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千山暮雪,人間刺骨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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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道人自收到信件,便縱馬狂奔一日一夜,直至兩匹駿馬力竭而亡,堪堪趕到嶽陽,搶了湖邊一艘漁船,也不用漁夫,便以內力催動,飛奔君山,又花了一日,遍訪諸峰,飛來鍾、二妃墓、柳毅井一一尋遍,見人就問,卻一無所獲,來時的熱切期盼早化為焦躁癲狂,這日登上嶽陽樓,更劫持了來此遊曆的城中富戶,乘其大船滿洞庭的尋找,船上的水手船夫見這老道凶神惡煞,雙目盡赤,如殺神一般,隨意揮手,便能折斷兒臂般粗的桅杆,皆嚇得抖如篩糠,不敢言語。
瘋道人五日五夜水米未進,雙唇幹裂,喉嚨早已沙啞,仍不停驅趕船夫行船。
“道爺,小的們實在劃不動槳了,這些小夥子幾日未曾將歇,已筋疲力盡,求您高抬貴手,”一眾船夫跪在甲板上磕頭如搗蒜。
“大爺,這是五百兩官銀,請您笑納,老夫雖在城中置辦了些產業,自問從不苛待下人,請您放我們回去吧,”員外打扮的富人雙手顫抖,顫巍巍奉上一托盤官銀。
“罷了,貧道命該如此,讓你等受委屈了,”欺淩弱小並非本意,瘋道人轉身便跪,向諸人連磕三個響頭,一躍跳下洞庭湖。
眾船夫嚇得啊一聲大叫,齊趴在欄杆上張望,哪裏還尋到這老道身影,洞庭水深,應無生理了。
湖水冰冷,春寒料峭,寒意激的瘋道人打了一個激靈,神識稍複,便緊閉七竅,細細回想一路之事,“既沿漕河一路南下,刻意留下行藏,繼而相約洞庭,卻又避而不見,我孑然一身,身無長物,倒底所謂何來?”瘋道人心有不甘,轉念又想起幼徒尚在漕幫,長歎一口氣,破水而出,踏浪而行,返程向須彌山趕去。
青玄隨著漕幫眾人急急下山,遍尋崖下,須彌山南麓便是湘水,水深百尺,烏東臨急調天南分舵弟兄,沿湘水一路往下遊去尋,其餘舵主更是帶人從金翅峰垂下繩索,一寸寸找尋,連續數日,卻一無所獲。
其餘幫派更是闔幫出動,將須彌山翻了個遍,時日越長,情緒越遭,幾派人馬數次欲與唐門動手,若非唐戰抑製門人,刻意避讓,早已交手多時。
如此過了七八日,仍無所獲,烏東臨站在金翅峰頂,又細細查看了峰頂每一寸地麵,日日查看,不曾漏過一條縫隙、一株野草,除了巨石上的掌印,地上劍氣所致的溝壑,毒氣摧毀的花草,並無其他。
這日,唐門諸人也在,是來與漕幫告別的。唐門目前處境尷尬,被視為眾矢之的,各派虎視眈眈,掌門暫時遍尋不著,兩位少主不容有失,是以唐戰決定先送兩位少主入川,而後再帶門人打探消息。
烏東臨雖心有疑慮,卻仍客氣的拱手致意,與唐門道別。
“戰伯,快來瞧,”唐驚羽在旁大聲叫了起來。
烏東臨、唐戰聞言往唐驚羽處看去,漕幫諸人尚不明所以,唐戰卻明白了少主所言。
“烏護法,漕幫諸兄弟,請看,”唐戰伸手一指地上的花草。
漕幫諸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少主,請試用碧紗籠,”唐戰說道。
唐驚羽雙手一攏,往崖邊一揮,袖中蓬出一捧碧色,立時山石草木皆碧。
唐戰一拱手,“諸位,少主功力尚淺,方才僅是試射,碧紗籠為我唐門密器,其狀如球,之前洪幫主曾在天目山見過,烏護法亦在場,此密器乃在暗器上淬毒,碧紗籠說過之處盡碧,尋常人畜、花草絕無生理。”
烏東臨點點頭,碧紗籠他也曾見識過,洪幫主之前接住時亦小心翼翼,可見威力不凡,待到崖邊一見,鮮碧如翡翠,花草雖枯萎,卻仍帶著詭異的碧色。
“諸位請再看,”唐戰伸手一指,眾人順著唐戰指引看去,隻見場中的幾株花草雖葉花帶碧,幾日一過,卻又煥發出勃勃生機。
“諸位,唐門之毒,冠絕天下,何況唐傲掌門這等用毒巨擘,他若想毒殺諸派掌門,必會拚盡全力,碧紗籠為他所創,一旦施展,如臂使指,如何這花草幾日便能複蘇,老夫不妄言,碧紗籠所過之處,至少十年內寸草不生,”唐戰侃侃而言。
唐驚鴻亦蹲在地上,拿出一把銀色小刀,在那花草上一劃,放在鼻尖一嗅,“戰伯,大哥,這絕非碧紗籠之毒。”
漕幫諸人見唐戰、唐驚羽相繼確認過,均一臉的肯定,便了九分。
“烏護法,顧盟主所中之毒,絕非我唐門之物,地下花草遺留的,僅是軟筋散之類的遏製內力的毒物,此行確是有人想嫁禍唐門,我等不便久留,為兩位少主安全計,這便回返川中,他日如有機會,還請漕幫為我唐門作證,多謝,告辭,”唐戰招呼門中好手,吩咐提高警惕,將驚羽兄妹圍在當中,急急下山離去。
驚羽、驚鴻兄妹倆朝青玄揮揮手,就此作別。
烏東臨與魏文昌等人商議後,越發感覺事件詭異,擔心幫中出現變故,便招呼眾人,急急下山,吩咐各分舵舵主即刻回返坐鎮,僅安排部分幫眾繼續尋找幫主,左右護法、幾位長老即刻返回揚州總舵,謹防再生變故。
漕幫諸人下山後將事由告知各派門人,便在湘水邊登船,準備朔流而上,經水道回返。
“師父,”青玄剛登上船舷,便指著遠處奔來的一匹馬兒喊道。
待來人近前,漕幫諸人上前行禮,瘋道人不見洪幫主,聽烏東臨陳述事情始末,要眾人稍待,自己獨身上山,不消片刻即回。
回返的船艙內,瘋道人麵無表情,喝著悶酒,漕幫眾人亦如是。
青玄為師父續上一杯烈酒,輕聲喚道:“師父?。”
瘋道人長歎一口氣,喝幹杯中酒,抬頭說道:“各位護法、長老,貧道上山查探了一番,山上確是經過一場惡鬥,從打鬥痕跡來看,出手的有三人,落月掌蕭無塵,瀟湘劍雨顧夢白,還有…柳蒼梧那老兒,場中花草形似唐門之毒所致,然貧道仔細觀察,形似而已,並非碧紗籠之毒。”
漕幫聽瘋道長如此說,便十足相信了之前唐戰所言。
“諸位,聽聞顧盟主已逝去,實不相瞞,貧道亦百思不得其解,貧道數年前曾與蕭無塵交手數次,以他之功力,即便拚盡全力,亦不可能重創顧盟主,趕走柳老兒,何況此毒從何而來?唐傲門主在場,豈會無所察覺?”
烏東臨、魏文昌看了看瘋道人,欲言又止。
瘋道長長歎一口氣,摸了摸青玄的頭,“兩位護法,我知二位有何顧慮,不錯,貧道俗名柳輕舟,曾是柳老兒長子。”
烏、魏二人早知瘋道人身份,隻輕歎一聲,其餘幫眾大吃一驚,年輕一些的幾位幫眾大呼道:“原來仙長竟是江湖傳言的天下第一劍,柳輕舟柳大公子?”
“唉,數十年來彈指過,輕舟已過萬重山,往事無須再提,待到達揚州,貧道師徒即便離去,各位好自珍重。”
青玄眼見師父一臉蕭索,毫無平日半分灑脫與生氣,不由挨上前去,遞上酒壺,輕喚道:“師父,無礙吧。”
“癲兒,跟師父回房,師父有話與你說,”說罷拎起酒壺,唱了一喏,便轉入船艙去了。
青玄緊隨其後,隨手關緊艙門,瘋道人自顧飲了口酒道:“癲兒,廟堂與江湖,皆波詭雲譎,為師不能護你一世,自今日起,你跟著為師,記誦口訣,昔年令尊曾學得十句,用來強健身體,增強耐力,不知你會是不會?”
“阿爹自我幼時便讓我跟隨大哥阿姊習練刀法和口訣,隻是徒兒愚鈍,諸多不解,”青玄羞赧的回道。
令尊所學,僅僅是些許吐納強身的皮毛,記住為師所言:
“至道不煩訣存真,泥丸百節皆有神。發神蒼華字太元,腦神精根字泥丸,眼神明上字英玄,鼻神玉壟字靈堅,耳神空閑字幽田,舌神通命字正倫,齒神崿鋒字羅千,一麵之神宗泥丸。泥丸九真皆有房,方圓一寸處此中,同服紫衣飛羅裳,但思一部壽無窮。”
“癲兒,此為黃庭本經所載,世人皆知,人體無窮,有泥丸、絳宮、精守門三丹田,為師早年,曾在先祖遺物中機緣巧合得到一本道家典籍孤本,書中注解與尋常經文略微有異,左右無事,便與一位故人共同參閱,將藏劍內功心法與書中所載互為印證,去蕪存菁,習練多年,偶有所得,你且記牢了。”
口訣甚是拗口,青玄勉力強記,隻聽瘋道長先講足少陰腎經,導氣自俞府穴始,過神藏,經中柱,下陰穀,至湧泉;而後足少陽膽經,自淵腋,過五樞,經陽淩,下陽輔,入俠溪,兩脈習完,逆脈導氣,使正逆無所礙,終至‘腎神玄冥字育嬰,膽神龍曜字威明’之境,而後使兩脈真氣龍虎交融,滋養神闕、關元,最終直入氣海精守。
之後便是足陽明胃經,足太陽膀胱經、足厥陰肝經、足太陰脾經,足三陰三陽經習完,便是手三陰經、手三陽經,十二經悉數純熟,使真氣融合,分注泥丸、絳宮、精守三丹田,更可依據所需,周流不輟,形成大周天,三丹田與諸脈相應和,各脈又有陰陽脈各二,各為小周天,此後輔以吐納及外功心法,即便走路歇息,隻要生氣不絕,便可使真氣周流十二陽脈、十二陰脈,練至化境,化氣為罡,斷金切玉,無往不利。
青玄一時無法盡數記下,也不貪多,日記一經,默誦不止,此後十數日,連艙門都未出,除一日兩餐,便是默誦經文,瘋道人見幼徒如此,大是欣慰,也不幹涉叨擾,每日講完,便自去甲板喝酒吹風。
這日到了揚州,早有總舵幫眾迎候,瘋道人與諸人道別,準備攜徒返回翠微山,這時,兩騎風一般奔至近前,來騎跌落馬下,大呼道:“烏護法,找到徐舵主了。”
“可是潤州分舵的徐舵主,”瘋道人停下腳步問道。
“正是,徐舵主月前跟蹤一艘船一路南下,正月裏卻失了聯係,闔幫遍尋不著,”烏東臨答道。
“烏護法,徐舵主已遇難,船沉在洞庭湖,這幾日地方漁夫發現幾具屍體,其中一位正是徐舵主,地方官府現場查看後發現船被鑿沉,整船兄弟皆被利器一劍斃命,無一幸免,傷口均在眉心。”
“烏護法,天南、浙南等分舵傳回消息,海沙幫、金刀門等大小數十門派返程途中遭襲,死傷甚重,幾派掌門幫主均遇難,奇怪的是,刺客不惜代價,均直襲掌門,使的均是藏劍山莊的劍法,”另一人急急稟報道。
瘋道人聞言,皺眉思忖良久,“徐舵主不過是跟蹤尋人,必不會主動挑釁動手,以漕幫闔船人的身手,能鑿船殺人不留動靜,來人必是武功高絕,劍刺眉心,正是藏劍山莊的擊劍訣,這江湖,不太平啊”。
“告辭了,”瘋道人自洞庭回返後,已心灰意冷,想到徐舵主遭遇,須彌山發生的一切,已想明白設局人的用意,這是調虎離山,故意以計支開自己,嫁禍藏劍山莊,對方竟熟知自己的底細,用綠綺之事引開自己,除柳老兒,便隻有觀星台的蕭老鬼了,是誰已不重要,拉著青玄,上馬便走。
師徒二人並不匆忙趕路,走走停停,遇店就停,瘋道人終日醉酒,青玄默默伺候左右,每晚雖習練無門,卻仍誦經不輟。
三天的路程走了十來天,才堪堪趕到翠微山麓,師徒二人牽著馬,沿小路上山,遙見破落道觀門口停拴著一匹馬。
青玄快走幾步,趕到道觀前,隻見那破敗的匾額上書“聽鬆閣”三個大字,油漆早已剝落,說不出的蕭索破敗,那馬兒也未係韁,自顧尋些枯草悠哉的吃著。
道觀無門,破敗的案幾旁蜷縮著一人,麵朝破壁,背對觀門,裹著髒兮兮的灰布棉衣,瑟瑟發抖。
“誰,誰在那兒?”青玄清喝一聲,對方並未回應,青玄回頭看了看瘋道人,見師父點頭,便用隨身刀鞘捅了捅那人,見那人仍無反應,壯起膽子,上前將之翻轉過來,竟是個女子,待將散亂長發撥開,大驚失色,“阿姊,阿姊,”來人竟是青玄長姐李青鸞。
瘋道人快走幾步上前,搭脈一聽,“癲兒,莫急,你長姊是勞累過度,感染風寒所致,你去後院搬些柴禾,將她挪到臥房,為師去找些吃食。”
青玄費力的將長姊背到臥房,將木板上的灰塵撣幹淨,從破櫃子中找出幾張棉絮墊上,而後搬柴生火,打了幾桶井水,燒開後喂到青鸞嘴邊。
約莫一個時辰,瘋道人趕回,提了兩隻野雞,用長袍裹了一捧野菜草藥,“你去殺雞熬湯,為師去置些湯藥。”
將雞湯及草藥喂下,青玄加了幾根柴禾,才跟師父分吃了一隻雞,瘋道人緊了緊衣領,在地上鋪了些幹草,和衣而臥,這聽鬆閣隻餘一間主殿,一間客房,其餘年久失修,早已倒塌多時,熬到半夜,青玄添了添柴,伏在床邊,打起瞌睡。
“殺、殺,大哥,阿爹,殺、殺,”夢中的青鸞不停囈語,青玄一個激靈,隻聽阿姊不停呼喊的殺、殺,難道家裏有變?青玄睡意全無,輕輕搖了搖阿姊,“阿姊,你醒醒,”入手一片濕膩,青鸞渾身冷汗。
青玄趕忙用衣袖搽了搽,將剩餘藥熱了熱,喂了下去,片刻,青鸞艱難的睜開眼,見趟在一張破床上,抬了抬頭,卻怎麽也起不了身。
“阿姊,阿姊,我是阿玄啊。”
“小弟,小弟,是你嗎?”青鸞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眼前這小道士不是青玄又是誰?
“小弟,”青鸞一聲小弟喊出口,早已泣不成聲。
“發生什麽事?阿姊,你先別哭,發生什麽事了?”青玄焦急萬分,一股不祥之感油然生出。
“阿爹?、大哥,咱敕勒的族人,十萬鐵衣軍,盡數戰死啦,”青鸞說完邊嚶嚶哭起來。
“什麽?”青玄如遭晴天霹靂,藥碗哐當的一聲掉落在地,一下跌坐在地,半晌後,方才“哇”的一聲,嚎啕大哭。
瘋道人起身,為火堆添了把柴,為青鸞輸入一絲真氣,助其化開藥物,發汗驅寒,而後扶青鸞靠在床頭,緩緩說道:“好孩子,別急,慢慢說。”
“仙長,二月初二,北涼守將潘霜來北孤下聘,不料次日清晨,柔然、突厥、韃靼三族三十萬大軍寇邊,阿爹和潘霜共同禦敵,首戰便擊殺胡騎十萬,二月初六,北涼十萬援軍趕到,阿爹和大哥將北孤鐵衣軍及族人盡數遣往前線,甘做先鋒,讓北涼壓陣,”青鸞嚶嚶的哭道。
“後來呢?後來呢?”青玄雙眼垂淚,趕快追問。
“阿爹與大哥以寡敵眾,分兵四路,集中優勢兵力,先斬柔然,再戰韃靼,後襲突厥,以數萬將士之血肉為代價,截斷胡騎歸路,鐵衣軍裝備精良,雙方皆損失慘重,本來北涼大軍隻需以逸待勞,與鐵衣軍南北夾擊,定可全殲胡騎,怎奈…..怎奈…潘霜那匹夫竟臨陣倒戈,不僅不出兵相助,竟陣前射殺鐵衣軍,阿爹與大哥腹背受敵,筋疲力盡,最後……最後…..血戰力竭殉國。”
“該死的賊子,我定要生吞了他,”青玄哇的一聲抽出父親贈予的長刀,一刀劈在地上,哭的呼天搶地。
“小弟,孝賢、孝正兩位堂兄亦已戰死疆場,我在城頭親眼目睹高車羽、袁紇力等幾位叔伯全部血戰而亡,大哥左臂被斬斷,身中數十刀,血肉模糊,一條馬槊從前胸直貫入坐馬,至死都是跨馬駐刀,怒視胡酋,阿爹…阿爹…被數百人圍殺,亂刀…亂刀…我親眼見到阿爹的頭顱被一名麵有刀疤、帶著大耳環的突厥貴族砍下,”青鸞說到此處,反而冷靜下來,止住眼淚,冷冷的看著青玄。
“小弟,阿姊隨鐵雲翻越城西的高山,越過梳玉河,兜轉百裏回了族中故地,族中尚有數百青年,六百婦孺,我已囑咐他們逃命,實在走不了的便封山藏匿,入口所在,你當知曉,我經千裏來尋你,就是要告訴你,別忘了你是斛律家僅存的男兒,別忘了父兄之仇,滅族之恨。”
“阿姊,此仇不共戴天,小弟須臾不敢忘,”青玄一抹眼淚,一臉堅毅,仿佛長大了十歲。
青鸞掙紮著起身,朝瘋道人便拜:“小弟阿玄便勞仙長照拂,斛律一族今生無以為報,來世阿鸞做牛做馬,侍奉仙長左右。”
瘋道人虛扶一下,“北孤之事,著實惋惜,不意竟是如斯結局,你姐弟二人節哀,貧道與令尊相交十數年,早已惺惺相惜,令弟之事,萬勿擔心。”
青鸞又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與青玄交代數句,東方已見白,而後對青玄說道:“阿姊已見到你,心願已了,還要趕路,小弟珍重。”
“阿姊,你的身體,這便要走?”青玄拉著長姊的衣袖。
“北境兵變,太子尚未得知,我要趕去東越,將事情始末告知,請太子起兵,為父兄報仇。小弟,他日有事,可去金陵尋鐵雲,鐵格大叔多年來一直派遣族人在南方行商,數十族人便留在金陵等地,揚州亦有處所,想必父親皆已告知,鐵雲此次和我一同南下,已趕去接掌金陵產業,便在烏衣巷北的米糧鋪。”
瘋道人見青鸞雖是女子之身,卻果敢堅毅,暗歎斛律家一門忠烈,果然將門虎女,轉身去看青玄,沒曾想到方才還哭哭啼啼的娃子,卻已斂衣席地而坐,默誦經文,不由大為吃驚,內心稍稍感動,“有子、有女如此,斛律兄,夫複何求!”
自阿姊走後,青玄沉默了許多,家族如斯變故,瘋道人竟從徒弟臉上看不出半分悲傷怨艾之情,要麽便是沒心沒肺,要麽便是艱忍弘毅,看著孩童如此做法,顯然是後者。
如此過了數天,便教導青玄開始讀些經史子集、醫書雜著,瘋道人教誨徒兒,世間萬物皆是學問,武學僅是滄海一粟,萬法圓融,武學方能周流無礙,青玄正愁無法辨穴識位,便如饑似渴的從醫書雜著開始,孜孜不倦的晝夜攻讀,學習不輟。
青鸞離開翠微山後,一路南下,身邊能典當的首飾衣衫早已典當一空,快到涇州時,便將坐下瘦馬賣與路邊車馬行,換取了些碎銀銅錢,饅頭燒餅,步行趕路。
這日趕到涇州,蹣跚趕到王宮內城,被宮門侍衛攔下,“將軍,小女有緊急軍情需麵見太子殿下。”
“哪來的髒婆娘,快走開,聖上尚未成親,哪來的太子殿下。”
“小女子李青鸞,家父是鎮北侯李振元,我有緊急軍情麵呈太子殿下李守一,煩請通報一聲。”
“聖上名諱豈是你能叫的,你可有奏折印信?或是軍報令牌之類的?”侍衛大聲說道。
“沒有,此事隻能當麵奏報,”青鸞焦急萬分,不遠千裏而來,若是連麵都見不到,如何使得啊。
城外一隊人馬如風般飆至近前,來將下馬,將韁繩往宮門外侍衛手上一丟,便要進城去。
“小的見過蘇將軍,”宮門外侍衛單膝跪地行軍禮。
“免禮,門外何事?”蘇長風乃東宮舊人,目前掌握禦林軍,原東宮親衛及暗衛八部已盡數編入禦林軍,蘇長風出任統領,是李守一最為得力的幹將。
“稟將軍,此女子自稱鎮北侯之女,欲麵見聖上,怎奈並無信物自證身份,標下不敢放其進宮。”
“哦?”蘇長風好奇的走到青鸞身前,“姑娘,你有何事?可由蘇某代為傳達。”
“不,蘇將軍,家父斛律振元因功被大魏皇帝封國姓,多年來鎮守北孤,如今北境有變,小女不遠千裏傳訊,太子殿下曾在北孤與我有一麵之緣,識得小女,軍情緊急,煩請將軍帶我入宮。”
蘇長風沉吟片刻,見眼前女子雖披頭散步,衣衫破爛,卻不卑不亢,清楚鎮北侯與先帝過往,又知北孤之事,想來不假,便一揮手:“蘇某攜此女見駕,有事蘇某一肩擔當。”
宮城西暖閣內,守一端坐高位,聽完李青鸞所述,大驚失色,上前扶起青鸞:“郡主受苦了,來呀,快為郡主準備香湯、膳食,郡主,你且稍歇片刻,朕與眾臣商議後再與你敘話。”
片刻後,蘇長風、王淩暉及一眾東宮昔日幕僚二十餘人齊聚正殿,李守一揮手止住欲行大禮的眾臣,“列位臣公,鎮北侯郡主千裏傳訊,逆臣李存義已聯合塞北胡族屠戮北孤,鎮北侯全族及十萬鐵衣軍已悉數力戰殉國。”
“什麽?”殿上諸臣乍聞此事,驚詫不已,議論紛紛。
“北孤城失,非因胡騎彪悍善戰,郡主親眼所見,乃北涼潘霜叛國,占據北孤,致使鐵衣軍腹背受敵,侯爺忠貞為國,原想畢其功於一役,蕩平北酋,怎奈潘霜龜縮城內,射殺友軍,如今想來侯爺所為皆是為朕,力求盡力消耗胡騎生力軍,重創胡族,為朕今後北伐掃清塞北障礙,十萬鐵衣精銳,唉….”守一想起與振元共同靖清宇內之約,黯然神傷。
“聖上,北孤既失,則北境已悉數落入逆賊之手,李存義再無後顧之憂,據斥候回報,北境近日大軍調動頻繁,臣恐此逆不日便會揮軍南下,我等需早作準備,”蘇長風出列直言。
“逆賊之手段,確實讓人齒寒,據郡主所言,柔然被侯爺重創,鐵衣軍殉國後,北涼十萬大軍以逸待勞,竟撕毀與北酋協定,撲殺強弩之末的突厥、韃靼,韃靼可汗阿思摩戰死陣前,突厥人馬十去其九,據聞大軍追殺八百餘裏,此戰後,至少十年,三族皆無力南下了,朕這兄弟真是好手段,好氣魄啊!他竟踩著十萬手足的血肉,犧牲北孤全城軍民的性命,重創北酋,好手段啊!”
殿上鴉雀無聲,眾臣聽守一說起這位兄弟,言語中竟多有讚歎,無一人敢吭聲應和。
“蘇將軍,上柱國可有消息了?”守一微皺眉頭,回過神來,聶驚濤自正月初五出發,至今音信杳無,讓他擔憂萬分,少了這根定海神針,許多軍國大事,自己都無法抉擇。
“聖上,臣已命三百禦林軍南下去尋上柱國,此三百人皆為暗衛舊部,擅長追蹤搜索,卻至今未能尋得上柱國身影,不過傳回了一則消息,武林十大門派的掌門竟無端消失在須彌山金翅峰頂,盟主顧夢白中毒而亡,諸派返程途中,不少幫派遭遇襲擊,掌門被刺,重重跡象皆指向藏劍山莊。”
“藏劍山莊?對了,不平可有消息了?”柳不平正是出自藏劍,當日護衛自己前去內藏庫,死生不知。
“京中蟄伏暗衛多方打探,未有消息,柳侍衛武功高強,相信吉人自有天相,”蘇長風拱手道。
“罷了,軍情緊急,刻不容緩,北軍既動,必是朝南而來,上柱國和柳侍衛之事交由暗衛舊部去繼續找尋,我等還須盡快擬定禦敵之策。”
“聖上,為防北軍南下,我軍需早作準備,目前,南境蘇、杭、常、潤、揚守備皆已上表,忠於聖上,臣請領蘇、杭、常三州兵馬進駐潤州,與揚州隔江相望,互為依托,另調南境水軍速往長江,在揚、潤之間江麵及漕河遊弋,控製北軍南下水道,水陸並進,聖上坐鎮常州,居中調停,則賊逆無所畏,”虎賁營將軍王淩暉出列道。
眾臣商議許久,均同意王淩暉所言,李守一思忖良久,見朝臣無異議,便頒下旨意,依計而行。
散朝後,守一在宮人引路下,前往後宮看望青鸞,青鸞梳洗已畢,換上宮人特意置辦的郡主宮裝,守一在門前瞧著香鬢如雲,粉麵如雪,身姿娉婷的青鸞,不由一愣。
青鸞不同江南女子,那般的嫋嫋婷婷,弱不經風,她常年在塞北騎馬打獵,渾跡行伍,隨父習武,練的身材挺拔,英氣逼人,見李守一站在門外,忙單膝跪地,以軍禮相見:“小女見過聖上。”
“郡主快快請起,昔日先帝在一線峽與侯爺結為生死兄弟,欽賜國姓,我們早已是一家人,以後便以兄妹相稱吧,今後我便喚你鸞妹,你叫我皇兄即可,”李守一將青鸞扶起,隻覺觸手之處一片滑膩,卻又圓潤結實,不由臉頰一紅,抬眼偷瞧青鸞,見青鸞並未察覺,不由舒了口氣,他哪裏想到青鸞自幼與族人廝混,關外女子豪爽,於男女之事並不在意,何況守一已與自己兄妹相稱。
守一將即將出兵的消息告知青鸞,青鸞以為這位新皇因為自己一席話,顧念父兄忠義出兵北上,感動的涕淚交加,伏在守一肩頭大哭,並要求隨軍前往前線。
王淩暉領三州兵馬及虎賁營精銳共十數萬大軍先行開拔,綿延數十裏;南境水師戰船除運載水軍,更兼從水路保證糧草、兵械供給,一時南境全軍水陸並進,急速行軍;李守一與蘇長風自領五萬禦林軍出涇州前往常州,青鸞不願坐車,換上一身戎裝,背負雙刀,騎馬跟在守一左右,英姿颯爽。
鑾駕便設在大觀樓,麵臨漕河,樓前馬道,水陸交通極為便捷,便於收集情報,及時傳送訊息,揚州洪劍平及楚天南派信使遞上請安折,將揚州情況上書稟明,據軍報,北軍兵分三路,分別駐紮淮南、濟南、徐州,據探,三路大軍皆各約有五萬。
王淩暉領大軍先一步抵達潤州,潤州城一下多了十數萬大軍及車馬,頓時局促擁擠起來,為確保大軍調度,經請旨,王淩暉將潤州守軍四萬與各州軍馬重新打亂整編,從潤州城北往江北,設連營十座,每營約莫兩萬人,步卒騎兵分由帳下各參將統領,嚴陣以待;水軍沿長江至漕河,陣列千帆,遊弋不止,甚為壯觀。
守一抵達常州月餘,每日處理前線軍報,卻不見北境大軍有所動作,暗衛、斥候派出無數,傳回的軍報卻皆是糧秣調動,整修城防,整軍操練,李李存義的十五萬大軍仿佛南下演練一般,再不南行一步,更兼此次南下之軍,皆為存義舊部,各營熟稔異常,南軍無法混跡其中,刺探內部機密軍情。己方二三十萬水陸大軍雖人數眾多,但每日耗費錢糧無數,從起初戰弦緊繃,已漸滋焦躁之意。
李守一伏在案頭,閱罷最新軍報,一籌莫展,聶驚濤音信全無,身邊除蘇長風外,幕僚處理日常事務尚可,若說道戰陣軍事,卻無多少有用之言,不免焦慮。
三月初八,天氣逐漸轉暖,萬物複蘇,青鸞站在漕河邊仰蘇閣前,茫然的看著漕河上來往飛馳的快艇戰船,?不時有斥候將最新軍報送抵大觀樓,暖風徐來,扭頭一看,樓前杏黃龍旗迎風獵獵飛舞,春信已至,微暖的東南風吹開了漕河兩岸的迎春花和春梅,沿岸碧絛鮮翠,宛若天上人間。
“鸞妹,”守一的聲音喚醒了沉醉美景的美人。
“皇兄有禮,”青鸞如今也漸漸適應了宮中的禮節,嫋嫋一福。
“朕剛處理完前線軍報,北軍仍無動靜,今日春和景明,朕想邀你同去天寧寺一遊,如何?”
“也好,皇兄每日殫精竭慮,甚為辛苦,小妹陪你走走,散散心吧,”兩人帶了數十隨從侍衛,步行往天寧寺而去。
早有禦林軍先行一步,沿線戒備,兩人沿岸邊一路緩行,走進中吳名刹天寧寺,兩人拾階而上,登上天寧寶塔,憑欄遠眺,入眼千帆,城郭酒旗,市井繁華,由衷感歎江南之富庶,商旅之興旺,端是一片大好江山啊。
“阿彌陀佛,寒寺竟得貴客訪,幸何如之,”一灰布僧袍的老僧上前行禮。
“見過大師,未敢請教大師法號,”守一雙手合十,還了一禮。
“貧僧了情,”老僧麵色如水,平靜祥和。
“了情大和尚有禮,”青鸞也忙回一禮。
“兩位貴人,請入頂閣奉茶,”灰衣老僧伸手做邀,守一兩人也不客套,隨了情上了天寧塔頂閣精舍,了情親自煮水沏茶。
“此為本土所產雀舌,是早春頭茶,貧僧親手所摘,昨日新製,請兩位品評,”苞芽鮮嫩,狀若雀舌,茶湯如玉,芳香襲人,聞之醉人。
“好茶,”青鸞雖不懂茶道,卻也覺得口齒留香,由衷讚道。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鸞妹,隻願這如畫天下,平安喜樂,你我能如這般,日日聆聽佛音,品評新茶,”守一淺嚐一口,口中茶香,心中卻是苦澀焦灼。
“檀越憂國憂民,必得福報,”了情添了添茶水,應道。
“了情大師,你是佛門高僧,自然勘破世情,自在圓融,我隻想問,佛家所說果報,是否萬物皆應?”守一淡淡問道。
“種因得果,萬物皆然,如是行業,得如是果報。”
“北境賢良,忠君愛國,卻亡族身死;賊逆凶狠,無兄無父,卻逍遙世間,是何因何果?”守一喝了一口茶,冷冷道。
“賢良身死,得千古清名,逆賊蠻橫,必遺唾萬年,生死為因,聲名是果,隻看檀越如何去看了;忠良為國殉道,求大自在,奸佞為己之私,求眼前歡,人各有命,百年之後,終不過一抔黃土,虛名浮利,逐之何用,”了情眼神平和,宛如不波古井。
“大和尚,你所說法我俱不懂,若你親眼目睹父兄死於眼前,族人盡數被戮,你會如何?”青鸞激動道。
“父母生我養我,恩大於天,長兄疼我憐我,情深似海,殺我父兄族人,我必手刃之,”了情平靜道。
了情淡淡一笑,再為兩人斟滿茶水:“貧僧知女檀越還想問什麽,空談戒律與放下,非貧僧所修法;遨遊世間,快意恩仇,持本心亦是佛。佛所說空,非檀越所意會之空,俗世亦是修煉場。不曆六欲七情,怎得忘情之境,不經宦海人世沉浮,怎修清淨之心。有人以武證道,大成之日,稍窺天道,反而看淡虛名;有人以文證道,超然物外,灑脫自在,方得生花妙筆;貧僧昔年欲以闡證道,窮辯諸虛,遍研經典,到頭來不過緣木求魚,刻舟求劍罷了,道即是道,我即是道,求之不得,卻又事事是道。”
了情收拾茶具,笑道:“茶已三泡,緣分即了,檀越但持本心,快意恩仇,作如是觀,也是體道之行,他日恩仇泯滅,有緣自會相見,貧僧了情,在大千世界相待。”
說罷,老僧提起竹籃,合十唱禮,徑直離去了。
守一、青鸞二人相對而坐,沉思許久,方才起身,默然無語,緩步下樓,守一命隨從拿出一袋銀錢,捐作寺中香火,天寧寺主持方丈領一眾僧人連忙上前致謝,守一奇道:“方丈大師,了情大和尚何在?”
“了情和尚非本寺僧人,前幾日掛單本寺,多日來一直在塔上研讀本寺典籍,不過,方才已辭別離去,”方丈行禮答道。
“哦?”守一聽聞十分好奇。
“他自言乃一雲遊僧,四處求學,漂泊日久,居所定所,貴人若有事相詢,他剛出門,此刻去尋,興許還能見到,”方丈合十一禮道。
守一急急出門,漕河人影幢幢,哪裏有了情的影子。
兩人帶著眾侍衛回到大觀樓,守一悶悶不樂,連晚膳都忘了傳,一直在回味了情所言,樓外燈火通明,龍旗飛舞,一艘快艇如箭般駛來,“報,緊急軍報,”紅漆急報,樓前巨鼓頓時擂響,護衛立時讓出道來,來人一躍上岸,急往頂樓奔去。
“初八子時,北軍出關,三路南下,五日即至,臣請潤州城北駐軍過江馳援,臣楚天南叩首。”
“傳令,命王淩暉將軍即刻領軍渡江馳援,水師戒備巡視水道,嚴防北軍渡江,”旨意密封,謄抄數份,立時分水陸同時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