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池中定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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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見著就要新年的臘月末,整個王府裏到處是一片忙碌。雖然先帝孝期還沒過不能大肆歌舞飲宴,可到底吃食上頭總要準備得精心些。就連那個素日不愛管事的秦王君都減了歇晌的時辰,此間主人卻在日光剛剛西斜的時候,泡進了那個大浴池子裏。
    李鳳寧閉著眼睛,懶洋洋地仰靠在浴池裏的基座上。
    也不知是寧神香還是熱騰騰的浴水,雖然不覺得困倦,卻怎麽也不怎麽想睜眼。腦子裏一遍又一遍地轉著如今朝中各種大小事務,一會是涼州刺史新年賀章裏的試探,然後想到草原的亂況,再由邊境互市想到燕州海路,又由水路會經過豫州想起那裏今秋歉收,來年的糧種隻怕是會有麻煩。
    真真是那句俗話說得對,不當家不知柴米貴。
    她如今雖然監國,卻到底還不是名正言順的皇帝,行事上頭便十分捉襟見肘。人家還能腦袋一縮,一句“不敢僭越”就算交代過去,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案頭那些文書越堆越高。往常她總覺得自己一目不了十行,七八行總是有的。可現下她讀完一份文書的功夫,外頭能再遞進十份來。瞧著那些她不吃不睡也隻會慢慢變多的文書,李鳳寧索性大袖一甩,泡澡來了。
    她因不喜人近身侍候,所以小廝是候在外間的。隔了道門聲音也弱上許多,她隻隱隱聽到小廝在外頭稟報了什麽,就覺得一陣冷風鑽進來。那個推門而入的人顯然非常幹脆利落,不大的功夫之後李鳳寧就覺得浴池的池水被人攪動起來。
    敢在她沐浴的時候進來已經沒幾個,更不要說一聲不響直接下水的了。
    李鳳寧睜開眼。
    外頭日光還亮著,於是屋子裏自然也暗不到哪裏去,再於是,那人與其說是悠然自得,還不如說是旁若無人的神態就在李鳳寧睜眼的刹那映入她的眼簾。
    平心而論……
    他的容色真是略欠了那麽幾分。
    但是那種似乎多到能夠滿溢出來的自信,卻令他無論在哪裏都成為最引人注目的那個。比他漂亮的,李鳳寧隨隨便便就能數出好幾個來,卻偏偏無論哪一個人站在他身邊,她首先看到隻會是他。
    男人在李鳳寧幾乎不眨眼的注視下,幹淨利落地擦洗著自己的身體。隻有在他停下來以後,才仿佛終於想起池子裏還有另外一個人似的,半遊半走地穿過池水來到她身邊。
    “殿下真是雷厲風行。”李鳳寧懶懶地對他說了一句。
    “馹落沒人會這麽浪費食水。”男人學她的樣子坐在水下的石座上,然後在熱水裏舒展了身體。
    李鳳寧唇角一勾,手在水下穿行,撫到他側腰上,“你不喜歡?”
    草原到底是個磋磨人的地方,即便是像多西琿這樣根本不必幹粗活的人,也不過是仗著年輕才好些。但是他來赤月住了還不到一年,肌膚就柔潤起來,配上原本就有的緊致和彈性,肌膚的觸感愈發迷人起來。
    不過即便多西琿能適應赤月的衣食,卻還是享受不了在熱水裏無所事事發呆的樂趣。因此他手一伸,撈過細頸瓷瓶過來倒了澡豆在手裏,合了水便覆到李鳳寧身上揉搓起來。
    李鳳寧把下巴擱到他肩上。
    “你跟阿時說了什麽?都把他哄去大理寺的牢門口堵人了。”
    多西琿大約是個哪個大夫學過幾手推拿,因此揉捏輕重得宜,舒服得李鳳寧愈發不想動彈了,她眼睛半睜半閉,她的聲音也一徑地朝懶洋洋那裏滑了過去。
    換了旁人隻怕要心下微驚,開始仔細思量揣摩李鳳寧到底是個什麽意思了,但多西琿揉捏的手不僅沒有絲毫停頓,連力道都沒有變化。
    “怎麽,你不舍得?”多西琿的聲音裏是完全的不信。
    李鳳寧咧開嘴,扯出一個朦朧的笑意。
    蕭門時氏,隻是一個年輕的夫郎嗎?
    不。
    李鸞儀不論怎麽對李鳳寧,那也都是李家的事,便是殃及蕭令儀,也都是外頭女人的事。可時氏占了個身份便宜,一個是姐姐一個是妻主,真要惱起李鸞儀來也沒人能說他不對。當街指使侍衛打人不過潑辣些而已,總比縮在後頭不聞不問顯得漠不關心要好太多。
    但是換過來,不論當時還是事後,但凡有人敢朝著他去,不說蕭氏和時家生不生氣,旁人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她。
    朝個十五六的年輕夫郎下手,誰好意思?
    “隻是到底還是見效緩了些。”李鳳寧本就沒有責怪他的意思。
    “這些事是誰做的,你又不是不知道。”多西琿手上停了下來,他伸手捧起李鳳寧的臉,叫她看著自己,“為什麽這麽心軟?”
    李鳳寧看著多西琿輕蹙的眉頭,從溫熱的浴水裏抬起濕漉漉的手又覆在多西琿的手背上,垂下眼卻一時不說話。
    這件事從外人來看,無非是李鸞儀從上林署搶了一個小官,卻沒有收拾幹淨,叫李鳳寧知道後又把人給捋下去。李鸞儀覺得被下了麵子,當街吵鬧最後反而把蕭令儀誤傷了而已。
    李鳳寧與李鸞儀素來不合,整個安陽大約就沒人不知道。李鸞儀又素來蠻橫跋扈,滿安陽地鬧事。偏巧當時誤傷的蕭令儀還娶了李鸞儀當時求親遭拒的時氏。
    這一通下來,隻怕任誰都覺得是魏王府姐妹舊怨,但事實上,至少在李鳳寧看來,已經有了兩點破綻。
    禦史台的假文書,還有李鸞儀用的假毒刺。
    就當李鸞儀突然開了竅,知道怎麽不引人注意地叫人打造出那根掌中刺來,但是刺上卻沒有塗上真的□□卻依舊十分可疑。
    她圖的什麽?
    若當時受傷的是李鳳寧,她瞧著身上流出黑色的血,大驚大怒之下雖然未必會叫侍衛當場打死李鸞儀,打個半殘還是可以的。所以如果不是李鸞儀皮癢了想讓李鳳寧揍她一頓鬆鬆筋骨,其中就必然有蹊蹺。
    就算李鳳寧一時想不出來李鸞儀身邊有誰能出這麽陰損的主意,那封禦史台的假文書卻是再明白不過。
    能突破□□重重護衛把假文書送到她書案上,從常理來想是不可能的。但是李鳳寧自己身邊偏巧就有個能做到這種事的人。而那個人,他原本屬於另外一個地方。
    “解百憂”。
    “是因為我怕。”李鳳寧垂下眼,卻老老實實地把心裏想到的全說了,“現在有個人牽著還有些顧忌,真讓一群亡命之徒作猢猻散,到時候就不好收場了。”
    誰想,多西琿卻突然鬆開手,然後“啪”一下合掌,用力打在她臉上,“你傻了?”
    這一下實在是不輕,李鳳寧都覺得自己臉上或許都已經出現兩個巴掌印了。
    “你是想要等到現在殺人的那些老了,再養出些小的繼續殺人嗎?”多西琿說,“當斷不斷,你什麽時候變得那麽優柔寡斷了?”
    優柔……寡斷呢。
    李鳳寧眨了眨眼。
    總覺得這個詞對她來說有點新鮮,也覺得……
    十分地醍醐灌頂。
    “是我不好。”心情一片清朗之下,不由得就漫起些輕鬆的笑意,隻是李鳳寧在自己唇角彎起來之前,將臉埋到他的肩上。
    “我還是喜歡馹落的方法。”多西琿的手從她背上一直滑下去,掌心在她左肩後頭磨來擦去。
    雖然他的語調再平常不過,但是李鳳寧就是覺得自己聽出了他的鬱悶。
    “但你現在赤月。”李鳳寧拿嘴唇貼上他的脖子,“你的妻主是赤月人,你的孩子也是赤月人。”
    多西琿呼吸微窒。
    這細微的變化卻到底瞞不過近在咫尺的李鳳寧,引得她愈發變本加厲起來。
    “鳳寧,你如果死了,我會再去找別的女人。”緊接著,他就用微微帶著喘息的聲音,說出了這麽一句話。
    李鳳寧動作一頓。
    說起來,她其實沒有跟他好好談過,關於“如果爭奪帝位失敗了,她和他會怎麽樣”的問題。
    所謂成王敗寇,如果她真的落敗了,至少她的正君是逃不過與她同赴黃泉的命運。
    隨兒大約會哭死。
    梓言會落到比以前更淒慘的境地。但他從來是個知道自己要什麽的人,而曾經在青樓的那段經曆或許能幫他活下去。
    唯獨,多西琿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能保護好自己,而他在能夠做到的時候,也會幫她報仇。他是唯一一個能叫李鳳寧徹底放心的人,但是……
    在聽到他這麽說的時候,總覺得莫名地不爽。
    因為不爽,所以她想也不想,張嘴一口朝他脖子上咬下去。
    像是完全能感覺到她的情緒,多西琿居然輕笑了一聲,“我會盡力去找,但如果找不到的話,我會去找你。”
    大概,沒有一個男人能把話說成這樣。
    明明應該是纏綿悱惻的情話,卻被他說出了一股子“這個世界已經無趣到了他都不樂意待下去”的味道。
    “還是不好。”但李鳳寧聽著卻更不爽,她鬆開銜著他皮膚的牙,“我不舍得。”
    短暫的一瞬之後,多西琿在她耳邊輕輕地笑了起來。
    “這也不好,那也不好,那你說要怎麽辦?”
    李鳳寧無奈。
    “我會努力多活幾年,死在你後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