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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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風拂過鬈曲的長發,溫柔而和煦,透著花草的芳香。鳥兒在樹椏上鳴唱,河流在山野間脈動,圍欄裏的家豬咀嚼著飼料,放養的鵝搖擺著身體在狹窄的泥路上行走。在這平凡的小鎮裏逛了這麽久,尼克勒斯感覺世界是如此陌生。他能清楚地感受到周圍令他不習慣不舒服甚至厭惡的一切。渾身汗味的工匠經過他身旁,擠撞了他一下,粗魯地向他道歉。尼克勒斯沒心思去管這人在嘀咕什麽,他必須小心翼翼地側身躲開,才能避免被迎麵走來的一個農夫肩扛的工具碰到頭。商販唧唧喳喳地在街頭叫賣,婦女躲在深巷之中,對他的穿著評頭論足,滿嘴都是他聽不懂的異鄉話。狗看他臉生,沿路衝他吼叫,還有馬房傳出來的糞便氣味,尼克勒斯幾乎要暈過去。
若是平常,他絕不會離開安靜祥和、美如仙境的卡塔特,到人類居住的地方受罪,可他不得不來。雖然也不是頭一次來這裏了,尼克勒斯卻總也記不住地址,沒有氣味的引領根本找不到正確的路。就在這令他嫌厭的鎮子裏,有他最熟悉的氣味。尼克勒斯循著那股氣息,終於在心情徹底變得焦躁前抵達了目的地。
房子的外觀不經修飾,看不出任何可取的地方。屋主是個在這方麵不講究的人,顯然興趣不在此處。尼克勒斯有時真想提些關於改善環境的建議,他自顧自地想象門口種上鮮花、鋪蓋地毯、再把掉漆的牆麵重新粉刷一遍會是什麽樣,盡管他自己的住所,自己從不裝點,也沒什麽好裝點的。
尼克勒斯陷入發呆的狀態,盯著門上的木紋。我感應到了他,沒理由他感應不出我。可是門依然閉得死死的。鬱悶地思想鬥爭了片刻,尼克勒斯一咬牙,把手探向木門,急促地敲了兩下,好像在做一件最棘手的事。
門打開的那一刹那,尼克勒斯往後退了一步,猶如受驚的飛鳥。一張和自己毫不相像的臉浮現出來。
“唉,怎麽是你啊……真是稀奇。”
認出來者的身份,休利葉一時有些手足無措。他立刻擠出笑容,可那裏麵總有種埋怨的意味,好像巴不得跟自己拉開距離。他會有這反應,再正常不過。尼克勒斯咳了一聲,清清嗓子,假裝不把休利葉臉部不歡迎自己的不自然表情放在心上,在一片寂靜中與他對視。
休利葉對於尼克勒斯的意圖十分清楚。他搓了搓手,禮貌而尷尬地笑一笑,表示道,“他在房間裏,我去叫他。”
就在這時,稍裏麵的一扇房門被推出極重的聲響,仿佛一陣能輕易將房屋拆毀的暴風突然席卷而至。
“不必了,叫他走。”——說話的吼聲就如同真正的暴風——“我不想見助紂為虐的家夥。”
休利葉歪頭瞅了瞅咆哮後甩門關上的希賽勒斯一閃而逝的影子,又無奈地看著屋外一臉陰沉的來訪者抽搐的眉角,不知道該怎麽辦。尼克勒斯吞咽了兩下口水,通過他的身邊,輕手輕腳地往裏走,生怕一個不小心又惹怒屋裏的人。
門沒有反鎖,尼克勒斯擰動門把,把它輕聲推開。哥哥站在窗邊的背影毫無遮攔地進入眼簾,陽光勾勒出他微微顫動的身體線條,好像從頭到腳都盤踞著一股無形的怒氣。
“那麽不歡迎我。”被那股怒氣所懾,尼克勒斯輕輕關上門,不敢靠得太近,話聲裏不但有鼻音,還帶了些討饒和撒嬌的意味,“我可是難得來一次啊。”
“你該看望的,是你那含冤入獄的主人。”哥哥沒有回頭。即使尼克勒斯作出示好的姿態,也沒有使他的怒火有一絲消減。
“我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指證他,早就沒臉再去見他了。”
弟弟不自在的口氣讓希賽勒斯頗為在意。“噢,你也知道羞恥的嗎?”他回過頭瞪了他一眼,語氣相當怨憤。“你的主人深陷牢獄,你卻有心思到人界瞎轉。”
“我是來找你的。族長罰我在母親家裏思過十天,不得外出。我剛出來,就想到找你。”
“閉門思過真是太便宜你這‘幫凶’了。他們該砍了你的腦袋!”
希賽勒斯得知尼克勒斯在審判會上指證阿爾斐傑洛殺人的消息後,當天就發了好大一通脾氣,憤憤地下山去了。尼克勒斯在家中一連待了十天,眼看哥哥還不回來,隻好親自來洛桑請他。希賽勒斯如今對自己的態度,尼克勒斯早就做好思想準備了。他隻是一時氣結才會如此,不會真的為了一個外人要自己死的。畢竟,血濃於水。
“我是你的孿生弟弟。”尼克勒斯強調。
“我沒你這種甘心被人擺布的蠢弟弟。”
希賽勒斯用那張像極了自己的臉龐,做出一個怒火萬丈、同時帶著刻骨失望的表情,仿佛尼克勒斯自己在衝自己發火。笑容遠比皺眉更適合那張臉,他苦惱地想。
“啊,想罵我,可得抓緊嘍。也許哪天,我就突然不在了呢。”
尼克勒斯聲音漸輕。他自嘲的語調充滿了心灰意冷的情感,讓希賽勒斯聽了十分在意。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阿爾斐傑洛要是想不開,在牢裏自盡,你說,我是不是也得跟著去啊?”
“別來這一套。”
“我剛和那男人斷絕主從情誼,現在,難道你也不打算理我了嗎?”
“自作自受。也不想想是誰的愚蠢造就了如今的結果。”朝麵露委屈的尼克勒斯怒吼完,希賽勒斯的視線再度轉回窗外,對身後的弟弟不管不顧。
很好,我和阿爾斐傑洛之間再沒有和好的可能,這事我認了,可是連你,我最親近的家人,一母同胞的哥哥,都對我這般無情。尼克勒斯拚命壓抑住因希賽勒斯的話語不斷從心底翻湧而起的怒火,提醒自己今天不是來吵架的,絕對不能控製不住情緒。
但是,自己已把姿態降到最低,無比謙卑恭遜地與之對話,依然看不見希賽勒斯有半點態度轉好的趨勢。尼克勒斯也不知道該怎麽做了,於是皺著眉頭在哥哥的房間裏走來走去,什麽也不說,偶爾伸長脖子,看看他是否願意搭理自己。
尼克勒斯的踱步聲讓希賽勒斯愈加煩躁。他喝止了一聲,然後走到弟弟跟前,如同上級命令下屬一般地說道,“我問你,你在審判會上說的什麽鬼話?”
“噢,那個啊……”尼克勒斯與他麵對麵,不太利索地低吟道,“我可能說得誇張了點。”
“誇張?你是在幫著外人陷害自己的主人!真受不了。你腦子裏裝著的到底是什麽?”
“不是稻草,不是漿糊,更不是肌肉。我很確定。”
尼克勒斯隻想調節一下氣氛而開了句玩笑,可是他的油嘴滑舌在希賽勒斯看來,卻是完全認識不到錯誤的表現。
“每次都這樣,每次都做蠢事還不跟我商量!”他粗重的聲音飽含怒火,“你被雅麥斯騙得團團轉,替他頂包,成了阿爾斐傑洛的契約者,現在又挑唆你去害他,你居然也會聽命!你那麽服從雅麥斯,幹脆去當他的弟弟。”
“當不了。我是你弟弟,一個娘胎裏出來的。這點毋庸置疑,你想賴都賴不了。”
“你給我閉嘴,別油腔滑調的。”希賽勒斯怒衝衝地喝斥了一句,隨後臉上的激憤轉為懷疑,“是不是雅麥斯對你說了什麽?”
“沒……沒有。”尼克勒斯的肩頭抖了一下,眼睛往下移,恍惚地看著地麵,“他哪會跟我說什麽啊。我早就不和他來往了。”
撒謊的水準就同他傻乎乎地給雅麥斯跑腿的蠢舉動一樣。覺察到尼克勒斯膽怯的心理,希賽勒斯的眼神銳利起來。他按住弟弟的肩,絲毫不給他逃避的機會。
“告訴我,雅麥斯威脅了你?”
動搖隻存在於一瞬間。“是我自己做的主。我曆來看不慣那男人。”尼克勒斯像磐石般頑固地回答,“那男人經常發表對現狀不滿的閑言碎語。我沒完全冤枉他。”
希賽勒斯不再說話。那雙刻滿了失望的藍色眼睛一直安靜地望著咫尺之間的弟弟,眼神冷酷而憤怒。他盯著他至少超過一分鍾,才緩緩地放開壓住他肩膀的手。
正當尼克勒斯以為事情會以徹底的冷場宣告完結時,一陣強烈的震蕩突然使他倒退了好大一步。屬於臉孔的一部分皮肉頃刻間失去知覺,半張臉好似壞死了一般麻痹無感。他無法相信,希賽勒斯給了他無比結實的一拳,使出了這個形態下幾乎全部的力量,把他的左臉打得扭向一側。尼克勒斯的心隨著痛感的降臨冰冷下來。他繃緊麵部,鼓了兩下腮幫子,嘴巴微微蠕動著,從充滿血腥氣的口腔裏吐出一顆牙,把歪斜的頭頸慢慢轉回來。
哥哥的臉頰就在前方,鄙夷與忿怒共存其上。“盡管你有男人的力量,你的勇氣卻不及小女孩。”
尼克勒斯隱忍的表情瞬間被暴怒所取代。“滾開,希賽勒斯!”他大吼一聲,但沒有還手。
希賽勒斯在沒說完想要說的話之前不會罷休。他試圖抓住尼克勒斯的衣領。“你的主人成了殺死預備首席的殺人犯。從此,他會被卡塔特所有人鄙視,臭名昭著,你也會跟著受其影響,在族人麵前永遠抬不起頭。你們的榮辱是一體的,這麽淺薄的道理你都不懂嗎?”弟弟的衣服在他手中被扯得變形。“這回,你真是犯了天大的錯誤!”
尼克勒斯顧不得回嘴,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掙脫希賽勒斯雙手束縛上麵,直到希賽勒斯吼出接下來的質問。
“母親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不成器的東西?”
他的手被尼克勒斯粗暴地甩開。“我再差勁,總比負氣離開的你要強!我才是她的好兒子!”
希賽勒斯原本就已顯露出猙獰之色的瞳孔如今瞪得更大,仿佛眼眶就快眥裂開來。他的臉色如此難看,差點讓尼克勒斯以為他又要給自己一拳。
“你在我族的聖所、諸多族人麵前公開作假證,冤枉無罪之人,難道要讓母親為你這卑鄙的行徑驕傲嗎?”希賽勒斯滔滔不絕的怒罵,就如雨季泛濫的雨水那般絲毫不見停止。“你從不用腦子。如果阿爾斐傑洛將來出獄——”
“你說對了!”被哥哥批評得體無完膚,尼克勒斯徹底爆發,破罐子破摔般地高吼道,“我蠢,我沒腦子,我不成器,我犯了大錯,你全說中,說得對極了!”他麵紅耳赤,咆哮得聲嘶力竭,整棟房屋都好似在震動,“沒錯!我就是這個樣子,死也不會改。所以,別說教了,省省吧!”
希賽勒斯的臉急劇陰沉下來,仿佛喝下了一瓶毒|藥。他注視弟弟的眼神充滿了悲涼和不可思議,腦袋情不自禁地搖著,好像麵對的是一個無藥可救之人。
“真不敢相信你是我弟弟。”他背過身,擋住窗戶透進來的光亮,“我以與你是兄弟為恥。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
此話一出,尼克勒斯慌了,怒氣頓時全拋,驚詫非常。
“喂,別吵了。”休利葉的勸架聲穿過緊閉的房門,聲音裏滿含擔憂和急切,卻如同一陣沙啞的微風。“有話好好說。你們別吵。”
尼克勒斯猶豫著走前兩步,望著哥哥背光的脊柱,嘴唇無聲地蠕了蠕。“一碼歸一碼。你不認我,這沒問題。可是別連累母親。你再生氣,也不要把母親扔在一邊吧。”他盡全力思考讓他回心轉意的理由,“你什麽時候回來?她早上還問起你呢。”
一提到年老病重的母親,希賽勒斯的態度明顯有所軟化。“我明天就回去。”可他依然目視窗外,對空氣說道,“但是你,最好快些走。”
“好,好。”尼克勒斯有氣無力地呻|吟,朝死也不肯鬆口的哥哥瞥去一眼,“那你記著,母親搬到‘龍之魂’北麵的那棟房子住了。你別走錯地方。”
“龍之魂”北麵的大房子,希賽勒斯對其有印象。他記得那是一座三層樓的奢豪別墅,有獨立花園,排水係統最先進的輿洗室和淋浴房,以及超大的地下酒窖。圍繞在主臥室床上的帷幔足有三層。陽台正對美麗的龍海“龍之魂”,時時刻刻都可眺望海景。別墅外的環境同樣令人心曠神怡,周邊的每塊岩石每棵樹都能擺成瑰麗的奇景,特別適合養老。布裏斯的曾祖父德米提斯、昔日尊貴無比的海龍王後裔最後的歲月便是在那棟大房子裏度過,活到4780歲高齡壽終正寢。
卡翠納早已沒有力量維持海龍的形體,不再適合居住於露天的龍海,就和當年的德米提斯一樣。因此,兄弟倆在“龍之壽”南岸為她搭了一座單人木屋,用長長的細杆子支撐在海上,供她安度晚年。為什麽她會突然搬到尼克勒斯所說的那個風水寶地去呢?十天前,自己離開卡塔特時還沒聽說過此事。況且,那地方雖已閑置許久,然而沒有龍王的恩賞和準許,血統平凡的龍族絕不可以隨便入住。
希賽勒斯深覺事有蹊蹺,趕緊放下姿態轉過身,正欲詢問,視野裏卻已沒有那個混賬弟弟的身影了,隻有敞開的房門和望向自己的休利葉。
“他已經走了。”休利葉遺憾地告訴他這個顯而易見的、令他悲傷的事實。
希賽勒斯朝這位與自己相識共處了百餘年的男子看了一眼,惆悵的神情如爬出井底的枯葉,遍布他的臉頰。那片空白就留在身前,尼克勒斯走後的空白。希賽勒斯的視線慢慢偏轉過去,長久地凝望著它,仿佛要站成一座望穿山崖的枯石。他們從誕生之初,便依偎在同一子宮,共享生命源泉,彼此之間最為親密。在這一刹那,弟弟不見的這一刻,希賽勒斯感覺有某種東西永遠地離自己而去了,猶如風雨交加的寒夜裏跌蕩著的一艘孤獨的小船,帶著再也不可能被打撈上岸的預感,墜入海底。
……
尼克勒斯離開洛桑,返回卡塔特。侍奉卡翠納服藥休息後,他沒有回平時棲身的龍海,而是來到母親舊時的木屋,在四處轉了轉。
左臉持續疼痛。他伸手摸了一摸。浮腫的皮膚下,被打落的牙正在缺口裏重生,很快就會從牙床中長出完整的新牙,代替被哥哥打掉的那顆。
尼克勒斯靜靜感受著傷口愈合的酸痛,悵然若失地麵對龍海站了一會兒,然後登上房頂,在那裏坐了一晚。
一個聲音侵入他空白的大腦,不斷回旋。尼克勒斯任其肆虐,始終目視遠方天際的白幕,眼底一片虛無。
“尼克勒斯,你母親的身體最近怎麽樣,好些了嗎?”那天夜裏,雅麥斯找到他,如此開口問道。
應該是最終審判的前一天。尼克勒斯因阿爾斐傑洛的事心緒不寧,希賽勒斯便叫他早些回去休息。尼克勒斯先走了。不料,雅麥斯竟獨自一人等候在他回家必經的路上。
“還是老樣子,下不了床。整天喝苦藥。”他古怪地望著將他拉到無人偏僻處的火龍男子,猶豫片刻後,還是回答了他的問題。
“長老們還像從前那樣,每天都去看望,關心她的病情嗎?”
“特爾米修斯沒以前來得那麽勤了。母親也不願勞煩他。”
“噢?該不會放棄了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母親得病隻是因為衰老,不可能治好的。現在,能拖一天是一天。”
“真讓人無奈。”
“是很無奈,可這就是常態啊。生老病死,就算強大如我們龍族都不能避免。”尼克勒斯本想簡短地回答,盡量不與他多話,可是一想到奄奄一息的母親,就不免悲從中來,向這頭火龍吐露心聲。哪怕他的關心是出於假意,尼克勒斯也感到很珍貴。隻不過對於他出現在此的目的有點懷疑。“你今天怎麽想起問這事兒來了?好像很在意我母親的病情似的。平常可沒見你那麽熱心。”
“哼,看你跑前跑後,端茶送藥,一副孝子的模樣,有感而發罷了。”即使是回憶中的雅麥斯,也依然帶著他平素令人討厭的桀驁。“不過這樣拖下去可不是辦法。尼克勒斯,你想不想為你的母親續命呢?”
“續命?”尼克勒斯著了魔一般地複誦一遍,疑惑不解地望著他,“要怎麽做?”
“別再讓你的母親擠在原來的老房子裏了。那地方太簡陋,根本不利於養病。我可以向火龍王申請,讓卡翠納搬到當年德米提斯的住所。那裏山明水秀,屋舍敞亮。居住的環境好了,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說不定還能多活幾年。”
卡翠納由於年老,無法變回龍形本體,隻能以人類的姿態生活。她常年住在兩個兒子為她搭建在“龍之壽”南岸的木屋子裏。雖然屋子清淨雅致,但是地方偏遠,冷冷清清的,房間也相當擁擠。卡翠納久居在那裏,難免病氣纏身。事實上,尼克勒斯和希賽勒斯早就想改善母親的居住條件。
“我會說服特爾米修斯每天給你的母親診治,用最名貴的藥材,同時提供比現在好上一百倍的豪宅給她住,安心養病,度過最後的時光,怎麽樣?”
雅麥斯深夜孤身前來、攔截自己的意圖正在逐漸顯露。尼克勒斯渾身都充滿警覺。“說得那麽好,你肯定有什麽條件吧。”
火龍無聲地笑了。“很簡單。動動嘴舌的小事。隻要你照我的話去做,明天出席審判會,指證阿爾斐傑洛是殺害雅士帕爾的凶手。用你母親最後幾年的安穩生活作為交換。”
“不行!我做不到!”在聽到這危險交換的那一刻,尼克勒斯當場回絕,不帶半分遲疑。
“我知道你有所顧慮。”雅麥斯牟然一笑,“但是,我可以保證,你絕不會有任何危險。我會向火龍王求情,隻把阿爾斐傑洛收押在孤塔長期監|禁即可,不會要了他的小命的。”他的笑容中帶著一絲冷意,說話充滿狠勁,“至於他人的閑言碎語……隻要有我給你撐腰,看誰敢給你臉色。”
“不是這樣那樣的問題。”尼克勒斯焦躁不安,猛搖著頭,“我不可能幫你誣陷阿爾斐傑洛的,你放棄吧。”
“其實,這對你沒什麽為難的啊。”雅麥斯嘴角微挑,冷笑道,“尼克勒斯,不要告訴我你是真的和那個男人誠心相交了。你從以前就對人類存有偏見,否則我也不會把你收作親信。我是最了解你的。你以為你真能和一個人類成為知己?你以為那男人真的會對你推心置腹?我明白,你隻不過一時被那個男人哄騙,才會離開我。這點小錯我原諒你。”
“你說完了?”尼克勒斯涼涼地斜睨著他,“阿爾斐傑洛如今那麽淒慘,被眾人背叛,我早就懷疑是你幹的了,隻是苦於無法揭穿你。你現在竟然自己把馬腳給露出來。”他橫眉怒目道,“我要向兩位龍王大人檢舉你,收買假證人陷害現任首席!”
“哈哈哈哈,”聽完他大義凜然的話語,雅麥斯狠狠地仰頭笑了一陣,說道,“尼克勒斯,你應該明白,以我在卡塔特和火龍王心目中的地位,要讓一個風燭殘年、久病不愈的老人提前離世,且做得天衣無縫不使任何人起疑,不管她對卡塔特有多麽忠貞,有多少功勞苦勞,都隻是一句話的事。同樣,我若想救她,讓她得到最高的醫療水平和最舒適的養病環境,幸福快樂地頤養天年,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兩種結局,都隻在你的一念之間,你可要想清楚啊。”
“你、你——”尼克勒斯簡直氣得怒火攻心,語無倫次起來,“好啊……雅麥斯,好啊。你竟然、拿母親的生命要挾我!你好歹毒的心啊!”他用顫抖的手指住對方的鼻子,瞋目切齒地怒斥道,“你就不怕我告到龍王那裏去嗎?就算火龍王大人包庇你,海龍王大人也是絕不會任由你胡作非為的!”
麵對尼克勒斯的指責,雅麥斯隻是冷笑,“你別天真了。給我動動你那生鏽的腦袋瓜子,好好想想。雅士帕爾在上任前突然死亡,一定要有人為此負責。阿爾斐傑洛入獄之後,事情就此了結,兩位龍王絕不會追查下去。他們早就想找人取代你的那個主人,現在又出了雅士帕爾暴斃身亡的事,他們一定會想方設法讓阿爾斐傑洛頂罪,借此機會順理成章地貶黜他。順應兩位老人家的心意,才是識時務的作法。”
“你這個卑鄙的家夥……”尼克勒斯驚恐得連說話都破了音。他想不出任何詞匯來形容雅麥斯的無恥。“明明是在陷害無辜,還說得如此理直氣壯!你……一定逃不過天理報應!”
“天理報應,哈,你真會引我發笑啊。”雅麥斯抓住尼克勒斯的手腕,捏在手心裏,幾乎要折斷它。“我從不信那些虛幻之物,我隻信我自己!”他用力攥住海龍的小臂不讓他掙脫,把他拉近自己,“尼克勒斯,你已經頭腦發昏,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我勸你還是慎重考慮吧,否則……”雅麥斯的聲音倏地低沉下來,莫名恐怖,連沒有知覺的人都能觸及其中的陰冷,“連卡翠納的最後一麵,你也會見不到!”他如此宣布,“你如果真是個孝子,就為病榻上的老母親好好著想吧。”
話音落下,雅麥斯便把他推遠。那股大力使他踉蹌了一下。意外地,尼克勒斯沒有任何反抗,也不再咬牙謾罵。他在倒退的過程中用腳緩衝,站穩之後,整個人都靜默下來,如死屍一般僵僵地待著。
雖然母親已經無藥可治,可是作為兒子的尼克勒斯,總希望她留在人世的時間更久一點。尼克勒斯的這一心願,雅麥斯再了解不過了。
半晌之後,尼克勒斯終於抬起頭來,正視雅麥斯,說道,“所以,那小子的死,果然是你在幕後操縱著的嗎?”一雙藍眸死盯著對方,“告訴我,你如何害了他?”
“你不需要知道答案。”雅麥斯冷酷地警告他,“你隻需照我的指示去做。”
尼克勒斯一瞥身旁的樹叢,澹然而笑。他突然浮現的笑容給了雅麥斯很大的驚奇,不得不開始認真注意他的舉動。
他看見尼克勒斯背過身去,走了幾步,又把腳步停住,背脊挺得筆直。
“雅麥斯,我有句話想對你說。”
這是他就快屈服的信號。雅麥斯心中大喜,望著他的背影,愉快地催促,“說吧。”
“我為你感到可憐。”尼克勒斯如此說。
“哼,”這話讓雅麥斯深感刺耳。他反諷道,“我看你是在為那個男人可憐吧。”
尼克勒斯沒有應答,也沒有離去,雅麥斯幹脆走到他麵前,攔住他,發現他的臉龐麵無表情,唯有眸子裏隱藏著一股淡淡的憂傷。
“為什麽難過?”他不理解那些憂傷的含義。“高德李斯討厭他的主人,長期與麥克辛分居兩地。馬西斯也早就跟那個毀容的男人分道揚鑣。翁忒斯和費揚斯都不承認共生契約,不想做人類的隨從。你和阿爾斐傑洛分開,就那麽不能接受?”
尼克勒斯神色惻然地看著他,眼神無比清明,“我難過是為了你。你知道嗎,你要是不磨滅你支配的欲望,這輩子都不會得到真心待你的人。那些追隨你的人隻是臣服於你的淫|威。神的寵愛不會一直眷顧你,總會有你失意的時候。等有朝一日你的威勢銳減,你就什麽都不是。”
之後,糾纏難解的樹枝便將他的背影撕碎。他飛快地遁入樹叢間的陰影,消失在駐足原地的雅麥斯眼前。他最後的那番話仿佛說進了雅麥斯的心裏,使他露出難得一見的沉思、自省的神情。他還有救,尼克勒斯幻想著,事情還能有所轉寰。或許我根本不必背叛自己的主人。至少當時,他那樣認為。可自己終究還是在異想天開。因為到了第二天,一切照舊按雅麥斯的計劃在進行。阿爾斐傑洛被剝奪首席身份,失去了所有,聲名狼藉地下了大獄。而雅麥斯卻為自己的傑作洋洋得意。
手臂、腦袋下一片冰涼,尼克勒斯這才驚覺,坐了一宿的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躺了下來。他冰冷的雙手擱在屋頂的木板上,酸脹的眼睛望著一成不變的晴朗高空。他看見了,因雲層的遮擋而變得不完整的那輪朝陽。他看見,在如漲潮一般湧動著的厚密雲霧間,太陽放射出護佑生命的淡金色光芒,寬廣而無垠。他聽見了,陽光的腳印落在卡塔特廣闊的土地上,在牆橋廊庭、樹影花團間穿梭,迷失。他聽見,一聲聲尖嘯從那溫暖柔和的、卻又沉重得好似要將大地傾覆的光芒中逃逸出來,抵達他的耳畔。
他大約知道,在他耳邊不斷盤旋的尖嘯是何物。它們是恐懼,是愧疚,是怯懦。
害怕雅麥斯以母親性命相要挾,因此,他出麵做了偽證。這事使他對阿爾斐傑洛產生了難以磨滅的負罪感,而他又因為太過膽怯而不可能向希賽勒斯坦白。
尼克勒斯清楚,自己不會被人諒解。縱使他有千般苦衷萬般隱情,阿爾斐傑洛也不會給予他原諒和寬恕。尼克勒斯不僅失去了自己的主人,還失去了希賽勒斯,那個他最親愛的兄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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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麥斯聽到不尋常的腳步聲,直起仰躺著的身子,躍下床。
山洞外有不該靠近的人。警惕的火龍從深不見底的洞穴中猛然衝出。在陽光的反射下,他看到了她,身姿綽約,一襲皮衣皮靴,顏色黑中透紅,繡滿樹葉紋飾,長靴的前沿已踩在洞口的草上。玉樹花和梔子花在她的腳邊隨風輕擺。
“我想是誰。”雅麥斯瞥她一眼,聲音暗啞,“你竟然擅離崗位?”語氣帶著責備和不滿。
對於他的質問,芭琳絲完全不放在心上。她癡癡地看著他,眼睛在陽光的照射下如血紅寶石般閃耀。
她很了解,雅麥斯隻是在借故埋怨自己闖進他的領地。“好沒心肝的人啊,就知道給我胡亂扣罪名。”她噘嘴嬌嗔一句,和平常的個性大不一樣,“還是你最近做這事做上癮了?”
愛慕她的火龍族男子或許會由於她偶爾展露的柔媚欣喜若狂,然而雅麥斯見到她這副反常的模樣,卻是眉頭不展,大感不悅。“你來做什麽?”
芭琳絲癡迷的表情稍微正經了一點,但灼熱的視線依舊緊緊粘著他,“兩位龍王召我今晨覲見,要詢問我犯人的情況。”
“那你報告完了嗎,如果沒什麽事,就趕緊回去吧。”他想調頭就走,因為她的視線過於露骨。雅麥斯感到她正用那渴望的目光舔舐自己。但是作為這片領地的擁有者,得先把她趕跑。
“我還沒去呢。”芭琳絲對他露齒一笑,連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
她選擇先來看我,再去龍神殿接受召見。雅麥斯內心的煩躁感正在逐步累加。那貪婪地盯著自己的眼眸更是讓他極為反感。
她身上的火龍王血統已經非常稀薄,混雜了太多平民的賤血。不過雅麥斯瞧不上芭琳絲絕不單單是因為她血統的不純粹性,而在於這女人火爆得好似自身翻版一樣的脾氣,和她那毫無半分技巧的死纏爛打,讓他的耐性一次比一次減少。雅麥斯可不想要一個惹人厭煩的複製品,整天圍在身邊晃悠。
然而,芭琳絲卻似乎對心上人的情緒毫無感應。他們難得見麵,此時此刻,她隻想和他多獨處一會兒。因此,她大膽地靠近了一步。
“那個男人落入了我的手裏。我會特別關照他的。”
“我可沒求你。”他皺皺眉,垂頭看向地麵。
“算我自願幫你。”她靴子的邊扣擦過梔子花瓣,留下一道淺淺的刮痕。
“不必了。”雅麥斯眉頭的褶皺更深了一分,眼睛冷漠地望著芭琳絲的靴邊。“再怎麽說,也要顧及尼克勒斯的感受。沒必要對那家夥斬盡殺絕。族長的結界會折磨他。”
“說得好。”她平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卻夾了絲令人詫異的傷感,“你說得頭頭是道,卻不敢直視我的眼睛。”
雅麥斯終於抬頭,正視著她,但拒絕的態度依然堅定。“如果沒有別的事——”
“等我說完。”芭琳絲倉皇地叫住他,有些氣憤地說,“你除了躲我、趕我,還會什麽?這些年,我一直控製住自己不去煩你,已經稱了你的心意。我久居孤塔,你又甚少出門,我們現在見一麵比登天還難,你好歹讓我把話說完了再走。”
“你要說什麽?”雅麥斯按捺住情緒,沉聲問道。
“我有點好奇,你整垮那男人的手段。”芭琳絲稍稍正色,“所以想來問問你,你到底是怎麽把那男人給陷害的?”
如果隻是這件事,倒不妨跟她說說。“我沒有陷害他。”雅麥斯若無其事地回答,“事實如此。他就是凶手。”
“你大概是把我當作無知的小女孩,才會這麽說的。”芭琳絲幽幽地歎口氣,“在我麵前你就不要裝了。你應該很清楚,如果這世上有誰能做到不計回報地永遠忠誠於你,那便是我了。”
雅麥斯斜眼瞅著她,“聽你的意思,你認準這件事是我從中作梗了?”
“我是真的不知道啊,所以才要你對我坦言。唉,雅麥斯,你就告訴我吧。”
她努力裝出困惑的模樣,靠近他一步。她的足尖已經碰觸到洞門口精心打磨過的粗厚石地板,那裏是雅麥斯心中劃分的洞穴與外界的分界線。如果換了平常,雅麥斯絕不會輕饒侵入自己領地的擅闖者,但是對於芭琳絲不知有意還是無心的越界舉動,雅麥斯選擇了忍耐。
“這個也是,那個也是,”他不耐煩地叫嚷,“你們每個人都找我要答案。”
“看來在我之前,已經有別的人問過你了。”
火龍王問過,布裏斯問過。阿爾斐傑洛入獄後,好多人都跑來找他,尋求答案。最早問的是尼克勒斯,就在第三場審判會前的那個夜裏。他們問他如何害了雅士帕爾。對此,雅麥斯全部一一否認。如今,芭琳絲的好奇並沒有讓他感到意外。可能最想知道真相的,還應該算上被禁錮在監獄裏的那個男人。
“可是,我真的沒動過任何手腳啊。”雅麥斯說,“特爾米修斯早就檢查過那小孩的飲食湯藥,什麽異情都沒發現。那小孩隻是在恰如其分的時間,如我所願地死掉了,死在那個男人的身邊。”他的語調刻薄如毒蛇,“畢竟憑那個小鬼當時的狀態,本來就性命危篤,活不了多久。”
芭琳絲搖搖頭,馬尾辮左右晃動。“我不信,怎麽會有這種巧合。”
“哼,你就那麽希望我去做傷天害理的事?”雅麥斯轉過身去。
芭琳絲的胸膛微微起伏,正如她波動的聲調,“就算你做了,我也不會改變對你的看法啊。”
聽到她飽含愛戀和熱情的話語,雅麥斯冷淡地回眸朝她看了一眼。那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目光,穿過他不動的肩膀投向身後的女子,仿佛把她的整個生命都照亮了。
然而,就是注意到芭琳絲突變的眼神,以及那仿佛盼來希望的神情,雅麥斯才會在頃刻間湧起逐客的決心。
“好奇心就此打住吧。我沒有義務要滿足你。”他低沉下來的聲音,就如勃朗峰的飛雪那般冰冷,“你走吧,我還要給我的花澆水。”
“我可以幫你。”芭琳絲往前挺了一下身子。
“不用。”雅麥斯不再說話,沉默地站在一旁,似乎心丟在了別處。
“你還是不信任我,什麽都不肯告訴我。”僵持了少頃後,她用發誓般的莊嚴口吻說道,“如果我泄露了你的秘密,你就剖開我的心。”在這個霸道的家夥麵前,不能用強硬的手段。過去追求他的時候就是這樣。她越較勁,他就越不理。因此,隻能依賴女性的某些長處以柔克剛。可芭琳絲同樣知道,即使用上她並不擅長的女性撒嬌的手段,對雅麥斯也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所以,她索性用上了激將法。“你不肯說,是不是你用了什麽見不得人的手法啊?比如,毒殺?”
她心愛的男子立刻反駁,“我還沒蠢到直接下毒。芭琳絲,你也把我想得太下三濫了吧。”
她為他的中計高興,但也因他給出的回答沉思起來。沒有人能瞞過特爾米修斯的眼睛,對預備首席的食物下手。所以,飲食絕對沒問題。可這樣一來,那小子也不會就那麽容易突然死掉的。難道這真是一宗意外?芭琳絲偏不信。
“那你可以適當地控製用藥的劑量,或者隻在某一種食物裏下藥,再弄成吃完的樣子,不被特爾米修斯發現啊?那樣的話,就能一點一點地消磨那個少年的生命力了。有高德李斯他們幫你掩護,善後的事自然也能完美處理。不管怎樣我都不信,那小子會正巧病死。”
看著她索要答案的固執勁兒,雅麥斯那雙比鮮血還濃紅的尖瞳裏蕩漾起一絲惡趣味的光芒。“你錯了。我非但沒有加害雅士帕爾,還格外關照他的生活呢。”
“什麽意思?”她催促。
“那小子遲早要跟我簽訂契約。可就憑那副隨時都可能有生命危險的德行,怎麽夠格做我的主人呢?所以,我特意囑咐膳房,給他準備了許多美食。魚、肉,動物內髒,全部都是最新鮮最好的。甚至還把他的膳食標準提高到我的規格。本來盼望著可口的佳肴能令他的病好得快一點,可是他太沒有福氣了,吃了那麽多山珍海味,病沒有好轉,反而朝上吐下瀉的症狀惡化,在儀式舉行前的三天,就奄奄一息、支撐不下去了。你說,我有什麽辦法呢?”
芭琳絲僵住了,張口結舌,“這——”
雅麥斯為她的震驚好笑,“那小子,自己不爭氣也就罷了,還連累了與他交好的那個男人,死都沒選對時候。這都是天意啊。”
自從雅士帕爾因拉傷腿部肌肉停止訓練後,雅麥斯就嗅到了機會來臨的氣息。他吩咐膳房一定要優待自己未來的主人。膳房的管理者瑟蘭崔斯曆來願意討好這位火龍王所看重的後裔,給雅士帕爾準備的食物可謂奢侈到極致。雖然最終的目的是為了害他,可表麵上的關懷掩蓋了雅麥斯這麽做的動機及背後的深意,因此,從來沒有人懷疑過雅麥斯。對於一個已經被連續發燒折磨得隻剩半條命的病重少年,這可是能加速他衰亡、同時亦不會落人口實的絕妙手段。雅麥斯就是利用這種手段,使雅士帕爾吃下了過多油膩葷腥的食物,最終因消化不良、成天嘔吐腹瀉,導致他在舉行儀式之前便耗盡了氣力。
“阿爾斐傑洛正好出現在那小鬼病逝的床前,見證了他的死亡時刻,芭琳絲,你不覺得,這都是神的安排嗎?”雅麥斯沉浸在勝利和自滿之中,驕傲地說道,“我原本隻是想擺脫和那小子的契約,想不到老天給我送來一份額外的大禮,我怎能讓機會溜走?那男人自己把自己送進罪惡的大網,省去了我不少功夫。這麽一來,我隻需稍微動點心思,就能把罪名輕而易舉地往他身上推了。”
就在雅麥斯公布他邪惡計劃的時候,芭琳絲的表情從驚愕、了悟,逐漸過渡到讚賞和欣喜,仿佛在為雅麥斯成功除掉了他的眼中釘而感到高興。恐怕在她的心目中,根本就不存在基本的善惡觀和一絲一毫的正義感,凡事都以雅麥斯的心情為基準。
“這麽聽下來,確實是神的旨意呢。”她微笑著眯起眼睛,“那麽那兩個發現屍體的守護者,也是你指示他們去巡邏的吧?”
“我要求他們要時刻留意那屋子的動向。而他們果然不負我所望。”
“我太意外了。”她讚歎道,“沒想到你在守護者中間也有那麽鐵杆的心腹。真沒看出來啊。你明明最不屑和那群低賤的短命種打交道了。以前連收買他們,你都嫌煩呢。”
“現成的棋子罷了。”雅麥斯冷哼,“我隻是借來用一下。”
“這怎麽說?”芭琳絲非常好奇,恨不得立刻把身子擠進去。但是攝於他的威嚴,她不得不停留在原地。
雅麥斯的表情似笑非笑。“你遠離卡塔特,到孤塔當差這麽多年,很多事當然不知道,也不必知道。”他的耐心漸失,“我已經透露了那麽多,你也該知足了吧。既然如此就快去匯報,匯報完就乖乖回你的駐地去,別再亂跑。”
“你又要趕我走。”她露出受傷的表情,嗓音打起顫來。“我會去孤塔,還不是因為你一直拒絕和我的婚事,讓我顏麵盡失,在卡塔特待不下去。”
她顫抖的聲線促使他凝視過去。他看到,芭琳絲的眼角閃爍著晶瑩的光芒,好似在訴說她的委屈。片刻後,雅麥斯移開視線,返身沒入洞中的陰影。類似的眼神,他看過的遍數,早已經數不清楚。
“那你又何必再讓我拒絕一次,自找沒趣。”站在山洞陰影處的火龍王後裔回了一次頭,“或者,你想要我把你打跑?以前也不是沒這麽做過。”他威脅般地笑笑,“如果你想鼻青臉腫地去見族長,那就試著來挑戰我吧。”
從不知退讓和收斂為何物的芭琳絲,突然像是隻族群裏臣服於雄獅的母獅,順從地垂下頭來,倒著往後退了一小步。
陽光被洞穴頂部伸展而出的簷形巨石所阻。雅麥斯大半個身體隱蔽在黑暗中,一片黯淡,另一半也因身上的黑袍而顯得暗如深夜。盡管走進洞穴的他,已成為一團巨大的黑影,看不太清楚,芭琳絲卻依舊想要奔上前,緊緊地擁住他。可是一旦她如此行動,這位心高氣傲的火龍一定會用激烈的嚴詞拒絕自己,就同他以前千百次做的那樣。所以,她隻好忍耐。
雅麥斯見她還算識相,決定鄭重地給予一些警告,好讓她以後再不侵犯。“我這裏從來就不歡迎你。”他說,“快些走。我已經容忍你的腳踏進我的洞口。”
“可我本該是這兒的女主人,在你的住所進出自如。”她恨恨地丟下這句話,甩頭而去。
芭琳絲終於走了,謝天謝地。隻要和她相處的時間一久,呼吸就會不通暢,有她在的地方,就連周圍的空氣都好像變得不清澈了。她熾烈的目光總是不顧雅麥斯的感受,肆無忌憚地撫摸他肌體的每一寸。都說龍族清心寡欲,對情愛的需求非常淡薄,不到交|配期絕不會對異性產生向往。可雅麥斯卻覺得,芭琳絲絕對是個異類。他不禁擔心,早晚有一天,她會為了自己“恢複知覺”。可是,她真的理解什麽是愛嗎?雅麥斯可無法確定。在他看來,愛是虛妄而偏執之物,就如一張即將拉壞的弓,一團終將熄滅的火焰,不但沒多大用處,還隻會徒增負擔和痛苦。雅麥斯自己的父親就是因愛而死。如果由他選擇,他寧可一輩子都不沾染。
溫和的晨曦灑在緩步走出山洞的雅麥斯身上。時間尚早,還可再睡一會兒,但是他已無睡意。芭琳絲突襲式的拜訪令他充滿了不痛快,一天的好心情就這麽毀了。幹脆不睡了。雅麥斯決定把不愉快的事情統統拋掉,轉而去料理被她弄亂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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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間漆黑的囚室。
塔身圓形的橫剖麵,一半是牢房,一半是供人上下的樓梯。樓梯牆上的壁台裏插著火炬,長期有橙紅的火焰在其中燃燒,可由於樓梯和牢房之間存在著一片空地,等搖曳的火光透過密集的鐵欄杆射進來時,光芒已經很微弱了。所以,牢房的後半部分——也就是阿爾斐傑洛常待著的地方,仍舊沐浴在一片黑暗之中。此外,構成牆壁的零件是黑石,古老的鐵欄也早已發黑,唯一的窄窗又開得很高,外麵的日光和月光難以照射進來。因此,牢裏終年昏暝潮濕,滋養了一群賴此為生的老鼠,沒日沒夜地撕咬翻爬,有些還長得特別肥壯。
但是阿爾斐傑洛不懼怕黑暗。最普通的夜視術足以幫助他驅逐黑暗。他也無法抱怨寒冷。每當覺得冷的時候,他就把火點燃在指尖,熱量慢慢傳播,身體很快便能感受到絲絲溫熱。他更不怕老鼠。有任何肮髒汙穢的東西敢接近他,他就把它們燒掉,燒成隻剩下灰為止。
然而,藏匿在身上的虱子,他卻無從清理。它們鑽進衣物碎縫,藏在毛發深處,與自己難分難舍。厚重的汙垢已經積成塊,覆滿皮膚,為大大小小的虱子鋪蓋滋生的溫床。阿爾斐傑洛經常會想起上次洗澡的日子,是在雅士帕爾臨終前一天的晚上。他會花好多時間去懷念回味其中的細節,想象現在就有一個浴桶放在眼前,盛滿幹淨清澄、溫涼適中的水。被熱水環繞軀體、洗滌肌膚的舒爽感,已經好久沒享受過了。其實,黑牢裏也有個桶,但卻是便桶。每當它散發出惡臭的異味時,阿爾斐傑洛都會驚恐地瞪著它,然後盡最大可能坐得離它越遠越好。
每日的食物由守護者送來。阿爾斐傑洛一共見到過四張麵孔,猜測他們便是這兒除開龍族之外的守衛總數。他對他們的模樣很陌生,似乎在卡塔特舉辦的每一次宴會都與他們無緣,因此,他完全叫不出他們的姓名。牢飯大多是些沒什麽味道的稀湯或稀粥,有時候會放幾片鹹鹹的魚肉,或摻一些蜂蜜。守護者把餐具從欄杆的縫隙中斜著塞進來,經常會有一些湯汁灑落在地上浪費掉。他們一日隻送來一餐,量很稀少,僅能勉強維持溫飽。這大概就是孤塔犯人正常的待遇。
阿爾斐傑洛不擔心饑餓。他最難忍受的是那股不管坐到哪兒都躲避不掉的臭味。整個樓層隻有一扇窗子通風,氣味根本傳不出去。阿爾斐傑洛這時才發覺,每天隻供應一頓飯也有好處。需要排出體外的排泄物不會太多,因此,他盡量不使用那個桶。這裏的守護者每晚都會來清理一下,把桶拿出去倒掉穢物,簡單地衝洗。他們來取桶的時候必須由阿爾斐傑洛幫忙把桶拎到鐵欄邊,否則他們就不換。鐵欄的縫隙不足以讓桶通過,他們就拿鑰匙稍稍把門打開,這是阿爾斐傑洛最接近自由的時候,但他一次也沒有試過攻擊他們,逃離監獄。阿爾斐傑洛對於自己的這種異常古怪的乖巧感到驚訝,更讓他驚訝的是,守衛從沒想過要給他拴上鐵鏈。他們對自己的身手就那麽自信嗎?他常常懷疑。
守護者出現的時間沒有規律,工作除了給犯人送飯、倒馬桶外,還包括每日調換一次樓道裏的火炬。他們絕不會同時到牢房來,每次隻出動一人。同一個人有時連著出現,有時又跳開好幾天,似乎是這兒的守衛隊長芭琳絲有意隨便指派,以防止犯人推算出他們換班的時辰。他們從不跟犯人說話,甚至連名字也不告訴他。好在囚室厚厚的黑牆上開著窗,灑下零星的光,阿爾斐傑洛根據它們推測晝夜更替,艱難地數日子。
到目前為止是第十天。現在,月光從窗欄細縫間射入室內,在地麵滴下點點銀光。就在上午,阿爾斐傑洛的左臉頰突然迎來一股劇痛,折磨了他好一會兒功夫。自己的那個混賬從者又跟人打架了。把我害進監獄還不安分!他記得自己曾這麽咒罵過。難道雅麥斯又揍了他?阿爾斐傑洛胡亂猜想道。可那個畜牲明明把事情辦得很漂亮啊,他的主子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盡管尼克勒斯似乎隻挨了一拳,阿爾斐傑洛的左臉還是腫了很長時間,最後不得不用治愈魔法把腫塊消除。這種感覺很奇怪。他凝視自己流竄著魔力的雙手。自己身懷一身本領,還能隨心所欲地行使魔法,可卻連一絲試圖逃出去的念頭都沒有過。莫非自己已漸漸習慣了與這孤獨冰冷的黑牢為伴?
偶爾,他會聽到那個聲音,從窗戶傳來。嗞,嗞,嗞。不分晝夜,隨時都可能響起。有別於老鼠在牆縫裏竄來竄去的窸窣聲,那是某種尖細物劃過堅硬的石頭發出來的。阿爾斐傑洛有充分的理由直接懷疑,是有人用指甲在割劃牆壁或地麵。
在我樓上另有犯人,就關在塔頂的房間。因為每當守護者帶來難以裹腹的粥或者湯,都是手拿兩份,一份塞給阿爾斐傑洛,再把第二份送到樓上,然後離開。
半小時前,那尖利的摩擦聲又一次響起。共計九十一下,忽快忽慢,偶有停頓。阿爾斐傑洛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去數。最後一聲落下後,周圍沉寂下來,再度變得闃然無聲。他等了一會兒,確定對方不再繼續後,便側身躺倒準備睡覺。阿爾斐傑洛並不想嚐試跟對方說話,為自己解解悶。因為那人也從來不會和自己交流……
“喂,你是聾子嗎?”
意料之外的狀況來得如此突然。阿爾斐傑洛不禁睜開眼睛,聳起眉毛,從冰冷的地板上唰地一下翻身坐起。
他聽到一個男人粗聲說話的聲音,很奇怪怎會有聲音能穿透這厚重的石牆?隨後他發現聲音是從高處的窄窗傳過來的,於是他馬上起身,站到那裏。
來到稀疏月光射入的高窗下,阿爾斐傑洛使勁屏住呼吸,想再聽一次那個聲音。半晌間,隻有老鼠吱吱叫的細聲回蕩在靜悄悄的高塔裏。就在他懷疑剛才那隻是自己的幻覺而打算移步回去時,對方卻慷慨地遂了他的心願。
“喂,你說話呀。”那人喊道,嗓門頗大。光憑聲音,似乎就有一張滿臉橫肉、凶悍無比的臉孔呈現在眼前。“難不成那兩個老不死的弄了個啞巴當首席?”
得益於龍術士的聽覺,這回,阿爾斐傑洛總算聽清楚了。他通過這又粗又啞、好似用石頭磨刀一般粗重的男人聲音,判斷出他年紀不輕,但也不老。然而,凡是與卡塔特扯上關係的人,又哪裏能用常理去推斷呢?
“你是……”盡管對攪擾了自己十天之久的摩擦聲的源頭,阿爾斐傑洛始終不以為然,但是當對方主動找上他後,他幾乎沒怎麽多想就猜出了對方的身份,“賈修?”
孤塔不僅收納犯了罪的龍術士,有時也會懲戒龍族和守護者。但是龍族往往關不了多久就會釋放,守護者之中罪大惡極到需要長期囚禁的人也不多,所犯的錯不過是私溜人界,喝酒賭錢這些,因此孤塔監獄的常客,據阿爾斐傑洛的推理,目前除了自己,就隻有賈修一個。
“什麽?”那人聽後,反倒疑惑起來,“賈修?”隨即用奇怪的口吻反問。“賈修,”他重複著低吟一陣,好像這讀音給了他非凡的樂趣。“賈修。”就這樣不停不停地念誦。
接著,他喉嚨裏發出了一陣又一陣不明意義的低語。他咕噥的詞句,阿爾斐傑洛一個字也無法分辨。他沒喝酒,卻像個醉漢,說話顛三倒四,不知所謂。
阿爾斐傑洛沒有耐心再聽下去,正想抬高嗓音發問,突然,男人又笑了起來。
“哈,賈修。哈哈,哈哈哈哈哈……”他的笑聲異常放肆和刺耳,如同用磨石刀鋸一根達斯機械獸人族身上的機械鐵柱,在這空曠的監獄裏,聽得人毛骨悚然,不禁叫人擔心他會把守衛引來。
接下來很長的一段時間裏,男人一直嘿嘿笑著,不知疲倦,即使喘起氣來也不見停止。阿爾斐傑洛讓耳朵緊貼牆麵,仿佛能感受到他的人正在上頭的牆邊前仰後合。
“對,是這麽個叫法。”終於,他停歇半晌,恢複到正常情緒。“哈,在這鬼地方待太久,”男人用調侃的語氣說道,“我都快忘記自己的名字叫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