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Chap.2:阿爾斐傑洛 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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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朗的晌午,陽光照耀著寂寥的小山村。快到午飯的時候,有人敲門。熟悉的氣息透過門窗的縫隙飄蕩進屋內。
“他們來了!”身在裏屋的烏路斯,腦袋伸出門縫探了探,又縮了回去,把開門的任務甩給了在外麵房間的主人。
聽到從者的呼喊,心領神會的波德第茲放下了手裏正拿著的飯碗,從桌邊站起來,走到門前。
老舊的木門遍布著大小裂隙和刺手的木渣碎屑。敞開後,閃亮的陽光和滲透著泥土氣味的風立刻往屋內湧入。站在門外的,是一個留著山羊胡須的高壯男子,在他身旁,還有另一個擁有鮮豔的火紅色頭發、身材異常高大的男子。
二人的衣物上,滿是路途奔波留下的痕跡,風塵仆仆的模樣,顯然經過了一次不短的旅程。他們是麥克辛和高德李斯,橫穿亞歐大陸,在說好的地點與同伴碰麵,將在未來很長一段不確定期限的時間裏,和波德第茲、烏路斯一同守衛於此,監視這一帶興風作浪、擄拐人類的達斯機械獸人族。
“嘿。”見到老友,麥克辛簡單地打了聲招呼,壯實的身體擠進屋裏。他的身後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裹,似乎裝了不少離家在外必備的物資。
波德第茲親切地對他微笑,把他迎進來。兩人進屋後,他謹慎地朝外麵看了一圈,確定沒有異狀,才把門關上。
麥克辛的眼珠子快速轉動,觀察了一下屋子內部。這地方不太大,用眼睛看便能參觀完畢。並不寬敞的空間裏,整齊地放著最基本的幾件擺設,但隻站了三個人就顯得有些擁擠了。吃飯的桌椅還有放東西的櫃子都是又舊又破,全賴居住者的辛勤打掃才稍微像個樣子。裏麵還有間臥室,不過從屋子整體的破爛程度看,情況八成不會比外麵好上多少,實在無法對它的舒適度抱有什麽希望。發現自己將要入住的地方是這麽一個糟糕的環境,麥克辛感到非常鬱悶,使勁搖著頭,兩條粗實的眉頭緊緊地擰在了一起。
“這就是你住的地方?”他問波德第茲。
“我必須經常更換住地。簡陋些也是難免。”
“雖然有想過可能會不太如意,但必須跟你擠一張床睡,還是讓我有點意外。”
“別抱怨了。這地方可不比自己的家。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該慶幸了。”
“行吧。”麥克辛聳了聳肩,取下攜帶的包裹,攤在桌上,從裏麵翻出一個布袋,遞給友人。“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
波德第茲接過來,打開布袋,看了看裏麵,眼睛立刻露出驚喜。“哇,山羊奶酪,牛肉幹,太貼心了。我兩年沒吃過牛肉了。”
“但你吃過兔子肉和狗肉。”烏路斯的聲音由遠及近傳了過來。他走出裏屋,加入眾人的議事,眼神與高德李斯互相問候了一下。
“你們來的時候沒有很招搖吧?”波德第茲麵有難色地看著麥克辛,表情有點坐立不安,好像很介意他和高德李斯的到來會引起某種不必要的麻煩,“這兒的村民可不太友好。”
“看出來了。見著陌生人進村,就跟防賊似的。”一路的奔波,讓麥克辛覺得口幹舌燥,拿起桌上的水壺給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在打了一聲響亮的嗝後,對波德第茲說,“不過你放心,我們在很遠的地方就降落了,徒步走過來的。”
“雖然這樣說,但還是小心為上。”波德第茲拉出兩張凳子,招呼他們就坐,“就目前的情形看,他們防著外人也是難免的。”
“最近有什麽異族的動向?”高德李斯看了看波德第茲和烏路斯,找了張比較新的椅子坐下來。
“你覺得這村子怎麽樣?”烏路斯反問他。
“不怎麽樣。”高德李斯語帶不屑,麵露嫌棄的表情,毫無避諱地說出他沿途所見的一切,“我看見很多拆遷到一半的樓房。多數住宅空置著,不見人煙。果樹成熟了也沒有人采集,果實落在地上都摔爛了。廢棄的農場裏,土壤敗壞,彌漫著燒焦皮肉的氣味。還有無人勞作的磨坊。這地方就像被山賊洗劫過。”
“沒錯。”聽完高德李斯的見聞,波德第茲帶著歎息搖了搖頭,“這村子原來的樣子比你們看到的大五倍,仰賴著與布哈拉的糧食貿易維持生機。曾經,這裏的農民熱愛勞作,土地也非常適合耕種。可是,從我一年前來到這兒,至今離開的住戶已超過一半。從事農務的人民都選擇遠走他鄉,也沒有行腳商人再來進行貿易,整座村子到處都充滿了死氣。”
“難道是……”尾音拖長,麥克辛紅棕色的眼睛閃過警惕的光芒。
“跟你想的沒差。”波德第茲點頭說,“這地方遭受過異族的劫掠。我驅逐了那群家夥。”
“難怪你得到了不錯的待遇。”麥克辛邊說,邊嚼起了牛肉幹,“他們給了你食物、水,還有屋子。你是這兒的英雄?”
“算不上什麽英雄。”波德第茲謙遜地搖搖頭,臉色難掩尷尬,“食物是我打獵弄來的,水是從沒人用的井裏撈來的。屋子是現成的空房。屋頂在異族攻擊的時候被掀飛,圍牆也遭到了破壞。原來的屋主逃走了。我重新蓋起來的。”
“還有我。”烏路斯及時補充道,“你做的那些事,每件都有我的份。”
“對,對。沒你幫我,我可做不了那麽多。”
他們所在的這座村莊,曾經被寫在達斯機械獸人族劫掠的名單上,遭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村裏的人,一個接著一個無故失蹤,數量急劇消減。那是一群根本無視法紀、超乎人們想象的恐怖分子。他們有人類的外表,力量卻比普通人強壯得多。不知達斯機械獸人族為何物的村民,隻當他們是一夥從事人口販運生意的賊寇。眾人流離失所,陷入恐慌,就在他們最無助的時候,波德第茲和烏路斯及時出現,趕跑了肆虐的異族。可是,盡管生存的難題得到了解決,曾經繁榮一時的這座村莊在達斯機械獸人族到來後,還是迅速地衰敗了下去。再後來,山賊也趁亂鬧事打劫,不斷騷擾村子裏的人。眼看家園不複往昔的繁盛,居民們紛紛搬離,隻剩少部分人選擇留下。他們對外人表現出一種近乎病態的警惕,哪怕是幫助過他們的波德第茲和烏路斯也不例外。畢竟,能輕易收拾掉一群窮凶極惡的賊寇的家夥,本身就值得懷疑。但不管怎麽說,他們還是得以暫時在這座沒落的村莊住了下來,以此作為據點,監控往來於附近的可疑對象,成為震懾異族的一道防線。
從這對主從的對話中,得知現實與自己想象的全然不同,麥克辛不禁同情了一把對村民有恩卻依舊不受待見的友人。“這兒的人就那麽不相信你啊?”
“他們遭受的磨難夠多了。我要是做得太張揚,村民會把我當作又一個怪物,或者揣測我是那群惡魔的同夥。我都是偷偷處理的。”
“你沒殺光吧?”
波德第茲試著回憶,“那是一支人數不過百的小部隊,領頭的是一名實力平平的先鋒。我和烏路斯趁夜色突襲了他們。沒遇上特別難對付的級別,因此圍剿起來還算順利,除了……他們的嘴特嚴,以及特別會逃。最後我們隻活捉到三個俘虜。我殺了一個,逼另兩個開口,你猜結果怎樣?”
烏路斯接過話,“他們受過嚴格的軍事訓練,知道保守秘密的重要性,這點很讓人頭疼。那兩個家夥寧願自刎,也不肯對我們吐露半個字。”
“哼,我早就料到這不是項簡單的任務了。”高德李斯交抱著他粗壯的雙臂,發表見解,“如此看來,我們能做的,也就是繼續留在這破地方守株待兔,等到耐心被磨光為止。”
“恐怕沒那麽簡單。”烏路斯否定了他的看法,“異族的活動範圍非常廣,並不局限於某個國家或某座城鎮。為了追上他們的腳步,平均一年我們就得換一回住處。而最近這個階段,我們已經有大半年沒發現周圍有哪裏出現不正常的狀況了。我保持每天一次巡邏,沿阿姆河北上至玉龍傑赤,東至撒馬爾罕,西至圖斯、馬什哈德,南至卡爾施、莫夫,最遠到過赫拉特,這麽大的一片區域內,都找不著半點異族的影子。那群狡猾的家夥既然已經知道我們守在這裏,肯定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他們又一次轉移目標,不在這附近劫掠了。今後若想抓住他們,隻怕會越來越難。”
烏路斯的話,意味著這將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不到徹底挖掘出這群異族線索的那一天,任務就不會完結。光是想想波德第茲接手這項任務的時間,麥克辛就覺得恐怖。他的友人受兩位龍王的囑咐,長期駐守在遠離西方的亞洲大陸,其根源在於阿爾斐傑洛出獄後,協助波德第茲擊敗了一個叫卜朗彭的異族將軍,獲知了刹耶王軍隊糧食短缺的秘密。而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今後,麥克辛也將過上和波德第茲一樣勞苦的日子,如遊蕩在荒野的獵戶般居無定所,在風雨中追尋異族的蹤跡。一想到這無比艱辛的未來,麥克辛就忍不住撓頭搔耳。他偏過頭,無奈地望向老友,嘴裏咕噥著發出埋怨的叫嚷,“這份苦差事還得持續多久啊?”
“沒有答案。天知道什麽時候是個頭。”波德第茲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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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洛看著門外的阿爾斐傑洛,滿眼都是驚訝。繼十個月前的那次到訪,他竟然又一次離開卡塔特,來到了這裏。再看他臉上那抹含著微妙笑意的表情,無疑又是沒得到任何人的批準,任性而為的舉動。蘇洛真不知道該怎麽說他才好。
進屋時,阿爾斐傑洛說,“我沒感應到盧奎莎的魔力。”
蘇洛轉身回答,“她不在。”
兩個人一邊上樓一邊交談。“你應該看住她。”阿爾斐傑洛走在前麵,回頭對他說,“不知道你聽說了沒有,修齊布蘭卡失蹤了,疑似被異族抓走,就跟那時候的盧奎莎一樣。現在,卡塔特上上下下所有人都草木皆兵,人心惶惶,氣氛緊張得不得了。”
“我管不住她。”蘇洛聲音低啞,“何況這次是龍王的傳喚。”
“噢,是這樣啊。”阿爾斐傑洛煞有其事地應了一句,心裏卻在暗喜。他就是算準了盧奎莎被支開的時間,才選擇在這時候過來的。“你怎麽沒一起去?”
“隻是去卡塔特而已,又沒有危險。吉芙納跟著呢。”
到了二樓的客廳,蘇洛問他喝不喝茶,阿爾斐傑洛揮揮手說不需要,表示隨便聊聊就好。於是,他們麵對麵坐在沙發上。
“龍王是想了解她在異族巢穴遇到的狀況吧?”阿爾斐傑洛裝作好奇的樣子。
“他們召喚盧奎莎,假裝很重視這個問題,可事實是直到又一個受害者出現,他們才想到要好好解決。”蘇洛的語調裏充滿了諷刺,“結果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盧奎莎的記憶完全被洗去,問不出什麽具有價值的東西。你猜龍王會不會為此惱怒?不過,我早就習慣見他們生氣和失望的嘴臉了。”
在自我嘲弄般地說完這番話之後,蘇洛突然抿唇笑了笑。望著他的臉龐,阿爾斐傑洛忽然覺得有一股冰冷的寒流驟然湧進心底。
“龍王決定對濟伽王的勢力用兵了?”沉默了些許時間,蘇洛問。
阿爾斐傑洛看看他,簡短而果斷地回答,“沒有。”
蘇洛沉重地歎了一口氣,好像在為自己仍存有僥幸的心態感到可笑。歎息聲仿佛能穿透空氣。“龍術士的命對他們而言就一錢不值?要我們賣命的時候就召喚,不需要的時候哪怕出事了也不在意?”
阿爾斐傑洛也跟著歎了一聲,“現在還沒有十足的證據表明修齊布蘭卡的失蹤和濟伽王有關。其實我覺得那些事都不重要。濟伽王真正需要的人是我,不是你,也不是盧奎莎。至少你們倆不會有性命之虞。”
“你的寬慰之語,並不能使我高興起來。”
“但現在,我們也做不了什麽。就讓柏倫格和柯羅岑去煩惱吧。他們倆已被龍王命令去尋找修齊布蘭卡。照我看,就跟水中撈月差不多。”
蘇洛低垂著視線,默默不語,臉上的神情一片淡漠。阿爾斐傑洛盯著他,試圖從他的沉默中窺探出他內心的想法。他所思何事?為什麽悶悶不樂?在擔心接受族長盤問的盧奎莎?還是在想接下來該進行的話題?
沉默持續得有點久,阿爾斐傑洛想要說話。“你們還沒搬家?”
“再過段時間吧。”蘇洛沉悶地應道,“地方已經選好了。搬去米蘭。”
“米蘭啊,聽起來不錯呢。能重新開始一段嶄新的生活吧?”阿爾斐傑洛微抬起頭,眯著眼睛,一臉向往的表情,然後轉過頭望向蘇洛,用勸慰的語氣對他說,“我覺得,就目前而言,修複你們的關係才是最重要的。”
“可能這輩子也好不起來了,”蘇洛的唇邊勾起一個苦笑,慨歎道,“在我犯下那個錯誤之後……”
“究竟是什麽錯?”阿爾斐傑洛定神朝他看去,“每次你都欲言又止。”
蘇洛表情木然,沉默了半晌,突然站起來,“找點東西吃吧。我有些餓。”
用肚子餓作為借口岔開話題算不上聰明,不過阿爾斐傑洛也沒什麽可指摘的,跟著他走去了廚房。
蘇洛拿出盧奎莎一大早就做好放在廚房桌上的甜麵包圈、蜜汁烤雞和醃牛肉,又打開矮櫥,翻到幾罐裝在陶器裏的小麥酒,好像得了件寶貝似的捧回客廳。阿爾斐傑洛幫他一起把食物和杯碗刀叉拿上去。
在餐桌上,阿爾斐傑洛有時候會看著他,而忘記要吃東西。蘇洛的手很少會伸向鬆軟香甜的麵包圈、可口的牛肉和烤雞,對小麥酒倒是興趣很大,仿佛它才是這一頓的主食。他看著蘇洛一杯又一杯地倒酒,好像下決定要酣睡一整個世紀。他想勸他喝酒要適量,最終還是沒能開口,便陪著他小酌幾杯。
喝醉酒的男人通常會成為飯桌上最容易滔滔不絕的存在,即使是酒量驚人的蘇洛似乎也逃不出這個定律。酒過數巡之後,他的兩頰飄起緋紅,眼睛變得迷離和透著濕意,嘴裏不清不楚地嘀咕著天馬行空的醉話。酒水滴在他敞開到胸膛的領口,洇濕了柔軟的毛料和底下的兩條鎖骨。阿爾斐傑洛出神地望著他,覺得這一刻的蘇洛性感極了,不知道是酒精加深了自己對他的感覺,還是他本來就具有如此誘人的魅力。
存麥酒的罐子一個個空了出來。漸漸地,阿爾斐傑洛有些醉了。臉上一片燥熱,腦袋變得沉重,聽不進蘇洛的話,喉嚨到胸口都有些發悶,好像透不過起來。他知道自己已近極限。從小到大,他一直不怎麽能喝酒,即使當了首席,有時需要在龍族舉辦的狂歡宴上應酬,都沒能培養出良好的酒量。在仍不時灌酒、戰鬥力依舊滿滿的蘇洛麵前,他覺得自己無法再奉陪下去了。
“蘇洛,我們是不是該停一下……”
正當阿爾斐傑洛一手扶著腦袋,一手拍擊桌麵,勸蘇洛不要再喝的時候,蘇洛突然坐直身體,正色看著他,說出了令他懷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失靈的一句話。
“我曾經讓盧奎莎懷孕。”
“……什麽?”
“在她的腹部,曾有我的孩子。”灰綠色的雙眸,帶著醉意和異樣的感覺,正視著阿爾斐傑洛,蘇洛嘴角一歪,露出苦澀的微笑,“可我卻害她失去了生育能力。”
被蘇洛這樣一說,阿爾斐傑洛頓時覺得自己混沌的大腦完全清醒了。
清爽的淡色液體滑進鼓動的咽喉。一口吞下整杯小麥酒,蘇洛把杯子放下,囁嚅著說了起來,“她是第一個女性龍術士。龍王不放心她,想考驗她的能力,便在她受封後不久,把剛好調查到的托斯卡納地區的任務交給她做。她在山上接受魔導訓練兩年,我也和她分開了兩年。我很想念她,請求龍王讓我隨行。任務完成後,我們就過著四處飄蕩的逍遙生活。一年後,她懷孕了,喜笑顏開地找到我,告訴我這個喜訊。她想要和我結婚。”
“喔。”裝作若無其事地含糊應著,阿爾斐傑洛偷瞄了一下身邊人的臉,看見他目光渙散,眼底潛藏著無底的憂傷,整個人顯得憔悴而頹唐。
“你應該知道的,阿爾斐傑洛,她的父親在她婚姻失敗後,怪罪她斷送了家族興盛的機會,曾想要她的命。你聽過那個故事吧?”
紅金色頭發的男子扶住發脹的前額,僵硬地點了點頭。
蘇洛沒管他的反應,繼續說了下去,“她滿懷欣喜地告訴我有了我的孩子,以為我會娶她,可盼來的,卻是我堅決要她把孩子打掉的噩耗。”
“蘇洛,你為什麽執意不肯要孩子呢?啊,是因為那個原因嗎?因為你們倆都是龍術士?”
在術士界,人們無法通過家族延續的關係,發展成一個群體。也就是說,不會出現因為父母中的一方具有超凡的魔導素質,就能將神奇的基因遺傳給子女的情況。兩個龍術士互相結合生兒育女,後代倘若無法繼承父母的能力,就是個注定會死在他們前麵的普通人,既不能沿襲父母的魔法天賦,又無法常伴膝下,隻會徒增傷悲。
“那是次要原因。我當然知道兩個龍術士孕育後代注定是個悲劇。但其實,我壓根沒往那方麵想。因為我根本就不想要孩子。而盧奎莎……”蘇洛苦歎一聲,嘴裏咕噥著半清不楚的話,“她在被血親背叛後仍渴望建立一個家,依然向往著親情……她比我勇敢!”
聽完這些話,阿爾斐傑洛忍不住叫了一聲,卻不知該如何往下說。他看見蘇洛的杯子裏又注滿了酒。
“我沒有做好建立一個家庭的準備。我不想成為某個人的父親,更不想要家。這東西我畢生都在逃避。”酒精給蘇洛的音色染上了幾分渾濁。他緩慢地說著,嗓音厚重而壓抑,還夾了一絲旁人不易察覺的微顫,“就這樣,我做了這輩子最錯誤的一個決定。我叫她打掉了我們的孩子。雖然她照我的話做了,但我能夠體會到她有多麽受傷。盧奎莎那段由父親一手操控的婚事是失敗的。她內心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按自由意誌與她相愛的人結合,得到一段美滿的婚姻,和一個完整、溫暖的家。但是那種東西,我給不了。我和她相識那麽多年,她一直是個愛笑的女人,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流淚,就是在我要求她放棄生育的時候。後來,她不止一次懷孕。第二次,她瞞著我想把孩子生下來,直到被我發現才肯墮胎。又過了兩年,她懷上第三個孩子。那應該是場意外,我完全沒發現,而且我已經很注意不再往裏麵射了。但她還是有了身孕。那段時間,我和她的關係有點緊張,所以當她借口要出去散心,我完全沒產生懷疑。分開了幾個月,她突然回來,對我說已經把孩子處理掉了。由於懷孕的時間太久,落胎的過程非常凶險,差點因大出血而有生命危險,靠魔法才化險為夷。但她一直等孩子沒有了以後才告訴我。她已經不哭了。可我哭了。她就抱著我,唱安眠曲給我聽。她為我做的犧牲,極大地損傷了她的身體。那次之後,她從此不孕,即使萬分艱難地懷上,也會早早流產。是我剝奪了她做母親的資格。自從未出世的孩子被他的親生父親殺死的那一天起,我就在心裏暗自發誓,哪怕她今後做了再多錯事,我都要原諒她。必須——原諒。”
蘇洛不知道自己的語言有多混亂,因為他並沒有清晰地整理他此刻奔騰錯亂的思緒,隻是把急欲傾訴的東西,一股腦地宣泄了出來。
阿爾斐傑洛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黑發的友人。把這個男人困在網中的,是他自覺沒有資格獲得幸福的自卑感。他應該把那些心結忘掉的,忘掉所有的悲傷和哀痛,重新開始他的生活。然而,這個被家族拋棄的男人,卻懦弱地選擇了逃避。至親背叛的記憶,在他的精神意識裏根深蒂固,使他對人生失去信心,固執地認為自己不配擁有幸福。懷持著這個錯誤的想法,他逃避過去,厭棄眼前的幸福時光,苛責甚至憎惡自身,最終,親手毀掉了他與盧奎莎的愛情。
“她極度渴望要一個孩子,我卻正好相反,用各種理由摧毀了她成為一個母親的願望。我與她雖然是龍術士,我們的孩子卻無法像我們一樣享受著龍族高壽的庇蔭,總之,由於這樣那樣的顧慮,在子嗣問題上,我始終不肯鬆口。她沒有忤逆我,可我知道,她恨我!盡管她沒有表現出來,但是在這件事上,她恨透了我……”
阿爾斐傑洛沒有說什麽,一直安靜地聽著。紫羅蘭色的眼睛充滿迷惑地看著蘇洛,內心在同情盧奎莎與堅定自身立場之間掙紮。
“雖然她經常和其他男人尋歡作樂,但她始終都沒有離棄我。她已經是龍術士了,不老不死,她還圖我什麽?她有一千個理由離開我這個逼她放棄自己孩子的混蛋身邊,但她從來沒有。我對她的縱容,都是建立在我知道她深愛著我的基礎上。”蘇洛的語調堅實而斷然,眼中絲毫沒有為自己辯白的神情,“關於這點,你無需同情我。”
終於,阿爾斐傑洛覺得自己能插上話了。基於禮貌的素養和朋友的立場,他都必須對這件事作出回應。
“嗯,其實呢,我猜到過這個答案。為什麽始終不肯說出來呢?這也不算什麽特別難以啟齒的事吧。”
手裏拿著酒杯的黑發男子低下頭來,緊緊地抿著嘴唇,眼眸中閃露出慚愧的目光,對準杯中的酒液,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因為我做得很過分。說真的,我怕你鄙視我。”
他在這整件事中扮演的是一個極端自私的角色。他不敢承認那個絲毫不肯為盧奎莎的心情和身體考慮的男人真的是自己,所以一直都無法對阿爾斐傑洛坦明這一切。
“你因為自責,就無限包容她,放任她在外麵亂搞?”阿爾斐傑洛說著,輕輕地搖了搖他那耀眼明亮的紅發,“原諒我不能同意這個做法。你不能用一個錯誤去填補另一個錯誤。她和其他男人的交往,你有多少了解?”
“不知道全部,但也不少。我知道在與她交好的男人中間,有某些龍術士的身影。”
“我該稱呼這為什麽?大度?慷慨?你看到他們臉的時候就不想打他們?”
阿爾斐傑洛的語氣似有不屑,又似帶憂鬱。他為難地朝這個自作自受的男人望過去。意想不到的是,在這個時候,他居然笑了。
“我盡量不看他們的臉。”蘇洛淡淡地搖頭笑起來。那表情,那姿態,仿佛在嘲笑自己的愚蠢。
可你看了我夠多次了。無趣地這麽想著,為掩飾心虛,阿爾斐傑洛趕緊啜飲了一口酒。
見蘇洛沒有要主動開口的意向,他便追問道,“你什麽都懂,清楚地知道她背著你所做的一切,竟還能和她延續那麽長時間的感情?我猜你心中一定有這樣一個借口,這麽多年你一直在催眠自己,覺得她是為了報複你才濫交的,對吧?”
蘇洛聽了這話,仿佛拒絕被動搖一樣咬住下唇,嗓音有些許沙啞,“你說的沒有哪裏不對。”
“你還在為她辯護。”阿爾斐傑洛被迫無奈地歎了口氣,“你想說,在失去孩子前,她還算是個品行端正的女人咯?”
蘇洛沉默須臾,眉頭微微皺起,好像在尋找合適的詞匯。“她是天使和惡魔的混合體。”酒液的餘波在他透著醉意的灰綠色眼眸裏搖蕩著。“她願意為我付出,也藏有自己的欲望。”
阿爾斐傑洛的雙眸閃耀著理性的光芒。他慢慢地、一字一句說出自己的看法。“憑心而言,蘇洛,在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前,你應該娶她的。”
他的話讓蘇洛吃了一驚,臉上一瞬間出現了呆滯的神情,彷如一個迷茫懵懂、不經世事的少年。
如果連對盧奎莎厭惡的這個男人都如此表態,那就真的是自己錯得太離譜了吧。蘇洛無法藏匿住臉上堆砌的苦笑,他甚至能感受到麵部的肌肉在不斷擠壓皮下的骨骼,無奈地發出顫動的感覺。如果能和盧奎莎組織一個家庭,生育一兩個後代,即使龍王再怎樣不認同他們的這段關係,他也不會在乎的。如果能完全不在乎外界的幹擾,他就不必推薦阿爾斐傑洛,來試圖穩固自己和盧奎莎的地位了。既然龍王反對他們的交往,那不如徹底反其道而行。可惜,人生沒有如果。
“現在談這些還有什麽用。”平緩地歎了一聲,蘇洛陰鬱的麵色恢複白淨,然後淡淡地笑了,“錯誤早就在那裏了,餘下的日子都將品嚐當初鑄成的惡果,還在乎什麽娶不娶的。”說完,他又倒了滿滿一杯,然後一口氣把麥酒灌了下去,喝得一滴不漏。
盧奎莎在蘇洛心中的地位不可替代,但並非不可動搖。蘇洛會在今天選擇向旁人直抒胸臆,證明他已經無法再說服自己繼續下去,繼續這段千瘡百孔的感情。否則,他根本不可能說出那麽多有關盧奎莎的私密之事,鐵定還會像從前那樣,強裝鎮定地死守住這些秘密。
“你們的關係已經那麽糟了,分開也許是一種解脫。”這些年來,早已經互生嫌隙的二人,心靈上的距離一定是越來越遙遠了吧。既然如此,再強迫自己和對方在一起,無疑是一種精神折磨。它除了浪費時間,和緩慢消耗完他們最後那一點點感情外,就再無其他的意義了。阿爾斐傑洛是想要勸蘇洛放手的,卻礙於自己對蘇洛的向往,不太好意思直接幹預。“先說清楚,我並不想裁決你們這場糾葛不休的感情,以我的立場也沒資格對此指手畫腳,隻想提出我認為可能是最好的一種選擇。”
“我理解。或許你說得對。”
空空如也的酒杯在蘇洛手裏晃了晃,然後被擺在桌上。他微微點頭,慢慢閉上那閃著朦朧醉意的雙眼,卻沒有完全闔起,好像處在半夢半醒之間。
蘇洛不說話,趴在桌前睡覺。阿爾斐傑洛也不作聲,坐在一邊默默發呆。沒人陪自己聊天解悶,他隻好一邊吃盤子裏所剩不多的醃肉,一邊孤獨地品嚐麥酒。他喝的速度很慢,每一口都隻是微微輕抿的程度,覺得嗆嘴了就停下來喘兩口氣,好讓頭腦保持適當的清醒和醉意。
好長之間,蘇洛都沒有說話,安靜地趴伏在桌子上,任憑睡眠之神輕撫身體。但是阿爾斐傑洛知道,他並沒有真正睡著。於是,他嚐試著看看能不能喚醒他繼續交談的欲望。
“蘇洛,我能感覺到你心中的恨。”阿爾斐傑洛的指頭玩弄著手邊的酒杯,悠悠地對空氣說,“不要企圖隱瞞我。你必須承認這一點,你跟我一樣,也是恨著龍族的。”
他感覺,身邊的人似乎動了動。
蘇洛調整了一下姿勢,慢慢坐直了身軀,一回過頭來,正巧對上阿爾斐傑洛那雙蕩漾著醉人光彩的眼睛。
本來,剛剛憑藉著酒意說了很多平常不可能坦白的話,長久以來鬱積在胸的痛苦已經有所緩解,蘇洛的心情也跟著舒暢了一些,可是,卻又被對方帶入到這個他不願麵對的話題。
“龍王賜予我首席的地位,卻剝奪了我的自由。我隻是龍王霸權下的一個忠實且有剩餘利用價值的齒輪,一個必須依附於他們才能生存的傀儡罷了……以前我還唾棄過傑諾特,但是現在,我覺得我能理解他了。為什麽要為一個根本不拿你當回事兒的政權賣命呢?實在太愚蠢。可惜,我錯過了唯一能跟他交朋友的機會。”
在阿爾斐傑洛咕噥自語的時候,蘇洛一直低著頭,盡量不去看他的臉,眼睛大部分時間都在自己的膝蓋和地麵之間遊移。
然而,當聽完這番真摯卻令人心緒不安的話語後,蘇洛遊離的眸光一瞬間凝聚起來,像是預知到凶險一般,眼裏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你醉了,阿爾斐傑洛。”他帶著一種旁觀者特有的語調,冷靜地提醒他。
“我沒醉!”
阿爾斐傑洛低吼一聲,側過頭注視著蘇洛。那雙眼裏的恚怒和怨恨,讓蘇洛不禁汗毛直豎,感到寒氣從背脊後方升起。
盡管為阿爾斐傑洛驟變的態度以及他開啟的話題方向感到一絲惶恐,蘇洛卻依舊沉默著,隻當他是在酒後說瘋話。身邊人的漠然,讓阿爾斐傑洛極為不滿。於是他伸手搭上蘇洛的肩,用勁掰過他的臂膀。
“他們在盧奎莎性命交關的時候,選擇了放棄。你難道忘記了嗎?”
“還不是因為你從中作梗?你催眠了強尼,誘使他自殺,害得我和盧奎莎斷了線索,把任務搞砸。否則龍王也不會那麽厭惡我們。”
蘇洛態度強硬,用非常不客氣的語調怒斥阿爾斐傑洛。但是話一離口,他就反悔了。果然,身旁的男子馬上翻出舊賬反駁他,語氣比他更為堅決和強硬。
“我作梗,是因為你們先對不起我!”
“這是又扯回去了?”
蘇洛露出一臉的疲態和不耐煩的表情擺了擺手,不想再繼續糾結這個問題,這下反倒刺激阿爾斐傑洛更加用力地緊抓住他的手臂。
“你應該幫我。這是你從一開始就欠我的。”
“不要把過去和現在混為一談。”
“你永遠欠我的。”阿爾斐傑洛的目光冒著寒氣,一動不動地凝視蘇洛的兩隻眼睛,“來這兒找你前,我先去了另一個地方。”
“去了哪裏?”受他指引一般,蘇洛脫口問道。
“我去看了朱利亞諾。”平靜卻略帶傷感的話音,從紅發男子的嘴中傳了出來。“他孤獨地躺在床上,早已死去多時,屍首都化成了白骨,卻無人發現。”提起在荒郊野嶺獨自逝去的愛人,腦中不覺浮現出他死時的模樣,阿爾斐傑洛的臉龐彌漫上一層憂傷。“我埋葬了他。”
蘇洛立刻閉口不語,顯露出窘迫的模樣,慚愧地垂下頭。隨後,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道,“我很抱歉,你們本來是一對。”
“誰讓我抵不住誘惑,跟你離開了呢?”阿爾斐傑洛嗬嗬笑著,“我一直都是個容易被世俗之物吸引的人。”
他將過失歸咎於自己。這讓蘇洛更加不好受了。
阿爾斐傑洛看向他,此刻他正低著頭,額前的黑發柔軟地垂搭下來,形成一片碎影,擋在視線前方。碎影之下,隻能看到他迷離的眼睛。而他的模樣,從沒有像現在這般為難。
“沉默解決不了問題,蘇洛。你必須幫我。”阿爾斐傑洛把手放在蘇洛的胳膊上,溫熱的手心按著緊貼他皮膚的衣物,用勁有點大,好像要把自己的肉體融進他的靈魂裏麵似的,反複按了幾下才拿開,“但是現在,我必須走。”
“你要去哪?”蘇洛猛然抬頭,高喊的質問伴隨著推開桌椅的聲音響起來,“回卡塔特嗎?”
這簡直有些多餘的廢話,被他脫口而出。可能在他的心裏,已隱隱有了某些不好的預感,似有若無地盤繞著。
他的客人早已站直身姿,用那惑人的紫羅蘭色眼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然後沒有任何感情地將高挑的身子轉了過去,朝門扉的方向大步移動。
“阿爾斐傑洛!”蘇洛僵立在原地,大聲叫他的名字,等待他的回答。
在門前停止腳步,回頭望向蘇洛滿帶憂色的麵龐,阿爾斐傑洛堅定而決絕地答複道,“去能達成我願望的地方。”語畢,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當他走後,蘇洛為自己又倒上一杯酒,一個人坐在桌邊享用,看著窗外的陽光逐漸籠罩上陰影,直到晚霞給所有的東西塗上濃濃的紅色,就像一張血盆大口,要吞噬掉一切。那樣相似的黃昏,仿佛隻有他和盧奎莎在小鎮艾克斯初次相見時才看到過。突然之間,他發現自己好懷念過去的時光。他忘不了那個黃昏,忘不了她迎麵而來的笑容。可是,腦海中所有美好的場景,又一下子讓一張淚眼婆娑的臉龐給占據了。
任他怎麽努力,他都無法忘記那張深深紮根在腦海深處的淚臉。此後,她身上的香氣就不再隻屬於他一人。這一切都是因為他謀殺了他們的孩子。
蘇洛隱隱感到,體內湧起了一股突然升溫的妒火。在他最悲哀最無助也最憤怒的時候,他會拉著她的手請求她,不要再讓別的男人爬上她的床。每一次,她都嚴肅著臉向他保證,絕不再犯。然而,這樣的保證對她而言並非承諾,隻是句隨口拈來的玩笑罷了。這很殘酷,而她正是這麽一個又愛笑又殘酷的女人。蘇洛看不透當她唱起優美的安眠曲哄他入睡時,臉上流露的那副說不清是憐憫還是慈愛的詭異笑容,隻能沉浸在那悠揚又略帶傷感的旋律裏裝醉。有時候,洗滌精神上的清醒不一定非得依賴酒精,女人的胸懷也可以。他一直都覺得盧奎莎的體香很好聞,絲絲清甜,仿如幽蘭。正當蘇洛這麽想著的時候,他感覺自己好像又聞到了——那股熟悉而誘人的淡淡香氣。
“親愛的?”
在意識真正清醒前,他聽到了這聲呼喚,同時有一隻手放在了他的背部,動作輕柔地搖了他一下。
盧奎莎於黃昏時分回到家,看見蘇洛趴在桌上一動不動。杯子橫著倒在他手邊,殘餘的酒漬肆意亂流,沿桌角滴落在地。
“怎麽睡在這兒?”
即使分辨出呼喚的聲音來自於盧奎莎,蘇洛仍舊閉著眼,雙手交叉遮住麵部,仿佛是為了避免清醒而做的最後抵抗。盧奎莎又拍拍他的肩膀,終於讓他醒了過來。蘇洛睜開眼睛,看見了那張熟悉的臉孔,並且聽到吉芙納嘖嘴的聲音。盧奎莎把手放在他臉上,像是要抹去鏡子上的灰塵一般,使勁地從臉頰撫摸到頸脖,好讓他盡快拾回神誌。
蘇洛眼色恍惚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你回來了?”他又看了看旁邊的吉芙納,再把視線轉回麵對她。“事情談妥了?”
“我把我僅知道的都告訴了族長。”盧奎莎伸手放在口鼻前,掩住了撲麵而來的酒味。
“他們有什麽反應?”
“沒什麽反應,除了臉有些抽筋。”
“很好。”蘇洛握拳抵住額頭,自暴自棄地咕噥道,口齒含糊不清,臉上是飲酒過量者特有的那種潮紅。
盧奎莎真不想看見他這副借酒澆愁的頹廢樣子。瞧他喝得一塌糊塗,一副醉醺醺的姿態,鐵定是把家裏囤積的小麥酒一次性揮霍沒了。印象中,這男人一直都很節製,可從沒有如此放縱自己呀。盧奎莎無奈地搖了搖頭,把隨身的小包交給吉芙納,卷起袖管,開始著手整理狼藉一片的餐桌。扶起倒落的酒杯,把殘羹剩菜歸集到一個盤子,所有弄髒蘇洛衣服的東西很快都被清理到一邊,淩亂的桌麵被騰出一片較為幹淨的空地。
在她整理東西的時候,蘇洛一直低著腦袋,手指按住額頭,嘴裏呼出帶有酒氣的、不連貫的喘息。
“你在家做什麽?一個人喝悶酒?”終於,看著明顯兩人份的餐具,盧奎莎忍不住問道,“似乎不太像啊。”
“來,”蘇洛沒理會她的疑問,隻顧著去抱她,一雙手臂如同粗韌且粘性十足的藤蔓纏住她的腰,“過來。”
“別這樣。我要你回答我,今天誰來過了?”
“沒有誰。”
“哈,一定又是那個男人吧。”
盧奎莎不太高興地冷哼一聲,掙脫開蘇洛的懷抱,步子往旁邊的一個擺著鮮花的櫃子移,想要把花瓶底下墊著的幹淨抹布拿過來擦拭桌麵。
一隻蒼勁有力的手阻止了她的步伐移動。“別走。不許你走。”蘇洛朝她伸出手臂,像一個調戲女人的醉漢那樣將她摟住,抱了個滿懷。“到我這兒來。”
“做什麽呀?”
盧奎莎被摟得一時有些站不穩,身體左右搖晃。她感覺有一股暖流襲向了自己的胸腹,在那裏,有某件非常炙熱的東西貼了上去。一張在酒精和情|欲的催化作用下顯得有些發燙的臉龐。
蘇洛埋首在她香軟的胸口,聞她身上的氣味,雙臂緊緊地抱著她。“陪我睡覺。”他閉著眼,低聲呢喃。
“可是這些盤子……”
“明天再洗。我要你陪我睡覺。”再次強調後,蘇洛晃動著身體站起來,做出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幹脆果決地橫抱起盧奎莎的身子,邁著不太穩健的步伐走出兩步,把她放在客廳沙發上,粗糙的手指伸進她的胸衣。
“不行。”盧奎莎仰麵躺在蘇洛的身下,扭動著軀體不斷掙紮,“不能在這裏。”她想抓住他的手,阻止衣裙逐漸離開自己的趨勢,卻使得他的動作更加用力和粗暴。
隨著一陣衣服被拉扯的細碎聲,盧奎莎清楚地感覺到緊貼肌膚的冷意。破碎的衣裙下,一對雪白堅|挺的乳|房暴露在空氣中。再然後,蘇洛寬大的雙掌如葉片般包覆下來。
急促的呻|吟哢在喉嚨裏。抵抗不過男人的力量,盧奎莎隻好屈服。她羞澀地扭過頭,淡紫色眼眸無奈地瞟向吉芙納,示意她退下。
吉芙納早就領悟到要避開這尷尬的場麵,沒等主人的眼神望過來,身影就化為一陣紅光,鑽入她後頸的契約魔法陣,消失不見。
“真是的,做就做好了,幹嘛弄壞我的衣服啊……”
四肢舒展在蘇洛的身下,盧奎莎輕聲抱怨了一句,以無比順從的姿態迎合他,照他的節奏搖擺身體。接下來,她沒有再說話,因為蘇洛沒有回應。除了極為情緒化地撞擊著被他禁錮在兩臂之間的女人,他什麽話也不說,好像天生隻會做這一件事。
身體被霸占著,任由上麵的人支配。隨著律動的加快,盧奎莎的口中溢出的呻|吟越來越無法掩藏。緊貼住她的男人沒有絲毫陌生感,但是那比任何時候都要激烈粗魯的動作,卻讓她感到心神不寧,甚至有些害怕。下|身傳來被刺穿的疼痛,盧奎莎緊咬牙關,承受著毫無憐惜的掠奪。過去和他做這件事情的所有場合、時間、地點和方式,在她腦子裏逐一閃過……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盧奎莎不敢發出叫聲,更不敢與他視線接觸,而蘇洛打從一開始就沒看她的臉。屋子裏,隻剩沙發腳在地麵不斷震動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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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太大了。綿綿密密的雨,像空中拋下的一根根晶瑩水線。視野漸漸模糊。
積在睫毛上的雨點已經浸到了眼窩裏,幾乎看不清前方的路。伸手抹掉眼皮上的水,視野隻清楚了一瞬間,馬上又被密集的雨滴淹沒。滂沱大雨猛烈地擊打著林地上的泥壤和植物,轟隆隆的雷雨合奏聲灌進耳裏,無時無刻地響著,蓋住了疾馳的腳步和身體碰擦樹葉的聲音。盡管有繁茂的樹冠遮擋掉大量雨珠,身上的衣服還是濕得精光。然而,惡劣氣候帶來的困難,根本無法阻止阿爾斐傑洛疾行的腳步。他就像一頭隻想著要快些回巢穴避雨的野獸,以令人咋舌的速度,在滿是泥水和林間小路中狂奔。
暴雨的澆淋,使一切物體都裹在一團氣泡之中。以往安謐的樹林頓時充滿了許多不可預知的危險。煩人的葉片,擋路的藤蔓,絆腳的樹根,以及掩埋在土裏的岩石和動物碎骨,都被白花花的雨水遮住了輪廓,稍微有一點不小心,就會在全速奔跑時給身體添上傷口。但暴雨並非沒有一點好處。至少阿爾斐傑洛微醉的大腦,在雨水充分的澆灌下變得清醒了。
通過枝葉的縫隙,在身體右前方的視線盡頭,阿爾斐傑洛能不時地瞥見一座被閃電照亮輪廓的大山。那名為喀爾巴阡山的龐然大物,在陰雨天厚重的霧氣襯托下,成為一團橫著倒塌在地麵的巨型青灰色雕塑,凸顯於遠方。為了看得更清楚一點,阿爾斐傑洛飛身躍上枝頭,開始在樹木上方奔馳。
保持“幻影”奔跑模式,全速飛越了三十分鍾,與不停不歇的腳步相反,眼前漫溢的水簾漸漸變得稀薄。雨勢隨天邊落日的西沉越來越小。狂風銳減,烏雲散開,視野變得開闊了一些。阿爾斐傑洛腳尖輕點樹葉,縱身落回地上,啟動遠視術朝前望去。南喀爾巴阡山的輪廓如幽靈船的船頭般探出水霧,驕傲地展示著它魁梧壯碩的軀體,仿佛隨時都會朝這邊傾壓下來。
刹耶和他爪牙們的藏匿之所,很早以前就被阿爾斐傑洛獲悉到了。但是讓佛熙特在威逼利誘下吐出的情報真正得到證實,還需追溯到去年阿爾斐傑洛趁下界之際對這一帶進行的實地勘察。自從十個月前的那次探訪以不太成功的結尾收場後,他一直沒有遺忘這裏,總想著要再次前來。現在,願望終於實現了。
確認了一下身體的狀況,覺得還不錯。盡管如此,他仍然慎重地將步伐從快跑調整為探索式的慢步前進。阿爾斐傑洛可不願提前拉響顱內的“警報”,不敢一下子就離刹耶的地下宮殿太近。倘若那個立場曖昧的王當真洞察了他的心思,意圖跟他合作,會否再派一個使者來找自己呢?
帶著各種不確定的想法,阿爾斐傑洛走上山。當他想著要尋找那條記憶中的隱蔽小徑時,他感到腿腳開始不好使了。隨著步子深入,走路的動作變得遲緩。腳掌顫抖著,僵在半空,竭盡全力地挪動。每跨出一步,都仿佛經曆了極其艱難痛苦的心理掙紮過程,肢體才最終落實下來。他的主觀意識是想要繼續前進,身體卻在扯他的後腿。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抗拒他的命令,讓他遠離想要去的地方。而控製身體的司令塔,毫無疑問是他的大腦。
現實令人沮喪。自從22年前的那場牢獄之災,龍王結界對他的製約效果始終沒得到根除。這回比上一次起反應更快,好像龍王預知了接下來的事,提前喚醒布置在他大腦裏的抑製性物質,讓它們散播開來,成為遏止他行動的力量。阿爾斐傑洛痛恨這種身體不完全聽自己意誌使喚的挫傷感,可事實不容他爭辯。他沒有辦法再前行了。
一停下來,腳底就好像被糊在了泥地上似的,再也動不了一下。他又試著往前挪了兩步,用了十秒鍾的時間,而後,終於完全放棄了。心靈上的疲累,讓他彎下腰大口喘氣。腦子裏的雜音又開始複蘇,歇斯底裏地叫喚著,一刻也不停止。頭部的劇痛壓迫著他,連正常呼吸都變得難以進行。
再次被無法忍耐的頭痛打敗的男子,無助地抱著頭蹲下身子,待在原地不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雙掌死摁著頭,指甲緊摳上去,以製造痛楚的方式緩解痛楚。稚嫩的頭皮被撓出一排排痕印,紅發隨之根根散落。
“哈……哈……到此為止了嗎?”
他們剝奪了他“恨”的能力,培養他成為聽話的鷹犬。他們剝奪他反抗的思想,讓他在爭取自由的道路上寸步難行。
在原地蹲了一會兒之後,阿爾斐傑洛慢慢站起來,掉頭往回走。雖然無法靠近地下城的入口,但隻要偏離原定的目的地,腳步就會變得輕盈,呼吸也不再艱難。於是,無計可施的阿爾斐傑洛隻能保持緩慢的步伐走下山,想找個地兒歇息片刻。走出二十來步,他又不甘心地回頭朝山上看了看,一陣濺開泥水的腳步聲,就在這時奏響了它那不容忽視的韻律。
遠處有一個人正在接近。從那微小人影身上穿著的絢麗衣服的顏色,阿爾斐傑洛辨認出來。等對方靠得更近之後,他看出那是一個滿頭灰發的男子。
縱使外貌幾經變化,他都不會錯認那人的身份。阿爾斐傑洛立刻轉過身,露出驚喜的眼神。“讓我猜猜。米考內?”
灰發的男人發出尖銳的咂舌聲,不可思議地望著他,在離他十步的地方停住站定,“這樣都能認出我?好眼力。”
兩人隔著一段微妙的距離對視著。“你的外表真是千變萬化。”阿爾斐傑洛說。
“拜白羅加大人所賜。”米考內聳了一下肩膀,“首席大人,我實在很好奇,我早已不是比爾的樣子了,您怎麽還認得我呀?”
“我記得你的眼神。和佛熙特很相似。精明,貪婪,謹慎,但也有不同之處。”阿爾斐傑洛下顎微抬,用手指摩挲下巴,“他給人的感覺像一頭餓狼,你卻像是……蛇?不對,蝙蝠?不對。狐狸?嗯……也不對。你的眼神像耗子,一隻看似膽小、實質滿肚子壞水和詭計、更擅長裝無辜的耗子。所以我才能通過這股奇妙的違和感嗅出你身上的虛偽氣味。但是,我也很好奇,你居然沒有落網。”
“是的,我暫時卸下了任務,回歸王的麾下。”
“你怕了?”
“在必要的時候我會複出,您無需掛念。”
“做間諜這份差事,就跟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似的,相當考驗人。就算我有心替你說請,也難以護你周全吧。事後沒有人審問你嗎?白羅加?龍王?”
“他們倒想。可我沒給他們機會。有您的庇護加上我在扮演方麵的經驗和才華,要是再被逮到,還不如當場就死掉一了百了算了。”
“很有膽量,也很有冒險精神。”目光審視著米考內,阿爾斐傑洛換了個站姿,把重心移到另一條腿上,雙臂交疊著抱在胸前,“你我也算有緣。你的王派你過來接應,是怕我又誤殺掉他的其他部下吧?”
“我不想揣測我王的心思。但他確實專門委派我給您帶路。”
“我來過一次,記得怎麽走,不需要你帶路。”
“那您為何不走?您不想進去嗎?”
“叫刹耶出來,到外麵見我。”
聽到意料之外的話,米考內眉頭微蹙,咽了口唾沫,頓時陷入沉默。阿爾斐傑洛麵帶悠閑的笑容,好整以暇地看著他,感覺拍打在二人身上的雨點在逐漸減弱。
“他想找我合作,已經像盼星星盼月亮似的期待了很久吧。我會成全他。而你的猶豫,會使他錯過這個機會。”
阿爾斐傑洛的眼睛閃爍著紫色的厲光。如果站在他麵前的是米考內以外的異族,一定會緊張得不可言語,每一根神經都緊繃起來吧。
但是灰發的男子卻麵無畏懼,從正麵直視對方,眼中絲毫沒有退縮。這自然是米考內對眼前這個男人絕不會傷害自己有一種極高的自信。貴為卡塔特首席龍術士的阿爾斐傑洛,憑他的力量要殺死自己簡直易如反掌,但是在達到他的目的前,他絕不會那樣莽撞。米考內是在“王之眼”賓向刹耶匯報了阿爾斐傑洛的行跡後,受王的指派接下這項使命的。在離開地下城到山上尋找這位“入侵者”之前,他就已經料定阿爾斐傑洛不會像襲擊休那樣對自己輕易下手。他們雖是敵人,卻有股非常古怪的默契存在。不過,這份默契解決不了米考內此刻心中的疑惑。使他稍感不安的,是這個男人的提議。他要刹耶王自降身份,離開寶座,走出宮殿,到這兒來見他,是想在之後的談判中給自己爭取些主動權嗎?若要論起在這項合作中所能給予對方的幫助,這家夥顯然處於劣勢,除了可能攜帶著的卡塔特的秘密及他首席級別的戰力外,孑然一身的他幾乎沒別的投誠砝碼。可他卻如此大言不慚地提出這條過分的要求,連絲毫的臉紅和眨一下眼睛都沒有……真是個有趣的男人啊。
米考內低下頭,沉思了片刻,然後又抬起來。“我知道了,請您稍等。”話音落下後,他便轉身返回,身影逐漸沒入雨水的傾蓋。
阿爾斐傑洛的視線沒有多逗留在米考內身上。他朝天空望去。在等待刹耶到來的時候,雨勢進一步減弱。終於,瘋狂肆虐了一整個下午,瓢潑大雨停止了它的征途,頓時銷聲匿跡。然而,天空仍舊一片陰翳,灰雲團聚著,看不到放晴的希望,濃霧也沒有散盡。隨著夕陽降落,沒入遙遠的地平線,最後一點亮光也從天空中剝去了。潮濕的大地,陷入了一片昏暗之中。月亮爬出雲霄,靜靜地懸在天際,四周閃著柔白的月暈。深藍色的天空幕布中鑽出一顆顆星星的影子,若隱若現地埋在雲縫間。狂嘯不休的風靜止了,周圍一下子變得很安謐。隻有空氣裏散播的陰寒而詭異的氣息,使野外的傍晚顯得不那麽平靜。
被大雨淋透的衣服黏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很不舒服。以這樣的形象會見刹耶,也實在不太光彩,阿爾斐傑洛決定用魔力驅趕這些給他帶來不便的水珠。他很小就有能將冰冷的水升溫的本領,烘幹濕光的衣物,也隻是小事一件,連手指頭都不需要動。魔力燃燒起來,給身體帶來了溫暖。盡管烘幹後的衣服還是有點皺巴巴的,但將就一下應該能行,不至於在見到刹耶後失了體麵。更何況與這相比,刹耶肯不肯拋棄一位王者的威嚴屈尊來此地見他,才是最需要考驗的事。
米考內已經離開了一段時間,阿爾斐傑洛有點等得不耐煩。他試著往前走幾步,可還沒走多遠,就在一棵大樹下頓停下來。還是跟之前一樣,稍稍往“禁地”靠近些許距離,就會被一股無名之力所阻止。腦子裏的“病毒”又開始活躍起來,叫囂著,發出戰錘拍擊鼓麵般的噪音。他彎下腰,雙手按住頭,望著自己顫抖的雙腳,低聲咒罵了一下。一直被這樣折磨下去的話,意誌力再剛強的人,也早晚會發瘋或變成神經病吧。阿爾斐傑洛苦笑一聲,忽然抬起頭,朝身體左側望去一眼,麵容驚愕,嘴裏不由默念出一聲糟糕。十米外,刹耶已經站在了他的麵前。
那剛勁的戰鼓聲原來是他的足音,沉著有力,虎虎生風。阿爾斐傑洛視線凝固在他看到的人影上麵,麵容完全怔住,顧不上腦子裏嗡嗡亂叫的嘈雜聲響,挺身站直。突然出現在這裏的刹耶王,高大的形影不疾不徐向著阿爾斐傑洛走來,充滿了壓迫感和窒息感,將他的視線牢牢定住。即便是身為首席的這名男子,在看到刹耶王登場的那一刻,也感受到了強烈的敬畏與吸引。
阿爾斐傑洛不喜歡別人突然出現讓他吃驚,但是更讓他難以置信的,則是對方的樣貌。
“你變了。”即使在缺乏陽光的環境中仍能正常視物的龍術士,望著獨自赴約的刹耶王,盡可能不形於色地說。他輕而易舉識破了米考內的身份,卻幾乎認不出眼前這個人。
“對。喜歡我的新形象嗎?”刹耶輕勾嘴角,浮出他獨有的溫柔笑容,“我使用的寄宿體,普遍不超過一年。不過,上一個曾得到了華倫達因超高的好評,我就多留了一會兒。現在這副新麵孔,你還看得習慣嗎,首席?”說完,他拉長唇線到最大限度,讓笑容更深更甜。
瞧他新得到的人皮偽裝——銀白色的長發被紮成馬尾辮垂在腦後,但還留了一點頭發沒梳進去,和辮子一起披落在肩上。長發依舊半白半紅,但並不像從前那般左右分明,而是在銀白中間挑染了一些紅色,如繁星散布在夜空。紅色的部分不像絕大多數紅發男人常顯露的草莓紅或橙紅,倒像血液凝固了的暗紅色。顯而易見,這是由人血挑染而成。它們在月光的映照下閃閃發亮。他的麵貌比之前添了幾分陽剛氣概,臉頰輪廓更硬。潔白濃密的眉,健康的麥色皮膚,挺如山峰的鼻,薄厚適中的嘴唇,和大大的赤紅眼睛。向後集中的頭發用一個簡單的發飾束緊,固定在腦袋後麵。發夾有著慘白的光芒,微微泛黑,看起來像某種生物的骨頭。他身材高挺,腳踏犀牛皮靴,身穿暗金色條紋綢緞長衫搭配白如新雪的貂皮外衣,圍著超大毛領,一身裝扮貴氣十足。披在身後的披風厚實而輕盈,呈現為深海的顏色,覆蓋著光滑的皮毛。然而仔細去看不難分辨,看似柔軟的根根絨毛,實則比石頭還要粗糙,比刀刃還要鋒利。那是遍布著鉤刺和鱗片的龍皮。經由披風的材質,阿爾斐傑洛判斷出,他固定發辮的發夾,多半是龍骨。
“對你的解釋,我並不懷疑。但我懷疑的是你用的方法。”紫眸盯著他,“你不可能挨餓不吃人。就算一年都不行。”
刹耶王的赤色眼眸,反射出微微泛白的月光。“一張人皮而已,對我們而言想儲存多久就多久。看厭了就棄,覺得不膩就繼續用。你想問我怎麽做到的?”他語氣溫柔,“我的同胞很早以前就學會了如何在食人後不改變容貌。而我,借鑒了他的成果。”
“竊取了別的王研發的秘方?”
“很聰明嘛。”
“難怪之前見了你幾次,都是一個模樣。”
“說正事吧。除非你今天來隻想研究我的容貌。”刹耶輕笑一聲,“米考內一給我報信,我就過來了。沒讓你久等吧,首席。”
“不。”阿爾斐傑洛神色忽然一變,疲憊地閉了一下眼睛,挺拔的身子微微有些彎曲。腦中寄生的“蚊蟲”又在叫。“也許我該走。”腳尖輕抬,身體半側過去。
王的眼眶放大,“剛來就走?”
阿爾斐傑洛剛抬腳,又定在原地。他的胸中湧起一團沒有理由的焦躁,憎惡著自己的失態。而這副模樣,恰恰展現在那家夥的麵前——第二次。“我不該來這裏的。”他別開頭,接著又扭回來對上刹耶的目光。
刹耶仔細看了看他,把他全身上下瞧了個遍。淡淡的笑,外加猩紅的眼,使得他看起來危險而深不可測。瞳仁中那抹純粹的紅,在閃閃發亮,可以看穿一個人靈魂中的虛弱和無助。“原來如此。你的身體不受你本人大腦的控製,好像由別人之手操控著。”
被識破了?紅金色頭發的男人笑了一下,精神上的頹靡使他的笑容失去光彩,顯得空虛。“我的腦子裏一直有個聲音告訴我,我不該來。”他低頭坦承,聲音幹枯而沙啞。
“可你還是來了。”刹耶回以微笑,然後走近一步,“有什麽我可以效勞的嗎?”
阿爾斐傑洛挺直腰杆,側身正對著刹耶,望著那雙平靜無波的赤色雙眼,突然咬緊嘴唇,無奈地笑了,“你得帶上一個人,而不是獨自前來。”他慢慢抬起目光,與刹耶保持平視。
“向自己的敵人提出要求,還一副理所應得的樣子,你算是我碰見的最自不量力卻最能勾起我興趣的人類。”王的笑容,高貴而優雅。笑中帶著通曉一切的神秘感,仿佛早已把全局掌控在手。“說吧,你需要什麽幫助?”
自己還未明說,對方就已經心照不宣。那了然於胸的表情,充分證明刹耶王早就看穿他的來意,想等他親口說出來。而阿爾斐傑洛也充分明白這一點。雙方的第一次正式會麵,卻充滿了默契,好像他們是相處很久的搭檔一樣,不必多說也能猜到對方的心思。
“我確實需要幫忙,但不是你。”
“沒關係。說出你的困難。”
既然這家夥的態度如此爽快,阿爾斐傑洛也不必再兜圈子了。“我想要你們為我解決一個難題。如果不把那事兒解決掉,隻怕我有心與你們合作,我的行為也會背叛我的心。”
“什麽難題?不要有所顧慮,你可以直說……”
“我的大腦啊,被人動過手腳。”阿爾斐傑洛打斷刹耶,口吻之中帶著挑釁。伸手戳了戳自己的腦袋側麵,“這裏麵,有龍王遺留了‘病毒’。一種抑製我掌控自己思想的東西。”他嘶啞地說,“害怕我反抗的家夥,在我的腦顱裏加上了一道‘緊箍咒’。我需要有人為我破除它。隻有這樣,我的思想才能得到真正的解放。”
他在敘述時,刹耶的表情幾度變化,從微微的驚訝,到沉思,最後到驚喜。這個男人曾在去年突入到他藏在山中的大本營,暴走般地擊退了無數族人,卻在最後見著他的時候,表現得大反常態。明明已經到了可以坐下來彼此好好談話的距離,他卻突然變卦,往回狂奔,樣子像極了一個情緒失控的瘋子。那前後對比強烈、完全判若兩人的舉止,刹耶不可能忘得了。其緣由,他也早就猜透了七八分。現在這男人提出的要求,根本沒超乎刹耶的預料。但他要阿爾斐傑洛說完。於是他耐心地聽下去。
“我知道,你這裏有能夠幫助我的力量。在我與你手下的大將卜朗彭交戰時中途阻礙我的家夥,也就是給奈哲傳令的那個家夥……啊,是叫霏什嗎?”阿爾斐傑洛聲音桀桀地笑著,一隻手平舉著伸向前方,朝刹耶王探去,表情像一條討賞的狗,“幫我解開吧。那個叫霏什的將軍,能侵入人的意識。我要他幫助我。幫我……剔除掉它。”
用心聽完,刹耶露出微笑。那是阿爾斐傑洛畢生所見最為溫柔的笑意,仿佛能融化寒冰。“小事一樁。”他說,“霏什會樂意效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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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藍通徹的高空下,有一座跨度長達千米的橋,一頭架在浮空山石上,一頭隱沒於悠悠飄動的雲海之中,像一條飛虹聳立著。
它便是連結卡塔特山脈和人類世界的巨大橋梁,通向龍族故鄉的通道。仿佛鋪在空中的路一樣橫跨而過,輕盈唯美,煥發出迷人的彩色光芒。
守橋人杜拉斯特握住劍柄的圓頭,屹立在七彩斑斕的橋上。遠方,一陣絢麗的光暈亮起來,吸引了他的注意。他轉過身子,目光穿透光束,注視著橋的入口。在他守護的橋上,有人正在通過。
杜拉斯特麵對過橋者,躬身行注目禮,顯示出他對此人的尊敬。“歡迎回來,首席大人,”他恭順地問候道,話鋒忽然一轉,“您最好不要再做這樣的事情了。”
這家夥要給我下最後通牒?有點意思。我竟不知他那麽有膽子。甚少有耐心搭理這位守橋者的男子,突然有了想回應對方的衝動。“什麽樣的事?”
“隨便出入。”
“為什麽不行?”
“因為……我是這兒的守衛者。您的做法,讓我很為難。”
“我不明白哪裏需要為難。”阿爾斐傑洛雙手環胸,口氣變得強勢,“你是看守這座橋,而不是看守我。”
“冒犯到您我很抱歉,但我必須向您聲明一件事,非常普通甚至您早就有所了解的一件事。”注意到首席怒氣上升的杜拉斯特,放慢了語速,擺出謙和的態度,以退為進地說道,“您要過橋,必須向我出示族長允許您離開的證明。很顯然,據我的了解,您最近並沒有任務在身。”
“難道我沒有支配自己雙腿的權利?”從牙縫裏擠出來的話語,隱隱帶著怒意。阿爾斐傑洛的眼中冒出火光,表情有些扭曲,明顯對這位守護者過分的幹預有所反感。“腳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是我的自由。”
“自由這東西,誰都喜歡。可是,自由也該有所限製。”杜拉斯特沒有絲毫退怯,態度非常堅決,不卑不亢地說道,“人們總愛談論自由,往往忽視了自身應盡的責任。而您是首席。隻要您處在這個位置一天,就應該理解,首席的職責是守衛卡塔特的一方土地,不能隨心所欲想去哪就去哪。然而,您三番五次未經許可離開,事後還為自己強辯,這不僅屬於嚴重失職,更是不思悔改的表現。如此顯而易見的錯誤,不能用自由作為搪塞的借口將其抹去。希望您能夠三思而後行,切勿再擅自離崗,做出藐視龍族法度的舉動來。我都是為了您好。”
杜拉斯特苦口婆心地說完,接收到的卻是首席越發冰冷的眼神。狠狠地瞪了這個刻板的家夥一眼,阿爾斐傑洛不想再與他浪費口舌,咬著牙背過身去,走得飛快。然而,他才剛剛擦過他的身側走出五六步路,卻又把腳步停了下來。
阿爾斐傑洛回過頭,意味深長地注視著這名盡職盡責的守護者,好像在探尋他內心的真實想法。他看著的人也在看著他,眼神堂堂正正,麵容十分坦然。一股奇思妙想,突然鑽進了他的大腦。“杜拉斯特,莫非……你在替我守密嗎?”
他已經不是第一次破壞規矩了,但至少上一回,龍王沒有追究。假如龍王得知他不經允許隨意離去,從他們以前處罰他的力度看,他一定會遭到巨雷轟頂吧。可他卻非常平安地度過了這兩年。沒有軟禁,沒有責備,沒有懲罰。
杜拉斯特眼簾微垂,好像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於是他急切地又質問了一次,“是你瞞住了族長?”
回應他的,是守橋者平靜的答複,“我隻是一名守護者,奉命鎮守此橋。我的能力有限,無法守住這個秘密太久。這兩次我都替您瞞了下來。希望您能體諒我的苦處,下不為例。”
阿爾斐傑洛近兩年下界,早已不再請示龍王,也不采取催眠的手段,每次都是光明正大地直接在杜拉斯特麵前通過。其他守護者應該是沒有看到的。唯獨這位守橋人,他想避都避不過。早該想到,是杜拉斯特隱瞞了實情,沒有匯報上去。
彼此之間並無過硬的交情,是什麽值得他為我保守秘密?首席神色複雜地看著這個不顧被龍王責罰的風險包庇自己的守護者,無法忍住知曉答案的欲望,“為什麽做這種事?”
杜拉斯特不太自然地癟了一下嘴,遲疑過後,終於選擇了回答,“族長他們……待您太不公正。您沒有殺害雅士帕爾。”
阿爾斐傑洛突然愣住了。
他想過千百種理由,猜測這個男人或許是懾於自己的地位不敢造次,也可能是不想招惹和自己有關的閑事,卻唯獨沒想過這個。
微微歎了口氣,杜拉斯特為秘密的釋放感到輕鬆,唯有平靜的語調依舊不變,“我沒法出庭作證,也不了解您和雅士帕爾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我相信,您是被冤枉的。可是我的想法既扭轉不了判決的結果,也無法改變您蒙冤入獄的事實。所以,我想盡自己微末的力量,讓您少受一點苦。這是我僅能為您做的。但我不能永遠幫下去。”
一瞬間,阿爾斐傑洛為他的善意所打動,內心有了一絲動搖。但下一秒他就硬起心腸,堅決地穩住自己的信念。
“你是個好人。”誠摯的讚歎,絕無半點謊言的成分,深切地表達出對杜拉斯特良苦用心的感激。然而,道謝的男人卻在心裏念著,太晚了。
慘死的少年麵容,輕晃進他的腦海。龍族把雅士帕爾強行帶到這片陌生的龍山,改變了他的命運軌跡,卻根本不在乎是誰真正害死了他。這結果讓人憤怒,但我會推翻它,推翻這個黑暗的政權,讓它在整個星球上消失。雅士帕爾一定會支持我的。
阿爾斐傑洛別過頭,走得毅然決然。身後的七彩之橋離他遠去,如同飄在空中的一條絲帶。杜拉斯特的人影也在慢慢縮小,最終再也無法給予他遮擋。
龍王剝奪了他的部分思想,通過讓他忘掉恨,化解他對自己、對龍族、對他所遭受的一切不公正待遇的怨懟。如果什麽都不做,甘之如飴地平庸下去,阿爾斐傑洛的人生將毫無希望,毫無光彩。幸運的是,他終於找到了解決的辦法。
我不需要去「恨」。沒有那個必要。直接提起屠刀「殺」就可以。
阿爾斐傑洛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那個自己醒了,在光明中尋尋覓覓的那個自己睡了。而人生最可怕的,就是做一個有始無終的半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