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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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樣子,這好似得了癲狂症一樣的家夥終於笑夠了。阿爾斐傑洛用極輕的不屑聲哼了一下。“你我素不相識。怎麽會知道,我當過首席?”
這話問得有點別扭。我早已不是首席,他無數次地提醒自己,等待對方這次會有什麽樣的反應。
“你當我白癡?”樓上的男子噗哧一聲,對他發出嘲笑,“上回你跟柏倫格的對話,我可是聽得毫無遺漏,一清二楚!”
我低估了這男人,阿爾斐傑洛想。他畢竟是個龍術士,耳聰目明。而這裏的結界並沒有隔音的效果。阿爾斐傑洛自打進來的那一天,就通過鐵欄上微微浮動的魔力流,感應到這裏鋪設著的結界非比尋常,十分複雜。雖然魔力很稀,但無疑有著多重強力的結界混合在一起。從日月光能不受妨礙地透射進來的樣子看,這裏並未設置卡塔特山脈的那種使時間錯亂、好似永遠定格在白日幻覺一類的結界;外麵的蟲子能輕易翻爬進來,因此也沒有隔絕外部世界的結界。盡管較為常見的這兩種結界在這座孤塔都不存在,但卻多了些別的東西——某種更緊要更關鍵的、阿爾斐傑洛說不清的東西……
“你就是新首席?”見對方不搭理自己,賈修突然發出一陣幾乎要讓阿爾斐傑洛厥倒的高吼,聲音洪大得仿佛能掃蕩整片樓層的灰塵。“你是第幾任?犯了什麽事被關進來?我記得柏倫格叫你阿爾……阿爾斐傑洛。喂,你怎麽又不說話?”
在這近乎封閉的囚室裏,隻能聞其聲,無法見其人。阿爾斐傑洛隻好全憑想象去猜測他的模樣,他這一刻在做的動作。他一定踮著腳尖,一邊用手捶打牆麵一邊對遙遙在上的高窗吼叫。厚重的黑石牆壁正發出啼哭,震顫通過阿爾斐傑洛倚靠著的石牆傳到他身邊。
自己若不回答,他就會一直這麽吵鬧下去。可阿爾斐傑洛已有些後悔跟他交談。
“你該回答我。”賈修聲明,“我比你年長得多。無論是當龍術士的年頭,還是被關在這裏的歲月。”
“如此算來,我也該喊你一聲前輩。”阿爾斐傑洛盡量使自己的口吻顯得有禮貌。
“前輩?不,你心裏鐵定在想,一個臭名昭著的囚犯,哪配讓首席開尊口敬稱一聲前輩?”他肆無忌憚地笑了起來,安靜後,又開始用那好似能鋸斷鐵欄一般的粗獷聲音說道,“可你現在跟我一樣淪陷在這裏。你就說實話,你是為了什麽事進來的?”
阿爾斐傑洛咬了咬牙,不說話。周圍短暫地陷入了一陣令人難堪的死寂。
賈修坐不住了。“我知道,大多數進來的人都選擇回避這種問題。其實我也聽到個大概。不妨換個問題好了。”他粗啞的聲音通過窗口清楚地傳來,“現在是哪一年啊?”
哪一年。阿爾斐傑洛估摸他這麽問的意圖。他想算自己被困在這兒多久。也許我也應該早做準備。
“我的計數不靈了。”在阿爾斐傑洛回答之前,賈修便旁若無人地嘀咕起來,“他們給我換過六次牢房。之前刻的數字都白刻了。從關進來的第三年起……也許是第四年,我的記憶就混淆不清。”
“你不記得自己被關了多少年?”阿爾斐傑洛用略帶了些幸災樂禍的語調問。
關在他樓上的囚徒猛歎了口氣。“哈,早記不清咯。我服刑的年頭,比我做龍術士還要久。”
或許我會是下一個。阿爾斐傑洛神色恍惚地看著自己按在黑牆上的手。“記著,現在是1230年。”
“噢。”
男人粗率地應了一下,就沒了下文。阿爾斐傑洛還在等他計算的結果,卻聽到手指摩擦頭皮的聲響。
“說了也沒用。”賈修猛撓了一陣頭,好像在和潛伏於毛發底下的虱子們較量。“我連我哪年進來的,都沒啥印象了啊。”
頹喪地說完後,賈修再度毫無征兆地狂笑起來。他粗重的嗓音使那震耳欲聾的笑聲更顯可怕,猶如山洪爆發,堤壩決裂。阿爾斐傑洛感到整座西塔都在劇烈晃動,仿佛危樓一般搖搖欲墜。
“那你就慢慢想。”阿爾斐傑洛不得不為他渾厚如鍾的嗓門感到苦惱,“說來也是奇怪。塔牆的石頭那麽厚,你的聲音我卻聽得如此清晰。”他掩耳盜鈴般地用手遮一遮發脹的耳朵,好像這樣做,住在東塔的守衛就不被驚動。
“哈,因為在我的腳旁,有一個小孔。”賈修止住笑聲,愉快地回答,情緒裏充滿了戰士得勝而歸的那種喜悅,“這個角落的牆已經被我削薄了,中間打了一個深深的洞,現在,就差最外麵的那塊石頭。隻要把它推開,我就能重見光明。但眼下不宜打草驚蛇。”他的聲音轉為沉痛,依稀帶著一絲隱忍,像在憐憫和鼓勵自己,“這雙手的指甲斷了又長,用魔力催生了五十次不止,終於勝利在即。”
“你在刨地?”阿爾斐傑洛聽完,驚奇地問道,不禁想象他那樣做的姿勢。奧諾馬伊斯曾經介紹過,賈修是個胖家夥。他無數次地趴伏在黑牢隱蔽的牆角,用他脆弱的指甲割開堅硬如鐵的黑石,企圖鑿穿它,渾身的贅肉都因發力而顫抖。阿爾斐傑洛盡情地在腦中描繪出賈修徒手鑿石的場景,差點被逗得發笑。原來,這就是攪擾著自己多日好夢的尖銳摩擦聲的真相。
“傻子,是鑿牆。”賈修粗聲更正,“我要打穿這堵牆。外麵就是雪山。雖然能把人的卵|蛋凍掉,也總好過這裏!”他的聲音忽遠忽近,在他下麵一層的阿爾斐傑洛猜想,可能是他的身體太過肥胖,受不住他長時間俯身趴在牆角,嘴巴對準小孔與自己說話,所以時不時地坐起來緩兩口氣。“上帝一定體察到我的辛苦,才讓我成功的。”
一個屠夫,竟也會讚美上帝,阿爾斐傑洛差點笑出來。而且要想打通塔身的牆逃到外界,得把洞挖得多大才能讓一個胖子通過?你就不怕尺寸沒算好,卡在石頭縫裏動彈不得,在進退兩難之中被哄笑的守衛們撈回去?
他想提問,賈修卻仍在自顧自地嘮叨。柏倫格曾對他說,人在黑暗中待久了,會變得寂寞,害怕孤獨,渴望交流。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應該耐得住寂寞。然而賈修此刻的喋喋不休,恰恰驗證了柏倫格的說法。
“第一次花了我兩個多月才打通。每天隻幹一小會兒時間,積少成多。守衛來的時候,我就坐在它前麵蓋住它,一直沒讓他們發現。可惜啊,有次守衛要倒糞便,叫我把便桶遞給他。那時候,洞已有十公分寬。我一離開,就暴露了!當晚,芭琳絲那臭婆娘就派她的跟班把我辛辛苦苦挖成的洞填補起來,整修得比我動手前還要堅固。我換了牢房,繼續挖,可總是挖不了多久就被發現,每次最多隻能挖成拳頭大小。該死的看守!”賈修用他跌宕起伏的聲音,狠狠敲擊著牢房內的每一塊黑石每一根鐵欄。“我知道他們卯準了我,隻好收手作罷,消停了一段時日。今年春天,我重操大業。為避免重蹈覆轍,進展一直都很緩慢。他們看見了,也沒當回事。不過,我也該停手了。再這麽挖下去,隻怕到不了明年,又要換牢房嘍。”
阿爾斐傑洛仰頭看著鐵窗,尋找月亮的身影。“這個洞直徑多少?”他的詢問聲就如透進來的月光一樣淡。
“直徑?”賈修煞有介事地低吼,“你可別小看我。我已經吸取上回的教訓。這次打的孔,就跟我的大拇指一般粗細。守衛絕不會看到。”
“你指望從這拇指粗細的小洞逃出生天?也許它隻夠你的卵|蛋逃命。”
“這——”
阿爾斐傑洛不管話音停滯的賈修,繼續發問,“你是要打通塔牆,逃出監獄嗎?”他把聲音壓低,麵頰離牆壁更近,小心翼翼地問道,“那你何不使用魔法?”
“傻子,傻子,”賈修嘶聲咒罵起來,“自大的傻子。”
“可是龍術士的魔法更快捷更有效,不是嗎?”對於賈修的咆哮,阿爾斐傑洛回以冷冷的幹笑,“雖然龍族傳授給我們魔導是拿來防身禦敵給他們賣命用的,可是他們遺棄了我們,我們也不必再墨守成規,替他們做牛做馬了。”
“你要我用魔法越獄?居然……這麽教唆我。”這個策劃過無數次逃亡大業的男人,忽然用一種特別不可思議的語氣問道,好像阿爾斐傑洛開了一個不得了的玩笑。
“總好過徒手打洞穿牆。”他樓下的獄友為他的反應而笑,“你失敗了那麽多次,腦筋怎麽就轉不過彎來呢?”
阿爾斐傑洛話語剛落,上方的牆壁便發出了雨點般的悲鳴。
“我沒想越獄!”賈修大聲否認,使勁捶打著牆麵,“我怎麽會想要逃跑呢,”他刺耳地質問空氣,激烈而又快速的語調仿佛是要讓自己信服。“我這麽做,純粹隻是無聊……無聊……”
“可你剛才還說——”
“我說什麽了?你懂個屁!”
賈修的吼聲如此粗蠻囂張。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竟覺得自己在跟迪特裏希說話,隻不過是瘋子版的迪特裏希。
可是,如此叫罵了一聲後,賈修又突然斂聲息語,好像失去了語言功能的死人一般,半晌間不說一句話。阿爾斐傑洛聽見他撲通一聲跌坐在地,好久都沒有再動一下。
他被這暗無天日的鬼地方折磨得瘋了,被無邊無際的孤獨和黑暗弄得精神失常思維混亂了。阿爾斐傑洛隻能這麽想。就在他因悲哀的思緒搖頭歎息的時候,賈修粗野的聲音又開始傳來。
“唉,我真的是在這裏住得太久了,糊塗了啊……”他重重地一拍膝蓋,語氣竟柔和了一分,“我怎麽會想要越獄呢?好犯人就該老老實實地待在牢裏,不讓龍王和看守操心,你說對不?”
這話聽在阿爾斐傑洛耳中,簡直就跟啞巴說笑話一樣。怎麽可能會有不想逃走、不想要自由的犯人呢?阿爾斐傑洛低頭望著自己模糊在月光中的倒影,靜靜思量。或許是他嚐遍了不計其數的方法,皆以失敗告終,因此徹徹底底地絕望了?
“那就要問你破破爛爛的指甲了。”阿爾斐傑洛也坐在地上,身體微傾,避免後背碰觸到冰涼刺骨的牆壁。
“哈哈哈哈……”賈修又一次笑了,不過這一回要比之前收斂了許多,笑聲和正常人無異。“逃出去,”他低沉地說道,“對,這就是我的目標。可我不該有這種危險的想法。”他停頓須臾後又道,“孤塔監獄沒人逃得了。”
沉悶的話聲逐漸停息在空氣裏,二人的談話首度出現了中斷。到這時,都沒有一個守護者或者龍族過來探探究竟嗎?阿爾斐傑洛為此深覺訝異。難道他們真的對孤塔的防禦工事信心滿滿?不管那些冷酷無情的看守怎麽想,他都已經受夠和這個說話前後顛倒矛盾的家夥溝通交流。
阿爾斐傑洛凝視斜射進牢中地麵的月光,黯淡的紫羅蘭色眼眸深處一片虛無。時間的溪流在黑夜裏緩步流淌。樓上樓下緊挨為鄰的犯人,坐在相近的位置上,彼此間除了一片既作天花板又為地板的厚重黑石相隔,還有巨大的沉默橫亙在中間。
初步接觸下來,賈修已經被長時間的監|禁生活折騰得半瘋半傻,被望不見盡頭的等待逼得快要崩潰。可在阿爾斐傑洛的前方,何嚐不是被同樣的黑暗和絕望所籠罩,看不到任何獲赦出獄的希望。他好害怕長此以往下去,自己終有一日也會步他後塵,變成這副瘋瘋癲癲、又癡又呆的樣子。阿爾斐傑洛必須排斥他。於是,他本能地厭惡賈修身上每一個令他厭惡的部分。但其中有一個原因,或許是他對這個男人感到厭惡的根本。
阿爾斐傑洛依舊望著月光流連在地上的暈影,淡然出聲,“賈修,你為什麽要與傑諾特私鬥?”
這句問話懸在空中,直到十幾秒後才被賈修接起。
“嗯?”他用他粗厚如石磨的嗓門狐疑一聲,“傑諾特?”
“你已經不記得他了?”
“傑諾特、傑諾特……”賈修不理會對方的詢問。他又像之前回憶自己的名字那樣反複念誦起來,最後,恍然一拍腦門,“是啊,傑諾特。”
“你燒爛了他的臉,還能想起來嗎?”
“當然。我怎麽會忘記那個混賬東西呢。”賈修的語氣充滿敵意,“我被關在這屎臭熏天的髒地方等死,他卻在外頭的花花世界自在逍遙。該死的畜生,多年以前我就該宰了他。”
“你們之間有什麽積怨?”
“積怨?不,去他媽的,我就是看不慣他。那副自詡正義的嘴臉,看一眼都想吐!”如果說,剛才的賈修像是個神誌一半清醒一半糊塗的癮|君子,那麽現在的他,無疑已經變成了一個被切斷毒|品供給後徹底發狂的暴|徒。“燒他!耶穌在上,我要燒他個夠!讓他嚐嚐被火烤熟的滋味!我早該那麽做了。”
賈修語調中的偏執與錯亂,讓阿爾斐傑洛背後升起了一陣無以名狀的惡寒。眼下,他隻能盡量保持住鎮定。
“我還是不明白。傑諾特與你無怨無仇。我聽人說,你們年紀相仿,出師時間很近,家也離得近。不僅是同齡人,還算同鄉。”
“沒錯,他是布臘加人,而我出生在阿馬蘭蒂,離他的家不過二十多英裏。我比他早受封四年,他一直把我當師兄看。可那又怎樣?”賈修發出一聲暴喝,“卡塔特的每一個人見著我都要讓我三分,就他偏不。他最喜歡用那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教訓我,管這管那,對我的喜好指手畫腳,每一次非要說得我啞口無言沒法還嘴才肯罷休。那個白癡,想把我培養成聖人嘞!”
一隻老鼠竄入阿爾斐傑洛眼簾,灰溜溜的身子甚是肥大。它在月光照耀得到的地方貼牆爬行,而後飛快地沒入便桶下的陰影。阿爾斐傑洛目不轉睛地盯著它靈活地在木桶蓋上來回攀爬。“我還聽說,你酷愛殺人。不管老幼|男女,貧賤富貴,異族還是人類。”他的聲音平穩無波,像一片不流動的死湖,“甚至還有守護者說,每次任務執行完,你都要殺幾個人慶祝,犒勞自己。”
“哈,首席,你知道得倒多啊。”賈修笑了。他就連笑聲都好似咆哮,“平常向你溜須拍馬的臭屁蟲一定很多吧?整日圍著你叩拜行禮,低頭哈腰,一口一個首席大人,哄得你飄飄欲仙。可惜,今時不同往日咯。”
阿爾斐傑洛厭惡他的說話方式,包括他譏諷自己的語調,尤其討厭他的笑聲,總是那麽鑽心刺耳,怒火衝衝,帶著一股子殺氣。
“我對傑諾特做的好事,有沒有人告訴你啊?”他訕笑道,“那次,絕對是我的畢生傑作。我總想再聽一次那家夥的皮膚被烤得脆脆發響的聲音。”
老鼠滋溜一下鑽入牆縫,消失了蹤影。阿爾斐傑洛沉著臉,一聲不吭地聽憑賈修呶呶不休,陶醉地敘述著那段往事。
“那個白癡,瞄準與我結伴做任務的機會,又想對我說教。我早就準備好對付他的辦法了。我把他按在熾熱的火焰裏,不鬆手,就那樣緊緊按住,任由他慘叫不停,直到那張令我生厭的俏臉跟烤乳豬一樣香得流油。要不是我的那個混蛋契約者及時趕到,阻撓了我,我已經要了他的小命!”說到最後,賈修幾乎是在呼喊。他的聲調異常凶惡,帶著興奮,情緒無比激昂,阿爾斐傑洛幾乎可以看到他的唾沫正從齒間飛濺。“老天有眼,燒它,燒掉那張說教的嘴臉!”他狂嘯道,“不自量力的家夥,會有這下場完全是他咎由自取!”
老天確實有眼,把你送進了孤塔。而傳言果真絲毫不虛,賈修就像他人描述的那樣窮凶極惡,不可理喻,就連尼克勒斯那個缺心少肺的家夥都評價他難以用正常人的邏輯進行溝通。對有些人而言,傷人害人根本無需緣由,隻憑個人好惡,賈修便是這類惡棍中的一個。就阿爾斐傑洛所知,傑諾特雖然正直高尚,但也有固執的一麵,甚至是一個在精神領域有著嚴重潔癖的人。伊比利亞半島執行任務期間,傑諾特曾試圖改變阿爾斐傑洛對於理想的追逐,連自認彬彬有禮、寬宏大度的阿爾斐傑洛都被他惹得火冒三丈,遑論粗魯蠻橫如賈修這樣渾身戾氣的莽夫。可即使再怎麽氣惱,毀壞他人的樣貌也著實太過歹毒,何況若不是賈修的從者及時出手阻攔,他原本是打算取了傑諾特的性命。傑諾特雖然識人不明,交友不慎,但他的俊臉總算沒有被白白燙壞。賈修如今落到連自己入獄多久都已忘卻的地步,才真是咎由自取。
阿爾斐傑洛強咽下對這男人的厭惡,冷靜地指出他話裏行間的疑點,“普通的火怎麽傷得了龍術士?就算傑諾特不慎中招,也不至於留下那麽大一片難以愈合的瘡疤。”
“我用的是龍火。我封存起來的、我那個從者的龍火!”
賈修回答得格外豪爽,口氣中滲透著無以倫比的自豪感。聽到這個答案,阿爾斐傑洛卻感到渾身發涼。
“火龍族的龍炎?這一手真夠狠的。”
龍炎能夠焚毀萬物,沒有東西可以抵擋,何況人皮。龍炎造成的創傷通常很難愈合,即使是最優秀的治愈高手,都無法將傷疤完全去除。賈修用他封存著的龍炎打在傑諾特的臉上,然後緊緊地按住他。傑諾特因而錯過了最佳的治愈時間。龍炎就此在他的臉上留下了永恒的醜陋烙印。
這在阿爾斐傑洛看來無比毒辣的報複手段,到了賈修這裏,卻成了足以令他驕傲的戰果。
“因為我恨他。我從不隱瞞自己的真實情感。你呢?你又藏了什麽心思,要為那個白癡打抱不平?感激他平時拍你馬屁,當你馬仔?”
傑諾特會那樣待我?那個把我的理想貶得一文不值的家夥?恐怕我們彼此都不想再見對方一麵。然而,就在這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確實想為傑諾特叫屈鳴冤。“你覺得殺人很令你愉快?”
“這就是真實。”賈修坦然告之,“你想怎樣批判我都行。那些正人君子的大道理,我聽得夠多了。但最好別在我的麵前故作虔誠。還是你準備告訴我,堂堂的首席大人從沒殺過人啊?”
“我確實手染鮮血,為了生存而殺戮。但我從沒有喜歡過。我不像你,是個嗜殺成性還為此自鳴得意的屠夫。”
阿爾斐傑洛沒能一下子控製住情緒,怒罵道,言辭頗為激烈。賈修聽了也不生氣,隻是嘲諷地笑笑。
“那你真是個呆瓜。要不就是裝腔作勢、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以為殺過人還能回得了岸?”賈修再次大笑,“就讓我來告訴你這世界的真諦吧。殺戮是一門藝術,是世上最妙不可言的事。我自幼就將屠宰豬狗牛羊視作家常便飯,十一歲便開始殺人,刀下之鬼早已數不勝數。你覺得我恐怖?不,我很誠實。強|權和暴|力統治著這個世界,你若狠不過別人,就是死路一條。你覺得我造了太多罪孽,死後該下地獄?那你就蠢透了。恐怕你得跟我去同一個地方。慈悲有什麽用?弱者生來就要被強者踐踏愚弄!”
我怎會落入這般田地,和這樣一個瘋子關在一起,成為樓上樓下的獄友。聽完賈修的歪理邪說,阿爾斐傑洛不禁憤恨地感慨起來。
這一切都是卡塔特的錯,是他們讓自己蒙冤受辱。阿爾斐傑洛灰暗的心底再次湧起了要讓卡塔特付出代價的決意,可是安撫的清風就如解救大旱的雨露那般來得恰逢其時。並不陌生的那股力量,掃空了他滿腔的複仇烈火,將寧靜與祥和帶入他的胸中。殘破不堪的心再一次得到撫慰。所有的決意都在頃刻間消逝無痕。
阿爾斐傑洛感覺自己正被一股奇異的力量支配著大腦,主宰思想,可他無法抵抗。“你沒下地獄,但是無限期的監|禁處罰跟這沒什麽分別。”他無力地張嘴,輕聲說道,心中倦意滿滿。
賈修開口咆哮,“我早該把那群腐朽的龍族都殺了!”
這話倒很符合阿爾斐傑洛的心意,但是他卻怎麽都回想不起來方才在胸中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昔日的夢,也早已破碎。阿爾斐傑洛壓下心頭的鬱悶,疲憊地伸出手,輕揉自己脹得酸疼的額角,但隻揉了兩下,手就僵住了。猛然抬起頭的阿爾斐傑洛,陡然淩厲起來的視線朝樓梯的方向直射而去。促使他這麽做的,是一陣從塔底傳來、逐漸擴大的腳步聲。
阿爾斐傑洛立刻拂去衣褲上的灰塵,謹慎地站立起來。聲音越來越大,他離開牆角,走到欄杆旁,斂容屏氣地等待守衛的到來。這會兒時間已過午夜,根本不是送飯的時候,也沒有人會挑半夜給囚犯倒馬桶,來的人會是誰呢?
樓上的賈修忽然變得焦躁起來,不安分地在寬敞的牢裏踱來踱去。不一會兒,一頭外表年輕的火龍族男子,手拿一串繁雜的鐵鑰匙出現在樓道裏。他高壯的身形投在牆上,放大成一片黑影。這頭麵容冷肅、氣質寒冽的火龍,阿爾斐傑洛對他非常陌生。他經過阿爾斐傑洛的牢房外,但顯然不是為他而來。他沿曲折的樓梯攀向塔頂,在格格階梯上踏出結實而急促的步伐,迅捷得就像一陣疾風。又過了一會兒,阿爾斐傑洛聽到賈修粗重的喘息聲,知道他倆碰麵了。
哢嚓,龍族守衛把鐵鑰匙插|進鎖裏一擰,拉開牢門。沉重的鐵欄門尖銳地叫喊著。
“你又來?”賈修的聲音。“你打算教訓我?”
“你驚擾了守衛們的休息。”火龍的聲音。“我不得不教訓你。”
“你敢?”
“有何不敢。如果沒有契約的阻礙,我早就打死你無數次。”
“虧你還知道我是你的主人啊!”賈修厲聲的叫喚幾乎要刺穿阿爾斐傑洛耳膜,“混蛋桑契斯,在契約名分裏,我可是占據著主宰地位!”
賈修看似氣焰熏天,但他的叫罵卻不怎麽有底氣,隱約帶著一股悻然,與之前宣揚那套殺戮哲學時的模樣判若兩人。阿爾斐傑洛甚至從他的鞋底與地麵發出的摩擦聲判斷出,他實際上是在退縮。
“你是懦夫,是騙子,是魔鬼,唯獨不是我的主人。”
桑契斯壓著嗓音回複期間,賈修一直都沒插嘴。與此同時,阿爾斐傑洛頭頂的天花板上,響起了一陣混亂的腳步聲。他據此推測,桑契斯已把賈修逼到了牆角。為了更清楚地知曉二人的動向,阿爾斐傑洛幹脆移步到高窗下,關切地抬頭仰望。
“你又開始挖洞了。”桑契斯憤怒地奪口而出,無疑發現了賈修留在牆上的秘密。“冥頑不靈。”他啞聲嘶吼,“你逃不出去。我會看著你發黴發爛!”
沉重的響聲嘎然劃破監獄的空氣,聽得人為之心悸。那是拳頭捶在肉體上的擊打聲,偶爾還糅雜了幾次踢踹。賈修沮喪的叫喊充斥塔頂。桑契斯第一拳打在他的肚子上,第二下是腳踢,踢中他的大腿。之後的重擊,阿爾斐傑洛就再難判斷了。
“停手,停手啊!你、啊!你這頭長翅膀的臭蜥蜴——”
石壁隆隆作響。看來這頭嚎叫的肥豬完全招架不住,已被揍得撞上了牆。桑契斯毫無停手的意向。他總共揍了賈修多少下,阿爾斐傑洛根本數不過來,隻聽見他落下的拳頭猶如傾盆的暴雨一般密集,每一拳都沒有打空。他狠狠地對賈修暴揍一頓,聽得阿爾斐傑洛渾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讓他幾度擔心,賈修會被他活活揍死。
突如其來的打鬥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到兩分鍾,單方麵的蹂|躪就宣告結束了。但在這短短的時間裏,阿爾斐傑洛完全不知道賈修究竟挨了多少次拳腳猛擊,隻覺得,他至少丟了半條命。
“你是……白癡嗎?!明知道自己也會痛……還要這樣做!”賈修一邊痛苦地咳嗽,一邊用顫抖的話音發出控訴,仿佛隻剩下這最後一絲吼叫的力氣,“早晚有一天,我要殺、殺……殺了你。”
桑契斯沒有任何回應,維持著駭人的靜默。片刻後,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跨出牢房,把鐵門關上,牢牢扣好。門鎖發出鏗鐺的響聲。
再次經過阿爾斐傑洛的牢門時,桑契斯用他透著涼意的紅眸,朝試圖窺視自己麵目的紅發犯人遞去一瞥,眼神寒徹入骨,然後在阿爾斐傑洛帶著忌憚和疑慮的注視下,悶聲不吭地沿螺旋的樓梯下了樓。阿爾斐傑洛發現他的步履相較之前略顯蹣跚,不再如來時那般迅捷如風。至於樓上慘遭暴虐的賈修,幾乎已經沒有了聲息。
桑契斯離開後,阿爾斐傑洛回到他經常待著的空地上,遠離便桶,靜靜地坐了很久。
又是一對不睦的主從。他想。互為契約者的桑契斯和賈修,彼此對另一方的仇視度,簡直史無前例。阿爾斐傑洛已經無暇去猜想二人反目的緣由,隻覺心中有陣陣悲風吹拂。人龍共生契約究竟造就了多少悲劇?對捆綁在契約牢籠中的另一半的憎惡,恐怕唯有到死亡的那一刻方能解脫。
上下樓之間,兩名至今都未曾謀麵的犯人,首度的交談就以這樣的方式終止了。盡管賈修被他的契約從者揍得氣息奄奄,但是當阿爾斐傑洛朦朧入睡時,他似乎又聽到了賈修罵罵咧咧的自言自語。指甲深深刺入牆洞縫隙,頑強地摳在堅硬石塊上的聲響,又開始在寂寥的塔樓裏響起,經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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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天空蒙著輕柔的雲霧。月亮高掛於天際,灑下溫柔而皎潔的銀光,照耀大地。夜空無比晴朗。僻靜的鄉間,空氣既清新又舒爽。一切看起來是那樣的美好。
可若仔細嗅聞,能發現空氣裏其實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氣,絲絲入鼻。再把視線轉到茂密纖長、隨風輕擺的雜草叢,會看到斑斑血跡黏糊在野草和泥土上。橫陳在草叢裏的屍體,流淌著未幹的黑血。有些屍體是一招致命,保存完整,有些則被切碎成難以辨認的肉塊。巨大的機械殘片散落在四周,昭示著不久前這裏發生的事。無疑是有人與達斯機械獸人族激烈地戰鬥過。
一身藍袍的龍術士白羅加,望著堆積在月光下的異族屍體,棱角分明的方形臉上掛滿了輕蔑的笑意。他將逐漸退去魔法光亮的白樺木神杖收回,固定在腰間的褲帶上。隻有散發出迷霧的空間結界的魔力依舊維持,對剿敵的現場進行封鎖。
“幹得好,白羅加前輩。”用明朗的聲音稱讚道的,是白羅加在此項任務的搭檔,龍術士波德第茲。“經過這兩日的肅清,科西嘉島的異族禍患算是徹底解除了。”
白羅加身體沒有動,隻是微微偏了偏腦袋,用冰冷的目光回望著身旁同伴的臉,不屑道,“無聊透頂。每次都盡做這些不值一談的蠢任務,一點挑戰性和趣味都沒有。”
“有你出馬,再難纏的敵人也是手到擒來。”波德第茲保持微笑,在強勢的白羅加麵前,他不慌不忙地說道,“你作為龍術士的力量,在卡塔特幾乎已經無人能敵了。”
看到他臣服一般的姿態,白羅加得意地笑了笑,然而臉上的神色很快就垮了下來,“可惜龍王的眼睛瞎了。”他沒好氣地埋怨道,“他們究竟還在猶豫什麽?難道要等那個男人改過自新,放他出來繼續委以重任嗎?”
波德第茲聞言,手指立刻放在嘴前噓了一聲。他感到他的海龍族從者烏路斯靠近了過來,用不太滿意的眼神瞥視著抱怨連連的白羅加。
“玩笑可以隨便開,這種話可不能隨便亂講。”烏路斯用平緩的語調對白羅加作出警告,“強求無用。該是你的東西,早晚會讓你得到的。你再這麽怨氣衝天,出言不遜,可就跟牢裏被廢的首席一個樣了。”
這頭海龍的話多少讓白羅加感到一絲不痛快,但是在包括了菲拉斯、波德第茲、烏路斯、還有作為聯絡員的密探甘迪及昆汀在內的這支小隊麵前,身為統帥者的白羅加也隻能把態度端正起來,作出友好的樣子。
“我隻希望我的努力,龍王能夠看到。”白羅加莊重地回答,表情帶著些許憂鬱,“希望他們能早日醒悟過來,我才是卡塔特不可或缺的棟梁。”
就在阿爾斐傑洛因雅士帕爾的死而被剝奪首席名號後不久,龍王特意召見過白羅加一次,要他今後好好幹。轉眼,阿爾斐傑洛墮入孤塔已快半年。這段時期,白羅加非常活躍,到處為龍族奔波忙碌。凡是涉及到重要的大任務,龍王基本都會交予他處理,並授他隊長之職。數月間,這已經是白羅加出麵平息的第三件任務了。盡管自己在阿爾斐傑洛倒台後,重新獲得龍王的垂青,可他總覺得,這種程度遠遠不夠。
白羅加情緒裏流露出的不滿,波德第茲自然能夠察覺,因此,他溫和地對這位自認為懷才不遇的男子進行寬慰,“這根本無需懷疑。龍術士現在群龍無首,就等著像前輩這樣的能人帶領我們。族長對你的安排,也確實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是麽?”白羅加看他對自己如此順從,倒覺得他孺子可教,可以聊聊,便話多起來。“波德第茲,你最近聽到什麽風聲沒有啊?”
但是,在波德第茲看來,應付白羅加卻是一件異常痛苦的事。隻怪自己運氣不佳,抽到與白羅加一同出戰的簽。這兩天,他不僅身為白羅加執行任務的輔佐者,還一直承擔著他發泄不滿時候的傾聽者,早就聽夠了他的各種指示和嘮叨。盡管白羅加從不懂得照顧別人的心情,但是礙於彼此間的同僚之誼,波德第茲也不願與他交惡,隻好有一句沒一句地迎合他。現在,任務已經完成,在分開之前,隻須忍耐這最後一會兒。於是,波德第茲堆起笑容,低聲問道,“風聲?關於誰的?”
“還能有誰?”白羅加為他的遲鈍感到嫌惡,冷眼瞥了瞥他,高傲地反問。
“阿爾斐傑洛嗎?”波德第茲並沒有為對方突變的態度所影響,依然和善地笑著,搖了搖頭,“並未聽聞。”
“那你真是太不關心身邊的事情了。”白羅加先是嘲諷一句,隨即展開紳士般的風度微笑起來,“這些年,阿爾斐傑洛跟他的老朋友蘇洛還有蘇洛他女人的關係慢慢淡下來了,倒是和柏倫格那家夥熱絡起來,交往甚密,不知道在作什麽怪。”
他對我透露那麽多,是想借機拉攏我嗎?可是對於派別之爭,波德第茲從無興趣。整天忙著和假想的對手鬥智鬥勇,爭名逐利,還不如跟麥克辛相處來的愜意。盡管自己的那個留著山羊胡須的友人怎麽都改不掉的暴躁脾氣,總是讓波德第茲感到非常頭疼。
“我不太過問其他龍術士的事。”他誠懇地答道,”當然不如白羅加前輩那樣耳目靈光了。”
對波德第茲陪笑的窩囊樣不屑一顧,白羅加冷傲地移開視線,望向夜空,繼續說著令他深感不悅的事,“柏倫格去監獄看過阿爾斐傑洛三次了,也不知道避避晦氣。”
“據我所知,柏倫格為人一向隨和,左右逢源,和大部分龍術士的關係都不錯。他會去看望落難的阿爾斐傑洛,並不稀奇。”
“話雖如此,可是那個家夥,都已經被驅逐出卡塔特,罷免了龍術士首席的身份了,居然還像從前那樣死性不改,勾結朋黨,在牢裏待著還不知道老實……”白羅加用力按住腰間的神杖,憤怒地轉頭對波德第茲說,“他還嫌自己的罪不夠大,名聲不夠臭?”
“前輩不用費心。”波德第茲頓了一頓,“阿爾斐傑洛……八成是出不來了。”
銳利如豹的眼睛掃過波德第茲神情中的不忍,白羅加聽了這話,始終緊繃的臉龐終於有了一絲笑意。
“也是啊。大家好歹同袍一場。一想起他要永遠被困在孤塔,總有些傷感呢。”
白羅加假模假樣的姿態讓烏路斯看了渾身不自在。“你們聊完了嗎?”他再次介入進來,望著白羅加,“我實在沒有像你這般的雅興,對著一堆血肉模糊的屍體賞月談心。你若喜歡,就繼續吧。”
一瞬間,白羅加眼中的陰影是那樣譎詭不定。隻見他帶著一臉的怒氣朝烏路斯瞪去,一副就快要發作的樣子。看到這個狀況,之前始終在原野間警惕四周的菲拉斯忽然來到幾人的身旁。
“烏路斯說得對。現在不是閑聊的時候。在離開回去前,我們必須把異族的屍體處理幹淨,直到不留痕跡。”菲拉斯麵無表情地望著自己的主人,從容道,“再說,除開這些,你應該還有別的事要做吧?”
冷淡地看了一眼向自己提出警醒之語的從者,白羅加點了點頭。想起龍王的重托,他就不免得意。可是這樣仍不夠。
“我心中有數。”白羅加的心情略為平靜下來,神態卻依舊高傲,對波德第茲吩咐道,“我有要事在身,就此別過。善後的工作就麻煩你了。”
波德第茲笑著應道,“小事而已。”
白羅加順暢地歎一口氣,轉而回頭朝始終默默無聲待在一旁的兩個密探望過去,神色凝重起來。雙方視線接觸。兩人間,甘迪一臉雀斑,頭發枯黃,渾身上下都透著股懦弱的氣息。昆汀年紀較長,屁股形狀的下巴惹人矚目,眉眼之間看似精明,模樣卻很老實。他們半低著頭,服從於白羅加的權威下,對這名戰功卓越、備受龍王器重的龍術士還以謙卑的回視,等候他的囑咐。
在片刻的靜默中,白羅加仔細地端詳了兩人一會兒。“你們不必去了。”他說,“有菲拉斯替我複命。”
說完,他將投放在結界中的魔力撤回,召喚出一頭機械龍。四周霧氣散盡,月光和星空更為明晰。波德第茲忙接過他的工作,重新布置起結界。
“等忙完後,”白羅加最後說,“我會親自到龍神殿向龍王詳細稟報。”然後便乘上機械龍,騰空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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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火冒著熱氣,繚繞在室內。無窗的地下房間裏,刹耶王接受了他忠心耿耿的部下米考內和謝邇登的覲見。
自己的這兩個忍辱負重的手下,已打入敵人的內部,作為探子潛伏多年。平時甚少得見的二人,一直在外為身負的使命奔走,今夜忽然回到建立在匈牙利王國東部邊境喀爾巴阡山脈之內的地下大本營,一定是有重大的情報要向他們的王稟告。刹耶接見了他們。他就像往常一樣慵懶而歪斜地坐在主座上,雙眼微閉,麵帶微笑。他貼身的愛將華倫達因一如既往地跪坐在他腳下,腦袋靠著他的膝頭,眼睛同樣閉著,仿佛和寶座上的王同享一片美夢。這一任的“王之眼”賓,站在不被燭光照及的角落,沉默不語,隻有當王需要他開口的時候才會開口。
二人的報告,王和將軍始終閉目聆聽。近來的局勢非常明朗。刹耶早已了然於胸。
“預備首席枉死後,二代首席阿爾斐傑洛·羅西被判入獄。兩位龍王為此大為震怒。照目前的情況看,他重獲啟用的可能性很低。”米考內平穩的敘述聲振蕩在空氣裏,“初代首席不受信任,目前龍術士中間,是白羅加主持大局。不過龍王也沒有要扶植他做第三代首席的打算。如今的卡塔特氣氛蕭條,人才出現斷層,內訌使他們的士氣變得低迷,或許我軍可以趁此機會展開行動。王,您看怎樣?”
“不合適。”這麽說道的刹耶王依舊閉著雙眼,麵帶淡然寧靜的微笑,隻有薄唇微啟,用好似夢語一般的輕柔聲音說,“食物的來源還沒穩定。對我軍而言,這才是最重要的問題。眼下,還是以休養生息為主。”
“卜朗彭大人在外麵籌糧,為我軍解決生計問題,已經好久了。”謝邇登小心地指出這一點,靜待王的反應。
“那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做好的。”刹耶一邊冥想一邊開口,“要保障具有如此龐大數量的我軍每一個將士都能填飽肚子,又不能引來卡塔特追捕的目光,同時辦到這兩者可不容易。再給卜朗彭多一點時間。”王指示道,“你們回到自己的崗位上,小心蟄伏,不要做任何多餘的事。”
“謹遵您的吩咐。”米考內卑微地一鞠躬,表示遵命,“不過說起這個……”
向來精明能幹的這名手下,此刻言語中竟有股直達內心的恐慌。察覺到這一異常的刹耶王,把眼睛張開一條縫。
“有什麽難事?”
“是這樣,”米考內恭敬地回答王的詰問,“龍術士白羅加似乎被龍王授予了某項特殊任務。”
“特殊任務,”刹耶重複道,眼睛完全睜開,“是什麽?”
“我和謝邇登懷疑,他可能在暗中調查所有被卡塔特雇用的密探的身份。”
似乎是感到了威脅,刹耶王赤紅的瞳孔微縮起來,“確有此事?”
“對,我聽好幾個密探說過。”謝邇登點頭應答,“白羅加近幾年行動頻繁,經常和底層的密探接觸往來,總覺得,好像在刻意調查著什麽。”
“雖然暫時還沒查到我和謝邇登的身上,但是龍族已經有了提防內奸的戒心,這是確鑿無疑的。”米考內接話,“長此以往下去,真有點擔心我和我的同胞們會露餡。”
“米考內,”謝邇登突然叫喚同伴,一張略顯慌亂的臉龐對準他,語調滲著擔憂,“你瞧白羅加這次任務結束後看我倆的樣子,會不會已經懷疑到我們頭上了?”
“應該還不至於。”米考內雖然也是滿臉的愁容,但還是比謝邇登稍稍冷靜幾分,“要是他真有把握,直接就把咱們抓起來審問了,怎會放你我安然離開?”
“嗯,你說得也是。”
謝邇登聽了這話,覺得有點道理,放心地摸了摸頭,但在場有一個人卻為此著急起來。
“返程的歸途中,你們兩個確定沒有人跟蹤嗎?”
青筋在俊美的華倫達因將軍潔白如玉的額角猛烈跳動。前一刻還匍匐於刹耶王腳下、好似乖巧寵物一般的這位將軍,此時早已站立起來,死盯住身前的兩人,美麗的銀瞳充滿淩厲的氣勢。
華倫達因雖然容貌俊美性格溫柔,可一旦發起火來,絕不是一般的恐怖。平日裏,他不喜多事,很少會直接過問他毫不感興趣的政務軍務,甚至連直領的軍團都沒有,盡管如此,他的地位卻十分崇高,僅次於王,淩駕在其餘每一位將軍之上,能隨意調動任何將軍的兵力——雖然他幾乎從不那樣做。所以,當聽到作為王的近侍兼情人的華倫達因發出嚴厲的質問時,米考內和謝邇登立刻嚇得渾身發抖,兩腿互相磕碰,直打哆嗦。
“絕對不會。”米考內努力穩定情緒的同時,堅決地表示,“如果連這點事情都辦不好,那我們根本就不配接這份重要的活兒,該馬上以死謝罪。”
“我們特地等了五天才敢回來報信。”謝邇登立刻接話,邊說邊用手擦拭額頭的汗水,“華倫達因將軍,請您放心。”
刹耶軍混入卡塔特麾下的耳目眾多,即使龍王有意派人調查,這也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查出結果的差事。華倫達因對此非常清楚,但依然不免感到憂心。
“那你們現在有什麽打算?”將軍凝視著身為己方內應的兩名密探,語調冷澀,“是要立即脫身,尋找下一個宿主,還是?”
“現在就此脫身,隻會更加引人注目。”米考內忙說,“不如按兵不動,靜觀其變。這副軀殼目前還能用。等無法隱瞞下去的時候,再作打算。我和謝邇登都已經換過數任宿主了,不會掌握不了動手的時機。”
“那你們可得加倍小心。”耐著性子聽完他的話,華倫達因額角的青筋再次凸顯,“如果暴露身份,把我方的秘密外泄給敵人,讓王煩心的話,我絕不饒你們。”
“是,是。”二人顫抖地應道。
被橙紅的燭光圍繞著的這個房間,除了一直都很安靜的賓,有一個人已經許久未說過話了。對於三人的談話,刹耶王始終沒有理睬,心思仿佛飄到了別處。幾人間,隻有華倫達因覺出王的異樣。他回到刹耶的身邊,虔誠地跪坐在王的寶座下,用他那媲美銀月光華的眼眸,深情地望著好似神遊了一樣的刹耶,指尖輕撫他的大腿。
“王,看您神色遊離,隻怕在想心事吧。”華倫達因白雪般修長的手指撫過刹耶的繡花綢子長褲,把上麵的褶皺弄平整,“是關於那個卡塔特的首席嗎?”
華倫達因輕柔的低語,終於使刹耶從失神中回過神來。
“知我者,果然隻有你啊,我親愛的華倫達因。”主座上的王歪了歪頭,甜蜜地笑了,“實在……令人可惜。那個總是妨礙著我的男人,怎麽就被關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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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羅加在群山間找了好一會兒,才終於在一處偏僻的涼亭尋到目標。
“噢,大家注意啊,”費揚斯聞聲轉過頭來,對周圍的夥伴嬉笑道,“乞丐來祈求施舍了。”
白羅加僵硬地走上台階,好似什麽都沒聽見。他看到,雅麥斯正與費揚斯、翁忒斯、高德李斯、馬西斯在一起。五頭閑來無事的火龍在爬滿藤蔓的亭子裏一邊小憩一邊聊渾話,發現白羅加後,用譏諷的微笑迎接他的到來。
“喲,是你啊。”雅麥斯背靠涼亭柱子、身體歪斜地坐著,樣子看起來頗為悠閑,對來訪者招呼道。
白羅加麵容嚴肅,不作回答,執著地看著被擁護者簇擁在中間的雅麥斯,無表情的臉上既不表示對他的尊敬也沒有任何憤怒。看到這個人類顯露的神色,雅麥斯對他的來意已猜出八|九分,於是他屏退左右,滿足了對方想與自己單獨會麵的意願。
“雅麥斯大人。”等無關者全都離去,白羅加才對依舊坐在涼亭長凳上的火龍王後裔行禮,“科西嘉島的任務圓滿完成,”禮畢後,他抬起頭,凝視對方,“我正要到龍神殿把這一喜訊帶給兩位族長大人。”
“好威風啊。勁敵消失,連說話都變得硬氣起來了。”雅麥斯語帶機鋒,“如果我沒記錯,複命這等小事,菲拉斯不是早就替你代勞過了?”
“菲拉斯做事我怎能放心。”白羅加訕訕道,“任務的進程及結果,我是一定要向龍王大人親口稟明的。”
“我當然知道,你是最用心的。每次凱旋,都必定會不辭辛勞地親自上山複命。”雅麥斯的讚許給人的感覺更像嘲弄。“可是白羅加,你未免也太忙碌了吧。任務已經結束了十多天,你怎麽這會兒才想到要回來。”
“我有要務纏身,才會……”
白羅加話到一半停頓了。他不想再與這頭吹毛求疵的火龍糾纏下去,盡做這些無意義的鬥嘴,索性拋開這個問題。
“雅麥斯大人,我此番前來的意圖,想必您早已看穿。既然如此,我們也不必再打啞謎。”欲望在體內沉積了太久。現在,已然到了爆發的時候。白羅加盯著雅麥斯的臉,咬緊牙關,“我是為奪回我應得的東西而來。”
“什麽東西?”雅麥斯眼色一閃,要他說下去。
“首席的桂冠。”白羅加毅然宣告。
這意味著,他要我助他登上首席之位。雅麥斯臉上的笑意頓時全無,一雙含慍的血眸冷冷地盯著眼前提出這一要求的人類。
承受著雅麥斯極富重量的凝視,白羅加挺起胸膛,沒有流露出任何膽怯。“最近局勢不穩,首席龍術士不能後繼無人。”他鏗鏘有力地說道,“卡塔特雖然在您的維護下平息了內部紛爭,拔除了自身的毒瘤,可是凶殘狡猾的外敵卻始終潛伏在暗處,猶如一柄空懸在我們頭頂的利劍,隨時都會落下,直|插|我們的咽喉。以往各行其是的龍術士們必須團結在龍王所指定的唯一合法領導者,也就是新一代首席的統領下,與異族戰鬥。現在,必須推舉出一個新的首席。”
聽完他激動而強烈的請願,雅麥斯哂然一笑。“看來這一回,你是誌在必得。”
“慚愧。”白羅加一改之前氣勢洶洶的態度,突然變得恭順起來,無論是臉上的神態還是動作舉止都充滿著一股委婉的獻媚意味,語調更是無比懇切,“如果缺了雅麥斯大人在兩位老人家麵前的美言,我恐怕還是稍欠火候。”
比起滿麵期待的白羅加,雅麥斯的表情卻顯得非常淡漠。
“現在是敏感時期。”雅麥斯的目光落在象牙白柱子上蜿蜒纏繞的綠藤,偶爾瞟一瞟身前的男子,“阿爾斐傑洛失勢不久,龍王大人早就料到你會冒出頭來,為自己爭取首席的地位。這種莽撞無謀的舉動,勢必會引起他們對你的反感。你是聰明人,幹嘛要明知故犯?”
“阿爾斐傑洛入獄已經有段時間了。”
“才半年不到而已。你現在發力,衝擊首席的位置,未免也太操之過急了。”
白羅加神色一垮,眉頭皺了起來。“可他們早就有了撤換首席的心思。”
“是的,”雅麥斯斜睨著他,笑裏藏刀,“但我必須提醒你,他們屬意的是雅士帕爾。”
“雅士帕爾已死。”
“即便如此,你也變不成他們想要的人。”
白羅加咬緊下巴,內心一陣惱怒。明明現在是自己居高俯視著對方。可在目前的情況下,他不但沒有任何處於優勢的感覺,反而陷入了深深的受挫感之中,仿佛一個隻能被動地接受他人施舍的乞討者。
“您是火龍王大人的後輩子嗣,是他心尖上最重要的人。”白羅加毫不氣餒地用他豹子般銳利的淩眸對準雅麥斯,“您的建言能起大作用。”
“也許能,也許不能。”
“到底能不能?”
“二者皆有可能。”
“您這是在敷衍我。”
“我已經把情況分析得很清楚了。”
“雅麥斯大人,”白羅加聲調一變,右手使勁地摁了一下別在腰帶上的神杖,手背上有銀色的脈絡凸起,“您當初曾許諾——”
“那我現在告訴你,不行。”雅麥斯粗暴地把話堵住。“從來隻有龍王主動授予恩賜,而沒有向龍王討要恩賜的道理。”他凝視這個人類,殺氣乍現的火紅色豎瞳啜飲著鮮血的光。“況且,首席最講究的是真才實學。白羅加,你欠的火候又何止我的美言?”
一道視線倏地勁射過來,淩厲得猶如一把刀。雅麥斯麵帶輕鬆的微笑接下它,毫無畏懼。白羅加瞪著安逸地坐在長凳上、看起來沒有任何防備的火龍。那眼神,仿佛想把他掐死。
在被憤怒和憎恨充斥的心底,白羅加早已把眼前的火龍詛咒了一萬遍,更是殺死了一萬遍。自己這一身傲人的魔法雖然傷不到他,但偷偷用強化魔法加持過的雙手已足夠迅猛,足夠強壯,足以掐他的脖子,尤其是他那樣毫無防備的脖子……
恨不得將其挫骨揚灰的敵人就在不遠的前方,凝視著自己。那雙血紅的眼睛輕蔑而專注,傲慢又沉著,充滿了危險和侵略性,猶如一頭渴望殺戮的猛獸,靜靜地觀察著獵物。它不主動出擊,而是伺機待發,等眼前的獵物犯錯送死。那種仿佛能將一切掌控的氣勢,讓人感到恐怖。
麵對這樣的眼神,白羅加仿佛再次想起被雅麥斯當眾羞辱的痛苦,記起來,在亞撒和澤洛斯的葬禮結束後,他僅用一隻手就將自己掀翻,四腳朝天地摔在他腳下,輕易得好似撚起一片樹葉。我可以攻擊他,但他的手會先到。
“你竟然過河拆橋!”除了強烈地譴責,白羅加什麽都做不到。
“我勸你,最好不要惹怒我。”
雅麥斯發出的警告雖然嚴厲,但他站起來的動作卻極為緩慢,舉手投足間都透著對眼前那個人類的輕視。他以遊刃有餘的姿態走向白羅加,擦過他的身邊。
“想榮登首席寶座,得靠你自己,旁人幫不了。努力修煉,壯大自己,那才是更穩妥更正確的作法。”雅麥斯的話語裏含著無盡的嘲諷。他在悠然離開前這麽說,“等你能摸到我皮毛的那一天,大概就能稍微夠得著那頂桂冠的邊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