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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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是一個黃昏。
    空氣裏不斷傳出打鬥聲的回音,就好像晴朗明亮的卡塔特忽然間打起了雷,馬上要下雨一般。
    訓練場正上空的雲飄走了,被遮蔽的碎石瓦礫在陽光的照射下,顯露出它們經過了一場魔法對戰的破壞後,殘存下來的真實模樣。
    “奧諾馬伊斯出界,作敗北判定!英格利忒·帕蒂芬克通過了最終試練,獲得龍術士資格!”
    四周回蕩著空有音量卻無激情的一陣高吼,海龍王起身站立,向在場的眾人宣布。人們象征性地為勝利者送上參差不齊、稀稀拉拉的掌聲,祝賀他順利畢業。
    英格利忒的“最終試煉”並沒有吸引太多雙眼球,遠不比當年阿爾斐傑洛那一次的盛況。龍族隻來了四分之一的人。就好像早已預見到場麵的可看性不高似的,布裏斯、雅麥斯、許普斯和菲拉斯,卡塔特青年才俊中地位最尊貴的這四人一起缺席,讓整場試煉的含金量降低了不少。來湊熱鬧的守護者也隻是寥寥十幾個,看台後幾排的站席空空蕩蕩的,人都沒站滿。
    缺乏技術含量的師徒競技,在膠著了令人煩躁的半小時之後,總算分出了結果。最前排看席的兩位龍王及魔導團的八位長老是本場的裁判。他們有的撫須,有的支顎,大部分麵容沉重,臉上帶著對這一結果並不信服和滿意的表情。身為首席的阿爾斐傑洛坐在第二排的中間位置,在認真觀看的過程中,不斷地聽到尼克勒斯在邊上嘖著嘴哼哼唧唧的,一會兒質疑英格利忒絲毫不起效果的打法,一會兒對奧諾馬伊斯隻守不攻的謙讓表示不滿,犀利的評論就好像自己是個精通魔法的高手。稍後位置的龍族也在評頭論足,牢騷滿腹,言語中盡是對英格利忒的嘲笑,以馬西斯、高德李斯和德文斯為代表。一些沒得到坐席的守護者站在最後幾排,由於離得遠,周圍聲音又雜,阿爾斐傑洛倒是聽不清他們的議論。不過那些舉止言行比龍族粗俗好多倍的家夥,會用怎樣的話語去形容一個被他們公認的娘娘腔的不堪表現,其實大體也能夠猜到。
    將鹽以弧形灑在地上畫成一個整圓作為分界線,比試場地的邊緣站著今天的主人公英格利忒。他的對手、同時也是指導了他兩年魔法課程的訓練師奧諾馬伊斯在離他五米遠的地方,一隻腳位於白線外。海龍王的宣告落下後,奧諾馬伊斯露出嚴峻的微笑走上前,拉起弟子的手,向天高舉,這才讓場邊稀稀疏疏的鼓掌聲稍微響亮了一些,逐漸有了力度和節奏。英格利忒粉白的小臉蛋微微發紅,胸口如波浪般起伏,額頭布滿細汗,被抓握在奧諾馬伊斯寬厚的掌心裏的那隻手也全是汗。他又緊張又高興又有些不可置信地仰望著看台,在眾人的注視中尋找尤蘭納的身影。不出意外的話,他很快就能和尤蘭納正式簽訂契約。
    掌聲逐漸沉寂下來,海龍王再次宣布,將受封儀式的日期定在了三日後。周圍慢慢地揚起一陣嘩啦啦的聲音。一些人已經站了起來,準備離席。“哎!”尼克勒斯仰麵打了個哈欠,也打算走了。他放下翹著的二郎腿,身子歪向阿爾斐傑洛,貼著他的耳朵對他輕哼,“你不是一直有對那人類進行課外輔導嗎?他怎麽還打成這樣?”
    “普通的石頭和美玉終究有差別。”阿爾斐傑洛朝邊站起來邊伸懶腰的從者翻了個白眼,又把視線調回場上,“事實證明,並不是所有的石頭都能雕刻成器。這古理我可扭轉不了。”
    他的海龍在帶著鼻音的嘿嘿嘿的笑聲中,和散場的族人們一起離開了。
    就像尼克勒斯說的,阿爾斐傑洛在這兩年始終遵照奧諾馬伊斯的吩咐,盡可能地在業餘時間給予英格利忒輔導。然而取得的成果,經過這一次的登場亮相來看,實在是不盡如人意,讓阿爾斐傑洛的臉上很沒有光彩。首席不覺感慨,人與人的差距怎麽就這樣大呢。
    奧諾馬伊斯留下英格利忒一人,清理現場去了。空落落的看台上,阿爾斐傑洛四周的人除了幾位長老,已經走得沒剩幾個了。紅發的首席仍坐在原位。他注視著英格利忒,這場較量的勝者。那雙閃亮的石青色眼睛的主人也恰好看過來,和他的首席前輩對視了一眼。英格利忒先移開視線,羞怯得宛如懷春的少女。但是當四目相交的對象換作阿爾斐傑洛斜後方的尤蘭納,神情立刻自然了不少。尤蘭納朝他笑著,好像她未來的主人是個英雄。傻愣愣地站著的英格利忒像小鳥一樣挪動了兩步,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在尤蘭納笑顏的鼓勵下,馬上振奮起精神,把身子站正,頗感自豪地昂起了頭。
    可憐的傻孩子,阿爾斐傑洛心想,他莫非看不出來嗎?若不是奧諾馬伊斯有意讓著他,就憑他那些三腳貓功夫,怎能戰勝一個化解了他所有魔法攻擊的龍族?他發動的魔導彈雖能掀翻地麵,可是那種程度的衝擊,對奧諾馬伊斯根本起不了作用,阿爾斐傑洛在自己的試煉中早就體會過那種有力無處可使的絕望了。但是,奧諾馬伊斯卻假裝被英格利忒擊退,故意踩線讓他贏。如果不是這樣,這場試煉恐怕戰到深夜都不會以英格利忒獲勝的方式告終。他甚至都沒能力在老師的身體上再添新傷。觀看英格利忒的試煉是對過去的自己的一種回顧,也等於是在提醒自己,花費在英格利忒身上的時間和精力,全部都付之流水。阿爾斐傑洛忽然有點想笑。老師輸在學生的手裏,這樣的情況已經發生過十六回了,今天是第十七次。但是阿爾斐傑洛卻第一次為老師感到不公。輸給英格利忒,就好像男人扳手腕比不過女人一樣丟臉。
    阿爾斐傑洛站了起來,快步走下看台,來到兩位龍王還有老師的身邊,和他們一起修補破損的場地,希望能夠借此盡快忘掉這場令人不痛快的比試。
    火龍王和海龍王神情肅穆地閉著眼睛站在碎裂的訓練場中央,朝天伸展雙臂,一起在口中念誦龍語,地上的石頭碎渣就像受到了巨大的吸引力一樣,迅速地無縫拚接在一起。小石頭拚成大石頭,猶如雨點連成水窪,拚合起來的石塊填充進原來的凹坑,重組為完整的石質地麵。龍王施法的效果立竿見影,不過一兩分鍾,腳邊的碎屑就統統不見了,倒塌的牆壁重新被扶正,恢複原貌的訓練場內再也看不出一絲曾遭到過破壞的痕跡。阿爾斐傑洛帶著神奇的表情看完了全部,完全不懂這項奇異的魔法的運作原理。對於那些超出他掌握和理解範圍的魔法,他總是很感興趣。
    魔力的消耗還是給兩位老者帶來了一絲疲倦,眼窩下方的半弧形眼袋好像加深了些許。阿爾斐傑洛和準備去清掃武器庫的奧諾馬伊斯分開,自告奮勇地護送打道回寢殿小憩的龍王,走在通往“龍之巔”的山路上。一陣淩亂的腳步聲打破了安靜,仿佛驟雨急急地打在玻璃窗上。龍王和首席奇怪地回過頭,踏著密集而又慌亂的腳步的兩名守護者,已經小跑到三人身後了。
    “族、族長——大事、大事不好了!”一位守護者結結巴巴地說,惶恐不安的模樣就好像撞見了鬼,險些沒刹住腳步,一頭朝兩位族長撞過去。
    “慌慌張張的,成何體統?”火龍王擺出很輕視的表情叱道,“什麽事那麽急?”
    守護者的驚慌失措不僅讓龍王非常不滿,就連阿爾斐傑洛也把眉頭皺了起來。但是更值得他注意的,是躲在二人身後、麵色慘白如鬼一般的那個人。那是個身著密探裝束的、陰森森的黑衣男人。他混沌不清的眼睛是暗紅色的,黏著頭皮的髒亂毛發是灰褐色的,兩眼瞪得老大老大,在近半分鍾的時間裏都沒有眨一下。他的懷裏似乎揣著個什麽東西,隱藏在鬥篷裏,阿爾斐傑洛看不清楚。不管那是什麽,他死死抱住的模樣,就好像那東西是一件極其重要的珍寶。死也不讓別人碰的那股架勢,恐怕上幾個五大三粗的漢子跟他搶,也很難令他放手吧。那個男人,以及他懷裏的物品,應該是讓這兩名領他過來的守護者真正驚恐的原因。
    “他是誰?”
    從守護者的口中,阿爾斐傑洛才了解到,這男人就是名為科雷斯波的密探。
    科雷斯波用他暗紅的眼睛,不明所以地緊盯著前方,眼裏沒有任何人的影子,“魔鬼,”他低聲道,“為什麽要讓我看見……”他的嘴唇軟得像蠕蟲一樣不停抽搐,鼻子開始抽泣起來,裹著黑鬥篷的肩膀不住地發顫,像是麵對著一場極恐怖的夢魘,“魔鬼,魔鬼,魔鬼。”他不停不停地重複,好像他生來就隻會說這個詞。
    科雷斯波的樣子極其反常,嘴裏不斷念叨著“魔鬼”,真讓人擔心他會隨時將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龍王見此狀況,馬上命人把他送到了特爾米修斯的住所。特爾米修斯給他服下了具有安神鎮定效用的“菩提之淚”,終於讓他的精神穩定下來,緊緊摳住懷中之物輪廓的指甲也慢慢鬆開了。始終被科雷斯波懷揣在鬥篷裏的物品,也終於曝露在眾人的眼裏。
    容積頗大的玻璃罐子,裝滿了紅、白,灰三種顏色的物體。白色的應該是一些碎骨,大大小小,殘缺不齊,好像是把不同物種的骨頭堆疊在了一起。灰色的東西毫無疑問是骨骼焚燒後留下的餘燼。無機質成分的灰屑,確切的說法應該是骨灰。慘白的碎骨半埋於炭灰的碎屑,安靜地躺在透明的容器裏,以及血,血,血……仍遺留在白骨上、滲入灰燼之中的殘紅……
    火龍王、海龍王、阿爾斐傑洛及特爾米修斯四人中,後者稍微別開了腦袋,心底好像早已有了答案。阿爾斐傑洛一雙紫羅蘭的眼眸目不轉睛地盯著罐子裏的骨與灰,一秒不離。海龍王麵容複雜而凝重,輕聲地磨著牙。火龍王沉默了一會兒,呼出不悅的鼻息,傾身靠近科雷斯波,像老鷹捉小雞似的一把拽他從座位上站起來。兩位守護者接過罐子不讓它掉落。隻聽見火龍王急切地問道,“這東西是什麽,科雷斯波?”
    科雷斯波笑得像一個癡呆,“吃掉了,統統都被吃掉了,一點也沒剩。”他發出一連串沙啞的笑聲,又開始重複之前的話,“魔鬼,魔鬼,那幫魔鬼。”
    一個鮮紅的掌印隨著啪的一記重響突顯在密探的側臉。火龍王的掌摑終於使科雷斯波恍惚的神誌徹底清醒了。
    “……一開始隻有五個敵人,”他哭了起來,臉孔扭曲得奇醜無比,“我隨大人追到一處深穀,可不知為什麽,敵人一下子多了起來,漫山遍野,把我們死死包圍……”
    “異族。”火龍王惱怒地吼出這個詞,兩眼發紅,死瞪著罐子。
    “大人被打敗了,但好歹還活著。啊,這也許便是那些魔鬼的用意……”科雷斯波的臉上涕泗橫流,眼淚鼻涕全都流到嘴裏被他咽了下去,但是他全然不顧,“一邊吃,一邊慢慢殺死……他們喜歡吃活的東西呢……”
    玻璃容器裏封存著的,是早已經不成樣子的、一部分的人類骨骸,和一些龍骨的殘渣。大小不一的骨頭混雜在一起,充滿了違和感,卻是讓人的心像被澆灌了一桶冰水那樣涼徹透骨。即使是剛強堅毅如兩位龍王,此刻都不禁被一陣深深的恐怖感攫住了。
    阿爾斐傑洛聽到特爾米修斯發出幹嘔的聲音。兩位守護者也是一陣惡心,不禁彎下了腰。海龍王停止了磨牙,如冰冷的石像般沉默不語。火龍王也不再說話。
    “領頭的敵人有兩個。”斷斷續續響起來的、科雷斯波時有時無的顫音,回旋在冷寂的空氣裏,猶如喪鍾的歌鳴。密探呆板地說道,“其中一個本想把我也一塊宰了吃掉,但是另一個阻止了他,說我必須活著……”
    龍術士和龍族的屍骸,被敵人特意收集了起來,裝在罐子裏,由可憐的目擊者科雷斯波送回卡塔特。而這陣子在人界做任務的龍術士……
    紫眸因想起了某件事不禁倏地圓睜,阿爾斐傑洛記得很清楚,上周有個龍術士來卡塔特領受任務。他是——
    火龍王忙轉頭看向海龍王,問道,“最近誰在外麵出任務?”
    還沒等蹙眉思考的海龍王回答,科雷斯波就雙手顫抖地從懷裏掏出了一樣很髒的物件,完美地解開了火龍王的疑惑。
    “——”阿爾斐傑洛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感到有什麽東西哽住了自己的咽喉。
    精致的胸針泛著光芒,沾有凝固的鮮血,躺在科雷斯波的掌中,慢慢地遞上前。琺琅上的血跡早已幹透,紅色蛻為褐色。
    那枚胸針,是亞撒的貼身之物。十二年前,阿爾斐傑洛在比薩之戰後的慶功宴上見過!
    顯然,兩位龍王對那東西也有印象,畢竟亞撒時常把它佩戴在胸前。瞪著亞撒的胸針整整十秒,火龍王突然變得無比震怒,揪住科雷斯波的領子,“澤洛斯和亞撒……他們兩個死了?你就是想說這些嗎?——嗯?!”
    “啊哈哈哈……不僅死了那樣簡單。”這個故意被敵人饒過一命、負責將亞撒主從的屍骨運回卡塔特的密探,不禁回想起了那些他親眼見證的、怎樣都抹滅不掉的恐怖記憶,喉嚨裏發出了陰測測、冷冰冰的痛苦笑聲,“屍體、屍體上的肉,全都、全部都被吃光了呀……!”
    溫暖似春、永如白晝的卡塔特,頃刻間變得比凜冬的寒夜還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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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撒、澤洛斯雙雙罹難的消息一傳出,就如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還是“人龍共生契約”開發後的二百多年以來,卡塔特曆史上第一個喪命的龍術士。在執行任務的過程中,被異族活捉並殘忍地殺死。
    魔法渡鴉猶如黑色的雨點撒落凡間,將這一噩耗帶給死者生前的同僚。
    山風舞動,吹拂起阿爾斐傑洛的紅金色頭發和長長的禮袍。為了參加葬禮,他穿上了一身黑色的長袍。雖然在細節處鑲著金線,但依然改變不了黑色與他相克的事實。不僅讓他看似是個裹著鬥篷的偷盜者,還讓他想起來,雅麥斯最喜歡穿的就是黑袍。
    走了一條直通彩虹橋的捷徑,來到七彩橋梁與山道的相接處,阿爾斐傑洛靜靜地佇立著,眺望千米之外的遠方。在橋的另一端站崗的守護者杜拉斯特的身影並不在他的眼裏。他望著的,是將要從彩虹橋的盡頭出現的人們。
    日晷儀的影子指針還未走到七點,阿爾斐傑洛就已起床,洗漱更衣。他在前一天夜裏入睡前,就決定今天要出門迎接所有被召集上山的龍術士。
    龍族要為亞撒舉行葬禮,哀悼這首位犧牲的龍術士,以表彰和紀念他在對抗異族的戰鬥中無私地為卡塔特奉獻、乃至捐軀的事跡。澤洛斯的葬禮也在同一時間進行。這是兩位龍王在得到噩耗後的當晚便定下來的事。
    亞撒……盡管隻是個能力不大、實力不強,也沒什麽突出表現和影響力的小人物,然而阿爾斐傑洛卻不會忘了他。遙想當年,比薩之戰的戰前會議上,自視甚高的前輩們普遍不服自己的時候,第一個挺身支持他的龍術士,就是亞撒。誰知上帝如此殘酷,竟在十二年後讓他一命歸西,慘死在異族的獠牙下。而且不是簡單的、痛快的死亡,是虐殺,活活地被虐待致死,毫無疑問這是達斯機械獸人族向卡塔特赤|裸裸的挑釁。
    四年前亞撒結了婚,兒子剛滿三歲。據說,安撫亞撒的家人費了龍王不少的功夫。他們專門派了甚少到人界的門德鬆提斯和特爾米修斯,在兩名守護者的護送下,到亞撒的家撫慰他的未亡人,足可看出龍王對此事的重視。不知道長老們會怎樣告知亞撒的妻子,講述她丈夫的死。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那個年紀輕輕就守了寡的可憐女人,絕不會因為丈夫的死悲痛得萌發出輕生的念頭來。卡塔特會編一個容易讓人接受的死法。亞撒的妻子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的丈夫是龍術士,慘死在食人的惡魔手上的事實。
    比起善後的工作,阿爾斐傑洛更關心的是,對亞撒和澤洛斯下毒手的異族勢力究竟是哪一派。生吃活人的作法,不像是出自多年不食人的阿迦述陣營之手。既然如此,這令人發指的罪行,是除開阿迦述以外的其他的王做的嗎?但是現在,也不能草率地將阿迦述蓄意報複的可能完全排除。還有待進一步調查。
    異族不光利用和亞撒通訊的密探科雷斯波,送回一部分的屍骨,還留下了能夠辨識死者身份的重要物件。如此挑釁的作法,就好比一個狂妄自負的罪犯,殺人後特意留下線索方便辦案人員偵查,還真是讓人細思極恐。阿爾斐傑洛想了好幾夜,每天晚上都難以入睡,腦子裏不停在想殺死亞撒的凶手到底會是誰。事實卻令人無奈。達斯機械獸人族其他的幾位王,阿爾斐傑洛不要說見麵了,他根本就連他們的名字都不得而知。這真讓人惱火。如果當初在急著打響比薩的大戰前,能先從阿迦述的嘴裏套出點有用的情報,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困窘了。
    阿爾斐傑洛孤單地守在彩虹橋,而大多數的人都聚在“龍之角”半山腰搭建著的祭壇。隆重的喪葬儀式將在那裏進行。葬禮漸近的步伐,仿佛使山間的風聲都變得哀怨起來。而實際上,卡塔特早在好幾天前,就被悲傷的氣氛充斥著了。龍山龍海間,悼念澤洛斯的龍族隨處可見,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非常哀痛。“那個家夥,小時候沒少和德文斯合夥欺負我。怎麽就突然間死了呢?一點也不給人心理準備。”當日,尼克勒斯在得知澤洛斯的死訊後,曾如此對他的主人吐露,“他每次欺負我的時候,我都會在心底發誓,等將來他死了,比我先死的話,我一定要在他的屍體前裸著跳一段舞,再扮十張不同的鬼臉……可是為什麽,現在願望成真了,我卻一點都提不起勁道呢?”
    想著想著,阿爾斐傑洛也不禁有些傷感。但是突然接近的一道魔力,立刻將他的悲傷掃蕩成灰。
    魔力不是從彩虹橋的盡頭飄來的,而是從身後。轉身之前,阿爾斐傑洛在嘴角調動起一個溫文爾雅的微笑。
    英格利忒瘦小的身影映入眼簾,邁著旁人學不來的碎步向他走近,就像隻蹦蹦跳跳的小鳥,同行的還有他的女性海龍族從者。“首席前輩,您怎麽一個人站在這裏呀~”陽光親吻著他金色的發卷。他的聲音也像鳥兒一樣輕快,但是眼睛卻又紅又腫,臉上還留著沒擦幹淨的淚痕,好像剛剛哭過。他是為亞撒和澤洛斯傷心嗎?阿爾斐傑洛可不能確定。英格利忒明明就不認識他們啊。
    “今天有很多龍術士要來。”阿爾斐傑洛正色地看著英格利忒明亮碩大、微微含淚的石青色眼睛,“他們都是我的前輩,我自然要在此迎接。”
    “那我陪著您一起等吧~”
    “這倒不必。我建議你去‘龍之角’。那裏和這裏都要有人守候。”
    英格利忒把手指含在嘴裏想了想,聽話地在尤蘭納的陪同下離開了彩虹橋。阿爾斐傑洛微笑著目送他們,心裏卻訝然,才簽訂契約沒過幾天,這兩人就感情好到形影不離了?
    英格利忒受封為龍術士的典禮,由於亞撒和澤洛斯突如其來的死訊,在“最終試煉”結束後的第二天提前開啟。出席的人除了兩位主角,就隻有族長、九長老和首席。簡陋而又寒磣的受封儀式,隻進行了不到十分鍾就草草地結束了。可悲的小子,你不但沒什麽才能,運氣還差得離譜。阿爾斐傑洛心想。英格利忒在儀式完成後並沒有立刻離開,龍王給他在“龍之爪”安排了住處,叫他等葬禮結束了再走。
    遠處飄來了夢幻般的歌聲,仿佛能夠穿透重重雲層,直抵天際。是龍族,他們在“龍之角”齊聲歌詠,歌詞和聲音裏透著無盡的悲傷,將人纏繞。守護者們也在往那裏趕,個個麵容嚴峻。阿爾斐傑洛遠遠地看見克萊茵、艾德裏安和迪特裏希在前往“龍之角”的山道上前後行進的身影。
    十幾個龍術士走過彩虹橋,阿爾斐傑洛和他們一一舉手招呼,極個別的人除外。白羅加最先到達,走得飛快,好似早就注意到首席站在橋邊等著他。與阿爾斐傑洛擦肩而過的時候,白羅加刻意擺出高視闊步的姿態,仿佛根本就看不見對方的存在。阿爾斐傑洛板著臉回頭,隻看到白羅加的後腦勺。算了,就由失敗者鬧脾氣吧!首席想。反正我也不是等他而來的。之後抵達的是柏倫格,波德第茲,休利葉。他們在二十分鍾內先後到來,對阿爾斐傑洛的態度則要友善多了。
    “首席大人,這歌聲好悲傷,是不是?”柏倫格一手搭在腰間的魔杖上,對阿爾斐傑洛說。
    “的確。”
    “但是別以為龍族是真的打心眼裏為亞撒難過。”一絲憂鬱從柏倫格蒼白的臉上掠過,他用紅軟的唇擠出一個微笑,“卡塔特的生活太空虛,能湊熱鬧當然誰都樂意。龍術士陣亡,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大事啊。就是苦了澤洛斯了。不過,”他收起笑容,擺正表情,金眸深處閃著意蘊豐富的光,“死了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我有預感,這會是異族崛起的標誌。”
    阿爾斐傑洛簡直給驚呆了,盡管臉上仍表現得很平靜。他直勾勾地看著柏倫格遠去的背影,很意外這男人的想法竟和自己如此相近。
    麥克辛過橋的時候,十分明顯地頓了一下腳步。見他來了,阿爾斐傑洛立刻強顏歡笑,慷慨地向他致意。首席不計前嫌的舉動有了回報。麥克辛也立刻強裝嚴肅地對上他的目光,從他的身邊經過,沒發生任何衝突。耶蓮娜,傑諾特,柯羅岑,這些人隨後也來了。阿爾斐傑洛表麵對他們非常友好,心裏卻毫不在意。他焦急地等著,直到等來了那個最令他心花怒放的人。蘇洛——在盧奎莎的陪伴下,出現在卡塔特山脈的入口。
    終於等到了他。不如說,阿爾斐傑洛就是專程為他而來的。
    二人緩步走近,腳下煥發著七彩虹光的橋梁仿佛是為他們的婚禮鋪起的地毯。阿爾斐傑洛拒絕這麽想下去,專注地凝視著蘇洛漸行漸近的身影。瞧他今天的打扮,厚實的深藍色粗呢衣料裁成的上衣,搭配銀色的腰帶,沉靜的色彩對為人低調又隱約透著絲孤傲之氣的蘇洛而言再合適不過了。今天所有出席葬禮的人,都褪下了綺衣華服,穿著深色調的服裝,悼念他們逝去的同伴。但是簡樸的衣著穿戴在蘇洛的身上,卻散發出不可言喻的氣質。阿爾斐傑洛相信隻有他能做到。他黑炭般的頭發梳得非常整齊,蒙著一絲水霧的灰綠色的眼眸仿佛剛從睡夢中醒來,使他整個人都散發著誘惑,紫羅蘭的視線牢牢地黏著他,完全沒空去在意他身旁的女伴,還有他們身後的許普斯和吉芙納。和蘇洛分別已過去了十二個春秋。在阿爾卑斯山許下的“還會見麵”的約定,那麽多年以後才終於兌現。
    阿爾斐傑洛正要上前,盧奎莎搶先給了他一個不鬆不緊、深表哀悼的擁抱。阿爾斐傑洛一下子懵住了,覺得對方占了先機,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我們來晚了嗎?”耳根有些癢。盧奎莎放開他,輕聲詢問。瞳孔深處的紫薇花叢安靜地綻放著。
    “葬禮在九點開始,還有少許時間。”阿爾斐傑洛帶著些許莊重的笑意回答道。
    “那也夠緊巴巴的了。”她好像賭氣一樣撅起嘴,回頭看了眼男伴,把臉轉回來的時候,又已是笑容可掬,“蘇洛一直用他的魔爪糾纏著我,不肯放我下床呢。”她悄聲說,“不然我們保準能第一個到。”
    阿爾斐傑洛的臉繃緊了,笑容也完全凝固,麵色複雜地盯著這個女人。
    蘇洛將一隻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把她勾回身邊。“我和盧奎莎先過去了。”他對首席說,“稍後找機會再談。”二人的氣息越來越遠。
    阿爾斐傑洛回頭看了看,目光落在那隻挽起蘇洛胳膊的盧奎莎的手上。無論怎麽看,那兩人都像是一對令人羨慕的愛侶,即使是阿爾斐傑洛都不得不承認他們郎才女貌,非常般配。但那是以前的想法了。緊盯著盧奎莎手臂的紫色眼睛,視線愈發晦暗陰冷。以前看到這情形,他隻會覺得那女人礙眼。現在……他卻為蘇洛感到悲傷。
    一陣敲響了阿爾斐傑洛感知警鍾的魔力,打亂了他所有的思緒,讓他的雙腳頓時像長出了樹根,釘在了土壤裏。
    充盈的、膨大的,透著攻擊性的魔力……盡管魔力的主人極力地壓抑著,但是那股強烈的攻擊性,卻無論如何都掩蓋不掉。
    誰?喬貞嗎?不可能。阿爾斐傑洛馬上否決。這魔力給他的感覺相當陌生。會是誰呢?不禁在腦子裏逐一回想至今仍未見過的龍術士……
    “修齊布蘭卡大人,托達納斯大人,二位好。”
    聽到杜拉斯特的聲音,阿爾斐傑洛立即眯起了雙眼,視線追尋過去。
    他聽過有關那個男人的傳聞。據說修齊布蘭卡擁有著可隨意奪取首席之位的實力,曾經是龍王心目中代替喬貞的不二人選。他拒絕擔任首席龍術士,不參加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典禮,比薩的任務也缺席,而素來雷厲風行、獨斷乾綱的龍王,竟從不對他進行任何處罰,難道真是愛惜他的才能嗎?可就算他再有本事,他的那些作法也隻能證明,這就是個才高氣傲、目無法紀的家夥,什麽都不被他放在眼裏。
    修齊布蘭卡過來了,用他銀色的眼睛四處張望,像在找人,臉上並存著沒找到的安心和找不到的失落。他穿著樣式簡易的僧袍,袍子漆黑如夜,將他頭頸以下的部位遮得嚴嚴實實,不留一點空隙。銀色的十字架像是夜空中的一顆星辰,墜在他的胸前。雖然柯羅岑也經常穿著僧侶的服飾,但隻是像而已,他本質不是僧侶。而這個男人,卻是地地道道的聖職人員裝扮。他是個神父嗎?可是他的那頭長發……哪裏的教堂或修道院會容許神父留這種發型?
    張揚、璀璨、醒目而又嫵媚的銀藍色長發覆蓋著背脊,微微蜷曲,彎成一個個天然的、鬆鬆垮垮的發卷,隨步伐甩動著,就好像男人留著女人的頭發。斜分的劉海偏長,隻要稍稍低下頭,那雙能媲美銀月光亮的眼睛就會被遮住。蒼白俊美的臉龐隱匿在這頭過長的卷發下,如果不是他線條硬朗、高大修長的身材和體魄,簡直就是英格利忒的翻版了。當然,他的氣質和英格利忒那種不男不女的小子完全不同。盡管長相非常俊美,但卻是個目光倨傲、表情冷漠、渾身透著禁欲氣息的男人。
    修齊布蘭卡一步一步走近了,身後跟著他的從者。然而阿爾斐傑洛的眼睛裏唯有他一人。
    這個男人不簡單。一麵感受著他巨量的魔力,阿爾斐傑洛一麵暗想。昔日奧諾馬伊斯幾番言及此人,確實有他的過人之處。阿爾斐傑洛好後悔今天才得以和他一見。看來龍術士裏臥虎藏龍,要提防的家夥豈止白羅加一個。
    人已經近到五米,是適合搭訕的距離。阿爾斐傑洛跨前一步,微微低頭一笑,“修齊布蘭卡前輩,幸會。您的大名我可是傾慕已久了。”他頭雖然低著,眼神卻直直向上,透著驕傲的氣魄,“我一直都盼望著能一睹您的風采呢。”
    修齊布蘭卡好像剛剛看見他似的,頓時止步。那雙銀色的眼眸冰涼地斜睨著首席,“他的繼任者嗎?”聲音含著刻意裝出來的老成和冰冷。
    提到喬貞,並沒有超過阿爾斐傑洛的預料。答案也很明了。因此首席淡淡一笑,不作回答。
    他看見修齊布蘭卡將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那明顯帶著審視的眼神,阿爾斐傑洛並不覺得反感,反而很高興他在觀察自己。好好地感受吧,感受我和喬貞的不同,感受我超過喬貞的地方。自己處在這個位置,就不可避免地要被所有人拿來和喬貞作比較。
    銀色的眼睛忽地一冷,目空一切的眼神像是在打量角落裏的一隻耗子,修齊布蘭卡緩慢而清晰地開口,“你比不上他。”
    此話一出,空氣仿佛凝結成了玄冰。一口氣血猛地湧上喉頭,巨大的惶恐幾乎要將阿爾斐傑洛壓垮。修齊布蘭卡的一句話,頃刻間摧毀了他所有的自尊。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扼住他的咽喉,將他推入了萬丈的深海。這男人的意思是我比不上喬貞?他竟然這樣說——
    不行,必須反擊。可是修齊布蘭卡沒給他這個機會。話音剛落,他就甩了甩長發,擦過阿爾斐傑洛的肩。
    憤怒地轉過身,紫羅蘭眼眸對上的,是托達納斯的臉龐。“好極了,又成功樹了一個敵人。真叫人不省心。”他苦笑道,“才第一麵,說了兩句話。我也是佩服他啊。”
    托達納斯已然步入中年,頭上的藍發滲著不少銀絲,留著稀疏的藍胡須。唇邊始終掛著笑意,讓他看起來像個慈祥的人,比他的主人容易親近多了。
    回望了一眼修齊布蘭卡疾行的背影,這頭目測和奧諾馬伊斯差不多年紀的海龍,好像很沒有辦法似的聳了聳肩,對阿爾斐傑洛笑歎道,“請別在意,首席。我的主人天生說不來好話,易怒又衝動,這也許是家族遺傳?”托達納斯的笑既苦澀又自嘲,“他要是能改改性子,我也就不必拖著這把骨頭整天圍著他轉悠嘍。先告辭。”他在首席無言的凝視中遠去了。
    還剩個別龍術士沒來,不過阿爾斐傑洛也沒心情繼續等下去了。而他糟糕透頂的情緒,一直蔓延到了葬禮開始。
    “龍之角”山腰的一處緩坡,以山石搭成的平台上,聳立著一座巨大的台型建築,呈對稱的六邊形。祭壇的周圍,吊唁者囊括了所有和卡塔特相關的人。火龍王和海龍王站在高出平地三米的祭壇上,和伴隨在他們周圍的九長老一樣,個個身穿簡樸的白袍。死者的遺物和屍骨放置在祭壇的中央,龍王施加了“增重之術”,不讓它們被風吹走。龍族在祭壇下默默地哀悼,有的人淚眼汪汪,失聲慟哭,有的人麵容沉痛,低聲吟唱,也有的人雖然悲痛萬分,卻不願意將脆弱的一麵袒露給他人。
    人群靠前的位置,德文斯耷拉著肩膀、身體前傾地站立著,看上去有些駝背。飄逸的孔雀藍色的頭發好像失去了光澤,隨意披散著。尼克勒斯慢步上前,猶豫了一會兒,將一隻手搭在他的肩膀,立刻得到德文斯驚訝的回眸。轉過頭來的德文斯臉色白得嚇人,麵頰憔悴,幹澀的眼眶裏卻硬是連一滴淚水都沒有。他和尼克勒斯互相凝視了三秒,在露出一個脆弱的、帶著感激的苦笑後,把臉轉了回去。
    幾百個悼念者將祭壇四周圍得水泄不通。尼克勒斯往後退的途中,眼睛瞥到了和休利葉一起站在重重人群外圍的兄長。用身體把所有擋著自己的人擠開到一邊,尼克勒斯來到希賽勒斯麵前。這對外形相似度驚人的兄弟,互相以右手肘勾住對方的脖子,手指陷進對方的頭發,緊緊地擁抱了數秒,然後分開。彼此的臉上都掛著淡淡的憂傷和重逢後的欣慰。
    孤塔的守衛今天也得空前來。他們身負著看守被關押在孤塔裏的犯人的重任。而作為鐵麵無情的看守者,最重要的職責便是防止犯人越獄。因此,他們並非全員出席,隻派來了一位代表。
    那是個女人。妖豔性感,長腿豐乳。柔順的火紅色長發顯示著她屬於火龍族。上翹的豐唇和上挑的拱形眉,突出了她不受人約束的個性。一雙齊腿高的皮質長靴,一襲能突出身材的連體緊身皮衣。鞋子和衣服都是黑中帶紅,繡著鮮花和樹葉圖案的紋飾。陽光給她的紅發塗上一層金色。她的頭發又長又直,腦袋兩側各分出一簇頭發,編成細細的麻花辮,再將麻花辮和其餘的頭發一起梳到腦後,紮成大馬尾辮。走路的時候,長長的馬尾甩來甩去,再配上她幹練的著裝,更顯英姿颯爽。
    龍族中人一旦成為孤塔的看守者,沒有龍王的批準,就不得擅離孤塔半步。這個女人的突然出現,讓丹納非常驚訝。“芭琳絲?你怎麽也來了?”
    聽到來自丹納的呼喚,名字叫做芭琳絲的火龍族女性偏過頭,心不在焉地朝她瞟了一眼,敷衍道,“澤洛斯是我的同胞。我來吊唁他有哪裏不對?”
    丹納的美目流轉著不可思議的光芒。她暫時離開了耶蓮娜,朝芭琳絲走去。“可你是孤塔守衛,還是隊長呢,怎麽能擅離職守?你又什麽時候真正在意過澤洛斯了?”
    芭琳絲有點不耐煩了,但是仍不忘要在公共場合維持形象,因此深吸了一口氣,壓製住情緒,“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已經征詢過火龍王大人。族長給了我破例離開孤塔的殊榮,我感到很榮幸。別往我頭上亂扣帽子哦。”她冷笑著回答,語氣和神色都透著傲慢,“有金荻斯和陶瑞斯留在孤塔,就算我稍微走開一會兒,也不會有事的。”
    瞧她神氣活現的模樣,哪裏有一點點在為慘死的同胞傷心。“可我懷疑,你不是誠心來緬懷澤洛斯的喲。”丹納慵懶地撩撥著紅紅的卷發,嘴角露出嬌笑。
    “注意說話哦,丹納。”孤塔守衛隊長冷冷地瞪了她一眼,陰笑道,“我即使隻用一隻手,也能把你打趴在地,吃一嘴的土。”
    “……”丹納不禁語塞。這個仗著血統和火龍王沾了一絲邊就瞧不起別人的女人,和她愛慕的對象還真是絕配。丹納從小就看不慣她。
    這時候,好多人都紛紛朝兩位針鋒相對的火龍族女性矚目。芭琳絲來了?馬西斯、高德李斯、吉芙納、丁尼斯、烏路斯,俄彼斯和卡繆斯等人全都訝異地轉過頭,看了她們一會兒,又一起把頭扭向祭壇下的一個人,動作無比整齊。
    “放輕鬆,芭琳絲,”眼角的神經抽動了兩下,丹納用力擠出一個勉強算得上微笑的表情,“我又沒打算跟你搶。”
    “你這賤種也沒資格跟我搶。”芭琳絲雙臂環胸,尖刻地回敬。
    丹納的柳眉立刻皺了起來,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惡氣。“在做什麽呢?”但是她所有想要衝上前和芭琳絲爭辯的決心,都在耶蓮娜輕柔的話聲抵達耳畔時融化了。“快回來。要開始了。”
    整理了一下裙子的褶皺,丹納順從地回去了。芭琳絲見她被主人喚回,得意洋洋地冷哼一聲,唇角勾起輕蔑的笑意,“可悲的東西。”她不再關注丹納,火紅色的眼睛看向周圍,目光帶著急切和盼望,在擁擠得好似嗡嗡叫的蒼蠅般紮堆在一起的人群裏,尋找她渴望的身影。視線穿過好幾重人牆,終於在找到他的那一刻凝住了。
    六邊形的祭壇上,長老們圍站在灰白的骨骸旁,高聲地用龍語誦讀了一段悼詞,祈求澤洛斯的靈魂能夠安息。念誦完畢後,所有的人都開始詠唱哀歌,那是每逢族內的子民去世後,都會在喪葬儀式上詠唱的、表達哀思的抒情歌曲。認真唱的基本都是龍族和龍術士,不熟悉龍語的守護者大都隻能濫竽充數地跟著哼唱。哀歌共有五首,唱了近三十分鍾。每個人都渾如石雕,機械地唱著。
    歌詠完畢後,到了集體追念死者、節哀沉默的時刻。說話聲和哭聲,在此期間都不被允許。人們謹慎而呆板地站著,直到膝蓋酸痛。整個卡塔特都闃然無聲,靜如荒穀,偶有一兩陣山風鼓動起大自然的歌聲繚繞而過,給死寂的現場添了分活力。忽然,修齊布蘭卡從僵硬站立的人堆裏走了出來,提出要為死者念誦禱詞。這並不符合龍族傳統葬禮習俗的環節,龍王起先有些抗拒,奧諾馬伊斯進言,提醒他們亞撒是人類,這才準了修齊布蘭卡的請求。在眾人的注目下,修齊布蘭卡走到祭壇前,轉身與吊唁者們相向而立。他就像是個主持葬禮的司祭,虔誠地背誦起他熟悉的宗教經文,以求上帝的慈悲。
    “主啊,你世世代代作我們的居所。”嗓音低沉有力,神情莊嚴肅穆,修齊布蘭卡旁若無人地背誦起來,“在你看來,千年如已過的昨日,又如夜間的一更。我們因你的怒氣而消滅,因你的忿怒而驚惶。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麵前,將我們的隱惡擺在你麵前的光中。我們經過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我們度盡的年歲好像一聲歎息……”
    愛表現的男人。冷冷地注視著銀藍色長發的神父,阿爾斐傑洛不快地暗想。他念的東西和今日的主題有任何關係嗎?怎麽聽都像是自我懺悔,而不是在追思故人。
    胸前的十字架閃爍著銀光。修齊布蘭卡的聲音隨風飄至空中,悠揚而邈遠。“我雖然行過死蔭的幽穀,也不怕遭害,因為你與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敵人麵前,你為我擺設筵席。你用油膏了我的頭,使我的福杯滿溢……我這皮肉滅絕之後,我必在肉體之外得見神。”
    有人認真聆聽,就必有人開小差。阿爾斐傑洛在諸多重疊的人體的間隔中,尋到了蘇洛的所在地。但是從他的角度,看到最多的卻是盧奎莎的側影。她始終勾著蘇洛,將他的身體模糊在她長發、長裙的陰影裏。阿爾斐傑洛能看到的,隻是蘇洛的半個腦袋。
    煩悶地偏了一下頭,阿爾斐傑洛脖子往後仰,正巧看見派斯捷貓著腰、同手同腳地溜進擁擠的人群。找了個稍微空一點的地方,派斯捷將自己矮小的身子塞進空隙,裝作自己沒遲到。他在往裏麵擠的時候,始終把食指豎起放在唇上,嘴裏噓噓噓,叫所有被他超越的人別出聲,就這樣一直從外圍擠到中間。但是這個位置仍不夠理想。人類形態的龍族人高馬大,多數龍術士和守護者也都高過派斯捷,身高遠在平均線以下的派斯捷根本就看不到祭壇。紫發藍眸的小個子握著拳,心裏盤算著要再往裏擠擠。
    修齊布蘭卡終於將冗長的禱詞念完了,大家都鬆了一口氣,為他讓道。修齊布蘭卡原路返回,發現自己剛才待著的地方莫名多出來一個派斯捷。派斯捷的注意力卻沒在這名神父的身上,試圖趁大家都讓開時,往內再擠兩步。深掩在頭發下的銀眼粗略地掃視了一下左顧右盼的矮個子,修齊布蘭卡一個華麗的轉身,卡準站位,擋住派斯捷的去路。小個子一抬頭,視線對齊身前比自己至少高出十五公分的男人銀藍色的卷發,無力地“喂”了一聲,伸手推推他,可是對方毫無反應,也不退讓。派斯捷隻好無奈地止步於此,歪著頭踮起腳,在縫隙間朝祭壇的方向眺望。
    和派斯捷一起來的亞爾維斯也學主人的樣,擠開沿途阻擋著自己的人,站到第一排的雅麥斯身邊,故意肘擊了一下他的肩膀。
    “你來晚了。”慢悠悠地轉過頭,雅麥斯看著臉部肌肉抽搐、好像在努力憋笑的亞爾維斯,用腳趾頭都能猜到他想要說什麽。
    “先別說我,擔心擔心你自己吧。”果然,亞爾維斯馬上幸災樂禍地笑了起來,“她在偷看你呢。”由於不能笑得太大聲,亞爾維斯必須拚命地壓抑著。聽起來仿佛樹葉摩擦一般的低啞聲音,從他顫抖的喉中擠漏出來。“噢噢噢,說錯了說錯了。”他又道,“那眼神,相當光明正大啊。就差沒衝過來往你懷裏撲了。”
    對此,雅麥斯一副完全在我所料之中的表情。從丹納和芭琳絲鬥嘴的時候他就覺察到了,有一股炙熱的視線鎖定在他的背脊,好像不需要接觸就能舔舐他的身體,露骨得沒有一絲遮掩,讓他厭煩。因此,他一直都假裝沒看見,遠遠地站在人群最前方,不往後麵看一眼。他會將這個狀態維持到葬禮結束,芭琳絲離開卡塔特回孤塔以後。
    “好不容易見上一次,別提讓我不爽的事。”雅麥斯麵無表情地說。
    “好,好,滿足你。”嘴上雖然答應了,但是亞爾維斯臉上的賊笑,卻一點也沒有消退。
    將這對好友的談話聽在耳裏,布裏斯回過頭,視線掃過烏壓壓的人影。他看見目光正對祭壇的阿爾斐傑洛;和首席一起朝前凝望的柏倫格;斜著視線不知道在看誰的白羅加;偷偷看書的柯羅岑;低頭祈禱的耶蓮娜;滿臉悲傷的休利葉;以手拭淚的英格利忒;一邊和波德第茲耳語一邊偷瞄耶蓮娜的麥克辛;倚靠著彼此的蘇洛、盧奎莎;視線不與任何人接觸的傑諾特;默默發神想心事的修齊布蘭卡和被他完全擋住身子的派斯捷……忽然,瑪納的臉龐進入了布裏斯的視野。就如他看著她,她也正看著他。碧藍色的眸子一動不動,似乎凝視著他很久了。隔開好幾十米的距離,布裏斯向她微笑。這微笑猛然間點醒了瑪納,讓她突兀地把視線偏轉到別處。可能是覺得這麽做實在太生硬了,瑪納畫蛇添足般地撩起了一撮頭發,檢查末梢的分叉,就這麽把頭埋下了大約十秒。布裏斯見她避開自己,也把視線挪開,在人堆裏又尋覓了一會兒,卻沒見到想要見到的,最終隻能將目光失望地收回,背過身去。等瑪納再把眼睛抬起來的時候,看到的又隻是海龍王嫡係後裔寬大的背影了。在她假裝擺弄頭發的那段時間,那個理應是她所要憎恨的男人是否一直注視著自己,瑪納當然沒有機會去求證了。
    “增重術”解除,一直擺放在祭壇中間的物品升到了兩位龍王和眾長老的身前,無視重力漂浮著。火龍王皺巴巴的掌中出現了一團燃燒的龍炎,迎了上去,將胸針熔化,燒得又黑又脆。殘缺不整的遺骨,也在龍炎的灼燒下化為了更細更小的灰燼。亞撒和澤洛斯遺體的最後一部分,告別了世界。慢慢地,風刮了起來。沒有一個人出聲,大家都靜靜地抬頭看著。很長時間裏,唯有飛屑在空中無盡地盤旋。
    從這一分一秒,到許久後的未來,再也沒有被冠名為亞撒的人類了。他不是以一個對抗邪惡的英雄形象被銘記的。過往的功績隨著龍術士身份的消逝一筆勾銷。妻兒記憶中的他,不再是完整的他。沒有人會為他譜寫詩歌,記述他的事跡。他的家人,朋友,所有認識他的人,都隻會記得他最平凡的一麵。多麽可悲啊!阿爾斐傑洛以後可不想得到這樣的結局。
    “好諷刺啊。”柏倫格的輕言細語從耳邊傳了過來,“兩者的遺骨融為了一體,好像他倆生前很合得來似的。”
    他說得對。阿爾斐傑洛默然點頭,無法不認同柏倫格的看法。亞撒懦弱,澤洛斯強勢,這對主從的關係其實並不好,但是他們卻死在了一起。
    無數微小的、細碎的顆粒,在風的湧動下仿佛被賦予了生命。它們逐漸升空,肆意飛翔,到了一定的高度,又旋轉著紛降大地,墜落山穀。
    亞撒,很不起眼的一個人。然而這一刻,每個龍術士都切實地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望著如殘雪般逐漸散盡的碎屑遺骸,阿爾斐傑洛滿麵的愁容多了幾分嚴峻。精準的直覺告訴他,暴風雨前的寧靜可能要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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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了一上午的人們摩肩接踵地離開,但是阿爾斐傑洛沒有走。同樣沒走的還有白羅加。蘇洛和盧奎莎被堵在蜂擁而去的人群後方龜速慢行,阿爾斐傑洛邊打量他們,邊猶豫搭話的措辭。忽然,他留意到白羅加朝雅麥斯走了過去——離祭壇最近的雅麥斯退場時自然也最慢了。這家夥要做什麽?阿爾斐傑洛疑惑地投去視線。隻見白羅加湊到雅麥斯跟前,輕觸他的胳膊,嘴巴剛剛張開,還沒說兩句話,就被暴躁的火龍蠻橫地推了出去,由於沒站穩,摔了個跟頭跌倒在地。“滾開!”雅麥斯大喝,“低賤的人類!”白羅加臉色刷白,冷冷地從地麵爬起來,朝菲拉斯吼道,“我先走了!”說罷轉頭離去。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性火龍族在人堆裏穿梭,似乎也是衝著雅麥斯去的。阿爾斐傑洛聽到有守護者喊她芭琳絲大人,但是她聽而不聞。看見與周圍的人反向而行的芭琳絲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亞爾維斯明白她的來意,拍了拍滿臉不高興的火龍王後裔的肩膀,說了句“祝你好遠”,機靈地調頭就走,不知道是去追主人派斯捷,還是和耶蓮娜一道離去的丹納。雅麥斯還在氣頭上,一點也不想和芭琳絲交談,趁她還沒開口,就飛快地閃身離開。芭琳絲下意識地伸手去抓他的衣袖,動作快如靈貓,可惜雅麥斯穿的長袍沒有袖子。她的指尖憑空劃過空氣,連他的皮都沒碰到。羞憤的紅暈爬上了芭琳絲的脖子,她全身僵硬地愣在那裏,望著甩她而去的雅麥斯,靴底使勁地蹬了下地麵。阿爾斐傑洛還在心裏琢磨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當他再調回視線尋找蘇洛時,他和盧奎莎的身影,早已經不在阿爾斐傑洛能夠搜尋的範圍裏了……
    時間已過晌午。太陽懶洋洋地灑下暉光,照在好像被輕盈的雲海托在高空的狹長石道上。
    淡藍色的眼睛倦懶地環顧四周,沒找著亞爾維斯。那個見色忘友的家夥,按派斯捷的估算,八成是纏著丹納去了。盡管他嚴格說來並不是我的朋友,是從者,派斯捷心想。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兩個年齡、身份、地域、種族全然不同的人,能以雙方都認可的模式聯係在一起,保持長久的親密關係,其實也算是朋友吧。
    龍術士和契約從者,既是戰友,亦是同伴,更是沒有血緣的連接、卻有著深刻羈絆的家人。盡管受惠於“共生契約”的人們都能理解這一點,但是主與從真正關係要好的,在全體契約者中間所占的比重可不高。想來,自己和亞爾維斯的契合度已經算很不錯了。雖然這樣的想法多少能給派斯捷的心靈提供一些安慰,但是在想起某件事情後,派斯捷還是忍不住在心裏直犯嘀咕。為什麽亞爾維斯能夠輕而易舉地親近丹納,而我卻連和耶蓮娜說上一句話都那麽難呢?難不成我得靠亞爾維斯那個家夥幫我牽線搭橋?派斯捷一邊出神地想著,一邊緩緩地走在去往彩虹橋的山路上。休利葉在他後麵,似乎也被從者拋棄了。不用猜也能知道,希賽勒斯一定和弟弟、母親在一起,沒有跟著主人。
    “真安靜啊。每個人都各管各地走著,話也不說。”
    休利葉的聲音聽起來太過悲涼,派斯捷把腳步停下,等了等他。
    雖然並排走著,但是在最初的一分鍾內,兩人都沒有說話。有派斯捷陪同,耳朵永遠都不會清淨,因此老實說,休利葉覺得現在的情況有點微妙,讓他感到無所適從。在三條山道交叉的丁字路口,他們走上了右麵那條,還需徒步十分鍾才能到達彩虹橋。本來以為,剩餘的路會在無言的沉默中走完,下山後分道揚鑣,但是派斯捷突然毫無預兆地開了口。
    “我總覺得,亞撒還在。”口吻一反常態,嚴肅又略帶僵硬,派斯捷這麽說著,馬上又改口道,“不對。我會有這種感覺,大概是他在與不在,都一樣吧。”
    悲痛的情緒隨著派斯捷淒涼的話語,從休利葉的內心湧現出來。亞撒在卡塔特沒有朋友,從者並不尊敬他,和其他的龍術士也都關係一般,從沒聽說有誰和他特別要好。這個普普通通的紅褐色頭發的男子,過不了幾個月就會被人們遺忘。一想到這兒,休利葉就不禁黯然神傷。
    “想來身為龍術士的我們,是心腸多麽硬的一群家夥啊。”派斯捷短促地愴然一笑,轉瞬間又調整為自嘲的麵目,“被吃得隻剩幾片骨頭,被龍焰燒成灰,再被風刮跑,真的太慘了。坦白說,我不想死在和異族的戰鬥裏,更別提這種死法。在一片死寂的葬禮上,灰飛煙滅。我不希望人們看見我最終是以這個樣子離開的。至少要留一具全屍,能夠得體地入殮。不破相的那種。”他強調般地加重語氣,停頓片刻,惆悵地望向天空,“但是誰能夠真正得償所願呢?誰又能逃得過命運?”仰天長歎的派斯捷,突然把頭歪向栗色頭發的友人,“你說我哪天要是真就這麽沒了,那些我所謂的同伴們,會為我流淚嗎?”
    認真地聽完這番肺腑之言,休利葉肯定地點點頭,“至少我會。”回答得沒有任何猶豫。
    “噢,休利葉,”派斯捷推推他,臉上依然嚴肅,不過能看得出那下麵的喜悅之情。“你這話讓我甚感欣慰。”
    友人的心情轉變,仿佛也給予休利葉的心靈些許慰藉,讓他暫時拋卻了哀傷,回以一笑。
    “你呢,”派斯捷問,“你希望我為你哭泣嗎?”
    “我隻求今後別讓我碰見頂著亞撒臉的異族。”休利葉輕聲說。
    敵人在殺死亞撒前,啃光了他的肉,讓他在強烈的劇痛和恐懼中步入死亡。這麽做既可以震懾卡塔特,又能奪走亞撒的魔力,將其轉化為雷壓,使雷電帶上火屬性,增強自身的戰鬥力,對異族而言,外表應該是最沒有用的一件東西了。雖然他們同樣也吃了澤洛斯,不過龍族的外形和能力不可複製。
    “那群貪吃鬼,祝願他們全得胃病!”
    這麽叫罵了一句後,派斯捷安靜下來,二人間又恢複到了最初的沉默。
    他們所走的這條路下山最快,因此身前身後聚滿了龍術士。派斯捷再次朝四處眺望,這一回,想要搜索的人影被他發現了。所有的憂愁頓時都被拋諸腦後。就在前方,派斯捷一眼就看到了那頭顯眼的銀藍色長發。
    於是他拍了拍休利葉的肩,與之暫別,邁開短腿,三步並作兩步地小跑了過去。
    “哎呀,你小子,給我站住!”他叫住對方,絲毫不去管二人的年齡差距,“真沒想到,竟然來了啊你。今天刮的是什麽風?”派斯捷擺了個特別誇張的造型,以突顯自己的震驚。托達納斯也不在,他注意到。
    修齊布蘭卡停止腳步,從他之前盯著的小石子上緩緩抬起眼簾,用看待傻子的眼神,微微俯視著突然跑到他身前、動作神態無比造作的矮個男人。“幹嘛?”
    “我的腳趾頭和脖子酸死了,都是你害的。”
    他在為先前被修齊布蘭卡無情地阻擋在背後、看不清葬禮過程的遭遇控訴著。不過修齊布蘭卡說出的話比他的行為更無情,“與我何幹。是你自己太矮了。”
    隻可惜,這句譏諷沒起到任何效果。“男人嘛,命根子長就行。”派斯捷厚著臉皮說道,語氣歡快而驕傲,“你有沒有聽過一個說法啊?那玩意兒的長度通常是和身高成反比的。”
    “這完全是胡扯!”男性尊嚴受到了嚴峻的挑戰,修齊布蘭卡不服氣地低吼道。
    “嘿,那麽激動。”派斯捷的嘴角歪斜地綻開一抹有點討人厭的輕浮笑容,“看來你太愛我了。”
    修齊布蘭卡眉頭猛跳,不理會他的俏皮話。“真見鬼。”
    “見鬼?哦不不,見你一麵簡直比認識個處女還難。”
    “少跟我貧嘴。我又不像你,整天到處鬼混。我有正業的。”他看見派斯捷用擺明了不相信的眼神瞅著自己,立即解釋道,“我是個神父,記得嗎?我要主持彌撒,為人禱告,聽人告解,有時還要負責驅魔的事務,外加侍奉上帝。”
    整個卡塔特,大概也隻有派斯捷能讓修齊布蘭卡耐住性子、滔滔不絕了吧。
    聽他七七八八地說了一通,派斯捷愣了一愣,相當懷疑地問道,“你不就是個小小的修士嘛,什麽時候升級了?”
    “三十年前!”修齊布蘭卡很不滿地叫了一聲,隨即沉聲道,“我的時間可不像你的那樣廉價。”
    “三十年,嘖嘖,”瞅了瞅這個外貌不過二十多歲的男人,派斯捷似有深意地笑了笑,“你的同事該去治一治眼睛了。”
    “哦,這就是你頻繁換情人的原因?”修齊布蘭卡斜睨著他,“怕被人拆穿自己其實是個披著嫩皮的……95歲糟老頭?”他停頓了兩秒計算對方的年齡。
    “有女人緣的紳士可不好當。”派斯捷撥弄著劉海,自鳴得意地淺笑。
    “遲到大王倒是好當得很,你也當得很好。”
    銀色的眼眸俯視著他,言語裏似乎積累了超級深的怨氣。雖然修齊布蘭卡不如亞爾維斯那麽高,但是那視線往下的倨傲眼神,也夠讓派斯捷受的。不知為何,一貫能言善辯的派斯捷頓時接不上話。
    休利葉經過時,在他們身邊停了一會兒,不過一點也沒有要上前插話的興趣,臉上掛著對二人幼稚的爭論深感無奈的表情。事實上,每一個路過派斯捷和修齊布蘭卡身旁的人,都抱有差不多的想法。蘇洛、盧奎莎牽著手走了過來,古怪地朝堵在路中間的兩人看了一眼,腳上的步伐也和眼神一樣默契,沒有任何停留,超到他們身前。盧奎莎的身後跟著好像女保鏢一樣的吉芙納。許普斯不在,他選擇陪伴族人。
    “等等等——遲、到、大、王?”派斯捷舉起一隻手,擱在半空,手指一下一下地點著,配合一字一頓的說話節奏,“誰允許你給我亂取綽號的?還取得那麽爛,水平臭到家了。完全沒有柏倫格的‘吸魔人’,喬貞的‘屠夫’有氣勢啊!”
    紫發的矮個子雙腳跺地,雙拳緊握在空中揮舞,滑稽的模樣看得修齊布蘭卡內心相當愉快。“但是很貼切。你哪次準時過了?”銀瞳的視線斜下,瞄了眼派斯捷的左手腕。“虧你還戴著手表。這玩意兒給你用簡直是暴殄天物。”
    “啊啊,你很羨慕嗎?”派斯捷炫耀地抬起左手,在對方眼前晃了晃休利葉贈予自己的手表。
    “誰稀罕。”修齊布蘭卡哼道,“我幹嘛要羨慕一個遲到大王。”
    派斯捷試圖爭辯。“遲到——這沒什麽,至少證明我在場,隻不過稍微晚來了那麽一丁點而已!”他伸直右手的食指與大拇指,讓它們保持平行,留出一條縫,比劃“一丁點”的手勢,並讓眼睛看著細縫,透過它望向修齊布蘭卡,“而你呢?”他抬起頭,“一碰到大事就玩失蹤,已經快成為你這個人的標誌了啊!你真有你所說的那麽忙嗎?缺、席、大、王。”
    “缺席大王?”修齊布蘭卡神色忽地一變,白著臉嚷道,“你說我嗎?難道今天來的是我的鬼魂?”
    “阿爾斐傑洛的受封儀式來的是你的鬼魂,比薩那次也是,我能肯定。”派斯捷甜蜜而毒辣地說,心裏想著,盡管那兩次我都遲到了,但是別指望我會告訴你。
    讓銀色的瞳眸掩在長發的陰影下,修齊布蘭卡沉默了一會兒,冷笑道,“來不來全憑我個人的意誌。能主宰我意誌的家夥,這個世界根本就不存在。”
    派斯捷有點驚訝地側目,“你這態度可不對。”他昂起頭,對準他隱在發絲間的目光,“無聊的受封儀式倒也罷了,比薩的任務何等重要啊,你也好意思缺席?”
    修齊布蘭卡想了一下,低聲問,“你先告訴我,來了哪些龍術士。”
    派斯捷一一說給他聽。
    “就這些?”他睜大眼睛。
    “吃驚吧。”派斯捷輕笑道,“討伐一個王,才動用這點人手。要不是我極力地把我自己跟傑諾特推薦出去,會更慘不忍睹。還好最後贏了。但是過程也夠驚險的。”
    不過,修齊布蘭卡驚訝的原因,卻不那麽與派斯捷相吻合。他真正在意的事,也隻有他自己所知。銀藍色卷發的男子垂下頭,銀眸掩在劉海的碎影裏。
    “你要注意點了,我行我素也得有個限度。”派斯捷捏捏修齊布蘭卡的胳膊,為避免被旁人聽去閑話,而把音量壓低。兩個守護者恰巧從身旁經過,他立刻噤聲,直到他們走遠了才繼續說,“再這麽任性妄為下去,會被老人家討厭的。你要是我的封臣,我保準列個黑名單,把最想要收拾的前三名全都寫上你。不,前十名。”
    “前提是你得有封臣才行。”
    “別打岔。激怒龍王對你有什麽好處?”
    “他們能拿我怎樣?殺了我?”
    “龍王舍不得托達納斯,對你可不會客氣。賈修一個人待在孤塔很寂寞,正缺個伴。”
    盡管內心承認派斯捷說得言之有理,但是修齊布蘭卡既不想聽,更不願改變。“這裏還是和以前一樣無聊,我連一秒鍾都不想待。”他就這麽把話撂下,借故走掉了。
    派斯捷沉默地注視著他離去的背影,淡藍的眼睛裏千愁萬緒。休利葉沒有走遠,此時挪回來兩步,朝原地不動的派斯捷看了看。就交情而言,修齊布蘭卡和派斯捷的交情要更深一些,他倆認識的時間也更久。
    鬱悶地趨步向前,派斯捷跟在了休利葉身後,剛走兩三步,突然感到一股冷意撲向了後背。
    一陣帶著塵土的旋風飛掠著,快如閃電,在寬度約能讓六七個人並排的山道上急速穿行,直直地撞向以普通人的正常走速行進的派斯捷,差一點將他掀翻。
    “長眼睛沒有?”
    紫發的男人不自覺地吼了一聲,狂暴的風停了下來,正確的說法是——以“幻影”如風一般飛馳的白羅加。
    “你自己跟傻子似的杵在那兒擋我的道,還怪我嗎?”白羅加厲言道,火氣竟比派斯捷還大。
    見此狀況,不遠處的波德第茲和麥克辛交換眼神,心想這家夥瘋了吧?“有好戲看了。”麥克辛棕紅色的眼睛裏金光閃閃,低聲對波德第茲說。
    派斯捷不慌不忙地在原地站定,整理了一下亂蓬蓬的頭發,“急著走?又丟下菲拉斯?不過這樣對他而言,或許是最好的。”
    氣氛刹那間充滿了濃濃的火藥味。正欲離開的白羅加,聽見他的嘲諷,忿然回首,如豹子般銳利的眼睛瞪著他。“管好你自己,派斯捷。”
    視白羅加的警告為耳旁風,派斯捷聳聳肩,“我這個人啊,最大的優點就是心腸太好了。看別人犯錯誤,就忍不住想要提醒一下。”他痞笑道,“這條路不通‘龍之爪’,不要走錯咯。”
    聽他這樣說,白羅加幾乎想要抽他一巴掌。周圍的人都聽見了派斯捷的挖苦。停下腳步的休利葉,一旁站著的麥克辛,波德第茲……還有回頭看了一眼的蘇洛、盧奎莎,吉芙納……就連幾個在其他山道走著的守護者都聽見了聲音,腦袋往這邊探……龍王不再優待自己,過去的努力盡付流水。聽說那個剛畢業的黃毛小子都受到了龍王的特殊照顧,近幾天住在“龍之爪”,而自己為卡塔特效犬馬之勞近兩百年,卻落得今日的下場。昔日最受寵的龍術士如今失了勢,全卡塔特的人都知道。白羅加隻覺得好像有火在灼燒自己臉上的皮膚,真想立刻衝過去殺了派斯捷,割下他的頭,撕爛他的嘴,讓他死無全屍。但最後,這個憤怒至極的男人還是讓理智主導了思想。白羅加什麽都沒有做,甩了甩袖子,直奔彩虹橋。
    數雙眼睛看著白羅加離去。柏倫格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其實他一直都沒走,也不說話,從剛才派斯捷和修齊布蘭卡交談的時候就在一旁觀察。這時,他忽然站出來說,“原諒他吧。他剛才好像挨了雅麥斯的罵,一時間難以自禁。”
    “不用你替他開脫。我們有眼睛,自會判斷是非。”說這話的,是聽到吵鬧聲、半路折回的修齊布蘭卡。
    “對,對,”柏倫格笑答,“您說得對極了。”他是第四順位的龍術士,而我是第五位。這名鉑金色頭發的男子歉然低頭,“前輩的眼睛自然是雪亮的。”
    修齊布蘭卡抬眼看看他,銀眸閃著銳光,“你知道我想說什麽嗎?”
    “請指示?”
    “過度自謙就是自傲。”——這話和柏倫格的詢問一同響起。修齊布蘭卡聲音裏透出的寒意,幾乎能凍掉對方的耳朵。
    “……”柏倫格一聽這話,笑容頓時消失,麵部僵冷下來,金眸閃爍不定。紅軟的嘴唇細微抽搐著,直到勉力擠出禮貌的笑容。他在諸人沉默的目送下旋身而去。
    “哎,龍術士果然不是鐵板一塊啊。”朝修齊布蘭卡擠弄了兩下眉眼,派斯捷抬頭歎道,“好像不鬧點事就不合傳統似的。”
    修齊布蘭卡沒搭話。休利葉抿緊嘴巴,無可奈何道,“不是我說你,你跟白羅加置什麽氣啊?你第一天知道他的為人?”
    “不管,”派斯捷抱拳叫嚷,“那家夥撞亂了我的發型!”
    “你幾歲了,還跟小孩子一樣。這種事就不要放在心上了!”
    派斯捷無視了休利葉後麵的勸導,針對他前麵的問題,自戀地吼道,“95歲!風華正茂!”
    “你是白癡嗎?”休利葉無奈地摸了摸額前的發帶。
    派斯捷對此充耳不聞。“說到這個……”白羅加不在了,蘇洛已經走了,喬貞壓根沒來。某雙淡藍色的眼睛露出精光。“其實這裏最老的,難道不應該是他嗎——”派斯捷遙遙一指,“你覺得這小子有大人的樣子?”
    休利葉可不敢亂說。盡管他早就覺得,修齊布蘭卡能和派斯捷這隻活寶拌嘴鬥氣,互取外號,本身就是件既讓人驚歎、又讓人深覺幼稚的事。但畢竟他和修齊布蘭卡不熟,再回想這男人剛才一言半語就把柏倫格逼退的氣勢,全身的皮膚都豎起了汗毛,隻好把嘴巴閉緊了。
    至於被派斯捷一手指著的修齊布蘭卡,更是巋然不動地站在那裏,隻言片語也不說,直接飛給他一記白眼。
    重重疊疊的腳步聲朝諸人靠近。“喲,還沒走遠啊。”是托達納斯的聲音。“難得這樣好心,沒丟下我先走。”他看著年齡遠遠低於自己的主人,又朝閉口不作聲的休利葉、麥克辛,波德第茲看去,覺察出氣氛不對,心想,自己才走開這會兒時間,這小子就把周圍的人都得罪光了?
    來的人除了托達納斯,還有奧諾馬伊斯與丁尼斯——他們一個是托達納斯的至交,一個是他的侄子——以及在稍後位置低聲絮語的英格利忒和尤蘭納。
    前一秒,修齊布蘭卡的臉上還掛著不屑一顧的神情,斜視著派斯捷,仿佛把他當成白癡。在看到從者的那一刻,表情立刻變了。修齊布蘭卡泰然自若地伸出一根手指,對著托達納斯,向眾人宣示,“他比我老。”
    派斯捷、休利葉,和再遠些的波德第茲、麥克辛全都目瞪口呆,好像受到了驚嚇。“在玩什麽遊戲?”托達納斯一臉莫名,不過還是順手朝身旁的奧諾馬伊斯指了指。
    通過主從二人的舉動,以及大家的反應,奧諾馬伊斯早已經猜到這群人在做什麽了。身為所有龍術士導師的這名海龍族男子,冷靜地抬起手,指向了遠方的一個涼亭。卡塔特的每一座建築都飽經風霜,起碼有數萬年的曆史。
    麵對這令人哭笑不得的一幕,休利葉的眉毛不斷跳動著,看了看這出鬧劇的帶頭者——某個紫褐色頭發的矮個子,掩麵歎道,“原來白癡真的會傳染。”
    “你們的一位同伴故去了。”奧諾馬伊斯收斂起表情,眼神帶著一貫的堅毅。但是淺藍的尖瞳裏,細看能發現血絲。弟子和同族晚輩的不幸慘死帶給他的悲痛,正在他的身上慢慢體現。“不過,龍術士的精髓會一直傳遞下去。”
    奧諾馬伊斯顯然在說英格利忒。在場諸人都朝金發的青年看過去。趨步慢行的主從停在數米外,還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視線的焦點。英格利忒在葬禮結束後,心急火燎地衝回住處。尤蘭納微笑著等在屋外,整個人看起來光彩四射,對即將迎來的人界生活充滿了期待。整理好行裝的英格利忒,執起了尤蘭納的手,就像一對好姐妹似的,踏著輕快的步伐往彩虹橋走。半道遇見奧諾馬伊斯等人,便與他們同行。一路上,英格利忒都在和尤蘭納聊天,兩顆腦袋挨在一起,好似兩隻小鳥嘰嘰噥噥地說個不停,一直聊到現在。感受到聚焦而來的目光,尤蘭納麵帶尷尬,輕輕地連哼三聲。後知後覺的英格利忒眼睛眨了眨,帶著稀裏糊塗的表情轉過頭,終於意識到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
    “上周新冊封的龍術士,就是他嗎,老師?”休利葉審度英格利忒,友好地向他問候。
    麵露羞澀的笑容,英格利忒仰起頭來,“前輩~請多關照。”
    他甜膩膩的口吻好似柔軟的蛋糕,讓大家都吃了一驚。不過,有一個人的反應,卻更是出乎意料。
    嘴巴張成橢圓形,派斯捷眼睛發光,不可置信地盯著這個和他的女性從者相處得意外融洽的青年,好像被他嚇住了似的,往後倒退了好幾步。雙手突然捂著鼻子,仿佛那裏正在流血。“唔唔,好羨慕!”嘴中發出激動叫喊的顫聲,“卡塔特史上第一對異性搭配的契約者!”
    派斯捷吼完,周圍一片靜默,隻有英格利忒輕微的、好似掙紮的否定聲。“哎呀,這麽說還真是讓人怪不好意思的呢……”他苦惱地撓了撓頭皮,“我和尤蘭納不是你們想的那種關係啦~”一邊解釋一邊讓翹起的手指伸直,左右食指在半空親密接觸,指尖相碰,離開,又相碰,反反複複。簡單的幾個動作,就將卡塔特有關他的傳聞徹底證實了。
    親眼見識到這個極度欠缺男子氣魄的青年、種種恰如傳言所描述的異常舉止,麥克辛先是傻眼地愣在那裏,等反應過來以後,立馬自豪地摸了摸下巴濃密的胡子,好像這麽做能體現自己的優越感。
    “我靠,”一群人裏,派斯捷看起來最鬱悶。他猛烈地撓著頭發,抗議道,“我當年要是也這樣裝一下的話,沒準就能抱得美人歸了,而不會攤上你這家夥啊!”
    亞爾維斯不知何時出現在派斯捷身後。聽到主人不甘心的呐喊,忍不住以手捂麵,把臉上該有的和不該有的表情統統遮了起來。不過,從亞爾維斯不斷顫動的肩膀就能得知,他其實是在偷笑。
    “喂,派斯捷,能有點出息嗎?”休利葉忍住想踹他屁股的衝動,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人家都喊你前輩了,你好歹也拿出點前輩的樣子來啊。”
    “當然,當然。”派斯捷立刻清了清嗓子,嚴肅地把臉對向英格利忒,這個長相舉止皆女裏女氣、卻依然比自己高出半個頭的青年,視線對齊他的脖子,“有這麽可愛的後生晚輩,我絕對會好好照顧的。”
    “啊哈哈~”這邊,英格利忒傻傻地抱頭笑著。那邊,休利葉皺眉嘀咕道,“不要給新人太大壓力啊。”
    奧諾馬伊斯走到修齊布蘭卡麵前,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修齊布蘭卡,很高興你能來。”他沒有再說什麽,淺藍色的豎瞳溫和地凝視著學生的臉,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嗯。”銀藍色頭發的男人微微低下頭,眼睛藏在劉海下,喉中悶悶地咕噥了一聲。
    離別的時光到了。丁尼斯的丹鳳眼透露著憂鬱,向托達納斯道別,“保重了,叔叔。”
    “喲。回頭見!”托達納斯重重地用手掌拍了拍侄子的背,眼睛卻往修齊布蘭卡的位置瞄了瞄,調侃道,“記得吃胖點!”
    奧諾馬伊斯也向他的摯友流露出珍重的表情,最後環視了一圈他的弟子們,“你們都是我傾注心力培養的學生,就像我身體不可缺失的零件,在我的心中同等重要。失去任何一個,我都會痛心萬分。我得承認,這是我的軟弱之處。我不希望見到你們如亞撒那般蒼涼地隕落。可我同時也知道,你們麵對的是世界的公敵,以殘暴狡猾著稱的惡魔。正因如此,你們一定要團結互助,切莫在共同的敵人還未覆滅前,置大局於不顧,自己先麵紅耳赤地爭鬥起來。”這麽說有用嗎?弟子們會聽取我的箴言嗎?我隻是教他們魔法,傳授他們知識,交集的時間不過兩年,在彼此的生命裏都很短暫。而他們又是龍術士,骨子裏多少帶點傲氣,會打從心底裏敬佩我這個被他們打敗、被他們超越的老東西嗎?奧諾馬伊斯不想知道答案,但他還是說了這些,並試圖用和藹的語氣,“我們還會重聚,現在就暫且告別吧。路上小心。”
    十三座龍山中的“龍之頸”,是最挨近彩虹橋的一座山,與之相隔一英裏距離。山間聳立著的危崖,站在上麵,隻要稍稍用魔力把視覺加強,就可以很清楚地俯視下方的所有景物和走動的人群。離開的龍術士和契約龍移出視線範圍,消失在橋的盡頭的七彩光暈中。留下來的送行者返身回去,人影在浮空山路間移動。矗立在高高山崖上的阿爾斐傑洛,紅發於風中飛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