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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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隻有深陷黑暗,才能看清真正的自己。在監牢裏苟且度日的阿爾斐傑洛,漸漸地感悟出這句他所認為正確的真理。
    如今,他就獨坐在純粹的黑暗之中,身邊是老鼠屎、蟑螂糞和蜘蛛網,饑寒交迫。
    這天夜裏,當他快喝完軟爛得如泥水一般的稀粥時,突然感到一抹不應當在黑暗中出現的綺麗色彩朝他掠來,占據著監牢的外圍。他抬起頭,看到芭琳絲站在鐵欄外看著自己。她大紅的馬尾披在肩上,同色的尖瞳閃耀著血的色澤,渾身的紅黑皮甲在火炬光輝的襯托下顯得濃豔而鮮活,仿佛整個人都沐浴在一片紅暈之中。
    黑暗不僅吞噬了時光,蹉跎了歲月,還麻痹了他的感覺。直到芭琳絲已站在外麵對他微笑,他才反應過來,停下吃粥的動作。
    “阿爾斐傑洛,”這位在孤塔享有著最高權力的長官,此時的聲音出人意外的柔和,“你近來還好嗎?”
    凝視著麵前故作親昵的火龍族女子,阿爾斐傑洛盡量放鬆自己緊繃的麵部表情。“不好,但也不會比這更壞。”
    “你缺什麽東西?”
    “什麽都不缺。你是來羞辱我的?”
    “好奇怪,嘴怎麽還是這樣強啊?”她輕笑一聲,“明明守護者向我傳話說,你最近這陣子幾乎每日都在牢裏潛心懺悔,就像一個虔誠的教徒似的。難道那一切都隻是你的虛情假意?”
    阿爾斐傑洛推開湯碗,花了五秒鍾的時間,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走向欄杆。盡管表麵仍維持著沉靜的神色,藏在心底的淡淡的驚訝和一絲興奮卻無法消抹。從前的某段時候,聽取柏倫格建議的阿爾斐傑洛也曾誠心地悔悟過自己的罪行,日複一日地麵壁自省,並為遠在卡塔特山脈龍神殿的兩位龍王祈福。可他虔誠的舉動,卻仿佛泥牛入海,沒能引起任何反響。隨後,他就因結界的腐化而變得抑鬱寡歡,封閉自我,喪失了與外界接觸的欲望。蘇洛來看過他一次後,阿爾斐傑洛聽從他的箴言,抱著試試看的心態,將荒廢多日的懺悔儀式重拾起來,趁守護者每晚路過清理便桶時低聲叨念,跪地悔罪。總算沒有讓努力白費,今天芭琳絲竟然親自過來巡視,而沒有支使其他人。這種破例的情況,還是阿爾斐傑洛自打被關押到孤塔監獄以來的頭一遭。
    他想,她應該是來試探自己的。於是用平靜的口吻答道,“我有罪,族長賜罪是應當的。但我也有怨氣。”
    “我知道,我都懂。像你這樣渴望著名位與榮耀的男人,無法忍受自己被圍困在黑暗中,和老鼠、蟑螂,還有樓上的那個瘋癲家夥為伴。”
    阿爾斐傑洛無目的地朝左側看了看。這個好像為了要避開自己目光的舉動,讓芭琳絲心裏的優越感高漲了起來。
    “這孤塔雖然是處罰犯人的囚籠,但同樣也是引導罪徒向善的重生之地,你明白嗎?”
    沉默了一會兒後,阿爾斐傑洛望著她的眼睛,微微頷首,“我明白。”
    “很好。”得到他順從回答的芭琳絲,嘴角泛起了一絲嘲弄的笑意,睥睨著身前低眉順眼的男人,“但是,永遠不要試圖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我聽到了你的懺悔,可你覺得我會輕信你嗎?你想得到龍王的赦免,那就記住這個詞:真心。”她加快了語速,“我們要的是你發自肺腑的反省,而不是為了逃離囚籠所進行的欺騙。”
    芭琳絲轉過身,甩動腦後粗重的馬尾辮。她轉身的幅度極大,發梢的尖端幾乎要與他的臉頰相碰,讓他感覺她是要刻意破開他偽裝的假麵。
    低頭看著芭琳絲走後留下的空地,阿爾斐傑洛一動不動地呆站了很久。靴底與石階碰撞的聲音遠去後,周圍再度隻剩下黑暗。
    兩周後的一個晚上,芭琳絲又來找他。這次,阿爾斐傑洛馬上就聽見牢房外的腳步聲,在她出現前就站了起來。
    “芭琳絲……隊長。”
    阿爾斐傑洛試著讓自己的舌頭卷動起來,對她致以尊敬的問候。聽到他難得這麽乖巧地呼喚自己,芭琳絲有些別扭而又好奇地斜睨著他。
    “好幾個守護者向我抱怨,說你沒日沒夜的嘮叨讓他們很是心煩,無法專心致誌地做清掃工作。”
    “有那麽誇張嗎?”
    “你說呢?”
    “那也是沒辦法的。”無奈地笑過後,阿爾斐傑洛用請示的眼神望著她,“您需要我閉嘴嗎?”
    “我確實有這個需要。”
    芭琳絲把雙臂抱在胸前,朝他點點頭,然而阿爾斐傑洛卻對她搖頭。
    “那真是太抱歉了。驚擾到守衛絕非我的本意。但即使是芭琳絲隊長你也阻止不了我抒發自己滿腔的愧疚。我應該比現在更真心誠意地懺悔。”
    “以前還真沒看出來,竟然是這麽一個固執的男人啊。”雖然說著好像在指責他的話語,但是芭琳絲意味深長的語氣卻聽不出半點貶斥的含義,反而對他的表現很滿意似的。她用特別認真的神情打量他,“你好像比我上回見到你的時候更瘦了。”
    阿爾斐傑洛低頭,看著腳下,“節食雖然是一件很受折磨的事,但也是鞭策自己的一種方式。”
    “這樣啊……”芭琳絲仿佛是要推卸責任似的笑了一笑,漫不經心地踱了兩步,然後停下來,正視著他,“畢竟你也是做過首席的人,不能與普通的囚犯劃上等號。沒能給你提供應有的待遇是我的疏忽。我會考慮提升你的夥食規格,改為一日兩餐,並供應足夠的飲用水。從明天開始。”
    望著這個本應該幫著雅麥斯盤剝、欺壓自己的女人,阿爾斐傑洛的心底湧起了無盡的猜疑。他看著她離開,在隻剩下自己的原地站了好久,才退回到牆邊慢慢坐下。踉蹌的腳步,仿佛遇到了有生以來最不可思議的事。
    在這連正常計數都變得越來越困難的孤獨與黑暗中待得太久,阿爾斐傑洛早已經記不得自己究竟虛度了多少光陰。他隻記得,柏倫格沒有再來,蘇洛也是一樣。如今,倒是芭琳絲成了光顧阿爾斐傑洛囚室的常客。
    之後的三個月內,芭琳絲又來過好幾回,頻率從兩三周一次發展到一周一次。“你為龍族效力的初衷是什麽?”她總是這麽問他,還包括“你覺得龍王對你殺死雅士帕爾的處罰恰當嗎?”這樣的問題。她展現給他的,完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知心者的形象,不再是那個尖酸刻薄的看守隊長。“你有沒有覺得龍王對你很不公平?”每次問到最後,她都會大方地表示,“如果你有申訴的需要,我可以幫你轉達。”而每一次,阿爾斐傑洛都會婉言謝絕她的好意,並稱自己將會繼續懺悔。
    就在幾分鍾前,芭琳絲又帶著她老掉牙的套路盤問了阿爾斐傑洛一陣之後離開了。最近,阿爾斐傑洛已經被她問得煩了,但是又不能表露出情緒,隻好裝作謙卑的樣子機械性地回答她。每當她離開後,阿爾斐傑洛總忍不住猜想,她不斷地攪擾自己,反複提那些千篇一律的問題,究竟有什麽意義呢?消磨我的耐心,好讓我露出本來的麵目,向龍王匯報我是個徹底無法被救贖的惡人嗎?芭琳絲確實改善了他的待遇,可也隻是這種程度而已。自己所期盼的解禁依舊遙遠得無法企及,仿佛它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過,也永遠都不會到來。這段時間,阿爾斐傑洛時常被芭琳絲的意圖所困擾,痛苦地揣度今後的人生是否將永遠與黑暗密不可分。就在他思緒遊離之際,樓上的賈修突然發出了一頓爆笑。
    “哈哈哈哈!你啊,你——真不簡單啊!哈哈哈哈哈……”
    這個討厭的男人,一定又像他當初偷聽柏倫格、蘇洛探監那樣,把最近芭琳絲與自己對話的情況全部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吧。阿爾斐傑洛難以忍受地把耳朵用手緊緊地捂起來,直到他狂亂的笑聲停止了才略略移開。
    “我猜,你還能出去。”賈修忽然用一種沉靜得根本不像是他的聲音,說出斷言。
    活見鬼,阿爾斐傑洛想。柏倫格從前這麽說過,這家夥也這麽說,連蘇洛都覺得我應該想法子爭取釋放。為何他們人人都覺得我還能出去?
    可是比起這些人,阿爾斐傑洛自己卻是最沒信心的那個。他日日夜夜的懺悔,已經數不清多少個夜晚了。盡管芭琳絲每周都會來,可每次無外乎都是差不多的套路,對他問東問西的,仿佛要在他的心底種下一株經過暗示的幼苗,讓它發芽、成長,纏繞自己。除此之外,沒有一點實際的成果。
    分析一下,也應該這樣。龍王既然把他遺棄在孤塔,沒道理再讓他出去。那樣無異是放虎歸山的無謀之舉。他們會任他爛死在這兒,與此刻喋喋不休的賈修扔在一起。
    “你比我好運,還有機會離開。”賈修在暗不見光的空曠監牢裏自言自語,嗓音中有一股嫉妒的情感,“我真是羨慕你啊……換作我,完全不行。要我向龍族妥協,裝孫子,賠罪,我做不到啊!所以我才會落此下場。”
    阿爾斐傑洛默默地聽著。
    “不說話?哈,心裏正在竊笑吧?”由於遲遲得不到回應,賈修的聲音大了起來,“阿爾斐傑洛,你可要努力把握這得來不易的機會啊。為自己而活,別再當龍族的傀儡了!”
    賈修說完,重重地躺倒在地上。周圍很靜。在賈修不說話的時候,塔樓裏一直都出奇的安靜。不到一分鍾,阿爾斐傑洛就聽見了響亮的呼嚕聲。隻當賈修剛才的胡言亂語是說夢話吧。
    呆坐了一會兒後,阿爾斐傑洛也躺了下來。但他不像賈修,倒頭就能睡著。即使有令人頭腦暈眩的結界的“幫助”,都無法催使他盡快跌進夢鄉。阿爾斐傑洛不想用自我催眠的黑魔法摧殘自己,想要自然入眠。不知道把眼睛閉了多久,翻了多少下|身,阿爾斐傑洛才開始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變得模糊了。他知道,自己正經曆半睡半醒之間的夢境,可能會看見現實中並不存在的東西,但是卻無法阻止。不出預料,他看見了雅士帕爾,恍惚地覺得這個少年似乎好久都沒有光臨過自己的夢境了。在夢裏,他依然是那樣美貌,帶著恬靜的氣質,向他展露蒼白而美麗的笑顏,無言地看著自己。
    陽光照了進來。天亮了。阿爾斐傑洛緊閉的眼皮在晨曦溫柔的摩挲下慢慢揭開。蘇醒過來後,他回想起昨晚的夢。同時想起來的,還有另一個場景。病床上的那個少年對他說,想要追尋自己的極限。他強迫自己堅強的那張臉,無比清晰地浮現在夢中初醒過來的阿爾斐傑洛的眼前,真實得幾乎就像是昨夜剛發生的事。在無盡的等待中陷入絕望的男人不禁理解到,如果連孱弱多病的雅士帕爾都能做到,那麽遠比他健康強壯的自己,就更應該堅持到底,去突破自我的極限。
    無論黑暗還將包圍自己多久,都絕不能被打倒。無論是龍王企圖挖空自己思想的妖法,還是芭琳絲充滿暗示性質的誘導,都必須去戰勝。自幼以來,走過荊棘坎坷命運的這個男人身上,被灌注了無比堅韌的頑強。他驕傲地緬懷著昔日輝煌的榮光,固執地銘記著自己逐漸褪色的回憶,不使它們被時光磨滅。隻有這些珍貴的記憶,才能證明自己曾轟轟烈烈地活過,並將在今後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在寒冷與孤獨的漫長煎熬中,阿爾斐傑洛全力抵抗著結界對他靈魂的腐蝕,在黑暗中,苦苦守候著一個機會。或許不是重回卡塔特建功立業,亦或許不是殺回卡塔特顛覆它的政權。阿爾斐傑洛並非明確地認識到,隻是模糊地感覺——那是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確定的、也不知意味著什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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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芭琳絲。”金荻斯貓著腰,從樓道裏火炬無法照到的陰影處探出身,向她招手,“這邊。”
    “你來做什麽?”看見這個身為自己下屬的同族人等候的身影,結束了已經成為慣例的盤問工作的芭琳絲感到有點煩躁,朝他拋去了一個尖銳的白眼,“我不記得有安排過你今天出勤。”
    “我來等你呀。”
    金荻斯綻出一個充滿了喜悅的笑臉,可芭琳絲卻絲毫不領他的情。她板著臉,急急地走下樓,腳步連停頓一下都沒有,把這名熱情的同伴甩在身後。
    對於熱臉貼到冷屁股的現狀,金荻斯好像早就習慣一樣,滿不在乎地刮了刮鼻翼。他跟在完全漠視著自己的芭琳絲的身後,甘願扮作她的跟班,讓她領導自己。他們一前一後的樣子,仿佛芭琳絲是某個大領主的千金,而金荻斯是負責保衛她的隨從一般。當他們走到連接西塔與東塔的橋梁時,金荻斯忽然把身子往前探了探,擠到她的左後方。
    “還是老樣子啊,芭琳絲。每周一次的例行問候,你還真是不嫌煩啊。”
    “你說什麽蠢話。”感覺到金荻斯呼在自己脖子上的熱氣,芭琳絲扭過頭,嫌厭地對他吼道,“要不是族長囑咐我,我才懶得搭理那個男人呢。”
    說完,她目視前方,加快腳步,皮靴在地上敲打出嗒嗒嗒的迅疾音律。
    盡管一下子被甩開十幾米遠,金荻斯還是毫不在意地按原來的速度走著,雙手放置在腦袋後麵,眼睛漫無目的地望著雪山上的高空。
    “這話聽了真叫我舒心。比起我,總算有一個人讓你更討厭的了。”
    聽到他詼諧中略帶落寞的語調,芭琳絲幾乎要突破人形態最快走速的步伐終於放慢了少許,但是頭依然沒有回。
    “有話直接說。你到底來找我做什麽?”
    急躁的詢問聲從前方傳來。芭琳絲無法忍受沉默,更反感自己不喜歡的人和自己太親近。深知這一點的金荻斯幹脆不去追趕她,保持被拉開的距離,隨她走到橋的末端,從龍口模樣的大門進入守衛們居住的東塔。
    “很簡單,為你分憂嘛。”金荻斯守護著她的背影,陪她上樓,返回住處,“如果你真的那麽不想看到他,那就別去了唄。從下次起,由我代勞幫你問話,你看好不好。”
    “這是族長交予我的工作。”芭琳絲冰冷地回答他,言語中透露出不許他插手的態度。
    “好吧。”得到預期的答案,金荻斯小聲歎口氣,“不過這項工作,讓人有點摸不著頭腦啊。你覺得族長是怎麽想的?”
    說話總是昂揚堅定、充滿自信的芭琳絲,這次稍稍猶豫了半晌,“……族長的心意,最好不要隨意揣測。”
    “這話沒錯。可是,你真的信得過那個男人嗎?”
    近來,金荻斯已經搜集到不少人的報告。與阿爾斐傑洛接觸過的守護者們,都把這位被廢了尊號和龍術士資格的前任首席描繪成一個一心一意反省錯誤、悔不當初的犯人。可是金荻斯對他們出奇一致的評價,總有股說不上來的疑惑和憂慮。盡管對待囚犯,金荻斯向來比較隨和,但在原則性問題上,卻是說一不二,絕不馬虎。就是因為他具有這樣的品質,還經常站在芭琳絲的角度為她著想,芭琳絲才從沒有在公事上輕慢過這個對自己存有非分之想的討厭鬼。
    “我從不信任人類。”
    芭琳絲言簡意賅地回答後,金荻斯搖了搖頭。
    “先拋開你對人類的成見,單論這件事。你每次得到的都是同樣的答案吧?就好像他真的認識到了錯誤似的。但你怎麽確定那家夥不是在撒謊呢?”
    終於,芭琳絲在蜿蜒的螺旋樓梯的某一節停止腳步,回過頭麵對金荻斯。站在稍高一節階梯的她,用帶著懷疑的俯視眼神看著下方的男子。“你覺得那男人所有的行動,都是在演戲?那些反省、懊悔——都是為了蒙騙我們?”
    “說實話,他給我的印象就跟頹廢的癡呆差不多。光靠眼睛,我無法分辨出真偽。”金荻斯仰著頭,凝視她的臉龐,“可是哪個犯人不想要自由呢?為了給族長留下好印象,以求某一天能被釋放,即使委曲求全地裝一下,對那個男人而言也是在所不惜的吧?所以啊,在不確定他改過自新的具體誠意前,千萬不能讓他有隙可乘。”
    金荻斯直率坦蕩地說出自己的看法,希望芭琳絲能夠聽取。然而孤塔守衛隊長心中原本裝滿的隱憂,卻隨著部下的某一句話慢慢消散了。
    “不,金荻斯,你隻說對了一半。”芭琳絲將胳膊交抱在胸前,右手手指在左手手肘上悠閑地敲打著,對他訕然一笑,“每個犯人都向往自由。唯獨孤塔的犯人不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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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龍王躺在床上,準備入睡。最近,由於心事繁重,他的睡眠質量一直不太好。因此,他特地焚了一爐安神助眠的檀香。在盤旋升起的嫋嫋煙霧中,疲憊的老者微微閉起眼睛,意識慢慢剝離現實。但是寢殿外突然傳來的呼喝聲,把來臨路上的睡眠之神嚇跑了。
    “雅麥斯大人,您請回吧。火龍王大人已經就寢了。”
    “讓開,我有非常要緊的急事。”
    “那也請明天……”
    “滾!憑你們也想擋我的道?”
    “雅、雅麥斯大人——”
    由於不孝子孫的打擾而被完全驚醒的火龍王煩悶地坐了起來,用拳重重地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從寢殿大門邊的窗子往外看,兩名守夜的守護者阻攔擅闖者進入的影子,很清晰地投影在半透明的玻璃上。
    “讓他進來!”
    一聲斷喝過後,門外的守護者不得不放行。在老者的視線中,雅麥斯眉頭深鎖地進入了起居室。他踏進來的腳步分外沉重,挾著焦躁的憤怒和勉強維持的自製力,仿佛是要警告腳下光滑平坦的拚花地板,一個能踐踏它的人到來了。
    “你們倆下去。沒有我的允許,不準靠近。”
    “遵命……”
    守護者噤若寒蟬地關門離開,讓二人獨處。
    “你太不像話了。”火龍王很不滿意地搖了兩下頭,用嚴厲的眼神審視自己年輕的後裔,下了床。“怎麽不說話。不是號稱有急事嗎?”
    剛才還對守護者粗暴無禮的雅麥斯,這會兒倒是安靜下來,仿佛換了一副脾氣似的不吭聲了。但是他周身盤踞的怒氣,卻猶如一團大型的風暴般,前所未有的沉重和強烈。火龍王上次見到他這副模樣,還是在人龍共生契約剛準備在族內推行的時候。即使在最初反對與芭琳絲的婚事時,都沒到現在的程度。
    “看來,你已經知道了。”
    火龍王來到擺放香爐的桌邊,拿銅製的香箸挑動了兩下熏香。得到充分焚燒的香料釋放出更濃鬱的氣味。薄煙嫋繞在室內,香氣清幽而甜膩,讓人聞了神清氣爽,卻趕不走雅麥斯心底鬱結的不快和胸悶感。
    “我不明白。三年了,你們不立白羅加,不召回喬貞,不倚重修齊布蘭卡,就是為了把首席的位子給那個男人空著,等他回來繼續勝任?”
    在聽到雅麥斯帶著斥責意味的質問後,火龍王留著長長白眉的眉骨隱隱有一絲顫動。
    最近,族中開始盛興起有關兩位龍王有意召回阿爾斐傑洛的傳聞。得到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雅麥斯會在深夜絲毫不顧火龍王的顏麵衝進來,也就不足為怪了。
    “您難道就不怕他萌生反叛之意?”
    “哼,你以為整個卡塔特就你思慮最周全,別人都是蠢貨嗎?”
    “我知道您把賭注壓在什麽上麵。”雅麥斯臉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動著,“但即使有您和海龍王的‘寧神結界’,我看還是懸。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隻不過是鏡花水月罷了,根本靠不住。我更相信能切切實實捏在手心裏的東西。”
    “嗬嗬,雅麥斯,你竟然說出這種話。”火龍王把細長而又堅固的香箸刺進盤狀的香料中。碎裂聲讓人心髒發麻。“你要是個人類,我就把你丟進孤塔,看看在我和海龍王法力的折磨下,你能堅持到幾時。”
    “族長大人……”
    “你學識淺薄,因此口出狂言,我不怪你。你一向對法術不感興趣。否則作為我的子孫,我必然會點撥你一二。也就不會讓你說出這種無知而又愚昧的話了。”
    “……”由於被火龍王說中軟肋,雅麥斯頓時吃癟了,隻好悶聲不響。
    看著他老老實實尷尬在原地的樣子,火龍王的心裏波動起一陣莫名的快意,撫須道,“‘寧神結界’釋放的效果以三到五年為最佳,持續時間過長反倒不妥。龍術士怎麽說都是一群有著優秀抗魔力的人,如果在那個環境下待太久了,會慢慢對‘寧神結界’循環的侵蝕作用產生抵抗。這就和長期服用一種藥物,身體會產生免疫係統一個道理。雖然也並非完全免疫,不過正如我剛才說的,三到五年,效果最好。阿爾斐傑洛是新犯,他對結界的抵抗力還沒建立起來。他會被逐漸改造成一件最理想的兵器。沒有自我,甘願奉獻。而不像那個賈修——他這輩子都別想重見天日。”
    雅麥斯原想打斷滔滔不竭、一副胸有成竹表情的火龍王,但還是選擇靜靜地聽他說完。平靜的苦悶和暴躁的焦慮同時浮現在他陰晴不定的眼瞳裏,“我不想聽這些原理。您越解釋,我就越不放心。”
    “哼,你太過盲目地相信自己的判斷力了。雅麥斯,你向來有這個毛病。”
    “盲目自信的人是我嗎?”
    “你真該聽聽芭琳絲的報告。”
    “我幹嘛要聽她的報告?”
    “嗬,還是這副死硬的樣子,一點都不識趣。”對改變雅麥斯的想法深感無力的火龍王,甩動了一下睡袍的袖口,“也罷,我不會再巴望著你回心轉意。我答應過你,不再幹涉你的婚姻自由。但是作為我尊重你的回報,你必須給我知道點好歹!我已和海龍王商定,兩年後釋放阿爾斐傑洛。”
    “你們早就背著我——”
    雅麥斯目露凶光,憤恨地嘶吼道,但話到一半,突然停住了。他知道再這麽肆無忌憚說下去的後果,隻會讓過去曾一度懷疑自己有覬覦王位之心的火龍王對自己產生極強的不信任,於是趕緊在出格的言語即將從口中泄漏前咬牙閉嘴。但是,胸腔裏翻滾著的不甘心的情緒,雅麥斯卻怎樣都無法說服自己把它放下。
    “隻關五年嗎?那個男人犯了大罪!隻是這種程度的懲罰嗎?”
    “這個時機最好。我和海龍王為此事已經商榷了許久。”
    “一個在大庭廣眾之下以殺人罪接受審判的犯人,實在無法再堪當重任!阿爾斐傑洛謀害預備首席的事,早已經在卡塔特的群山浩海之間傳得沸沸揚揚,族人盡知。即使是你們兩位族長,都不能罔顧民意!”
    “所以我們才定下五年有期徒刑。五年的時間,能讓眾人的議論逐漸冷卻,不會再內外鼓噪,上下沸議。等阿爾斐傑洛出獄,我希望你能夠停止對他的一切迫害行為。”
    火龍王的決意讓雅麥斯有一種百爪撓心的感覺。他用缺乏敬畏感的眼神,盯準剛愎自用的老者,眼中射出的厲光,幾乎能將無色無質無形體的空氣刺穿。
    “有他,沒我!”
    “我不指望你能夠放下往日的成見,包容他。實在不行,你就把他當成空氣那樣對待。這應該不算什麽難事吧?切記,不要把事情做得太絕。”
    仿佛是在提醒雅麥斯他以前做過的好事似的,火龍王用特別嘲諷的口氣勒令道。雅麥斯的臉龐立刻抽搐起來。
    “我沒有做錯!我是在為我族除害!像他那樣的害群之馬——”
    “阿爾斐傑洛固然犯下過許多錯誤,但雅士帕爾的命案與他無關。”
    火龍王的這句提醒,語氣之嚴重,讓雅麥斯不禁一愣。他何嚐不明白,其實族長從沒有真正要除掉阿爾斐傑洛的打算。他們隻想挫挫他的銳氣,而且他們早就知道當年的冤案是雅麥斯在幕後搗鬼。他們認為結界已經削減了阿爾斐傑洛的毅力和鬥誌,對此信心十足,自負到聽不進任何質疑的意見。但是雅麥斯絕不會放棄。
    “難道他當眾誹謗咒罵我族的事就這麽算了嗎?正因為你們總是縱容他,不及時地對他小懲大誡,才導致他越來越放肆,以至於完全不把給了他長壽和力量的我族的威嚴放在眼裏!”
    “那些,我都可以原諒。阿爾斐傑洛雖然有很多毛病,畢竟還是個可用之才。芭琳絲向我報告,說他每日都在潛心思過。我想他應該已經嚐到教訓了。”
    “——不,他在騙我們。”
    對著如此輕信那個人類的火龍王,雅麥斯激烈地搖了搖頭。他對阿爾斐傑洛的恨,已不僅僅停留在某種簡單的層麵上了。他仇視人類,究其根本原因,還是在於人龍共生計劃的誕生。沒有這項計劃,棲息於與世隔絕的卡塔特山脈的雅麥斯,這輩子都不會接觸人類。過去,他曾將阻止不了共生契約推行的恨,轉嫁到以初代首席喬貞為代表的龍術士群體的身上,自然而然地對繼任的阿爾斐傑洛沒有任何好感。他那盲目而又輕率的恨,催使他瘋狂地迫害阿爾斐傑洛,甚至連年幼的雅士帕爾都不放過。但是,時間一點點流逝,雅麥斯的想法也一點點跟著變了。無關種族歧視,亦無關個人恩怨糾葛。現在,他必須堵塞住一切讓阿爾斐傑洛危害到龍族的可能。
    “那男人是個絕不能被輕視的家夥,不會因為你們的寬容而忘記仇恨的!留著他,後患無窮!”雅麥斯盡全力進諫。
    “看樣子,我前麵都白說了。”火龍王重重地吐出一口氣。用力那麽猛,連徐徐盤繞在他身前的煙霧都被他吹散了。“我不想再跟你重複,也不想再聽你沒完沒了的聒噪。雅麥斯,我不準你再興風作浪。這是命令,不是請求。”他冷冷地盯著自己的嫡親子孫,眼神險不可測,“你若繼續橫行霸道,肆意妄為,別怪我不顧念舐犢之情。”
    雅麥斯察覺出火龍王的話外音裏有著想讓他馬上消失的意思。在他的觀念裏,從來隻有他對別人發號施令,頤指氣使。無法忍受被人驅趕的雅麥斯幾乎是以飛奔的速度朝寢殿的大門挪步過去。但在徹底離開前,覺得有些話必須直說出來的雅麥斯,手指在被他猛力拉開的房門上按了一下。
    “阿爾斐傑洛不是喬貞。他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對這種人,我絕不會看錯。他最想從我們這兒得到的,並不是足夠長久的生命和足夠強大的力量。您曾經疑心過我,卻對那男人暗藏的狼子野心一無所知。還是說,您對於‘寧神結界’的威力能將那頭包藏禍心的野狼馴服,就那麽有把握嗎?或許我的話不中聽,但我還是要說,您錯誤地高估了自己的手段。”
    “雅麥斯,我從來沒有真正地相信過人類這種低等而下賤的生物。但是,你對人類的仇視,居然已經可怕到無法化解的地步。”滿心疲倦的老者背過身去,漠然道,“我沒有話要和你說了。你走吧。以後最好別再擅闖我的寢殿。”
    “沒問題。反正繼續呆下去,也隻會讓我覺得是在浪費時間。我剛才就說過了,阿爾斐傑洛不是喬貞。他早晚會成為龍族的禍患。等未來證實了我的預言,我希望您永遠都不要想起今日對我的驅逐。”
    門在雅麥斯的手中,以十分悲慘的姿態被關上了。哀嚎的餘音縈繞在房間裏,久久都沒有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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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哢嚓。
    阿爾斐傑洛站起來,呆滯的目光滲透著一絲疑問,迎向那個站在牢外的熟悉的人影。
    看此情形,芭琳絲又準備拿那些問題來煩他了。他情願來的是雅士帕爾的幽魂。但是,今天的芭琳絲與往常看起來似乎有所不同。事實上,真正引起阿爾斐傑洛驚疑的,不是早在她上樓時就傳到他耳中的腳步聲,也不是她臉上雜糅著警惕和如釋重負的神奇表情,而是那扇不再有鋼鐵柵欄阻擋視線的牢門。
    隻有在守護者拿取便桶時才會略微打開一條縫的鐵欄門,此刻完全敞開在他的麵前。
    “你為龍族效力的初衷是什麽?”芭琳絲看看紅發男人的眼睛,用最平靜的語調提出疑問。
    這個開端太過熟悉,阿爾斐傑洛幾乎倒背如流,隨口就能完美地作答。“保護人類,為龍族蕩平危害世界的異端。”
    “你覺得龍王對你殺死雅士帕爾的處罰恰當嗎?”
    “我的罪行太多了,遠遠不止這一項。龍王對我太慈悲。我懇求他們給予我真正的懲罰。”
    “你有沒有覺得龍王對你很不公平?”
    “我的命屬於龍族。龍王無論想怎樣處置我,我都沒有怨言。他們已經給了我無上的地位,榮耀,我絕不該存有其他的貪念。”
    “如果你有申訴的需要,我可以幫你轉達。”
    “我不需要申訴。我將在此永遠懺悔。”
    一切進行到這裏,顯得相當順利,不過,當芭琳絲準備問出後麵的問題時,連貫的話聲卻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停頓。
    “離開孤塔後,你有什麽打算?”
    新加的問題。隻有這個與以前不同。和芭琳絲的詢問聲一同撞擊他耳膜的,還有樓上的犯人發出的絕望叫喊。
    打算?阿爾斐傑洛暗自觀察他與眼前女人間微小的距離,覺得妙極了。她沒帶武器,沒帶幫手,形單影隻,赤手空拳。重要的是,她亟待一個答案。這個時候的人是最緊張而不會有任何防備心理的,絕對不會料到,他接下來要做的事。阿爾斐傑洛有一百種方法可以打中她,而要真正殺死一頭相較於本體形態而言略為脆弱的人形態的龍,隻需動用最單純的武力。貫穿她的胸膛,或擰下她的腦袋。是時候擺脫掣肘,讓這群該死的看管者見識首席的憤怒了。用他們的鮮血祭旗,奏響複仇的序曲。但是,殺死芭琳絲和其他守衛,明顯得不償失,弊大於利。一時的泄憤所帶來的快感必須為長久的謀劃和打算讓道。是的,我的打算——這時候想象火龍王與海龍王那兩顆老朽的腦袋掉地實在煞風景。但是阿爾斐傑洛已期待了太久,並盼望得到更多。我還得殺了雅麥斯,殺了克萊茵,殺了迪特裏希,好多好多的人……不能把尼克勒斯一並殺死真是太可惜了。但我不會讓他好過。有一個他相當看重的人,若是不幸枉死,無疑能令他永世痛苦。阿爾斐傑洛心潮澎湃地將卡翠納的名字添加上他默念許久的殺戮名單。等答完這道題,完成最後的考驗,我就能返回卡塔特那片罪惡墮落的地方,慢慢實施我的複仇大業……
    他發現,芭琳絲笑了。她給了他雙方認識以來最燦爛的一個笑容。誰能猜到我會那樣回答呢?當那大段大段漫長得仿佛跨越一整個世紀、實際上隻過去了半秒鍾的磅礴想象、偉岸宏圖在阿爾斐傑洛的腦海中落盡塵埃時,他已經把那一刻在他心靈深處最真實的感想說了出來。
    “我會全心全意地侍奉卡塔特,侍奉龍王。”他莊嚴地宣誓,“直到我為此獻出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