瓏有致。她容貌絕麗,笑靨明媚動人,隻要看過一眼便會終生難忘。但是她的氣質卻又清新自然,宛如海的女兒。藍發飄飄,直抵腰窩,如一泓碧藍色的海浪,絲滑柔順。這個擁有如花似月姿容的海龍族女性,視線穿過卡繆斯,穿過俄彼斯,不動一下地凝視著布裏斯,目光深情款款而又堅定決絕。上揚的嘴角兩邊始終有對稱的笑渦綻放著,然而布裏斯卻覺得,她微紅的臉頰雖泛著笑意,眼睛卻沒在笑。“布裏斯大人。”她如此喚他,聲音仿若是能蠱惑水手的海上女妖。那雙藍如碧水的眸子煥發出美輪美奐的神采,和一絲奇異的暈光。她醉了。
    布裏斯霍地站起來。二人的身高差距,使視線的角度發生了轉換。
    “瑪納,”低頭凝注著近在咫尺的藍發女子,布裏斯叫出她的名字,輕柔的聲音猶如大人哄孩子睡覺時的耳語,“你喝太多酒了。”
    “對啊。”瑪納沒有否認。她仰起頭,視線追隨男人的臉,“確實是……喝過頭了。”她的胸部起伏如海風撫動過水域留下的波浪,說話時有些微喘,“膳房供應了那麽多……我平時沒機會享用的酒,我怎麽能不開懷暢飲啊?你看,把我都喝糊塗了呢……竟忘記要給族長掌中寶心頭肉的您敬一杯啦。”她的心在胸腔裏狂跳不休,隻有她自己聽得見。“現在特來補上,希望不會太晚哦……”
    瑪納出身寒門,是個地位卑微的海龍族人,即使在平民階層裏,都屬於末流。家境雖然貧寒,但是瑪納的家庭素來以家教嚴格著稱。今日她打扮得非常體麵,穿著比發色淡些的藍色羽毛裙盛裝出席晚宴,但她表現出來的與淑女南轅北轍的儀態,卻令人不敢恭維。瑪納一臉皮笑肉不笑地瞅著布裏斯,連卡繆斯和俄彼斯都注意到她的反常,想把她勸走。但是瑪納完全無視他們,鐫刻著某種強烈的欲念的碧藍色眸底隻有海龍王的嫡係後裔一人。“布裏斯大人,不知我是否有榮幸與您喝一杯?還是說……您因為我低賤的身份,而要拒絕我呢?”
    布裏斯沒在意她話語中的譏諷,伸手去夠桌上的杯子。
    瑪納踉蹌兩步,顫巍巍的身子轉了個方向,擋在桌子前,把手中盛滿了紅葡萄酒的水晶杯往前遞。“喝我這杯。”
    見她如此堅持,布裏斯便麵目了然地點點頭,去接瑪納的酒杯,抓握到的卻是空氣。瑪納抽開酒杯,笑盈盈地看著他。在布裏斯因滿心困惑而想要啟齒前,把酒結結實實地潑向他前伸的手。
    飛濺的酒液淌滿了布裏斯的右手,化作一滴滴圓潤的紅珠,如血水汩汩流泄,沿指縫墜落而下。紫色天鵝絨袍的袖口也被弄濕了。
    “瑪納,你這是做什麽?”卡繆斯抓住她的袖子,壓著聲音問她。他有一頭及腰的長發,兩頰垂落的鬢角和背後的頭發一樣長。湛藍色的縫狀眼瞳透著微怒的火光。
    瑪納完全不把卡繆斯瞧在眼裏,用力甩開他的手,幾滴殘餘的酒灑在他身上。
    卡繆斯和俄彼斯好擔心這頭母海龍會得寸進尺,但是瑪納卻已經就此滿足。“很抱歉……我真是醉得不行了。請允許我告辭?”她衝著布裏斯微笑,笑靨如花。
    布裏斯不緊不慢地抬起檢查衣袖的視線,眸光一片平靜,剛想說什麽,突然,瑪納轉過身走開了。
    “她還是不肯原諒你啊。”俄彼斯無奈地搖搖頭,深藍的中長發隨頭部擺動,形狀奇特的、末梢分成兩節往上翹的眉毛微微皺起。
    “要不要去換身衣服?”卡繆斯找了塊幹毛巾給布裏斯遞去。
    “不要緊。”收回了凝視瑪納蹣跚而去的背影的目光,布裏斯應道,“沒往我臉上撥,我已經很欣慰了。”
    侍者不停斟酒,確保席間沒有幹涸的杯子。與此同時,撤走空盤,再上新菜。人們早已經酒足飯飽,因此這會兒端上來的就基本都是水果了。生的有葡萄,草莓,龍心果;熟的有烤蘋果,烤梨,燉熟後加鹽、再撒上胡椒的李子。剛出爐的水果在每個圓桌子上都堆得老高。
    大廳的另一頭傳來跑調的歌聲和興高采烈的叫嚷。守護者們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腕力比賽。突然一聲汙言穢語的叫罵響徹四方,守護者莫伊寧和守護者奎特爾梅為勝負大打出手,周圍霎時嘩然一片。他們弄翻了四張椅子。被打落在地的餐盤、碟子、酒壺,調羹,和盤子裏的水果、糕點四處橫飛,鮮紅的酒水流滿了石英砂地板,鑽進鑲金邊的酒紅色地毯的縫裏。龍族列席的那幾桌見此場景,不禁嫌厭地皺眉搖頭,發出噓聲。醉醺醺的守護者們卻是異常得亢奮,笑得前仰後合。看好戲的人群將雙方圍至中間,舉著羊腿號叫喝彩,看著二人在地板上翻滾,拳打腳踢地攻擊。最後迪特裏希拋灑了一杯麥酒,對著扭打成一團的莫伊寧和奎特爾梅當頭淋下,才把他們分開。趁著所有人都將注意力投向鬧事那一桌的機會,派斯捷撇過頭,正大光明地注視著耶蓮娜,隻見她好像受到了驚嚇似的把纖柔的指頭輕搭在微張的唇上,憂心忡忡地看著濕淋淋的守護者搖晃著軀體站起來。端坐在主桌的龍王和長老們個個麵帶慍容,無聲地用眼神放出嚴厲的訓斥。侍者趕緊拿著清潔工具,以最快的速度把被弄髒的地麵清理幹淨。收回視線,派斯捷吮一口紅酒,又和休利葉勾肩搭背地說笑起來。
    狂歡宴已逐漸接近尾聲,不過離真正結束恐怕還得等上一段時間。亞爾維斯走了以後,雅麥斯也是漸漸興起了離開的念頭。自己忍耐了整整一晚上不動怒不惹事,早已是仁至義盡,給足了兩位龍王麵子,他們不應該抓著他提前一時半刻退場的小過錯不放,事後找他算賬了。雅麥斯深信沒人有膽量敢把他攔下。可是布裏斯卻突然來會他。
    海龍王與火龍王的嫡係後裔,堵住了宴會廳大門口的去路。
    “怎麽,老家夥們要你來查崗了?”雅麥斯主動向布裏斯招呼道,“放心好了,我早就答應過你,今晚連碰都不會碰那男人一下。”
    “難道我就不能以個人的意願來找你喝酒了?”布裏斯沒有把雅麥斯極不友善的口氣放在心上,搖頭笑歎著,舉起手裏的紅酒。
    “省省吧。”
    雅麥斯沒有回應,布裏斯隻好自個兒啜一口酒。這頭火龍今天情緒不高,隻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瞧出來。
    他們讓沉默霸占了一會兒。
    雅麥斯突然開了口,“我是不理解,人類到底有什麽好的。”他目光帶著挑釁看了看布裏斯,“你主人離開卡塔特也有段日子了,他沒想過要回來看望你,你也沒去人界找他,不是嗎?你們之間的感情也不過如此。”
    雅麥斯的話給了布裏斯的心窩一記重擊。布裏斯沉默了,心海起起伏伏。燭光在他的藍絲間跳躍,使他的臉一半明亮,一半蒙在了陰影裏。
    等了很久,雅麥斯都沒等到回答。布裏斯雖然不還嘴,但是寒烈如朔風般的視線,卻從前額碎發的縫隙間迸射了出來。雙瞳幽幽泛著藍光,藍色筋脈在皮下騷動,憤怒已是到了臨界點。
    在布裏斯的怒容麵前,雅麥斯好像示弱一般閉上了嘴。
    說實話,他一點也不想和布裏斯鬧翻。活那麽大,他唯一不想與之交手的對象便是布裏斯。跟布裏斯打架純屬浪費光陰。雅麥斯為人好勇鬥狠不假,但他的耐心卻很有限。幾天幾夜都分不出勝負的戰鬥,雅麥斯自從嚐試過兩次後,就再也不願意奉陪第三次了。不過,雅麥斯現在會顯露出讓步的態度來,也絕不是因為害怕。他是理解了布裏斯悲憤交集的視線背後所隱含的深切感情,因此才選擇了住口。
    布裏斯也不想氣氛尷尬,半晌後,問,“你不去台上吹笛子助助興嗎?那樣的話會覺得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好過站在這兒傻等。”
    盡管雅麥斯的外表是一副孔武有餘、文采不足的鬥士形象,實際上他在音律方麵倒是略懂一二,頗有幾分造詣。說他略懂,是因為他隻會、或者說隻愛吹笛子。他有一根木雕短笛,但並非隨身攜帶之物。大多在閑來無事、夜闌人靜時——盡管卡塔特總是陽光燦爛——他才會吹上幾曲。經過“龍之巔”右半山腰的人與龍,有時會聽見高低起伏的笛聲從雅麥斯的山洞裏緩緩傳出。
    “沒帶在身邊。”雅麥斯說。他隻為紓解心中的煩愁而吹笛,從不公開表演。
    “你的心也不在這兒。”布裏斯指出這點。
    “對。”雅麥斯坦言,“要不是你阻攔我,我這會兒早就到家了。”
    “那真是對不住了啊。”
    “不過呢,”雅麥斯兩眉一挑,眼神中透著幾分興味,“我剛才可是看到了很有趣的一幕。”
    “每個人總會有一兩件麻煩事纏身的,你也不例外不是嗎?”
    布裏斯似有深意地反問了一句。雅麥斯卻是不上當,也不給布裏斯岔開話題的機會。
    “瑪納眾目睽睽之下找你的茬、給你難堪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剛剛她潑你酒至少有二十個人看到,明天就會傳遍整個卡塔特。要我說,你就算不狠狠地教訓她,也該略施懲戒一下,叫她認清楚她招惹的是誰。”
    “我是沒辦法對她那麽做的。”無可奈何地歎息了一聲,布裏斯低垂的目光凝注著杯中殘酒。眉宇間暈開一層淒愴,卻是一瞬即逝。接連兩次被雅麥斯戳中心事,布裏斯的情緒也漸漸低落了。
    雅麥斯仍然喋喋不休,“你的仁厚換來的不是她的知足,隻會繼續壯大她的膽量。你看著好了。”
    布裏斯眉梢微動,朝他虛弱地笑笑,腳底輕抬,步子往前移。
    “布裏斯。”
    雅麥斯把他給叫住了。於是他又多待了些時間。
    朝前凝望的紅眼睛,和回頭探去的藍眼睛,兩股視線碰撞在一起。
    “早晚有一天,龍族會為人龍共生計劃付出代價的吧?”周圍的人在笑,在叫,雅麥斯的話聲幾乎輕不可聞。“等卡塔特不再需要龍術士的時候——”
    始終鬱結在心底的話,終於蹦離嗓子眼,漏出唇齒。雅麥斯頓覺輕鬆,可是布裏斯卻鎖起了眉。
    “夠了。”他厲聲警告,努力不讓聲音過大。
    然而雅麥斯可不是會輕易被阻止的人。
    “族長連自己的嫡親後裔都能舍棄,何況是非親非故的凡人?”慘笑浮現在他唇角,悲痛扭曲了他的聲音。“等真的有那麽一天到來時,就看看那些被囚禁在契約樊籠裏的從者,會是什麽下場吧。”
    布裏斯的眼神遊離不定。“夠了,雅麥斯,快閉嘴。”他走回來,緊貼著他,與他目光交接,“我叫你不要再說,能聽明白嗎?”他頓了頓,再次強調道,“這事兒不許跟任何人說起。”
    我沒有,雅麥斯想,連亞爾維斯我都沒告訴。“記得那句話嗎?”他咬緊嘴唇。任何與他的豎瞳近距離相對的人,都可以看出他眼神裏的悲涼,“‘你和我不比別人特殊在哪’……”他用略帶著酸楚的嗓音啞聲說。緊握酒杯的那隻手,指關節咯吱作響。
    布裏斯不假思索地抬起空著的左手扣住雅麥斯的肩。“那我再多告訴你幾句。”他說,“誰都免不了一死。而死亡能讓生命的價值更高。完成守望的職責,等待死亡的饋禮,這是我們的宿命。沒有什麽可抱怨的。”
    不喘一口氣地說完,布裏斯調轉身子,大踏步而去,頃刻間就沒入了載歌載舞的人堆。雅麥斯用熾熱的眼神注視著他遠遠離開,兩腳杵在原地不動,忘記了不久前要早走的想法。
    侍者將裁縫修好的胸針送還給亞撒。亞撒把胸針翻了個麵,仔仔細細地再三查看,還用手指輕輕地撫摸釘回原位的琺琅。滿意地微笑後,將它重新別在了毛衣上。
    殿外的天空依舊亮如白晝。但是宴會至此已進行了數個小時,從黃昏到淩晨。阿爾斐傑洛酩酊的狀態恢複得差不多了。總體而言,以吃為主的晚宴多少有些乏味,火龍王質疑的眼神、海龍王有所保留的態度,以及尼克勒斯的愚昧,讓他既深感不安,又耿耿於懷,但是除了這些,晚宴還是有其可圈可點之處的。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雅麥斯沒來找他麻煩。阿爾斐傑洛如今一戰成名,功高蓋世,那頭逆勢而行的火龍,日後怕是再也掀不起風浪了吧。
    就在阿爾斐傑洛沾沾自喜地在心底竊笑雅麥斯的無能為力時,不知是不是看出首席的狀態有所回升,柏倫格忽然手握半杯紅酒,站起身來。
    “首席大人,在今夜的盛宴即將結束前,您可願意再同我喝一杯?”柏倫格真金一般的瞳孔閃現著誠虔的笑意。他細軟的唇紅如桌上烤熟的蘋果,膚色卻很蒼白,好像不管喝多少酒,臉也不會紅潤。“讓我們藉此歌頌您的功德,並祝願您和卡塔特的未來更燦爛輝煌,您看如何?”
    真是個馬屁精,讓他想起了克萊茵。阿爾斐傑洛經曆過被他人的甜言蜜語欺騙,同樣的錯誤他不會再犯第二次。雖然這麽想著,阿爾斐傑洛綻出的笑臉卻是無懈可擊,“這是我的榮幸。也祝願前輩您能夠事事如意。”
    二人仰頭暢飲,直到透明的杯子再無半點酒滴。阿爾斐傑洛正要坐下,但是另一個人卻在這時離開座椅,杯子向他遞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首席。”傑諾特脖子微彎,向他致意。一雙濃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兩個灰洞,“也讓我與你共飲一杯,以感謝你之於我的救命恩情。”他沒有用敬語,眼中的眸光卻微微泛著欽佩,和一絲難以覺察的感激。
    我沒聽錯吧?阿爾斐傑洛暗暗思忖。我竟然聽見傑諾特說話了?比起這男人言語間的內容,反倒是第一次聽到對方的聲音這件事,更讓阿爾斐傑洛驚奇。
    紫羅蘭色的眼眸專注地看著毀容的男子。一粟陽光透過天窗射了進來,剛好映照在他臉上。傑諾特灼傷的右臉布滿了麻點和凹坑,肌膚硬如皮革,被陽光照亮後,愈加猙獰可怖。就他嚇人的外貌而言,他的聲音卻異常好聽,就像石縫間的水滴墜入清泉時發出的聲響。隻是在酒精的作用下,略顯粗濁了些。
    呆愣了幾秒,阿爾斐傑洛這才想起自己該作出回應。這醜陋的男人似乎提到了救命之恩,但是阿爾斐傑洛完全不明白他在說什麽。
    “前輩,這話要從何說起?”
    “叫我傑諾特吧。”傑諾特鐵灰色的眼眸直直地看著首席。隱約見骨的下巴,一條條紅潤的裂縫隨他口部開合的幅度時鬆時緊,讓人好怕它們會突然斷掉。他的臉龐全無表情,仿佛生來就與嚴肅為伍,和笑容絕緣。“你也許不記得了,但我永世不忘。”他沒有多說,“幹杯。”
    “幹杯。”阿爾斐傑洛表麵笑得開懷,心裏卻很沒底。在與阿迦述的軍隊交戰時,莫非自己無意間救了他?阿爾斐傑洛沒有頭緒。他在那場戰鬥裏支援過很多人,不止傑諾特一個。
    但他不想追究,欣然接受了傑諾特的心意。水晶杯敲擊的清脆聲響了起來。
    這是他當晚飲下的最後一杯酒。時間早已過了零點,人們都累了。要不是卡塔特的夜晚終年掛著一輪虛假的太陽,此刻一定能看見月亮正爬到天空最高的位置。桌椅漸漸空蕩,群眾陸續散去了。狂野的慶功宴就此結束,美好的時光也隨之煙消雲散,在每個人的夢裏延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