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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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爾斐傑洛閉著眼,把身子埋在溫水裏,雙手擱在木頭浴盆的邊緣。
    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之後是門把轉動的聲音。守護者莫伊寧端著餐盤進入客廳,伸頭朝視線盡頭那個大門微開、有絲絲白霧和水氣冒出的房間探了一眼。
    他負責送達今天的三餐。這會兒,已經是第三次朝那兒觀察了。毗鄰臥房的淋浴室,從早晨開始就一直飄散出蒸騰的熱氣,顯示著房間裏的人一整天都沒有出來,一直在裏麵泡澡。
    將可口佳肴一一放在桌上,然後關門離開的過程中,莫伊寧一句話沒說,淋浴房也未傳出任何話聲。雙方都默默遵循著這種怪異而冷漠的相處模式,不打破由沉默所維持住的微妙的和平。
    在芭琳絲的親自護送下回到卡塔特前,阿爾斐傑洛得到準許,在孤塔守衛們居住的東塔的浴室,從頭到腳地進行過一次針對個人衛生的清洗工作。他終於褪下了一身臭哄哄髒兮兮的衣褲,修剪了過長的指甲和幹燥枯黃的頭發,如願以償地浸泡在溫暖的洗澡水裏。等把全身都洗得幹淨利落一絲不苟了以後,換上芭琳絲備好的嶄新服飾。
    現在的自己算什麽呢?實際上,在滌盡積攢了數年的汙穢,以嶄新的麵貌穿越彩虹橋隧道登上卡塔特山脈後,兩位族長並沒有召見他,讓他直接回首席的住所。
    他們釋放了他,卻沒有赦免他的罪,因為阿爾斐傑洛首席龍術士的身份始終沒得到恢複。他們隻是將他丟回過去的住所。或許懶得再給他布置一個新住處。
    這棟花費了阿爾斐傑洛當年不少心思裝潢的豪宅,和印象中的樣子幾無差別。每一個房間都打掃得半點塵埃也不染,所有的擺設都和離開前一樣。時間仿佛倒流回那三場審判大會前,自己從未被定過罪,雅士帕爾從未到過卡塔特,也從未死過。
    變化當然有,畢竟時間曾切實地流淌而過。但變化不在於那些無感情也不會表達感情的家具和陳設,而是人。服侍他用餐的依舊是那群被瑟蘭崔斯寫在排班表上的守護者。他們為他端來每天的吃食,見到他,全都避免和他說話,有些人甚至喪失了與他視線接觸的勇氣。
    那些叛徒,服從雅麥斯的指示把我推向深淵的畜生……阿爾斐傑洛曾經恨他們恨到入骨。可是現在,他慢慢發現,自己的內心竟無比平和。在看到他們的時候,他覺得自己並不恨他們。就好比今天為他送來膳食的莫伊寧。這名守護者當年並沒有直接參與到出首阿爾斐傑洛的惡毒行列當中,但在第三場審判會上,眾人聯名揭發他罪行的時候,卻也是確確實實地站在了他對立麵的那一方。阿爾斐傑洛理應連同莫伊寧和其他人一起憎恨的,可他發現,自己空虛的內心,沒有比冷漠更激烈的情感了。他隻是不想見到莫伊寧,僅此而已。因為他對他根本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對他來說,莫伊寧隻是個「東西」。
    好像不管對方怎樣傷害過自己,自己都能將對方當成「東西」一般對待。這種冷酷得近乎於機械程度的漠視,在比莫伊寧可惡百倍千倍的某些特定者的身上,同樣奏效。
    五天前,阿爾斐傑洛重回卡塔特,再一次看見了那座屹立在山巒之巔的輝煌殿宇。
    由淡金色宮牆砌成、散發出神聖氣息的龍神殿,組成它的真實部件是殘酷和暴力。能一擲決他生死的龍族統治者時刻端坐在那裏的寶座,從不輕易為他人挪動他們尊貴的腳步。而受他們奴役擺布的守護者們,則三三兩兩地聚集起來,來到各個山道,觀望那位被廢的首席。
    多數守護者都躲他遠遠的,因當日的落井下石而感到無地自容。少數人則絲毫不見羞愧,啾啾唧唧地在一起低聲議論。隨他們去吧,阿爾斐傑洛嫌惡地想,隻要別再恬不知恥地湊到他跟前尊稱他“首席大人”就好。他不會再相信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也知道他們並非是來迎接自己。隻因耐不住寂寞,無法抵抗一窺這樁特大新聞的好奇。他們嘴裏的碎語,眼底的竊笑,對阿爾斐傑洛而言實在不值一哂。從他們蠕動著舌頭的牙床裏,他才確定,原來龍王並沒有再立首席。可是,這與我又有何關係呢?就在這毫無一絲感想的麻木心境中,阿爾斐傑洛跟在芭琳絲身後,沿浮空的山路朝正中間巍峨聳立著的主峰走去。
    在盤踞於“龍之顛”山腳的人群裏,他隻消一眼就看到了那四個緊挨著的身影——奎特爾梅、艾德裏安,克萊茵還有迪特裏希。他與他最憎恨的那幾人逐一打過照麵。在他看來,艾德裏安隻是盲從克萊茵的膽小鬼,奎特爾梅則是個無腦的蠢人。真正令他可恨以及無法原諒的,是另兩個家夥。克萊茵和迪特裏希,他們對他陽奉陰違,把他當蠢豬般愚弄。由於這兩人的出現,阿爾斐傑洛跟隨的步伐停止了。
    “怎麽了?”芭琳絲回過頭,不滿地催促他。
    “芭琳絲大人,”克萊茵圓潤的臉上顯露出嚴謹的表情,往前跨出一步,迎向二人,鞠躬道,“族長吩咐您送到這裏就可以了。接下來的路程,由我和艾德裏安護送。”
    做完說明後,克萊茵麵向阿爾斐傑洛。他看他的眼神毫無感情,仿佛不記得他曾作偽證陷害他的事。
    艾德裏安擠出人群,走到阿爾斐傑洛麵前,唯唯諾諾地說道,“阿爾斐傑洛大人,請您……跟我們走。”
    將已是自由之身的男人交給兩名守護者之後,芭琳絲邁步離開。但阿爾斐傑洛卻始終站在原地,無動於衷。尷尬立刻降臨。一時間,仿佛有寒冽的風拂過四季如春的山間,把每個人的心都包裹在一片涼意之中。
    周圍又開始有人窸窸窣窣地議論了。“大人,”克萊茵看著他,“您是在拒絕嗎?”
    “如果我拒絕,族長有沒有吩咐你再把我重新扔回孤塔?”
    “從未接到過這樣的指示。我必須將你完好無誤地送回。”
    “送回哪裏?”
    “首席的居所。”克萊茵抬起下巴,乖戾地問,“您預備遵從嗎?”
    看著他挑釁的神情,阿爾斐傑洛有一瞬間好想瘋狂發怒,讓他血濺當場,但下一秒就將心中的憤怒拋擲到九霄之外,平靜地對他說,“我將謹遵兩位龍王的旨意。”
    阿爾斐傑洛看見,艾德裏安聽了這話,麵孔從顴骨一直漲紅到耳根。奎特爾梅似乎覺得這場麵很好笑,齒間不小心側漏出笑聲。迪特裏希粗魯地撞了撞他的肩膀,警告他閉嘴。唯獨克萊茵什麽表情也沒有,因為他毫不在乎,根本就沒有羞恥感。
    “我也是。”他回答。
    阿爾斐傑洛將目光從那張死人臉上挪開,投給後方的壯漢,“你呢?”
    “別問我。”迪特裏希的眼神四下遊弋,始終都沒能聚焦在提問者的臉上,“這不是我的差事!”他低吼道,沙啞的嘶聲就如金屬和石頭摩擦,仿佛是在痛恨自己的無能。
    阿爾斐傑洛毫不在意那壓抑在言語中的複雜情感,“是的,永遠不要做多餘的事。”他冷冷地說道,“你我皆應遵守這條準則。”
    這男人在影射什麽?眾人的議論聲猶如漲潮的海水不斷漫溢,卻隨著一個人的出現泯滅無蹤。
    “這裏的人好多啊。”奧諾馬伊斯踏著陽光的腳印來到諸多守護者集聚的山腳,穩重的聲音回響在阿爾斐傑洛耳畔,“我今天沒事,也來湊湊熱鬧。”
    “老師……”阿爾斐傑洛的舌頭僵住了。
    一出馬就控製住局麵的奧諾馬伊斯,與一臉訝然還有些感動的弟子對視了一眼後,立刻對以克萊茵為首的幾名守護者說道,“阿爾斐傑洛不是犯人,不需要押送。行個方便吧。”
    “這恐怕……”遲疑了片刻,克萊茵低了低頭,恭謹地表示,“好吧,我明白了。如果族長問起這事兒,就說是您接走了他,可以這樣答複嗎?”
    “無論什麽事,照實說即可。”奧諾馬伊斯冷淡地目送克萊茵一幹人等離開,伸手按住阿爾斐傑洛的肩頭,堅毅的麵容流露出一抹淺笑,欣慰道,“阿爾斐傑洛,終於看到你了。”
    “是的,老師。我回來了。”阿爾斐傑洛想給恩師一個微笑。可臉部的肌肉卻僵硬得不聽使喚。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有沒有擠出笑容。或許孤塔的歲月早已經使他遺忘了如何微笑吧。
    奧諾馬伊斯安靜地凝望了他一會兒,手掌在他肩上重重地按了兩下,然後抽開。“如果你覺得累了,可以向族長請辭。”他溫和地對他說,硬朗的臉頰略有些沉痛,“你不是非要做囚鳥不可的。”
    “不,不……還沒到退縮的時候。”阿爾斐傑洛囁嚅著說出並非違心之論的話語,“我已經決定了,要好好幹。”
    聽了他的表態,奧諾馬伊斯先搖了搖腦袋,而後又點頭道,“如果這是你的選擇,我會尊重。”他本以為會得到回應,但弟子始終沉默,於是他問,“龍王有傳召你嗎?”
    “沒有。”他垂下眼簾。
    “既然這樣,”奧諾馬伊斯的記憶裏,閃過了這位勤奮好學、刻苦耐勞的年輕人無數次纏著自己陪他練劍的畫麵,不禁感慨起來,“走,去訓練場,讓我瞧瞧你的劍術生疏了沒有。”
    “這……”麵對師父誠摯的邀請,阿爾斐傑洛卻顯得相當猶豫,最終,頹然地搖了搖頭,“……不必了。老師,陪我散步吧。”
    弟子這會兒興致不高,因此委婉地謝絕了自己。盡管如此,奧諾馬伊斯還是非常大度地點頭表示理解,“也好。”
    他們特地繞了條遠路,多花了點時間用來攀山。期間,靜默始終主宰著這個總喜歡拿各種問題向奧諾馬伊斯虛心求學的弟子,連樹上歡唱的鳥兒都比他活潑有趣。。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隻看得見腳下的路,沿途的一切美景都無法吸引他抬頭看一眼。熟悉的建築物的輪廓慢慢浮現出來。陽光躍動著落在牆頭,別墅的磚石在金燦燦的光束的照耀下閃閃發亮。當注意到目的地已經近在眼前,這名呆板的紅發男子終於做出了一個除了埋頭走路之外的動作。
    他側過頭,望著安靜地陪了他一路的導師,問出當年監獄裏的賈修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句話,“現在是哪年?”
    奧諾馬伊斯看看他,平靜地回複道,“1235年七月。”
    原來如此,阿爾斐傑洛愣愣地想了一想,合起雙眼。力道很重,仿佛要把眼珠子壓碎。他靜靜地祭奠自己逝去的五年光陰。過了半晌,睜開眼睛,看到的依然是那片不變的光景。
    與老師分別後,回到與自己相伴了三十年左右的高檔住所的阿爾斐傑洛,放下床邊的帷帳,拉上每一扇窗的窗簾,阻隔卡塔特終日不褪的陽光,讓一個個寬敞的房間沉寂在隻有微弱光源幸存的黑暗裏。
    守護者們送來食物,他一概置之不理,因為在做完上述的事情後,他就把自己鎖進了浴室。
    一碟碟碰都沒碰的飯菜在客廳的桌子上越堆越高,最後發臭發酸,守護者不得不將之收走。在這段日子裏,陷入禁食狀態的阿爾斐傑洛仿佛要挑戰自己的饑餓極限似的滴米不進,僅以自身的魔力滋養自己。孤塔的生活已使他有了些營養不良的症狀,但他依然固執地什麽食物也不吃,隻是偶爾喝點水。餓了,就用魔力填充胃部的空虛感。
    即使已經在回來前清潔過身體,阿爾斐傑洛仍覺得,那點分量的水,不足以將黑牢裏沾染的穢物徹底抹除殆盡。於是,在某種執念的催動下,他開始了連續五日的瘋狂清洗。
    從起床開始,就將自己掩埋在潔淨的溫水中,一直到爬上床睡覺為止。水涼了,就一遍又一遍地反複加熱,使它永保熱量。有時,他會精疲力竭地睡過去,直到被冷醒,渾身顫抖不已。身上的皮膚經過那麽多天,早已經泡得過於柔軟、又皺又浮腫了,但他依然紋絲不動地坐靠在浴盆的彎角,情願它們泡爛也不想它們被沉積的髒東西布滿。
    在東塔洗澡的那次,待他刮盡滿身的髒汙後,留在木頭澡盆裏的水有多惡心,他簡直不願回想。而今,洗剩的水,一鋪比一鋪幹淨。最近兩日,已經清澈得能看清盆底的紋路了。
    感受到胳膊的涼意,阿爾斐傑洛移開暴露在空氣裏的臂膀,把它們放進水中。呆坐了不知多久,他慢慢下潛,以鼻尖為分割線,除了半顆腦袋,身軀其餘的部分都在水下,幾乎是以蜷曲的姿態團縮在木盆深處,祈求直觸肌膚的柔弱液體保護自己。原本還有些波蕩的水麵漸漸平穩下來,變成一種沉著、死寂,仿佛要與他的脈搏同化的節律。
    靜靜地待著、不動也不說話的男人,他的思緒和他的身子一同沉浸在死水裏。
    將自己徹底投入到黑暗中,與外界隔絕,不想跟任何人接觸,也害怕聽到任何非議自己的聲音。阿爾斐傑洛在洗澡盆裏或睡或醒,腦中所思所想的,或者做夢夢到的,必定與那五年的牢獄生活,以及更早時候的審判大會有關。
    那些背叛他、嘲笑他、冷眼目睹他獲罪的人的臉,在他的眼前幾度閃爍。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無法去恨他們。胸腔中的恨,躲哪兒去了呢?阿爾斐傑洛試圖尋找。可是它們,就如同周圍環抱著自己的溫水那般平靜,靜得他幾乎要忘掉它們的存在,仿佛它們從未正式出現過。他很茫然。因為他發現,自己居然不恨那些守護者,不恨雅麥斯、尼克勒斯,甚至連至今都不曾召見過自己的龍王,也不恨。
    就在這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突然深切地體會到,龍王的結界摧毀了他的恨意。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悲哀的懲罰了。作為一種負麵情緒,恨,縱然偏激,但也屬於人類的感情範疇。一個人如果連基本的感情都不再具備,那麽他,還算是一個「人」嗎?
    自身情感缺失的現象,本應是個令人不安的問題。但是現如今的阿爾斐傑洛,卻比之前在黑暗裏絕望地苦等出獄時平靜了許多。行動不再受到牢房的限製,是最讓他安心的收獲。他願意舍棄任何東西,來求得解放。即使犧牲掉自己憎恨的能力……
    在不連貫的思緒中,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他的睡眠非常淺,做了一個又一個夢,等醒來時,卻什麽都不記得。整夜的夢使他筋疲力盡,甚至比合眼前還要累。局限在並不寬敞的空間裏,渾身的骨頭更是僵化得又硬又痛。阿爾斐傑洛翻出浴盆,抖落水珠,擦幹濕漉漉的身子後裹上浴袍,回到臥房柔軟的大床一頭栽倒,想要再睡一會兒。
    一陣節奏頗快的聲音響起來了。那是一種鞋底與石頭摩擦的噪音。有人正一步一步朝他的住所靠近。阿爾斐傑洛蜷縮在毯子裏,聽它越來越響。他感到,那熟悉又有點陌生的腳步,應該在哪裏聽過。疑慮了片刻後猛然想起,一定是自己那該死的契約從者。
    在夢裏,他可以盡情想象自己怎麽宰了那個雅麥斯的幫凶。他記得他一邊起床一邊用寒冰製成長劍,手握在身後,當房門緩緩打開時,冰劍的尖端穿透門縫,結識地戳進尼克勒斯的肉體……
    等對方當真找上門的時候,阿爾斐傑洛最先聽到的,卻是帷帳被扯開的撕聲。強光突現,他連忙把毯子拉過頭頂遮擋。等眼睛適應了周遭突變的環境,微微撐開一條細縫後,他才發現闖進他屋子裏的人。雖然同樣是海龍族男性,但並非尼克勒斯,而是他的老師奧諾馬伊斯。
    奧諾馬伊斯立在床邊,背向晨光的身影顯得有些暗淡。“別睡了,阿爾斐傑洛。”他眉頭微皺。顯然,弟子的消沉令他不太滿意。“不要再封閉自己。該起床到外麵走動了。”
    “老師……”阿爾斐傑洛驚起之後,在床上虛弱地挪動著,從包裹全身的毛毯中探出小半個頭,“您怎麽來了?”
    “我知道守護者叫不動你,隻好親自跑一趟給你傳話。”奧諾馬伊斯拉開他的毛毯,“龍王要你到龍神殿議事。你必須在九點前趕到。”他說,“快穿衣服,洗漱吃飯。桌上的早餐都涼了。”
    “是……任務嗎?”阿爾斐傑洛眨了眨眼睛,不可思議地顫聲問道。
    “我不清楚詳情。但似乎是挺棘手的事情。你想知道,就自己去問吧。”
    說著,奧諾馬伊斯捉住他的手腕,拎他坐起來。毯子滑落地麵,露出隻穿了一件浴袍的弟子縮成一團的身影。他側身躺在床上,雙臂懷抱住屈膝的腿腳,猶如緊縮在母體裏的一個胎兒,那樣無助和軟弱。
    “真不敢想象,“看到他頹靡不振的模樣,奧諾馬伊斯怔了一怔,“你竟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睡了整整五天。聽說你連飯都不吃?快起來穿衣服,打扮得有點人的樣子。”
    在老師的強拉硬扯之下,阿爾斐傑洛隻能痛苦地撐起身體。他低頭看著床單,麵色蒼白,一臉消極。奧諾馬伊斯的訓斥聽得他頭疼難捱,大腦嗡嗡作響,一片亂音。他顫抖地伸出一隻手,摸了摸由於睡得過多而有些發沉的額頭。這些天,他一直沒吃東西,隻喝過水。如今,空虛的胃部不停抽搐著。絞痛感幾乎要攪翻他的腸子。
    “我知道了,”他有氣無力地說,“我照您的話做就是了。”
    “你這麽說,並不會讓我高興。”奧諾馬伊斯用好像很失望的表情,斂容看著他,“那天,你曾向我表示,要繼續為龍族效力,好好幹下去。我本以為你已經走出了陰影。”
    “我確實那樣說過。”阿爾斐傑洛聲音淒楚,“可族長……並沒有恢複我的身份。”紫羅蘭色的眼眸之中閃露出失落的暗光,“現在的我,不是首席龍術士。恐怕連普通的龍術士都算不上了吧……”
    奧諾馬伊斯神色一凜。“你很在乎這個?”
    “沒有他們的認可,我怎麽在卡塔特立足呢?”阿爾斐傑洛頹喪地垂下頭,“而且,我實在不明白,他們……到底想讓我怎樣?請您告訴我。”
    “他們要你規規矩矩地當他們體麵的首席,而不是一個自暴自棄、毫無用處的懶漢。”奧諾馬伊斯用無比嚴格的語氣告訴他,“他們要你既能上陣殺敵,又要受製於他們。”
    似乎是從老師的話中聽出些苗頭,阿爾斐傑洛的精神稍稍振奮了一絲,將自己側躺在床上的身子坐直起來,發神地看著他。
    “聽著,”這位健朗剛毅、威嚴如山的中年海龍族男子,用自己的拳頭在床柱上輕輕捶打著,每說一個字就捶打一下,仿佛是要將所說的話都加以確認一般。“你若一心離開,就趁早向龍王表明心跡。你若執意留下,就收起你的自哀自憐。雖然龍王企圖掌控你的人生,可你並非全然沒有選擇。無論你選哪條路,我都會在背後支持你。”
    阿爾斐傑洛聽了這席話,本想回應些什麽,不過又咽了下去。在他麵前,老師的淺藍色眼睛好像充滿了沉痛和傷感凝視著自己。
    幾秒鍾的沉默之後,奧諾馬伊斯出聲了,“我當然知道你所受的苦難。”他的聲音有著些許苦澀,但語調依舊心平氣和,“我也絕非鐵石心腸之人。可我真的見不慣你如今的這副模樣。阿爾斐傑洛,你變得不像你了。”
    “……”阿爾斐傑洛注視著這位不僅輔助自己成才、還教育了自己許多為人處世之道的授業恩師,而自己卻從未真正發自內心地崇敬過他,對他的愛戴和仰慕都隻是做表麵功夫而已,想著想著,似乎覺得他的存在太過耀眼,自己這輩子都難以企及,而越發地感到羞愧。
    現在,再也不會有人幫著自己了。守護者全都是阿爾斐傑洛的冤家對頭,龍族也從來不與他一條心,在他經曆了首席身份被廢的劇變後,自命高貴的他們隻會更加瞧不起坐過監獄、背負汙點的自己。而本應與阿爾斐傑洛相輔相成的從者,胳膊肘也總是一個勁地朝外拐,幫襯著外人對抗自己。偌大的卡塔特山脈,竟無阿爾斐傑洛的立錐之地,隻有奧諾馬伊斯還願意站在自己身邊。而他的話,無疑是由衷之言。
    於是,阿爾斐傑洛點點頭,表示會聽取老師的忠告,以最飽滿的精神到龍神殿謁見。
    “……變得不像我自己了嗎?我很明白。”望著奧諾馬伊斯關上的門,這名紅金色頭發的男子咕噥自語地說著,“在孤塔待過之後,我就一直是不正常的。”
    奧諾馬伊斯離開後,他用十分鍾的時間喝完一杯蜂蜜檸檬水,一碗黑芝麻粥,吃下兩片白麵包,三塊煎餅,讓翻江倒海的胃舒服一點;然後花費五分鍾,穿上縫有精工金線的寬鬆絲質紫袍,和係有交叉鞋帶的輕便皮革涼鞋,打扮得猶如一個最普通的龍族子民,精神抖擻地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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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自從五日前回到卡塔特山脈以來,龍王的第一次召喚。
    省掉了阿爾斐傑洛原以為會進行的慰問和寒暄的步驟,兩位神情嚴峻的老者一見到他便直奔主題,說出他們召他前來的原因。
    “還不錯,”看見阿爾斐傑洛神采奕奕的臉龐,海龍王白須密布的嘴唇掠過一抹短促的笑意,“看來五天的休息把你精神氣都帶回來了。”
    他們記得自己把我關進了監獄嗎?他們對孤塔,對審判會,對雅士帕爾的命案隻字不提,仿佛那一頁已經翻篇,但是阿爾斐傑洛也沒什麽可抱怨的。他不想回顧那些事。此刻,心髒鼓動著昂揚的節奏。他隻想知道,他們想讓他做什麽。
    “是的,族長大人。”阿爾斐傑洛溫順地應道。為表忠心,他單膝下跪,“如果你們需要,我即刻就可以出戰。”
    “閑話短說。”火龍王拿起手中的一份羊皮紙書信,向他示意了一下,“這是淩晨收到的求援信,出自波德第茲之手。他在東歐執行任務受到困阻,急需支援。我們決定派你去。”
    幾小時前,彩虹橋的盡頭飛來了一頭隻比信鴿大一點的神秘的遊龍,通體銀白,閃爍著皎潔的光芒,由魔力塊相互交錯、結合而成,就好像複雜的藤編工藝品一樣。照道理說,龍王鋪滿卡塔特山脈的結界是不會讓尋常動物闖進來的。因此,由魔力編織成形、熟知彩虹橋隧道的這頭魔法遊龍,一定是與卡塔特密切相關的人製作並且投放過來的。最關鍵的是,它的嘴中還叼著一小張卷起的羊皮紙。守護者杜拉斯特判斷出這是某位龍術士大人的急信。取下後,遊龍的魔力散盡了,在他的麵前消失。杜拉斯特看完信件的內容,不敢有半分耽擱,立即將之送達龍神殿。
    從火龍王的三言兩語中,瞬間理清楚了思路,阿爾斐傑洛立刻進入狀態,果斷地問道,“具體在什麽位置?”
    “黑海以東,一個叫薩萊的城市。”海龍王說,“我們已經給你備好了地圖。”
    “任務的難度?”
    “根據密探偵測到的情況,有一支異族小隊在東方的那些由野蠻的遊牧民族建立起來的國度境內犯案,最近一站是在薩萊城。雖然是連環作案,但充其量也隻是十名左右的異族罷了。然而奇怪的是,波德第茲和烏路斯在這項任務中已經投入了一個星期,到現在都沒能得勝歸來,實在是可疑。信上稱,活躍於那一帶的異族,近兩日有逐漸增多的趨勢。”
    “是援兵嗎?”聽完海龍王的陳述,阿爾斐傑洛驚疑道,“難道,敵人又用上了當年設計殺害亞撒和澤洛斯的那套把戲,想要誘殺波德第茲前輩?”
    “不是。”火龍王的斷言否定了敵人故技重施的可能,“目前還不知道那群異族聚眾在那片地區的理由。但如果是為了引誘捕獵者上鉤,恐怕烏路斯他們的死訊早就傳過來了,而不會拖那麽久。我想,波德第茲也不至於連這點狀況都判斷不出來,把自己和從者置於危險之中,死賴著不肯走吧。”
    火龍王用相當苛刻的語氣說完後,海龍王接過了他的話。
    “越來越多的異族現身,一定有什麽事吸引了他們。現在,事態正逐漸朝失控的邊緣發展。與波德第茲聯絡的密探泰勒,已經在昨天打探進一步的消息時陣亡了。”
    海龍王敘述時,阿爾斐傑洛始終恭敬地聽著。這時候,他發現火龍王向他投來了一道目光。
    “這件事愈發撲朔迷離,說不定能調查出某些重要的結果。”撫了撫胡須,火龍王用好像要測試什麽東西的奇妙眼神,凝視著台階下的男子,“阿爾斐傑洛,你能受此重任嗎?”
    阿爾斐傑洛馬上就明白了。龍王讓他重新做任務,是給予他將功贖罪的機會。就從這一次開始——
    “如果能把這件任務擺平,你就能重新建立威信。”似乎是覺得沒有遮遮掩掩的必要,海龍王直接將彼此間心照不宣的事情點穿,說道,“把握住這次的機會吧!不要辜負我們對你的信任啊。”
    聽到海龍王隱含著殷切期盼的命令,單膝跪地的紅發男子,這位渴望著重返頂峰、東山再起的前首席,高昂地回答道,“感謝兩位族長。我絕對不會叫你們失望的!”語畢,他深深地埋下頭,讓腦門抵到膝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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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彩虹橋光怪陸離的隧道出來,雙腳碰觸到地麵,阿爾斐傑洛站在阿爾卑斯山的某個山頭,眺望著遠方一成不變的素白景致。
    流雲在灰色蒼穹的布幕中,被風吹動著疾走。雪山上的溫度依然低得讓人忍不住狂打哆嗦,但是在他的心底,卻湧動著一股任何寒意都無法侵蝕的欲望及鬥誌。如果能交上任務順利完成的答卷,自己就可以苦盡甘來,重獲榮耀和龍王的青睞了。
    為了盡快趕到遠在東歐的戰場增援波德第茲與烏路斯,阿爾斐傑洛吟唱了借助火星引力的空間轉移法術的咒語。
    從手法來說已經熟練到隨手拈來的地步了。“空間轉移”的秘術是消費施法者的壽命來換取超遠距離的瞬間穿越,而龍術士的壽命又是依托於他們的從者,可以說,不是每個契約龍都願意支付這筆代價的。何況龍術士們本來就有著超高速的交通工具。但是,阿爾斐傑洛在施展這項法術時,卻沒有任何猶豫。一方麵固然是因為情況緊急,不過更深層次的原因,卻好像是要存心報複尼克勒斯似的。
    歐洲東部邊境青翠而蒼涼的廣袤平原取代了阿爾卑斯山的雪景,在眼前鋪展開來。阿爾斐傑洛花了點時間確定自己的所在地和應該前進的方向,恍然發現周圍的環境竟有些似曾相識。
    這裏的位置,再往東一點就要算中亞地區了。地貌與風俗和歐洲其他地方有著非常懸殊的區別。遠處空洞的地平線上露出淒涼的微光,阿爾斐傑洛朝那個方向看了看,一片平攤在視野盡頭的黑色大湖,頓時勾起了他的回憶。心中湧出無限的感慨,他記得,自己多年前曾有幸來到過這裏。是在什麽時候呢?
    對啊,自己怎麽就忘了呢。那是他剛當上首席沒幾年,比薩戰役的前夕,為了尋找神杖杖芯的材料而來的。自己和蘇洛曾在這片鹹水大湖南岸的高原守候過玉帶雕,一同度過了兩周快樂的時光。而現在,任務地點在湖的北岸。阿爾斐傑洛將在那裏支援陷入險境中的波德第茲,剿殺圍困他的敵人。既然不是來旅遊的,那就該拋卻任何雜念,專注於眼下的事。
    空間轉移並不能精確到立馬定位波德第茲和烏路斯的位置,其中的偏差必須靠機械龍的飛行來彌補。雖然並不確定波德第茲他們是否還身在薩萊城,但還是決定先去那裏一探究竟。阿爾斐傑洛粗略地掃了眼地圖上的城鎮標記後,把它塞進衣服口袋。手背上閃現出一個發著銀光的六芒星。他的身前出現異動。巨型的怪物,正在異世界的空間裏撕叫鳴響。
    在機械龍響應召喚前,陪在他身側的,隻有自己在高空下的孤影。今天的天氣不怎麽好,太陽始終不肯露頭。空曠的天空除了一片灰色和偶爾飄過的幾片雲,就沒有別的了。在找到波德第茲主從前,這是他一個人的旅程。尼克勒斯沒有相隨,原因是阿爾斐傑洛壓根就沒去找他。回歸卡塔特的這五天裏,不知道尼克勒斯躲到哪裏去了。或許他在陪伴母親,也可能廝混在雅麥斯的團體裏和那幾個臭味相投的火龍族敗類稱兄道弟。阿爾斐傑洛對於尼克勒斯這個人的存在的容忍度,已經降低到不能再差的地步了。他不會再去拜托他任何一件事。從今往後,所有的困難都要靠自己單獨解決。阿爾斐傑洛已經做好一個人麵對所有戰鬥的覺悟。
    被召喚而來的以龍族為原型的龐然巨獸,身披機械鎧甲,在轟鳴的旋風中現出了碩大的形體。身為騎手的男子駕駛它飛升到高空,朝西北方向的薩萊城疾馳而去。
    可是不管有多麽迅速地抵達了任務地點,對於現在的阿爾斐傑洛來說,也已經足夠讓他焦急了。他的心中充斥著莫名的焦慮。不禁伸手壓壓胸口,發現整顆心都狂跳不止。出道了那麽多年,曆經大小戰鬥無數,不至於會因一件任務而緊張,可要如何解釋如今折磨著他的焦躁感呢?
    擔心失敗?為前程感到迷茫?不放心龍王的承諾?還是因為剛才……不經意之間想起了蘇洛?
    就這麽在煩躁情緒的折磨下,阿爾斐傑洛的眼前終於出現了他並不了解的蒙古人建立在茫茫草原上的輝煌都城。城中的建築以白色為主色調,屋頂大多設計成好像帽子一樣的圓形。宏偉的王宮矗立在最顯眼的位置,是一座蓋著紅頂的潔白建築。在它的襯托下,連周遭聳立的數座高塔都顯得很渺小。城中人的裝束,與平時阿爾斐傑洛所見到的大相徑庭。在他眼裏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們,完全沒有留意到,有個不屬於這裏的外人,悄然無息地入侵了他們的城市。
    占據著城中視野最好的一座塔樓,阿爾斐傑洛在周身揚起一陣能夠折射光照的旋風,作為遮擋普通人視線的屏障。居高臨下的視野,可將王宮、民房、城牆,包括城外的軍營全都收入眼中。弓箭手正在軍營裏搭弓射箭,勤奮地操練,颼颼的箭聲幾乎能傳到阿爾斐傑洛的耳畔。騎兵在營帳外的空地上策馬馳騁,移動的身形仿如群蟲,比起練習更像在巡邏。城內的衛兵裝備齊全,在城牆通道上闊步行走,左右眺望。可以非常清楚地發現,民風彪悍、軍紀嚴明的這座王城,明顯處在高度警備的狀態中。街市上遊走的居民非常少,倒是腰佩彎刀、背掛箭袋的巡邏隊隨處可見。他們的身影,全部被阿爾斐傑洛一一看在眼底。但是同伴的身影,卻始終都不得見。
    阿爾斐傑洛為此深深地困惑了。“……竟然不在這裏嗎?”
    情報有誤,說明戰況有變。他閉上眼睛,將大腦中的思緒放空,屏蔽掉外界事物的幹擾,靜靜地集中起心神。體內儲備著的龐大魔力,霎時間聚集起來,聽從他的調遣。阿爾斐傑洛充分釋放自己的感知力,將感知範圍擴大到不僅能覆滿全城、連駐紮在城畔的大軍都不會有遺漏的程度,小心翼翼地甄別同類的氣息……
    術士感知魔力的途徑有兩種。一種叫被動感知,是在以不釋放自身魔力的前提下進行的感知;另一種就是像阿爾斐傑洛現在所操作的主動型感知。這種方法的好處在於感知的範圍會大大增加,卻存在著容易暴露術者自身方位的缺陷。不過,波德第茲的修為,必然是遠遜於阿爾斐傑洛的。那個不入流的同伴,或許根本就感應不到強如阿爾斐傑洛這般超一流的高手吧。
    以阿爾斐傑洛所在的高樓為中心圓點朝外擴散的魔力,如透明的湖水漣漪,一層層向外擴張,毫不收斂,仿佛極度盼望著能與其他術者的魔力源接觸。阿爾斐傑洛一邊張弛有度地控製魔力的流動,一邊等待信息的反饋。搜索了一陣後,紫羅蘭的眼睛倏地睜開,微眯起來。所要尋找的目標,終於被他發現了。
    在心裏記下大致方位,阿爾斐傑洛收起魔力,保留風的屏障在身邊。他的腳底在磚牆上一蹬,身體在“幻影”魔法的加速下幾乎化為一道閃光,瞬間衝向天空,又飛掠直下,朝著認定的方向馳掣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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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為了不讓敵人注意到自己,波德第茲今天仍然選擇潛伏在他構建的堅不可摧的結界要塞裏。
    陰沉沉的天空見不到一絲陽光。雖然還是白天,天幕卻呈現出灰暗的色調。而且野外的天總是黑得特別快。也許要不了幾個小時,自己所在的這片密集樹林就要被暮色籠罩了。
    在前方至少離開半英裏遠的空曠低地上,有一座占地廣大的軍營。軍營由十多個白色營帳構成,少說能容納幾百個士兵。現在,透過迷蒙的天色,波德第茲看到營地裏升起了嫋嫋炊煙,與旺盛的營火一起飄向空中,仿佛開飯的時間到了。但他很清楚,那其實是一座“無人”的大營。
    之所以說無人,是因為聚集在營裏的家夥都是達斯機械獸人族。原本的活人,也就是駐紮在此地的欽察汗國的軍士們,都已經成為了異族鋒利口齒下的冤鬼。
    殺死他們的家夥,這會兒全都是人類的姿態,但是在之前恢複成灰暗冰冷的真身進行殺戮時,疊加起來的雷壓總量高得嚇人。
    處在波德第茲密切監視下的這座營寨,是近來活躍在附近的異族襲擊的第三座。異族將營裏的人殘殺殆盡。在這群怪物的利爪下,以強悍與威武著稱的蒙古人的虎狼之師,幾乎是以引頸受戮的姿態被屠殺一空。滿載戰利品的異族開起了狂歡宴,將屍體堆積在營火前享受燒烤大餐。半小時前,波德第茲追蹤到這處軍營時,就已經是這副慘狀了。
    烏路斯在看見異族令人發指的惡行後,當即表示要出戰,卻被波德第茲以敵人數量太多為由攔了下來。盡管烏路斯因為主人的優柔寡斷而生了一場悶氣,但事實就像對方說的那樣,敵人的隊伍,比最初情報上提到的數字足足翻了十倍,已經超出波德第茲主從所能應對的範圍。
    到目前為止,暫時沒有其他事發生。充滿激情、野性與血腥的狂歡宴總會過去。今夜也許能在平穩中度過。可是想起昨天,波德第茲就覺得非常可恨。協助自己的密探泰勒,在外出刺探敵情順便尋找食物時,被異族發現遭到圍攻,悲慘地死去了。
    積壓在心底、使他鬱鬱不悶的,還有一件事。作為信使的法力遊龍帶著自己書寫的信件離開,已經過去了大半天,到現在仍然音訊全無。波德第茲不得不按兵不動地待在結合了防魔結界、隔音結界與防禦結界的三重壁壘的掩護中,強打起精神,苦等援手的到來。
    坐在地上、透過草叢的縫隙時不時打量一眼營地的情況的波德第茲的身邊,是一臉凝重地板著臉、倚靠住大樹的烏路斯。為了查清楚敵人的意圖,他陪同主人躲藏在與異族小部隊隔開絕對安全的距離的隱蔽處默默守候著。但是對於這種已經不能用謹慎形容而是該批判為懦弱的作法,烏路斯的忍耐力算是到達極限了。
    “還不出擊嗎?趁他們吃飯,顧不上防範周圍的機會,發動奇襲是最好的選擇吧?”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是……”
    “主人,您還在猶豫什麽?”
    麵對烏路斯的質問,波德第茲隻是無奈地歎了一聲。
    “你也不是不知道吧,我向卡塔特寄出了求助信。在沒等到回音前,最好不要隨便行動。”
    主人的回答一點都沒讓烏路斯意外,卻無法使他滿意。隻見這頭海龍耷拉著臉,帶著不敢苟同的表情搖了搖頭。
    “您確定那封信一定能傳到族長的手上?”
    “我給信使預設的路線絕不會錯。”波德第茲用無比認真的態度向從者保證,“用這種手段與卡塔特通信也不是第一次了,還從沒有過失手的先例。”
    “萬一半道被人截了……”
    “不會的。沒有那種可能。”波德第茲打斷烏路斯的語調異常生硬,一邊否定一邊輕晃著腦袋。然後,繃緊了表情對從者發出告誡,“不要貿然出手,烏路斯。也許敵人的行動都是在麻痹我們,正等著我們露陷呢。你的同胞澤洛斯被異族的伏兵誘殺的事,難道你已經忘記了嗎?千萬不能魯莽啊。”
    烏路斯一麵在心中感傷多年前的慘案,一麵用沉重的眼神凝視著畏首畏尾、始終在找借口推脫出戰的主人。
    “可是,您想過沒有,這麽一來一去的折騰,又不知道要浪費多少時間。就算您的信能安然送達,族長也得花時間召集合適的人選。現在卡塔特沒有首席坐鎮,召集別的龍術士上山起碼要一天。不可能馬上跟我們會合的。”
    從者的提醒,讓波德第茲懊悔地嘟囔起來,“我承認,我確實有欠考慮。哎,我真是太傻了……應該直接寄給麥克辛,幹嘛要多費周折地繞那麽大一個圈子啊!”他一邊提醒著自己,一邊胡亂地把頭發揉亂在因焦躁而顫抖的手掌裏,“都不知道他們究竟會派誰過來。”
    “我們也不是一定要幹等下去——”
    “不行。既然已經送了信,就不能擅自行動!”
    波德第茲吼叫的嗓門出奇大,仿佛在為自己耽誤了最佳的出手時機而懊惱地咒罵著。隻要一想起目前的窘況,他就覺得自己好像沉入了無底的黑暗之中,被一陣陣恐慌不斷撞擊。越是思考解決的良策,大腦就越是空泛。結果隻能變得更加焦躁不安。
    朝低著頭無奈思考的波德第茲凝視了一會兒,烏路斯深深地歎了口氣,抬起頭環視了一下敵人的方向,過了半晌,又回望著自己的主人。
    “那些異族的欲望是無止境的。隨時會轉移到別處大開殺戒。”烏路斯低沉而嚴肅地說著,“現在浪費的每一秒時間都有可能造成更多的傷亡。而那些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難道我們要眼看著下一個軍營遭殃嗎?不但被殺,還要被吃掉。看他們那饑渴的樣子。未來還將發生怎樣的慘劇,幾乎是可以預見的吧?”
    這下,波德第茲再也沒話反駁了。他茫然地向升騰著濃濃炊煙的軍營望了一眼,經由魔力增強過視覺的眼睛,看到一個年紀雖然很輕、但卻是光頭的男子正在給手裏的一具似乎烤得很香脆的屍體塗抹醬汁。
    “餓瘋了嗎?”異族一口接一口把烤肉往嘴裏送,吃得優哉遊哉還不忘添油加料的樣子,讓波德第茲看了一陣反胃,不由得捂住腹部,抽搐著嘴唇低聲罵道,“那些混賬……該適可而止了吧!”
    屠殺得異常徹底的軍營,帷帳本是雪白色,現在卻是血跡斑駁。所有的人類士兵的軀體似乎都被風暴碾碎了一樣,歪歪斜斜地躺在篝火旁,無聲地排著隊,被送上烤肉架。
    “別做得太過分了……!!”
    目睹了這令人觸目驚心的慘狀,波德第茲的眼眶不禁紅了起來,強忍住慟哭的衝動,向吃著人肉大餐的惡魔怒視著。
    對這支行動張揚、並且一直在頻繁更換襲擊目標的異族的觀察工作已持續了一周。每次波德第茲想要出擊,最後都下定不了決心。因為那裏的敵人每過一天就會增加一點,增加一點,拖到現在,已經壯大成百餘人的規模了。恐怕他們認準了與亞洲交接的這一片區域是卡塔特的勢力很難觸及到的盲區,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如此大膽地胡作非為吧。
    盡管死者是與自己毫不相幹,並且民族、信仰都截然不同的異鄉人,可是波德第茲仍然被強烈的自責籠罩著,陷入了自我懷疑的泥潭裏。
    出於體諒情緒低落的主人,烏路斯暫時不再吵他,給他恢複的時間,自己則站到依舊處於結界的範圍但是更接近軍營的地方,專心地遠眺那群殺人狂的動向。
    “主人,”一段時間的沉默後,烏路斯突然用冰冷的聲音呼喚波德第茲,“大事不好。有新的情況。”
    “……什麽?”
    “有人接近,與營地裏的異族接頭了。”
    就算是用魔法加強了視覺與聽覺的龍術士,在感官方麵還是遠遠無法和龍族相比的。聽到烏路斯的話聲後,波德第茲立刻緊張地驚叫起來。
    “居然……又來人了?”忍不住用手背揉了揉眼睛,波德第茲憂心忡忡地眺望著一支十幾人的小隊加入到軍營的情景,感到渾身都軟了,“那些怪物,究竟要增援多少人才肯罷休啊……”
    帶頭的是一個留著濃密的橘褐色頭發的高大男人,騎著一匹黑如墨汁的駿馬。十多名部下跟在他後麵,也騎著馬,但沒有一個像他那麽具有壓迫力。藏身在秘密結界之中觀望的主從二人,眼看著這群人從營寨的正門進入,還看見篝火邊歡歌笑語享受大餐的異族們,頓時像被雷電擊中了一般,集體扔掉了手裏的食物站起來,紛紛朝領頭的男人鞠躬,施以最恭謹的大禮。
    “那個男人,好像是個大人物。”烏路斯說。
    一陣戰栗爬上了波德第茲的背脊,“晚了,晚了。這下更不好出手了。你說呢,烏路斯?”
    麵對主人求助般的詢問,烏路斯沉頓著,沒有說話。異族的軍馬又一次擴張了。他們究竟意欲何為,實在讓人摸不著頭腦。烏路斯已經完全被他們搞暈了。
    就在這時,波德第茲虛弱的驚疑聲劃過了虛空。“等、等等。”
    光顧著注意那個身為頭領的男人,從而忽略了跟隨在他身後的其他異族,這一刻波德第茲才終於意識到自己的失誤。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當徹底確定眼前的景象不在是做夢後,他被深深的絕望擊垮了。
    “旁邊……那個男人旁邊的家夥……”波德第茲口齒不清地呻|吟著,但他的眼神卻仿佛被定格在了某條軌道似的,一動不動地盯著異族中間的某一個人,“烏路斯,你看——”
    感到納悶的烏路斯,用怪異的目光順著他凝望的方向看過去。結果與他的主人完全一樣。由於親眼目睹了那不可思議的光景,烏路斯徹底怔住了。人們在見到幽靈或者鬼魂,這些隻存在於人類恐懼的內心、而真實的世界裏根本不可能會有的東西時的表情,大抵就是這個樣子吧。
    “這,這,這……”波德第茲瞠目結舌,聲音裏透著驚恐的意味。從地位上看,極可能是領頭男人的副官的那位男子,他的頭發是紅褐色,一雙瞳孔是墨綠色的。這些特征,再加上一張扁平的臉——擁有如此相貌的男子,勾起了波德第茲深遠而痛苦的回憶。“難道是……”
    話還沒有說完,周圍的結界突然發生了劇烈的震動。
    灰塵,還有被截斷的殘草飛舞了起來。眼前瞬時彌漫起一片厚重的塵土。波德第茲呆滯地望著揚揚灑灑落下的飛屑,不敢相信自己設置的結界,竟然崩塌了。
    周圍的樹木一棵棵倒下。伴隨著轟鳴的巨響,無形的結界徹底碎裂,讓他和烏路斯的位置暴露了出來。
    疑惑比起恐懼,更早占據了波德第茲的大腦。看起來正在軍營裏商議著什麽大事的異族,這時候不可能發動進攻。如果是敵人通過斥候進行探知的話,防魔結界是可以將他們偷窺的視線阻擋掉的。那麽多天以來,波德第茲一直都埋伏在異族活動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隱藏著蹤跡,而異族從來都沒有發現。那麽現在,到底是誰能如此準確地找到自己的藏身之地?
    至於這股突襲的力量……
    波德第茲所設下的三種結界中,能夠將一定程度的物理幹涉力輕鬆化解的那道防禦結界,自然是最牢固的。雖然它難以被摸出形體,可一旦遭到外力攻擊,就會立即發揮相當於銅牆鐵壁的作用。然而,僅僅一次的碰撞,防禦結界就因為承受不了衝擊的力度而粉碎了。這個現實,簡直超出了波德第茲的理解。
    從撞擊聲判斷,使結界崩潰的,似乎是某種威力強勁的炮彈。不過,究竟是什麽級別的炮彈,才能夠做到僅憑一次衝擊就完全突破龍術士的防禦結界這樣恐怖的事情呢?
    如果真有如此不得了的力量的家夥試圖突入進來的話,那麽憑借波德第茲的能力,估計是無法與之抗衡的。不過,考慮到侍立在不遠處的烏路斯這份不可小覷的戰力,總算還不至於徹底亂了手腳。
    就在轟鳴聲響起的那一刹那,烏路斯便飛速趕到波德第茲的身前,為他抵擋衝擊的餘波以及不知道什麽時候會再度襲來的後續攻擊。而波德第茲也在那一刻迅速切換到戰鬥狀態。右手緊握住他效仿阿爾斐傑洛所打造的橡樹杖身、海龍龍鱗杖芯的神杖,左手的指尖散射著即將孕育成形的火焰魔彈的光輝。主從二人的目光變得如刀刃一般尖銳,等待敵人的下一步舉動。
    “你?”
    騎著機械龍、正準備降落到二人所在的樹林陰影處的那個男子——
    看到他,波德第茲不禁陷入了短暫的錯亂之中,連叫聲都憋在喉嚨裏發不出來。
    “終於找到你了,波德第茲前輩。”男人用讓人略感懷念的聲音發出問候,“沒想到你們竟然躲在這麽個隱蔽的地方。叫我好找啊。”
    解散了機械龍來到地麵、佇立在還沒有完全降下的灰塵之中的那個一頭紅金色秀發飄揚的英俊男子,正在前方約十個身位的地方凝視著兩人。他就是龍王派遣過來的支援者阿爾斐傑洛。
    確定來的人不是敵人而是稱得上同伴的友方,波德第茲和烏路斯才稍稍從緊張的狀態中鬆弛下來。但是對於他的出現,仍然感到很不可思議。
    “你,你怎麽——”
    波德第茲出任務早於阿爾斐傑洛出獄兩天,所以,他自然不知情。
    “前輩你還不知道吧。”阿爾斐傑洛走近他,“我已經重新獲得自由了。”
    “噢,看來確實是這樣啊。”如果是這個曾被委任為首席的男人的話,那麽他絲毫沒有被防魔結界迷惑、並且僅用一發魔彈就突破了自己的防禦結界,也算是說得通的事情了。波德第茲對於這個男人的實力已經全方位超越自己的事實感到無可奈何。他隱去心中小小的失落感,露出一個安慰的笑容,“真是苦了你了。”
    阿爾斐傑洛比波德第茲上次見到他的時候,起碼瘦了一圈——而他的身材從來都很勻稱。在牢裏吃了多少苦,不用他明說,也能從他消瘦的模樣推測出來。
    接受了波德第茲的慰問,阿爾斐傑洛神情不變,淡然地回答,“卡塔特收到了你的信。龍王委托我幫助你。”
    “對了!”經他這麽一提醒,波德第茲立馬不安地左顧右盼。這名前首席剛才對結界的打擊實在太粗暴了。動靜鬧得那麽大,隻怕是瞞不過異族。波德第茲趕緊朝兵營的方向望過去。
    看出他是為了這件事慌張,阿爾斐傑洛簡單地笑了一笑,“放心。我的全身都有風魔法的屏障,包括那頭機械坐騎。突入進來的時候,順便修補了一下前輩的隔音結界和防魔結界。敵人不會知道我們的碰麵。”
    波德第茲放心地點了點頭,可隨後又因為對方孤身一人的狀態而感到困惑。“你一個人來的?”
    直到被波德第茲這麽詢問,阿爾斐傑洛這才想起,龍王派給他的密探,還在阿爾卑斯山的某處等著接應他呢。而自己,居然完全把對方拋在了腦後。
    不過在波德第茲的心裏,其實真正想問的是尼克勒斯。雖然他知道阿爾斐傑洛與他的契約龍之間矛盾重重,可如果多一頭海龍助陣,就能多一絲把握……
    阿爾斐傑洛點了點頭,平淡地詢問,“任務很棘手嗎?我剛過來,不是很了解。給我說說情況吧。”
    不管怎樣,同伴的到來還是讓波德第茲很寬心。尤其還是那麽強有力的一個支援者。他慢慢地向他說明,“我追蹤了這群異族一周。他們在這個國家四處作亂,每到一處,人數就會增多。就在剛才,還有人加入。據我的觀測,這是一支精兵。達到先鋒水平的,起碼占三成以上。”
    “原來如此。怪不得薩萊城全城戒嚴。”在趕來的路上,阿爾斐傑洛就瞟到了那群集會的異族。隻是暫時沒辦法窺測到他們的雷壓罷了。“沒有試著對他們進行騷擾嗎?最初的兵力應該很稀少吧。”
    “說起這個,我很慚愧。”波德第茲愁苦的臉上顯露出一絲歉意,“為了查清楚他們到底想要幹什麽而一拖再拖,把破敵的良機一個個都錯失掉了,導致異族的部隊不斷集結,甚至還來了一個……”
    察覺出波德第茲語調中的凝滯,阿爾斐傑洛朝遠處的兵營張望著。超視距魔法將一個他不敢置信的畫麵帶給了他。
    “亞撒?”由於過度驚愕,阿爾斐傑洛一瞬間呆住了,仿佛麵前出現了一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幽靈,隨後又立即恢複冷靜。“亞撒前輩複活了?”
    “不,”烏路斯緊咬著牙,低聲道,“隻是個吞食過亞撒血肉的異族雜碎!”
    “是啊……”阿爾斐傑洛模糊地應了一聲,調回遠觀的視線,對準波德第茲,“難怪你會遲疑。”
    波德第茲對於阿爾斐傑洛輕易就誤解了自己始終束手束腳不敢出戰的原因感到一絲羞愧。
    現在,被他們眺望著的那個紅褐頭發、墨綠雙眼的家夥,毫無疑問是披著亞撒外皮的達斯機械獸人族。但是真正將阿爾斐傑洛的注意力全盤吸走的,卻是另一個男人。
    波德第茲聽到了他阻塞住的吸氣聲。
    “那個家夥,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
    阿爾斐傑洛的質問,沒有特定的對象,隻是在宣泄自己的震驚。不過,在聽到他語調頗為不穩的這句問話後,波德第茲還是非常警覺地看了過去。
    “誰?”他發現,阿爾斐傑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個身材高大魁梧、擁有著稠密的橘褐色頭發的男人,也就是剛才來的十幾個異族的領軍者。“你認識他?”
    穩住呼吸,阿爾斐傑洛沉靜地點了點頭,“那年,在伊比利亞半島的一座無名小鎮,我與柏倫格、休利葉還有傑諾特一起執行的任務裏,見到過那個男人。一番激烈的交戰後,本來可以殺掉他的,結果還是讓他死裏逃生。”紅發男子的表情嚴肅而冷酷,宣布道,“他是——那個名叫刹耶的異族之王手下的將軍。”
    “將軍?”
    烏路斯有些訝異地瞪大眼睛。在他身旁,波德第茲露出一臉愁色。
    “我們怎麽辦?”
    沒有回應前輩的疑問,阿爾斐傑洛還是保持原來的姿勢看著遠方的將軍,隻是眼中透出了一種嗜血的暗光。
    “值得將軍出馬的,一定不會是小事。如果我們靜觀其變,說不定能得到什麽重要的情報呢。在戰鬥前,就讓我們耐心地等待吧。”
    雖說現在隻是旁觀,但是阿爾斐傑洛的魂,已經飄向了戰場。被孤塔的圍牆和鐵窗牽絆住太多歲月的這個男人,急切地渴望一個能夠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他有預感,不需要多久,他就能回到巔峰,重現過去的奇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