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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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涼爽的空氣之中,一個穿著簡樸的男人的身影,出現在了卡塔特山脈進出口的彩虹橋。
他的手上拿著一捧紫白交加的花束,是他途經阿爾卑斯山某處原野時采摘下來的。紫紅色的高山玫瑰和素白的雪絨花的花瓣上還沾著露珠,在晨光的映襯下更顯嬌嫩。男人向杜拉斯特詢問葬禮的舉辦地,確定了前行的方向。在踏著堅實的步伐去往“龍之角”的途中,每一個看見他的守護者都主動向他靠攏過來致敬慰問,比對待首席的態度還要尊敬。
男人在許多人的簇擁和歡送下來到山腳。他站在通往祭台的小徑前,停下腳步轉過身,感謝眾人的隨同,希望他們能讓他獨自上山祭拜。守護者們尊重他的意願,漸漸散去了。但是布裏斯卻忽然從退開的人群中現身,將自己那突如其來造訪的主人攔截在了山路前。
還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喬貞就注意到了布裏斯的變化。
無論什麽時候都以冷淡的目光注視著一切的布裏斯,那雙藍水晶般的豎瞳裏,此時竟閃過一絲驚喜的神色,好像在為喬貞的出現感到高興。
上一次二人見麵,是阿爾斐傑洛受封為首席的儀式結束後。喬貞被遣回人界,布裏斯則奉海龍王之命留在卡塔特,不得跟隨。二人分隔兩地,粗算下時間,一晃眼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因此,盡管對從者的變化有點始料未及,但是布裏斯眼睛裏的欣喜,喬貞在確切地看到之後很快就理解了。
隻有兩人的山腳下,靜靜地站著十多年不曾相見的那抹身影。看著他微微滲灰的齊肩黑發,毫無生氣的嚴肅麵龐,和那一身久經滄桑的墨綠鬥篷……時間仿佛倒退回了199年前,眼前熟悉的身影喚起了布裏斯的記憶。
最初的相遇是在1017年的某一天。喬貞被密探帶到卡塔特山脈的龍神殿,接受兩位族長的麵見。布裏斯和雅麥斯也在場。就是在那樣的情況下,布裏斯見到了自己日後的主人。
那時候的喬貞全家被殺,逃亡到陌生的小鎮。艱難的新生活好不容易才走上正軌,妻子就死在了血染的產床上。喪妻之痛,奪走了喬貞生命中的最後一絲歡愉,使他徹底失去了生活的目標和活下去的勇氣。承受著家族含冤而死、愛妻難產而亡的悲楚的喬貞,想要了斷殘生,卻在酒館裏激發了龍術士的潛力,失手殺死了幾個混混。他抱著一星半點複仇的渴望,跟隨發現了他潛能的密探上山,學習殺人的本領,準備等將來出師之日,對仇家展開激烈的報複。但是那時候的布裏斯並不知道他的經曆。在布裏斯的眼裏,那個穿著破舊不堪的衣服、兩眼眸光黯淡、整個人都彌漫著一股死氣的男人盡管還有呼吸,卻根本和一具會走路的屍體無異。“那家夥居然會是龍術士的適合者?”當時的布裏斯實在是對密探會選中這樣的男人,感到非常的不可思議。而當他如此詢問身邊的雅麥斯時,原本麵對龍王的寶座茫然站立著的喬貞突然回過頭,遞去凝望的視線。那隱隱藏著複仇的欲|火的雙眸擲來的目光,沒有落在聽了這話後輕輕嗤笑起來的雅麥斯臉上,而是直直地射向了發出這一詢問的布裏斯,讓他完全地困惑了。直到現在,布裏斯仍無法忘記喬貞的那個眼神。
如今,他的衣物依然陳舊粗陋,外露的氣質依然死氣沉沉,給人的感觀就像許久以前初次見麵的時候一樣。唯一變了的是眼神。和布裏斯互相對望的藍灰色眸子裏,再無半點憤世嫉俗的目光,滿滿的都是懷念的笑意。透過那藍灰瞳孔中留下的倒影,布裏斯能夠想象,或許在自己的臉上,也有著同樣的眼神。
“有人向我通報,說你來了。我起先還有點不相信呢。”布裏斯微笑著說,“怎麽在溜上山之前也不先知會我一聲,盡做些偷偷摸摸的事?”
“不愧是海龍王大人的後裔,消息總是那麽靈通。”喬貞也在微笑,“不過你錯怪我了。就算我有心想要提前通知你,也得能見上你一麵,不是嗎?”
“多年不見,連我的名字都不會叫了?”海龍提高聲音。
“布裏斯。”喬貞輕喚,“你我的確是多年不見了。”
從者的麵容緩和了一些。“你是來祭奠亞撒的嗎?”
低頭看了看手裏的花,喬貞臉上的笑意微微變得苦澀了。自己雖然做了很長時間的首席,對一部分龍術士的印象卻很淡薄,其中就包括默默無聞的亞撒。可以說,喬貞連對方的長相都有點記不清了。但是不管怎麽說,也要親自來祭拜一下這位慘遭異族殺害的同伴,盡管雙方幾乎不認識。“就當是吧。”喬貞如此回答,眼裏全是藍發從者的身影。
因為聽出了他的話外音,布裏斯低下頭去,發出了噗嗤的輕笑。“那你應該昨天來。”
喬貞無言地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說,“你知道原因。”
布裏斯凝視著那張苦笑的麵龐,“他昨天來過了。”
喬貞臉上突然浮現出來的痛苦表情,讓布裏斯倒吸了一口涼氣。
“所以,我今天來。”低聲應答了一句後,喬貞邁開腿往山上走,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猶豫著回過身,“布裏斯,你帶我過去嗎,還是……”
望著喬貞轉過來的雙眸,凝視了片刻,布裏斯微微地歎了口氣,然後肯定地應道,“當然。跟我走吧。”
在布裏斯的帶領下,二人登上了“龍之角”山腰的祭壇。亞撒僅存的屍骨早已經隨風而去,但是空曠的祭壇中間依然擺放著各種鮮花,用以紀念他的亡魂。
將手中的花束擺在地上,喬貞默默地凝視著被各色鮮花環繞的地麵良久。那裏曾是亞撒和澤洛斯的骨骸停留過的地方。雖然喬貞沒有在昨天親臨葬禮現場,但是殘留著的亡者的氣息,他總覺得還能依稀感受到。
清風吹拂著二人的發絲和衣角。布裏斯陪他站著,直到他挪挪腳步,流露出離開的意圖,他們便按上來的路下山。喬貞一路都很安靜,仿佛全然忘記了身畔還有另一個人存在。布裏斯跟在他的身後,途中,問出了本該在見到他的第一時間就問出的問題。
“這些年你在人界是怎麽過的?”
喬貞前一秒看著地上凸出的石子的視線,移到了快步走到自己身側的從者臉上。“你真想知道?”
“告訴我。”
得到布裏斯堅持的態度,喬貞好像很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說,“我在巴黎住了段時間。做任務積攢的閑錢還有一大筆,正常的生活開銷不成問題。”
“沒有找份工作?”
“找工作?饒了我吧。除了殺人,我還能做什麽?”喬貞自嘲地笑了起來,“都是被卡塔特慣出來的,我早就習慣飯來張口的生活啦。”他苦笑的聲音宛如腳底與石路地麵擦出的摩挲聲,“事實上,我租了間房子,就在塞納河畔。每天睡到下午,在對麵的酒館解決晚飯。喝著酒,吃著肉,和地痞流氓胡聊瞎扯,批判政局,屁股往長凳上一坐就超過午夜。偶爾賭賭小錢,逛逛妓院,日子過得還挺滋潤。”
“你是認真的嗎?”布裏斯伸手重重地按住他的肩頭。
“你指哪個?”
“所有的,”布裏斯突然有些結巴起來。他稍微用了點力氣,掰過他的肩膀,讓他看著自己,“……以及找妓|女。”
對於布裏斯在提到妓|女這個詞時候的糾結的表情,喬貞覺得很有意思,挑起眉毛看著他,“我都是付錢的。”他回答得很誠實,“隻要客人的荷包足夠鼓,她們就會爭先恐後地寬衣解帶。”
一個人的影子毫無理由地撞開了布裏斯的大腦。他忽然想到阿爾斐傑洛。那個搶奪了喬貞的位置、將他趕下山的男人,經常和一個叫做迪特裏希的守護者結伴到人界作樂。他們在欲望的海洋裏盡情地馳騁,隻因他們內心空虛,沒有追求。可喬貞他是不同的……對此布裏斯始終深信不疑。“我不理解,你明明……”他下意識地看了看垂在喬貞鎖骨下方的傷口處、半掩在襯衣底下的銀色吊墜。看起來已經相當老舊的墜子上的光澤,似乎比先前更黯淡了。
“不然要怎樣?再找個妻子結婚,生個畸形兒?”
喬貞惆悵的話語裏,透著令人感傷的情愫。然而布裏斯卻在聽了他的話之後,露出了不快的表情。
“整夜在破爛的酒館裏借酒澆愁,抱怨命運殘酷的醉鬼懶漢,不是我認識的喬貞。”布裏斯看著這個將自我放逐的男人的眼睛,搖頭說道。
“殘酷的不是命運,是時間啊。”他的主人略顯沉痛地接口道,隨即露出了一個比哭更難看的笑,“真正的喬貞,在他32歲那年就死了。”
布裏斯好像很討厭喬貞說出這種否定自身的話語,也很反感他總是帶著一股自厭的悲觀情緒看待一切,因而眉頭緊緊地皺著。但是對於這番自暴自棄的言論的反駁,布裏斯卻連半個字都開不了口。
名為喬貞的男人所有的生存動力,都隨著那場瓢潑的大雨消逝殆盡了。盡管守護弱者的信念為他延續了近二百年的生命,但是這個男人的本質,不過是一具心髒還在跳動的殘骸罷了。而當卡塔特都不再收容他了以後,他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還能找到安身立命的去處嗎?
“讓我幫你。”布裏斯的語氣鄭重得宛如誓約,“你沒法留在卡塔特,我就向族長請示,跟你去人界。”
喬貞卻笑著搖了搖頭,回應布裏斯的決意。
“拜托了,布裏斯。在我享受酒和女人的時候,我不希望總有個人露出一副說教的嘴臉對著我啊。即便那人是你。”
布裏斯聽完,兩眉緊皺起來,步子趕超到喬貞身前,對他投去嚴厲的瞥視,眼角因怒其不爭而不斷地翕動。
“你就打算這麽一直過下去,直到死嗎?”
“你覺得悲哀的事,在別人眼裏或許是另一回事呢。”迎麵對著布裏斯憤怒的臉龐,喬貞盡可能讓表情變得親和,“我不會老死,不會輕易生病,羨慕我的人在這個世界多得數都數不過來。為什麽要為我煩惱?”他試圖用繞圈子的說話方式安撫從者,“我再問問你,以你作為龍族的嗅覺,你有在我的身上聞到任何酒氣嗎?”
布裏斯盯著他,眼珠子一轉不轉,隻是轉動了兩下脖子。
“看,所以還不算太糟,不是嗎?我不會喝得爛醉如泥,也不會沒日沒夜地撲在酒徒的賭桌上和妓|女的胸懷裏。我懂得控製。或許自製力是我唯一值得誇耀的東西吧。”
耳中盡是這個男人用一臉正直的表情說出來的歪理,布裏斯隻能無奈地把視線探向了路邊一團茂密盛開的野花叢。不過接下來傳到耳邊的話聲,似乎稍微認真了一點。
“早知道我目前的生活狀態會讓你如此耿耿於懷,我就不應該對你說實話的。”
“你試試看。”布裏斯麵色凝重地直視著他,以半威脅的口吻說道,“你膽敢對我撒謊,我保證會讓你後悔。”
喬貞聞言,眯著眼睛笑起來,“對此我毫不懷疑。”他的唇角噙著一絲懷念的笑意,“對於你差點把我打死的那段經曆,我可是記憶猶新啊。”
“那次是你自己找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布裏斯不再阻擋他的路,身子往一邊讓了讓。
“好吧,我承認。”看著腳下崎嶇的道路,喬貞用有些低沉的聲音,發出令人揪心的感慨,“我和你有著諸多共同的記憶。你是少數願意善待我、包容我,接納我的人,我也願意為你敞開心扉的大門,將我的心事毫無隱瞞地對你和盤托出。可即使如此,布裏斯,你依然幫不了我。”他用流暢的語速和堅定的眼神阻止布裏斯打斷自己,“你應該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是人類,而你是龍族。我們終究是不同的。”
驚訝地對身邊的男子投以凝視的目光,布裏斯穩住內心的動搖。在一段時間裏,他就像戴著麵具一樣麵無表情地走著。雖然被這些話引入了深思,不過布裏斯似乎很快就從煩悶的思緒中跳了出來,接受了喬貞的說法。
“這樣的話也是沒辦法了。”
“是啊。還真是無可奈何呢。”
喬貞爽朗地歎氣道,話聲裏沒有半點惋惜之意。今後的路還很長,但是腳下的山道卻即將到達盡頭。
走在逶迤曲折的小道上的二人快到龍山底部時,布裏斯警覺地發現有一個自己不想見到的男人,好像在等待著他們似的站在那裏。
穿著灰白的麂皮絨長袍的阿爾斐傑洛,麵朝喬貞和布裏斯轉過身來。他至少在半分鍾前就聽到了他們的腳步聲。不過真正促使他回頭的,卻是那股久違的、逐漸靠近的魔力氣息。
“抱歉,能向您借用幾分鍾嗎?我有事要找喬貞大人。”
在卡塔特從來隻接受他人頂禮膜拜的現任首席,以無比恭敬的神情和口吻麵對布裏斯。布裏斯卻把臉冷冷撇開,不願將視線逗留在他的身上。阿爾斐傑洛詢問的眼神於是轉向了喬貞。
喬貞靜靜地頷首示意布裏斯暫避片刻。他身邊的海龍王後裔隻能獨自攥緊了拳,默默走開。
“借一步說話。”
在阿爾斐傑洛的請求下,卡塔特的兩任首席來到了一個頂部纏繞著紫藤花的長廊涼亭,在那裏進行重要的交談。
微風挾著春天般的暖意拂過身畔,將濃鬱的花香送入鼻中。不同品種的花在卡塔特不分季節,可以同時盛開,永遠不會凋謝。翠綠的藤蔓錯落有致地糾纏著象牙白的廊柱,高高的亭子上方,一串串沉甸甸的紫色花朵如瀑布般密密匝匝地往下傾瀉,幾乎要碰觸到二人的頭頂,讓人恍如身處於一片高貴典雅的紫色海洋。然而,周圍美不勝收的景致對喬貞的吸引力,卻遠不如將他領到此處的那個紅金色頭發的男子。
在透著芳香的風中,喬貞的皮膚感觸著植物的香氣,和身邊的那團氣息。不用費心刺探,那股磅礴的魔力便如同層出不窮的海浪般無止境地朝外擴散著,衝擊著喬貞的感官,使他不禁感歎道,“奧諾馬伊斯將你訓練得很出色。”
阿爾斐傑洛一聽,眼眶因驚訝而怔大,“您這話何意?”但他的心底卻是另一番想法。在我通過最後的試煉、被授予龍術士資格後,你才離開卡塔特。他想。當時你就該知道我有這般實力。而這些年我的成長,也與奧諾馬伊斯無關。更大的原因在於我本就是塊值得精心雕琢的璞玉。
不知喬貞是否了解阿爾斐傑洛的內心活動。他凝視著這個將過去曾屬於自己的首席寶座據為己有的男人,語氣中沒有一絲一毫玩笑的意味,“你的存在,讓所有庸俗之輩都不禁自慚形穢。”
聽到了嗎,修齊布蘭卡?你推崇的對象是如何評價我的。盡管這麽想著,阿爾斐傑洛卻流露出不敢當的表情,以無比仰慕而又謙遜的口吻說道,“在戰火紛飛的修羅場上建下彪悍戰功的您,才是令我等無可企及的存在。”
“那都是些過眼雲煙,不值一提。”喬貞極其淡然地搖了搖頭,注視著地麵的藍灰色眼睛,眸中的眼神是一片不帶半點成就感的虛無,“戰功也好,借此取得的榮耀也好,我從來就沒有真正在意過。”
這就是個毫無進取心的男人。幾番你來我往的對話,已經讓阿爾斐傑洛完全確定了這點。既然如此,困擾著自己多年的謎團也就沒必要再去證實了。喬貞與異族交戰的次數遠遠高過其他龍術士,卻沒有給卡塔特帶來任何撇開殺敵數以外的實質貢獻,既然連他本人都不把過往的戰鬥放在心上,他在情報方麵的零貢獻也就沒什麽奇怪了。
不過,還有別的事必須確認。阿爾斐傑洛依然麵不改色,“盡管您視名利為糞土,但我仍希望您能同我分享經驗。”
“也是啊。你找我的目的肯定不是為了閑聊。直說吧。”
點了點頭的阿爾斐傑洛不再繞彎子,直奔主題,“龍術士被分配任務都是以密探偵查作為前提的,對吧?”
“將龍術士誤打誤撞自己發現的個例拋開,大多數任務都是由密探負責第一手偵測,再上報給卡塔特讓龍王發落的。你說得沒錯。”談話省略了一切寒暄和應酬的步驟,喬貞明快地回答了阿爾斐傑洛的問題。
龍族的密探,是實力跨度為第二、第三、第四等級的術士。他們在前方偵查敵情時,若遭遇的異族實力弱小,一般都會直接處決掉。解決不了的那部分就將消息回報給卡塔特,交由龍術士處理。了解到這最基本的情況,阿爾斐傑洛就能展開他的猜測了。
“單獨或群體寄宿在人類家中的異族,行蹤被查到後不改換棲身地也不奇怪。但如果是在外流動的異族,從密探回卡塔特稟報再到龍術士出發,少說也過去好幾天了,為什麽往往還能有所斬獲呢?這問題始終讓我很困擾。您有沒有從以往的經驗中發現任何規律或可疑處?”
喬貞微怔了一下,“我接的任務太多,記不住每一樁。”
“您是卡塔特的棟梁,挑的重擔最多,誰都無法比擬。”阿爾斐傑洛先笑著誇講了他一番,隨即用嚴謹的語調說道,“但是從我有限的幾次任務中,我看出了疑點。行蹤暴露的異族遭到龍術士的追殺,此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即使我們能對其進行製裁,卻不能逼迫他們不逃命吧?當生命受到威脅時,四處逃竄可是生物求生的本能啊。”
“他們當然會逃。沒理由自縛手腳任我們屠戮。你從白羅加手中接管的錫耶納任務,全城的異族不都逃往比薩了?”
“我想這才是特例。以往的任務成功率實在太高,讓我不得不產生懷疑。異族本應在密探向卡塔特回稟而龍術士還沒追到的這段時間就溜之大吉,可那些家夥……就好像是故意等在被發現的地方讓我們殺一樣。”
阿爾斐傑洛的說法,狠狠地衝擊著喬貞以往相信的、從不懷疑的一切,讓這個馳騁戰場殺敵無數的男人陷入了沉重的思考。
“密探也並非總是單獨行動,有人報信就必有人監視跟蹤。”喬貞好像在極力否認著什麽似的說道。
“不排除您提出的這個可能。但是據我所知,單獨行動的密探仍然占半數以上的比例。”
聽了阿爾斐傑洛信心十足的判斷,喬貞先是安靜地背靠長廊的柱子,而後又心事重重地抱起了胳膊,眼裏有極深的陰影,“我想你應該有結論了吧。”
首席的紫眸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結論先放在一邊,我還有其他發現。”
科雷斯波將亞撒和澤洛斯的部分屍骨送回卡塔特的當天,阿爾斐傑洛在龍王的準許下,曾對他進行了較為細致的盤問。這個魔力氣息薄弱到連阿爾斐傑洛都幾乎感應不出來的第四等級的密探,由於被迫見識了達斯機械獸人族最黑暗最邪惡的一麵而受到相當大的刺激,在回答的過程中,精神始終處於極不穩定的狀態。因此,阿爾斐傑洛隻是在科雷斯波的嘴中問出了一些零星的殘片。但就是在這些蛛絲馬跡中,他獲得了寶貴的、足以將自己的猜測進一步證實的信息。
阿爾斐傑洛始終都認為,科雷斯波是解開這盤迷局的鑰匙。他不僅作為異族向卡塔特宣戰的遞話者,極其幸運地活了下來,還在九年前參與過一次非常特殊的任務。那個時候,極有可能是阿迦述軍的殘部流亡在非洲的消息,就是由科雷斯波捎回來的。如果不是龍王將那項任務交給了實力平平的休利葉,一定還能深挖出不少異族的秘密。
撇開內心的不快,阿爾斐傑洛冷靜地說道,“負責剿滅個位數異族的亞撒,在出征的途中遭到突然增援的敵人的埋伏,被蹂|躪而死,這樣的事前輩您應該也有所耳聞吧?”他沒等喬貞作出表示,就繼續說,“如果敵人連龍術士都殺得了,那麽區區一個密探又為何能幸免於難?”
“籍由亞撒的死,傳遞開戰的信號,他們需要有人做這件事。”
“從表麵看確實如此。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考慮……”
這件任務,在阿爾斐傑洛看來真的很不尋常。原本在死亡名單上的異族,都是些沒什麽實力的小角色,數量也不多,否則任務也不會落在亞撒——這個龍術士中間最弱魔力儲備擁有者的男人頭上。然而一旦追上那些既弱小又稀少的異族,就立刻有強援出手,扭轉了亞撒原本穩操勝券的局麵,就好像是被那些異族牽著鼻子走似的。落入敵軍包圍圈的亞撒寡不敵眾,最終和從者雙雙慘死。如果這不是巧合,那隻能說是敵人的一種刻意安排。看來在異族的勢力中,有人急於調整策略,決定向龍術士開刀了。
“亞撒在一件難度係數不高的普通任務裏遭到圍攻。據跟隨他的密探說,帶頭的兩個家夥,實力符合將軍的級別。這與最先偵查到的情況嚴重不符。如果將恰好有一支異族部隊活躍在戰場附近的這一解釋排除掉——”
阿爾斐傑洛後麵的話幾乎要呼之欲出,意識到其中危險的喬貞不禁站直了身體,神色忽然變得極度嚴峻。
“也就是說,敵人故意設了個圈套?”
“正是如此。亞撒便是死於敵人陷阱下的第一個犧牲者。”
聽到阿爾斐傑洛用冰冷而清澈的聲音作出的回答,喬貞不禁渾身打顫,但是他仍然竭力地穩住動蕩的情緒,壓低聲音問道,“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
“我們被算計了。”阿爾斐傑洛就像是一台沒感情的機械,語氣平平地說道,“以往您和其他前輩們包括我完成的任務,很大程度上被敵人操控著。”
喬貞聞言瞠目結舌,過了很久才續上話,“倘若事實真如你所言,為何之前從沒有人質疑過?”
這要問你啊,為什麽你偏偏想不到呢?阿爾斐傑洛幾乎想衝他發笑。但是首席的身份所應具備的素養不允許他不能這麽做。“並不全是這樣的套路。被暗箱操作的任務也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吧。”帶著些許暗嘲的意味,阿爾斐傑洛失聲笑道,“我還能說什麽呢,他們偽裝得很好。那些狡詐的食人鬼,向來善於欺騙和隱藏。”
喬貞眉頭不皺一下地注視著對方帶有冷笑含義的紫色瞳孔,“你有證據嗎?”
“抱歉。這是目前我唯一拿不出手的東西。”
“你通過一步步的誘導,把我帶入這危險的想法中,卻提供不出任何真憑實據?”
“我相信自己的直覺。”回想起某張令人厭惡的麵容,阿爾斐傑洛警惕地斷言道,“寄生蟲就潛伏在我們中間。”
喬貞眯緊了他藍灰色的眼眸,以疑問的口氣說道,“在你心底一定有確切的人名了吧。”
這回,阿爾斐傑洛僅是點點頭,不說話了。
喬貞不禁向對方投去懷疑的目光,但是阿爾斐傑洛的臉龐卻平靜至極,似乎並不打算再多說什麽而和他對視著。最初懇求布裏斯給他們獨處機會時的殷勤表情消失了。英俊的紅發男子如今的沉默足可說明一切。
很難想象,像阿爾斐傑洛這樣心比天高的男人,會全然信任被他奪走了首席的桂冠、堪稱龍術士最高實力擁有者的另一個男人,將自己參透的一切源源本本地告知於他。
說到底,眼前的這位用淡然的表情注視著自己的繼任者,還是對自己有所保留的。但是經由他的嘴傳達出來的訊息,依然讓喬貞感到不可思議。就算那些都隻是缺乏證據的臆想,還是給喬貞的心帶來了極大的震動。
喬貞不會知道的是,阿爾斐傑洛之所以對自己的態度不完全坦誠的原因,和他原本打算傾訴的對象是蘇洛而非喬貞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遺憾的是,阿爾斐傑洛沒有在昨天得到太多和蘇洛長談的機會。而對象換作喬貞,他是不可能百分百吐露的。
盡管彼此間敏感特殊的身份,注定了他們不可能無話不談,但是阿爾斐傑洛想要表達的意思,其實已經相當清楚了。
“龍王知道嗎?”喬貞好像忽然泄氣了一般,始終保持緊張的語調鬆懈下來。
“我也是不久前才將這些事串聯起來。雖然有著很強烈的預感,不過說到底,也隻是很片麵的個人臆斷罷了。我想先聽聽您的看法再做打算。”
“雖然還隻是在猜測階段,不過呈報給龍王是必須的。”注視著首席的雙眼,喬貞嚴肅而麻利地說道,“就算日後有事實證明你的猜測錯誤,也是日後的事。至少現在必須給兩位族長一個警示。不過,此事也不宜大肆聲張。對其他人還是不要透露太多,以免打草驚蛇。”
阿爾斐傑洛再次展露殷勤的微笑,“真不愧是前輩,能作出如此周到的考慮。”他頓了頓,等待喬貞的反應。但見對方始終沉默,他便接著說道,“其實我也正有此意。不如您和我一起去龍神殿走一趟,向龍王匯報吧?”
“這是不行的。”忽然變得消沉起來的目光,移開了凝視著的那張可與日月爭輝的美貌容顏,轉而望向了垂落在身旁明麗優雅的紫藤花。喬貞用有些低沉的語氣回絕了阿爾斐傑洛的請求。
“有什麽難處嗎?”阿爾斐傑洛歪了一下頭,眼神從側麵窺伺他的表情。
“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來雖然唐突,但不管怎麽說也算待了一會兒了,也不見龍王傳喚我呀。”喬貞特意用比較輕鬆的語氣進行說明,來掩蓋內心的情感,“更不要說我已經十幾年沒做過任務了……”
聽起來,似乎從阿爾斐傑洛本人做上了首席以後,這個解甲歸田的男人就不再受龍王重用了。“不公平。”阿爾斐傑洛麵露哀容,帶著點責備的口氣說道,心裏卻很複雜,既想偷笑又不免對他有點同情,“他們何必要這樣對您?”
“想必他們認為,稀疏的星光再多再亮,也襯不上獨霸天際的太陽吧。”
喬貞的手伸了過來,在阿爾斐傑洛的肩上給予了一個重量適當的按壓,臉上盡量露出鼓勵他的笑意。
“榮耀,勝利,尊重,任你采擷。阿爾斐傑洛,很高興能有今日和你密談的機會。你一定會大有作為。至於我嘛……接受被遺忘的命運是我的本分。”
雖然用好像很莊重的表情,對紅發的晚輩說著祝福的言語,但是喬貞那明顯缺乏熱情的眼神卻暴露了他心不在焉的狀態。阿爾斐傑洛理解了那個眼神的含義。他沒有興趣再談。他要離開這個涼亭,離開這片龍族的棲息地。
擁有這種空虛到極致的眼神的男人,即使他曾經功勳卓著、實力超群拔類,如今也已經對自己毫無威脅,是個根本稱不上敵人也不必防範的家夥吧……這樣的感慨隻在心中一閃而過,阿爾斐傑洛像是等待著告別的那一刻,眼睛直直地凝視著喬貞的臉。
“既然談完了,就容許我先走一步吧。我還欠布裏斯一個道別。”
嘴角帶著一絲倦懶的笑意轉身離開的喬貞,其身姿由於衣飾的破舊而略顯頹廢,這樣的背影在阿爾斐傑洛的視線裏越來越小。
直到喬貞完全背對自己的這一刻,阿爾斐傑洛才終於能夠肆無忌憚地用眼神觀察他,掃遍他的全身。這個實力被奉為至高無上的男人,有史以來最厲害的龍術士,如今看來也隻是泯然於眾人罷了。十多年沒有領到一項任務,他的錢夠用嗎?能確保他在人界豐衣足食,享受幾無盡頭的人生嗎?當他在孤寒的深夜回想起昔日輝煌時刻的時候,會怨恨身在卡塔特享盡榮華的我嗎?
深藏意蘊的紫羅蘭色瞳孔的目光,久久地停留於逐漸消失在視野裏的那道孤獨的背影。臉上的表情透著感慨的意味,不知道是在可憐失勢者的悲哀處境,還是為自己確保了永久的穩固地位而高興著,兩股截然相反的念頭在阿爾斐傑洛的心裏交鋒。
首席是一個時代的象征,是所有龍術士中的最強者,有著其餘龍術士望塵莫及的至高地位,擔負在肩的責任自然也更重。阿爾斐傑洛堅信,自己一定會做得比喬貞更好,也比他更適合這個位子。
仿佛化身為紫藤花開的涼亭的一部分,阿爾斐傑洛毫不動彈地佇立在原地,麵朝喬貞離去的方向看著。不知過了多久,他深有感觸地歎口氣,堅定了決心後,將認真起來的視線移向了坐落在遙遠的卡塔特主峰之上、隻要稍加抬頭便能清楚地眺望到的那座高聳入雲的宮殿……
突來的一陣劇痛,切斷了阿爾斐傑洛此刻所有的念想。左手小指頭好像燒了起來一般地劇痛不止,連稍稍彎曲一下都覺得無比痛苦,很快又變得毫無知覺,完全麻痹住了。而他的後背似乎也隨著痛意的產生僵硬起來。
“這種感覺,難道是……?”微微弓著背依靠在紫花與綠葉交織而成的象牙白色柱子的邊緣,阿爾斐傑洛朝劇烈疼痛起來的小拇指投去檢查的目光,“竟然在這個時候?”
小指的根部從外麵看起來沒有任何損傷,好似皮膚被灼傷一般的痛楚也慢慢地消散了,但是那股借由痛意傳來的警示,卻非常真實。
會觸動埋在手指裏的機關的情況隻有一種,然而事情的起因和由此引發的結果卻是多種多樣的。分不清現在到底是哪一種原因和結果的阿爾斐傑洛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而在驚訝之前,首先感到的是焦躁感。畢竟,自己為這一刻的到來已經等待了太久太久。
“哈哈哈……”
阿爾斐傑洛低沉地笑著。苦苦守候多年終於等來了一絲能見到成果的希望,胸腔內狂湧的焦躁感沒過一會兒又被由此衍生而出的一陣暗喜完全替代了。阿爾斐傑洛的內心無比欣悅,俯視的眼神牢牢地盯著因痛意繃直的小指,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按住它。
“終於要收網了。那條惺惺作態的大魚——”
溢出喉嚨的話聲裏按捺著難以掩飾的狂喜。比起將剛才和喬貞研究的疑點稟告給兩位龍王,如今還有更優先要處理的事務在前方等待著自己。
……
猶如雷點般颯颯作響的噪音由遠及近地襲向耳畔,緊接著一陣颶風朝身上撞了過來。
好像是感受到了這異常躁動的聲響絕不是簡單的風聲,杜拉斯特疑惑地轉過了腦袋。“首席大人?您怎麽……”
站在身前的這個俊朗無比的男人,毫無疑問是啟動了“幻影”高速奔跑模式,朝彩虹橋直衝而來的現任首席。杜拉斯特幾乎天天都可以和他碰麵。然而為什麽,在看到那張露出淡淡微笑的臉龐時,內心卻湧出了一絲不安?
“您要過橋嗎?”這位深棕色短發的守護者用有點戒備的眼神審度著首席,手指放在腰部閃著銀光的佩劍柄上,“可是沒有族長的命令,恕我無法……”
正要向阿爾斐傑洛解釋自身的難處、表明自己不能放行的態度的杜拉斯特,沉穩的話聲突兀地暫止了。
阿爾斐傑洛的眼神深邃得仿佛暴雨前波詭雲譎的天空。眼睛深處怒放著的紫羅蘭,似乎在周圍不知何故漸漸升起的一陣奇異黑光的渲染下,顏色變深了些。
杜拉斯特的注意力無法自拔地陷進了那抹詭異的黑色光芒裏……
在卡塔特是不能使用任何空間係技能的。龍王設立的結界,令再強大的異能力者都不可能在結界範圍內自由傳送。既然唯一的辦法便是通過彩虹橋出入,那麽負責守橋的杜拉斯特就無疑是個障礙了。
距離一年一度的“假期”還有不到兩個月。然而事情緊急,阿爾斐傑洛可等不了那麽久。隻要搞定杜拉斯特,即使自己離開一時半刻,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隻要在別人發現前盡快趕回來就是了。
似乎是掉進了一場被強罐進腦中的夢境,杜拉斯特保持單手搭住劍柄的姿勢,僵硬地站在橋上一步也不動。他睜大的眼睛在好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眨動一下。當他眼皮的酸脹度幾乎要突破極限的時候,他似乎終於清醒了,開始急促地喘息起來。彩虹橋的守護者怔怔地扭過頭,望著蔓延在橋下的廣大雲海。曾與自己四目相望的紅發首席的身影,無論自己眨了多少下眼睛確認,都再也看不見,就好像從未出現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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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裏泛灰的長袍迎風招展,麵料依稀有些肮髒。阿爾斐傑洛意氣風發地重新站在彩虹橋時,發現杜拉斯特用充滿忌憚和顧慮的眼神迎接自己。阿爾斐傑洛以驚訝的目光回視著他,好像他的存在很不合常理。這位常年駐守在此橋的守護者,他的住所有別於他的同僚們,不在“龍之腹”,而在“龍之頸”山麓的一間獨立居舍。會作出如此的安排是方便他能在任何時刻比旁人更快趕到他的值勤地點。在卡塔特生活多年的阿爾斐傑洛,早已經摸準了杜拉斯特的作息規律,知道他每晚都會在十點回住處安歇。那麽現在,他在超過十點的這個時候依然逗留在彩虹橋遲遲不走、好像專門在等自己回來的行為就很奇怪了。
果不其然,杜拉斯特帶來了兩位龍王大人的急召。將內心的懷疑和納悶擱置一邊,阿爾斐傑洛立刻動身,抄了條最快的路去龍神殿。彌漫在龍山龍海之間的氣氛有點詭異,一些還沒睡覺的守護者對快步穿梭在山路的首席指指點點,嘴裏唧唧咕咕的不知道在議論些什麽。他們投過來的眼神暗含著深刻的意蘊,讓阿爾斐傑洛心中疑惑叢生。龍王知道了?沒可能的。自己不惜用了三次“空間轉移”,將離開的時間控製在一天以內。唯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杜拉斯特也已經被迷了魂,遺忘了自己強行下橋的事。他是絕不會出賣自己的。
今晚在龍神殿門口值夜班的兩位守護者,迪特裏希站在左麵。聽到鞋底敲擊台階響起的急促腳步聲,亞麻色頭發的壯漢轉過頭來,迎上首席問詢的視線。
“兩位大人在召喚我嗎?”
“是啊,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了。”
阿爾斐傑洛心裏一涼,“都那麽晚了,到底有什麽急事,非要現在……”
“別跟我墨跡,”迪特裏希打斷他,“他們找你找了大半天,早就氣得七竅生煙了。還是把想要解釋的話留著進去說吧。”他用勸誡的口氣告訴首席,“不過別指望編一個好借口就能蒙混過關。隻有實話才管用。”
錯愕地看著迪特裏希異常嚴肅的臉,阿爾斐傑洛的心好像沉入了一個深淵。
被發現了嗎?被龍王發現我不守規矩,私自下山了嗎?可是我明明已經將杜拉斯特……
紕漏究竟出在誰的身上?阿爾斐傑洛在放慢腳步走進議事大廳之前,腦中不停地思考。最先跳入腦海裏的莫過於守護者。雖然守護者每天都要侍奉首席用膳,但其實他們送飯時阿爾斐傑洛不在屋子裏的情況也是非常多見。幾乎每個卡塔特山的居民都知道阿爾斐傑洛比起窩在“龍之巔”的首席居所,更喜歡到“龍之腹”的訓練場找人切磋,經常一待就是一天,甚至會忘記要回去用餐。所以,送午飯和晚飯的守護者應該不會因為沒看見自己就認定他下山去了。阿爾斐傑洛走之前還特意打聽過今天侍候自己的是哪些守護者,了解下來後非常放心,知道那兩個並不是管不住舌頭的家夥……可就是這樣,自己偷偷下界的事,龍王還是知道了。到底漏洞出在什麽地方呢?阿爾斐傑洛冥思苦想了一番,依然沒有頭緒。殿內的光亮越來越盛。他一邊穿過長廊一邊說服自己穩住情緒。還是先不要想太多,自己嚇唬自己了。接下來就看龍王是怎麽說的……
等他走進大殿,發覺寶座上的火龍王和海龍王的神情時,僥幸的心理瞬間蕩然無存。兩位老者臉上的神態異常冷肅,仿佛是爆發前夕的火山,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空氣裏飄散的怒氣。
還沒等阿爾斐傑洛擺出謙卑的姿態行禮,海龍王就質問道,“阿爾斐傑洛,身為首席的你,應該很清楚你必須隨時守護在卡塔特,確保我族的安危吧?”
“首席的職責我一刻都不敢忘。”
海龍王並不滿意阿爾斐傑洛帶著沉重和表情所做的回答。“既然如此,為何要擅自離開?”
還是沒能逃過他們的眼睛。阿爾斐傑洛由於最後的一絲僥幸被打破,無力地垂下了頭。
“上午你和喬貞談話結束後就消失了蹤影一直到剛才。”火龍王高喝的回音在空曠的議事廳裏旋轉,無論是語調還是神情,都要比海龍王咄咄逼人得多,“不在卡塔特的這段時間,你去了哪裏?”
“我去布雷西亞探望德隆並給予他適當的治療。他的胃病近幾年一直反複發作,我很擔心他的病情再這樣惡化下去,會有生命危險。”
謊言說得近似真話,語調和情緒沒有任何起伏,阿爾斐傑洛很滿意自己的狀態。但是在他平靜而流利地說完後,火龍王卻露出了更加不滿的表情。
“德隆,當然,當然是他。”嘶啞著聲音反複念叨的火龍王,眯起由於憤怒而變得混濁起來的淺紅色尖瞳瞪著阿爾斐傑洛,“在錫耶納和比薩他都跟著你。我記得你曾經在我的麵前點名要他協助你。你跟他走得那麽近,也難怪你會為了他而明知故犯地擅離職守了!”
阿爾斐傑洛麵對火龍王的高聲責備,不禁顯露出狼狽的神色,內心為自己尋找的這個借口懊惱不已。族長最反感底下的人暗中建立私交,如此重要的事自己怎麽就忘了?
坦白的機會稍縱即逝。火龍王的斷喝阻止了在他眼裏企圖申辯的首席。“你騙取德隆信任的手段,也給我們解釋一下吧!”
“手段?”阿爾斐傑洛有些喪氣地搖著頭,“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哼,還裝什麽!“火龍王聲色俱厲地說道,“德隆的大腦早已被檢測出有中過黑魔法的跡象,而且還是不可醫治的深度催眠。黑魔力已經腐化了他的大腦長達十二年,算時間剛好是你帶著他奔赴比薩之戰!難道你要說你對此一無所知,和這件事半點關係都沒有嗎?”
這一刻,阿爾斐傑洛仿佛聽見了體內血管爆裂的聲音,被完全超乎自己預料的事態徹底震住了。好像有一雙手蒙住了他的口鼻,剝奪了他的呼吸,以往巧言善辯的紅發男子此刻竟然無話可說。從來就沒想過會有這種事。阿爾斐傑洛這時候才知道,原來龍王一直都會對不但要與異族打交道、還要和龍術士接觸的密探們的身體狀況進行檢查,確保他們沒有被人操控……
“即使是黑魔法水準出神入化的你也不可能做到天衣無縫的程度,在施法後完全不留下任何痕跡。除了德隆,同樣深受催眠術傷害的還有和德隆一起參與過比薩任務的培爾特!以禁斷的催眠黑魔法侵蝕密探的大腦,妄圖借此操控他們,這樣惡劣的事難道是能被允許的嗎?!”火龍王的手用力往下一拍,扶手發出了慘叫,“你真以為自己可以瞞天過海?”
阿爾斐傑洛始終低著頭,對於火龍王狗血淋頭的怒罵,他隻能咬緊牙關默默地忍受著。
“這十二年間也不見你有任何悔過之念主動向我們坦白,現在更是背著我們擅自離開卡塔特私會密探,接二連三地犯下不可饒恕的錯誤!”火龍王繼續大聲責問著連一句辯白都說不出來的首席,“你就這樣迫切地想要和那些密探交朋友嗎?說,你到底有何居心?”
前一刻還充滿了不服和倔強的眼神,徹底渙散成了害怕和恐懼……再這樣下去,難保不會被扣上謀反的帽子。阿爾斐傑洛與生俱來的美貌頓時扭曲起來,臉頰慘無人色。
在怒氣衝衝的火龍王和一臉不滿的海龍王眼裏,背脊始終挺直的首席突然間彎下腰,雙膝與地麵重重地碰撞。
“……兩位族長大人,我確實有錯在身,但是請你們無論如何也不要懷疑我對卡塔特的忠心。”
在強權的壓迫下,幾乎是以癱倒的動作跪在地上的阿爾斐傑洛,英俊的臉龐由於悲痛而扭曲,雙肩劇烈地顫抖著,這似乎意味著他在為自己以前做過的錯事切齒悔恨。
審視著因為羞恥而失態的阿爾斐傑洛狼狽的模樣,海龍王用比火龍王稍微緩和但同樣不容人反駁質疑的尖銳語氣說道:
“你的忠心,我們自然看在眼裏,所以才給了你連喬貞都不曾有過的待遇。可是看看你是怎麽回報我們的?你又什麽時候真正反省過自己的錯誤,進而有所收斂?藐視身為首席的自己理應恪守的準則,為了收買心腹不惜用上了禁忌的黑魔法,行事如此不計後果。你利用假期到人界做些了什麽,我看也不是簡單的享樂吧!阿爾斐傑洛,你讓我們太失望了。”
海龍王淺藍色的瞳眸裏原本就很細長的眼黑,由於憤怒,變得愈加尖利如針。他以苛責的目光凝視著匍匐在地上的男子,眼神裏隱隱有些無奈的意味。其實在過去,對密探使用催眠手段的龍術士又何止阿爾斐傑洛一個。如果真要細究,真正清白的人恐怕也是屈指可數吧。就連為人忠厚老實的喬貞都曾經犯下過這樣的錯誤。但是與為了追查仇家而催眠監視自己的密探、延長在人界逗留時間的喬貞相比,隻是單純的以勾結密探為目的而濫用黑魔法的阿爾斐傑洛的行為,則更讓人無法原諒。
當然,龍王也不能光憑一己之見就治阿爾斐傑洛的罪。盡管他涉嫌催眠德隆和培爾特,但是當年出征比薩的龍術士有那麽多,根本沒有十足的證據表明這件事就是阿爾斐傑洛所為。一旦阿爾斐傑洛拚死抵賴,哪怕獨斷專行的龍王強製給他定罪,也很難使眾人信服。所以,隻要不承認就可以了。
但是那樣一來,反而對阿爾斐傑洛更加不利。懷疑的種子已經埋下,間隙已經生成,阿爾斐傑洛即便真的無辜,他在龍王心目中的印象,也必定會大不如前。同理,既然他們不可能完全消除對自己的懷疑,那麽現在再作辯解也隻是枉費口舌,沒有一點必要。阿爾斐傑洛骨子裏的驕傲,也不容許他為了求得別人的原諒而低頭解釋。他根本就不屑於為自己開脫。
而若要追究起讓始終壓抑著不滿的兩位龍王徹底爆發的導|火|索,則是阿爾斐傑洛這一次妄圖以黑魔法修改守護者杜拉斯特的記憶、以便自己能自由進出卡塔特的惡劣行徑。這項過錯是毫不存疑的。
可是從憤怒的程度來說,比起因失望而怒不可遏的龍王,阿爾斐傑洛反倒更勝一籌,甚至到了惱羞成怒的地步。他天生驕傲自負的性格,使他對自己原本隱瞞得很好的秘密竟然早就被人獲悉這一點難以做到釋懷,不僅如此,他們還好像是在施舍自己、給自己麵子似的故意不在第一時間戳穿。現在阿爾斐傑洛內心的憤怒,簡直已經達到了令人恐怖的程度。
並不是以自己的意誌俯麵跪在地上的紅發男人,一雙怒火滔滔的雙眸死死不動地盯著地板,凶光盡顯的眼神恨不得在鋪著紅毯的大理石上射出洞來。無數的想法靈光乍現般地來來去去,劇烈地衝擊著他的大腦,無論如何也想要為自己的落網找出合理的解釋。
關鍵的人物還是杜拉斯特。在龍王羅列的黑魔法受害者名單中,這個男人被忽略了。誰都知道,往返卡塔特與人界必經彩虹橋,作為守橋者的杜拉斯特明顯應該是被重點照看的對象。既然有了德隆和培爾特的例子作為警告,難道早已經看穿一切的龍王就沒有對杜拉斯特的大腦進行檢查嗎?如果他們沒做,那麽此事被查出來也隻是時間問題;如果已經做了,又為何從頭到尾都不見他們提及?
“不替自己辯解兩句嗎,還是準備俯首認罪?”火龍王用好像對待工具、傀儡一般的眼神,冷酷無情地看著屈膝跪地的阿爾斐傑洛,“充其量隻不過是一個人類而已。不管怎麽說你隻是受了我族的庇護才得以苟活至今。沒有我們龍族對你的提攜,你什麽都不是。你所謂的榮譽和成就,全都是拜我族所賜。竟然狂妄到藐視我們定下的法則、恣意妄為的地步,你未免也太不自量力了!”
“——”
凝視著地板的紫色雙眸,渙散的視線瞬時凝聚起來。阿爾斐傑洛將低垂的頭緩緩抬起,目光平穩地朝遙遙在上的台階探去,直到他看清火龍王的眼神。
和當時一模一樣的、提防家賊般的眼神。最早接觸這眼神正是在那一年、作為指揮者的自己帶隊從比薩全員無恙地回到卡塔特的時候。憶起往事,阿爾斐傑洛的臉頰泛起了蒼白的微笑……他們那時候就知道了。他想。德隆、培爾特等密探跟隨龍術士們回來的那時候他們就知道了。但是他們卻隱忍不發整整十二年。難怪火龍王當時會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
阿爾斐傑洛不辯解也不推諉地跪在那裏,看似願意將一切的罪過都承擔起來。對於火龍王的痛罵,他也沒有任何表示,依然沉默著。
“阿爾斐傑洛,你應該知錯了吧?”海龍王的聲音在大殿裏響了起來,“數次挑戰龍族製定的規矩,按個人的意誌率性而為,作出讓我等大失所望的事,使自己的名譽蒙羞。盡管如此,你仍然是我們非常重視的人才,為我族作出了傑出的貢獻。我們不會放棄你,也很願意給你重獲榮耀的機會,但首先,要讓我們看到你有痛改前非的覺悟和行動。而在那之前,你必須接受處罰。”海龍王以不溫不火的口吻,向跪地等候裁決的首席進行嚴肅的宣判,“有功則賞,有過必罰。從今日起,收回你使用假期的特權,其他待遇照舊。這段時間你就不要出門了。”
一句話,就能左右他的命運。既能將他捧上天,也能讓他狠狠地跌到地裏。
阿爾斐傑洛自始至終都沉默著。這時候的他根本已無暇顧及自己暴露的原因到底是什麽。不過,上午和喬貞探討的有關任務疑點的線索,就在海龍王宣判聲落下的那一刻,徹底熄滅了訴說的意念。就好像賭氣般的,將自己掌握的情報咽進了肚子裏。阿爾斐傑洛用平靜到可怕的眼神,看著那兩個隻需努努嘴就能將自己的權利輕易剝奪的長者,無言地接受了他們加注給自己的相當於禁足的懲罰。
長時間的沉默之後,無聲地凝視著彼此的人中間,終於有一方忍受不住了。火龍王突然煩躁地拍了拍扶手,揮袖驅趕失寵的首席。
阿爾斐傑洛緩慢地起身。才跪了這麽一會兒,兩腿就已經發麻到失去了知覺。胸腔裏的那顆心更是冷得好像不屬於自己。他不清楚自己有沒有在退下前行禮,隻覺得腦子一片空茫,什麽也感受不到。他的視線垂下,盯住大理石地板的紋路慢慢往前移,那是他很長一段時間裏一直看著的東西。他拖著雙腳往殿外走,仿佛花了好多年。聖潔的光從穹頂的彩窗投照下來,映白了他的紅發,卻連一絲溫暖都給不了。
一位守護者和他擦身而過,徑直奔向了大廳內,好像有急事要匯報給龍王,因而步履急切,連向首席鞠躬施禮都忘記了。
麻木地邁著腳步繼續往神殿外麵走,恍惚間,阿爾斐傑洛隻聽到失蹤這個詞,和培爾特、席多這兩個人名。之後,他就什麽也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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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善良的女仆為他端來牛奶,杯口蒸騰出白霧般的熱氣。他喝了,甜美的味道在喉中流轉,隨後就不省人事。
昏沉沉的大腦始終沒有蘇醒的跡象,刺激著腦膜和頭皮的噪聲卻越來越響,令人焦躁難耐。鞭子猛力抽打後背,腿腳粗暴地踢踹肉體,還有男人粗聲的吆喝與怒斥,所有的苦難都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裏。
現在,也有人給他送來了熱牛奶,以及更多別的東西。“首席大人。”從暗處響起一個帶著禮貌的輕柔男聲。
他聽出這是克萊茵的聲音,卻不知道對方是什麽時候進來的。
床上的那團東西全無反應。“首席大人。”克萊茵又叫道,語音加重了一些,“該吃早餐了。”
阿爾斐傑洛呻|吟著睜開眼睛,眼前卻不見任何人的影子,隻有濃濃一片的黑暗。
床單亂作一團,皺褶遍布。用力夾著它們的腳趾,已經發麻到沒有了知覺。
“要我扶您起來用膳嗎,大人?”
這個曾受到過阿爾斐傑洛催眠黑魔法盤問的男人,雖然用他的實際言行證明了他和白羅加並無勾結,阿爾斐傑洛卻依然無法信任他。
“放到桌子上。”他輕聲說。即使隔著裹覆全身的被褥,他也能嗅到牛奶的香氣。“你可以出去了。”
恭敬的守護者按阿爾斐傑洛的吩咐照做了。他將餐盤就近放在了床頭櫃上,而不是客廳的餐桌,以便悶頭大睡的首席一起床就能享用。阿爾斐傑洛卻沒有領下克萊茵的這份好意,一直側躺在床上,沒有一點要起身進餐的意向。
克萊茵離開後沒幾分鍾,一陣重拳砸在了門上。這一次來的人可不像克萊茵那樣有禮貌,不僅沒打一聲招呼就推門進入,直衝臥房,還大力掀開了蓋住阿爾斐傑洛全身的被褥。
失去了庇護後,大麵積的陽光瞬間如洪水般湧了進來。早已經習慣黑暗的阿爾斐傑洛的眼睛,一時間有些不適應刺眼的強光照射,痛苦地緊閉起來。紅金色的睫毛猶如兩瓣合攏在一起的楓葉,輕微地顫抖。
“喂,起床了!”
床邊站著一個屬於尼克勒斯的高大身影。他的鼻音在頭腦混沌的阿爾斐傑洛聽來有些發悶。
將充當遮蔽物的被子掀到一邊之後,尼克勒斯看到了他。他就像個躺在母體子宮裏的嬰兒,蜷縮著手腳,悶在封閉的房室,看起來那樣的脆弱無助。一直到尼克勒斯推了他的肩膀,他才終於舍得動一下,從雙臂抱膝的側臥姿勢慢慢坐了起來。
睡姿一整夜沒換,阿爾斐傑洛渾身的骨頭又酸又痛。他撐起僵硬的身子靠住床背,腦袋歪斜地枕在上麵,微微張開的嘴巴呼出較為紊亂的氣息,眼睛從垂到前額的紛亂發絲的間隙裏斜睨著尼克勒斯。
曾經橫行在戰場上的霸氣早已經無跡可尋。無論是他無力垂落的肩膀,還是失魂落魄的眼神,和平日裏的那個英姿勃發的首席形象相差甚遠,根本看不出一點點英勇和自信的痕跡。現在的阿爾斐傑洛就仿佛一個失去了靈魂的軀殼,傾斜著坐在那裏看著前來探望自己的從者。看到他這副喪家狗般落寞頹廢的樣子,尼克勒斯很不滿意地皺起了眉。
“你昨天幹嘛去了?”
“連你也要管我。”
阿爾斐傑洛用好似醉鬼一般的微熏的眼神看著逼問自己的從者。眼眸深處的不信任感和敵意被尼克勒斯捕捉到了。
“現在就我們兩個,你該對我說實話。”
“照我說,你也該走,就像克萊茵。”阿爾斐傑洛的語氣有點厭煩。
“你怎麽像全身長了刺似的。”尼克勒斯輕聲咒罵。
“以後再說。等我想談的時候再說。”阿爾斐傑洛的態度稍稍讓步。眼中的紫光閃爍不明。至少現在,他無法麵對尼克勒斯。
“這可不侯你的心情,總不能讓我白跑一趟。”尼克勒斯全身溢滿了幾欲爆發的怒氣,向前走了一步,“要談就今天談。現在,馬上!”他高大壯碩的身形給白鵝絨的四柱床投下了一大片陽光無法穿透的陰影,將阿爾斐傑洛的身體團團裹住。
自己的從者向來很沒耐心,這個特點和他曾經擁戴過的對象雅麥斯真是像極了。阿爾斐傑洛猶豫了一下,終於將自己的猜測說出口,“你出賣了我。”暗啞的聲音有點發狠。
他的話讓尼克勒斯的大腦停止工作了三秒。“你睡糊塗了吧?”
怒吼的海龍,聽到主人在床上冷笑。
“能感受到我的氣息的人隻有你。”
尼克勒斯好像吃東西噎住了一樣頓時啞然。愣愣地瞪大藍眸對著阿爾斐傑洛,看了他好一陣子,尼克勒斯才總算擺脫失語的狀態,調動起語言功能。
“你該不會懷疑是我告訴龍王你不在的吧?就因為我是你的契約者?”覺得對方的斷言十分可笑的尼克勒斯失聲笑了起來,“我腦子壞了才會這麽做。”
“你的腦子就沒好過。”
阿爾斐傑洛毫不客氣地出言諷刺,差點讓尼克勒斯憤怒地當場離去。但是一想到就這麽走了太對不起自己此番過來的決心,尼克勒斯還是忍住了鬱結在心底的怒火。不管怎樣也不能白來。而且就他的性格來說,他也非常討厭別人拿他沒做過的事冤枉自己。因此,澄清是必須的。
“這麽告訴你吧,與你契約相連的我,的確是唯一能感應到你去處的人。但我沒有那樣做的動機。”他把雙臂抱在胸前,盡可能用平和的語氣對床上的男人說,“如果是在戰場上失聯,那我會找你的。可我又不是先知,預料到你昨天會溜出去。你告訴我,我幹嘛要費心感知你的氣息在哪兒呢?”
尼克勒斯臉不紅心不跳地說著在他看來很有道理的話。不過,他並沒有撒謊。昨晚早早就睡去的他,直到不久前醒來才知道阿爾斐傑洛出事了。他在兩個悄聲議論的族人嘴裏聽了個概況,才發現事情早就傳得沸沸揚揚。雖然對身為阿爾斐傑洛從者的自己竟然最後一個知道的窘況有點慚愧,但是一聽說這件事,他就飛也似的往主人這邊趕了。不過說起來,龍王在阿爾斐傑洛外出期間沒有詢問尼克勒斯也是挺不可思議的。看來他們是想測試阿爾斐傑洛究竟要過多久才會有所醒悟、自己回來吧。
或許是在心裏認同了尼克勒斯的說法,阿爾斐傑洛敵視他的目光漸漸柔和了下來,警惕地自問一句,“那會是誰?”
“某個多嘴的守護者唄。”床頭櫃上的水果糕點看起來秀色可餐,尼克勒斯隨意地在床沿坐下,拿起一塊糕點啃了起來。
“不可能。”阿爾斐傑洛極快地否認。
“話別說得太滿。”嘴裏塞滿食物的海龍說道,“你雖然搞定了杜拉斯特,但是在下橋的時候,難保不會有其他的守護者看見你。”
阿爾斐傑洛眯緊紫眸,回想了一下。“我已經確認過周圍沒有人。”
“事實證明你看漏了。”尼克勒斯吮了吮手指頭上的黃油,覺得有點口渴,又把牛奶給喝了。等杯子見底後,他輕巧地說道,“你過份高估了自己。”
阿爾斐傑洛前一刻好轉的態度,在尼克勒斯這句話落下後,再度變得惡劣起來。
“走開,”他的手暴躁地揮舞在空氣中,就像被狂風刮得胡亂搖擺的樹枝,“如果你是來羞辱我的話,還是再過幾年吧!”
回頭望著不可理喻的主人,尼克勒斯憤怒地用牙齒咬住下唇,“我真是瘋了才會來看你!”
說著,他從床上跳起來,寬闊的身影抽身往大門移去,腳步在地麵踏出重重的聲響。阿爾斐傑洛的身邊瞬間騰出一大塊空白,讓他惴惴不安的心忽然產生了一個巨大的空洞。
“尼克勒斯……”阿爾斐傑洛遲疑地叫道,語調有些生澀,臀部往床邊移動了兩下,身下的床單更顯淩亂,“我、我有點不對勁……”
他口齒不清的呼喚推遲了尼克勒斯離開的腳步。
“……外麵怎麽樣?”視線不停遊移著,最後停留在了止步於臥房門口的從者臉上,這名地位不穩的紅發首席帶著求助的表情,問道,“人們怎麽說我?我要知道現在情況如何。”
觀察著這個無端猜忌自己、怒斥自己的主人此刻驚魂不定的模樣,尼克勒斯歎了口氣,回答,“雅麥斯似乎很高興。他的死黨也都落井下石,盡說奉承話討他歡心,一副小人得誌的嘴臉!”尼克勒斯撇嘴冷哼,努力不去想剛剛高德李斯和馬西斯等人在他過來的路上攔截他時對他說出的挖苦。“你催眠杜拉斯特到人界和密探私會的事,已經傳遍了每座龍山每片龍海。同情你,鄙視你,嘲笑你的人都有。有人對你的行為感到不解,也有人滿嘴風涼話,巴不得你倒黴。大多數人持觀望態度。最鬱悶的當屬那個一直跟著你下界玩耍的守護者了。”他適當地提出,“你好歹也當了十幾年的首席,積攢的威望還有點用,能讓一部分質疑你的人暫時閉嘴。不過關禁閉的時間一長,我可就吃不準了。”
“龍王打算什麽時候解除對我的責罰?”阿爾斐傑洛關切地問。
“沒聽到風聲。族長是真的生氣了。恐怕得有一陣子。”
“外麵那些聲音呢,又是怎麽回事?”門外始終有雜亂的腳步聲來來回回。憑借比常人優秀的聽力,阿爾斐傑洛早就覺察到了。聽起來離屋子有點距離,但是一直不間斷地回響著,難免讓人心生煩躁。
“六個守護者正在巡邏,堵住了你所有外出的通道。”尼克勒斯告訴他,“據說他們會不分晝夜地輪班執勤。未經族長的許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這裏。正因為我是你的契約者,那些家夥才沒敢攔我。”
換而言之,現在的阿爾斐傑洛等於是被關在了這棟豪華的居所裏,強製性地和外界斷絕了聯係,連一步都不能離開了。
如今所受的待遇和過去相比,簡直就像是劃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才不過短短一日光景,阿爾斐傑洛就從威風八麵的首席變成了一個被軟禁起來的犯人。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的境遇……雅麥斯——他當然樂於見到自己陷入低潮期,也許正躲在某個角落偷偷地祈禱自己再也無法翻身吧。整個卡塔特恐怕他會是笑得最開懷的一個。一想到這裏,阿爾斐傑洛就憤恨得咬牙切齒。很快,用不了多久,其他的龍術士也都會知道。白羅加,修齊布蘭卡,喬貞……這些人都會知道。阿爾斐傑洛隻覺得臉頰滾燙,他再次想起火龍王用看著一個賊的眼神冷視著自己的場景,再也無法克製的怒火在胸中激蕩著,這股怒火迫使他吼道,“他們以為憑幾個守護者就能困住我嗎!”
尼克勒斯一聲仰歎,“神啊,你睡醒了沒有?什麽時候才能有點悔悟的態度?你快反省吧!”他讓拔高的聲音趨於輕緩,“還有,我剛才就想說了,糾結於誰出賣了你根本沒有意義。錯了就是錯了。你必須讓兩位族長看到你在懺悔。”
頭腦簡單的從者腰身一變,好像一個理智的長輩似的勸說著情緒失控、發起小孩子脾氣來的主人,角色的互換帶來的強烈反差感,讓尼克勒斯忍不住無奈地苦笑了一聲。
似乎也是意識到不能再任由內心的狂躁感支配自己的情緒了,阿爾斐傑洛安靜地自行住口,讓呼吸平穩下來。對他而言,自己竟會落到要靠尼克勒斯這個神經大條的家夥勸告的地步,也是讓他感到很屈辱的一件事。
“他們不應該關我。我對卡塔特有大功。”阿爾斐傑洛目光執拗地盯著牆上的一點。
“也有大錯。”海龍走回來兩步,“現在告訴我吧,你找德隆、培爾特到底是要幹嘛?”
“……”紫羅蘭眼眸朝從者看了過去。雖然阿爾斐傑洛很快就恢複了以往的處事態度,但是對著尼克勒斯的那雙眼睛,仍舊充斥著戒備的光芒。
會認為他會對自己推心置腹的自己也真夠蠢的。看著阿爾斐傑洛投注過來的視線裏那抹無法拭去的疏離感,尼克勒斯恍然明白過來,他們之間所謂的信賴,也不過就是那麽回事兒罷了。
嘴角掛上一絲苦笑,尼克勒斯準備離開,剛往外跨出房門,又似乎想起還有些話沒說,步子停頓下來。
“對了,還有一件事也一並說給你聽聽好了。”尼克勒斯清冷的語調裏掛著淡淡的鼻音回旋在室內,“你很關注的那個叫培爾特的密探,已經和卡塔特失去聯係。不知道被異族殺了還是怎地,就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不見了。還有一個叫席多的家夥也在差不多的時候失去了音訊。這家夥似乎和你搭檔過不止一次吧?”他特地停在這兒,朝坐在床邊的男人看了看,希望對方能給點反應,可是他緘默不言的主人沒有回應他的願望,始終不吭一聲。尼克勒斯隻好自討沒趣地抬手刮了刮鼻翼,聳肩說道,“不過比起那兩個失蹤的小老鼠的下落,在卡塔特還是你的事更引人關注。”
阿爾斐傑洛一句話不說,將麵頰裹進了一個冷漠的麵具。但是他的手卻握著床柱,發力的指尖隱隱有些顫抖,看起來就像個無助的小孩。
“我要走了。沒那麽多時間和機會再來看你。”尼克勒斯撇著嘴,“你最好給我趕緊振作起來,越快越好。”他望了他最後一眼,在果斷地抬腳離開之前,這麽宣示道,“我向你保證,你要是再這樣跟瘟雞似的自怨自艾,我就倒向雅麥斯身邊,和他握手言和,再一起嘲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