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庾遊商幫湧泉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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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慕容冰一夜難眠,天光微亮,她即差遣瑞吉速去書信管事處,把近日驛信統統先交由她過目。
    當望見蓋著“庾遊商幫”印章的函件時,冰黛眉大皺。
    “公主殿下,您這是怎麽了……?”瑞吉慌亂道,眼前的慕容冰,臉色慘白,捧信的雙方不停顫抖。
    慕容冰隻覺得登時雙眼發黑,滿股血氣上湧充溢腦門,無法呼吸。
    “快……快把這信燒了……”慕容冰氣若遊絲地說,把信捏做一團。
    瑞吉不敢怠慢,接過信件也不敢多看一眼,直接丟進香爐,眼盯著直至信箋化作青灰。
    “她……她……她果然還活著……”慕容冰攥緊拳頭,聲音發抖,喃喃自語道,“庾遊商幫……庾遊商幫……”
    瑞吉突然憶起往事,道,“這商幫之名如此熟悉……殿下,您是否還記得兩年前,衝少主盛夏之季,一直鬧著說長安太悶,非得要西去行獵之事?當時,聽聞他說在青海茶卡鹽湖附近,曾經救過一支行商的晉國商幫,莫非……是那時結下的淵源?”
    “那支南土遊商?對……我怎麽能忘了,衝兒提起過,而且那一次,槿嬈也作為北魂堂的隨身侍衛同行。”
    “是的,您看這一切不是都串聯到了一起?其實,衝少主還是對西八魁有二心,所以瞞著所有人,通知庾遊商幫暗中保護蘇瑾嬈,以作雙重保險;尚有救命之恩的前緣,庾遊商幫必會義不容辭啊。”
    “怪不得,他們救得蘇瑾嬈,掌門人就快驛來報。”慕容冰單手撐著額頭,渾身乏力地側躺在床榻上,不敢想象如果信函落在衝的手裏……信函寫道,槿嬈身負重傷,雖然一息尚存,但仍有油盡燈枯之相,庾遊商幫必定會傾盡全力挽回她的生命,姑臧城內不便久留,一隊人馬已經出發,若擔憂,可派遣心腹之人前來晉國潁川護送傷者回城。
    “烏紇提今日已啟程,可怎麽辦才好?“瑞吉動了個腦筋,支招道,“難道,要用黃金萬兩封住他的嘴?“
    慕容冰緩緩撐起身,定定神,道,“不可,對他,隻能用情。“
    遂又安排瑞吉,去牽來前幾日苻堅天王贈送予他們姐弟的宛天馬,她要連日追趕已經出發的烏紇提。
    夕陽時分,慕容冰和瑞吉已經快馬加鞭趕上了在長安以南,暫歇腳洛洲城郊的烏紇提。
    烏紇提看到喘著粗氣,烏發淩亂的公主冰,已然亂了分寸,無從思考。
    驛站屋內,慕容冰坐在床榻之邊,烏紇提低頭半跪著,道,“公主殿下,您匆忙而來,不知有何吩咐。”
    “抬頭說話。”
    烏紇提微微抬頭,卻見慕容冰兩頰飛紅,頸部到胸口的肌膚白皙若脂,美得不可方物。
    冰微微一笑,卻故意讓淡淡哀愁爬上眼角眉梢,伸出芊芊玉手,半撫著烏紇提的粗硬的臉,道,“我知道你此去潁川的目的,是為了向庾遊商幫打探蘇瑾嬈的消息。”
    烏紇提盯著慕容冰的臉龐,一動不動,已被這飛仙之美所震懾。
    “答應我好嗎?任何消息,都先經過我,再去向少主衝稟報;這背後太複雜,牽扯到我們整個慕容皇族的恩恩怨怨,你可願幫我?”
    烏紇提隻是機械地點點頭。
    慕容冰笑了,玉指下滑,摟住烏紇提的脖子,將他摟入懷中,在她酥軟的胸脯中,烏紇提儼然成為了石榴裙下的提線木偶。
    慕容府邸,清風佛堂。
    北鬼親自守在佛堂之外,任何人不得入內。
    佛堂之內,慕容垂一撇一捺,慢慢抄寫佛經,段崇位列其右,默不作聲。初春仍是微涼之際,段崇的額頭卻密密麻麻一層汗——慕容垂已經安安靜靜在此抄寫佛經三日三夜,滴水未進,一眼未合。
    堂外有爭執之音,隻聽聞北鬼刻意壓低的喝斥之聲,“八魁,不得入內!”
    聲音由遠及近,西八魁急衝衝闖了進來,竟連北鬼都擋不住。
    八魁撲通跪地,正色道,“少主,八魁覺得此事有蹊蹺,請容許八魁尋找步天歌下落。”
    慕容垂並未停筆,正寫到一個“劫”字。
    段崇示意八魁繼續說下去,北鬼隻得矗立一旁,依舊眉頭深鎖。
    八魁挺胸直言,“恕八魁我鬥膽猜測,此事似與步天歌難逃幹係。步天歌久居西域多年,自是非常了解當地氣候變遷和地勢山貌,她又是占星官,從當時的風象雲勢,應不難推斷會有百年難遇的惡雨;緣何行進之時,偏偏挑選一條土路,又適逢有重石滾落,興許她擔憂母女會有不測,幹脆設法加害我們北魂堂,以此逃脫;當時我急於尋找槿嬈,無暇顧及步天歌,轉眼她便不知去向;這些端倪連在一起,不得不起疑心,興許表麵是步天歌作祟,但是否有背後主謀,主謀又究竟是誰,待尋到步天歌,一切自有答案!“
    “劫“字最後一撇,恰好寫完。
    慕容垂放下龍須宣筆,看向西八魁,淡然吐出兩個字,“速去。”
    待西八魁離去,北鬼低頭抱拳,半跪致歉,“請少主恕罪,北鬼看守不嚴,讓八魁闖入。”
    慕容垂看向北鬼,緩慢卻又堅定地說道,“暗中跟上她。”
    有言道,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說的就是長安九市的盛況。交道亭位於城內西市,十萬商榷參差林立、市列珠璣,羌管弄晴,菱歌鼎沸,是九市中最為繁華之地。
    西八魁孤身一人,快步穿過熙攘人群。雕龍茶肆二樓雕欄之旁,一位羅綺紫袍的黑發男子,憑欄觀望,將一顆滾圓的西域蒲萄整粒塞進嘴中,繼而露出滿意的微笑,不知是為這甜絲絲的飽滿汁水,還是望見急促前來的八魁,心生歡喜。
    另一位紫袍女子,安坐在閣內的雕蓮鈴杵交椅上,懶懶地打著嗬欠,這滿室異域奇羅的鮮果佳糕,都挑逗不起她的半點興趣。
    “八魁妹妹,自從上次姑臧一別,已是許久未見,頗為掛念,不知八魁妹妹,有沒有一丁一點兒思念我們呀?”紫袍男子歲過中年,氣度不凡,長手長腳,體格魁矍。柔白臉龐,如精雕細琢棱俊分明,長眉銳眼,那眸子烏黑深邃,亮如皎潔弦月,直視之下,竟令人目眩神離。
    此刻,他嘴角噙著一抹不恭玩世的淺笑,但又如若見著老朋友一般,笑裏暖暖含意。
    紫袍女子倒沒有過多反應,隻是略挪身子,換個舒服姿勢,如繡幕芙蓉的年輕臉龐上,掛著冷漠。
    “步天歌現如今在哪兒?”月盈閣內,隻有八魁單刀直入的利落問題,聲起音落。
    “自然如我們所約定,護送她至吐穀渾的赤水,神鬼不知,天地難覓。”男子輕鬆盈笑,如陽春末暖,一片溫潤晴光。
    八魁掏出一瓶光澤火亮的五爪龍紋赫赤瑪瑙藥瓶,置於紫檀木桌上,話鋒一轉道,“元鼎五年,西域郅支國向漢室朝貢馬肝石百斤,經年以水銀養之,納置於瑪瑙赤玉藥罐中,金泥封頂,養至半青半白,由天竺方士爐鼎燒煉出九轉之丹,此丹藥再經由阿房宮的醫倌,配上滇南初春微露之際采擷下的雲牛膝草,和活血化瘀的和田茱萸棗肉,搗爛曬幹,入製成馬肝石丸。”
    方才閑適而坐的紫袍女子,漸漸坐直了身軀,神情也由慵懶變為凝重嚴肅。
    西八魁將隨身攜帶的方形錦盒打開,但見那流光溢彩的九龍鴛鴦轉香壺,自錦盒一出,便滿室生輝。
    這阿房宮果然秘藏著自漢高祖流傳下來的無數稀世珍寶。據傳當年苻堅天王攻陷阿房宮之時,竟也被宮闕城羅裏私藏的奇寶震懾得無以複加,看來傳言不假,連行走商道多年的丁零遊商廆幽幽,此刻,也不由自主凝神屏氣,眼神生生地被那璀璨之壺鉤住,難以轉睛。
    紫袍男子悠悠地輕吸一口氣,鼻翼口舌之間已充溢這酒壺散發出的淳醬酒氣,但見他眉梢巧笑,宛若清揚,“這九龍鴛鴦轉香壺裏,可果真藏有‘元酒’、‘清酌’、‘醴醆’、‘粢醍’、‘澄清’、‘舊澤’這六道名酒?”
    八魁怡然一笑,道,“玉大人果然嗅敏如仙,這是漢高祖的寶貝,一壺能倒出六道酒來;
    這每一道酒,配合馬肝石丸空心吞服,不出六日,必對骨軟風疾有奇療之效。“
    玉生霐背靠著交椅,竹然輕笑,“噗”一聲打開紫檀五明幽蘭扇,讚許地頜首點頭,扇麵開,那淡青淺赭的悠然香味溢滿一室,和著那濃醇酒味,令人迷醉。
    隱居於柏海的丁零遊商首領花蕊夫人,近年身患骨軟風疾,發病之初隻是腰膝疼痛,遍身瘙癢,然嚴苛之際行步困難,身若抽骨,徹夜難寐,生不若死。而這有治愈奇效的馬肝石丸和盛朝名酒,可不是萬千銀兩或一城兩闕可換取。
    玉生霐微微眯上雙眼,略略收斂起不恭笑容,那霞朗清音從折扇後飄出,“八魁姑娘,可願用什麽來換?”
    西八魁心知肚明,玉生霐和廆幽幽之所以願意助其一臂之力,目的正是眼前的藥丸和酒。
    八魁微微抬高下巴,冷言道,“我要的東西,你垂手可得。”
    “步天歌?”廆幽幽禁不住脫口而出,曲眉緊皺。
    八魁嘴角扯出一抹淡笑,“十五日之後的醜時時分,仍相約此處,屆時,把步天歌和她的女兒帶來。“
    在庾蘊的激將法下,槿嬈恢複得很快,不日竟已可下床行走,雖然拄著拐杖方可緩步行走,但精神卻也日益趨好,全麵康複應是指日可待。
    這日,斜陽已下,商幫在林子中駐營休息,庾蘊帶著槿嬈在商幫中溜達。
    商幫一行二十匹上好西域白馬,高九尺,頸與身等,昂舉若鳳,滿駝西域各式奇珍異物。
    庾蘊麵向槿嬈,負手倒走,學著哥哥的樣子,有模有樣地介紹道,“我們庾遊商幫從晉朝尹時經商,從爺爺輩開始到現在,已有六十餘年的曆史哦。主要經營三條路線,其一是西上途徑秦國,深入西域的絲綢之路;其二是東下新平鎮,主要回購新平一絕的茶具茶器;其三就是南去廣州港口,與從海上絲綢之路而來的夷商打交道。”
    槿嬈看著駿馬,憶起自己的愛駒“絕影”,猶記得伏在馬背上馳騁如飛箭在耳的日子,恍如隔世。
    庾蘊沒有留意到槿嬈表情,繼續樂嗬嗬地介紹道,“所以啊,你看我們這駐地紮營的方式,也是多年經商,跟北地的胡人所學,行商真的會讓你大開眼界,俠女姐姐,行遍江湖,目睹大千世界,是不是其樂無窮呀?”
    也不知怎地庾蘊就為槿嬈取了“俠女姐姐”的外號,就一直這麽親昵地喚前喚後。
    商幫的兄弟們已經升起篝火,庾蘊蹦蹦跳跳地跑過去,邊跑邊回頭向槿嬈道,“俠女姐姐,今天你可有口福啦,試試我鼎鼎有名的庾式茶卡鹽烤全羊哦,可是香遍天下無敵手呢!”
    茶卡鹽?盛產於青海茶卡鹽湖的茶卡鹽?這個地點如此熟悉,在她腦海深處飛速盤旋。
    沒想到庾蘊還有烤野全羊的好手藝,隻見她兩眼凝神盯著火勢,雙手熟練地翻轉著羊肉直至微焦略黃,從隨身小錦囊裏搓出一小把晶亮的白鹽,手勢飛快堪比絕世無影手,最後再澆上半壇女兒紅,火苗竄出半人之高,她卻見怪不怪,滿臉淡定,頃刻間肉香四溢,充盈整個林子。
    那羊肉混入鬆樹枝子的特殊香氣,又有獨特的茶卡鹽入肉三分的口感,除去膻味,凸顯出野山羊的鮮嫩滑口,肉汁飽滿,彈牙於唇齒之間,令人回味無窮。
    烤全羊,女兒紅,南北一氣的搭配,讓這鬆林之夜快樂無邊。
    “俠女姐姐,是不是美味得讓人淚流滿麵呀?”庾蘊笑眯眯跑來,一屁股坐在槿嬈身旁。
    槿嬈覺得眼前這個女孩雖無刀劍傍身,卻也有一股俠骨之氣,微微一笑,道,“你一個女孩子家,怎麽不老實呆在家中,學學女紅,反倒是跟著商幫雲遊四方。”
    庾蘊的表情卻異常認真起來,正兒八經地道,“為什麽女孩兒就非得家裏學學女紅,做做菜,生生小孩?女孩的腦子,就理所當然比男孩笨嗎?如果不是,那為什麽不能讓男孩在家煮飯做女紅?女孩為什麽就不能騎馬射箭,行走江湖?同樣是人,都有四肢,學就會了,又沒什麽難的。“
    庾信走過來,話語雖是責備,但言語間卻備是憐愛,“別為你糟糕的女紅手藝找借口,你說你連花鳥魚鳳都分不清楚的人,今後如何嫁得出去?“
    庾蘊吐了個舌頭,不服氣道,“可是我會烤肉啊,會烤鴿子,烤全羊,烤各種大鳥小鳥,還會烤蔬菜呢!“
    重傷月餘,這是槿嬈第一次笑出來,愈發覺得眼前這女孩有股特別的氣質。
    “不信呀,我去給你們烤嫩韭菜去。“
    庾信歎氣,槿嬈微笑,無怪乎庾蘊有話直說,大大咧咧,興許是這雲遊四海的商幫鍛煉了她一副“女漢子“的樂觀性格。
    庾信與槿嬈並肩而坐,兩人看著圍著篝火喝酒唱歌的兄弟們,庾信麵露微笑,似乎微笑天生與生俱來,大抵也是這樣渾然發散的親和力,為庾遊商幫的南北生意增色不少。
    “為什麽要救我?“似又回到暴雨前夕的姑臧之夜,人群熱鬧,而槿嬈卻淡如黑影。
    庾信笑了,“自然是為了回報兩年前,在茶卡鹽湖,慕容衝及槿嬈姑娘對我們商幫的救命之恩。”
    兩年前,剛察縣,茶卡鹽湖。
    湖水瑩白如細浪白沙,倒映遠山青黛,青空白雲,美得刺眼,一望雪白連天,烈陽當空,目下卻猶如雪絮覆地。
    大美之景當前,槿嬈在側,慕容衝心情大好,笑容洋溢,快樂得似個孩子,扭頭回來,微笑麵對槿嬈,正欲開口說話,孰料此刻間,一陣亂馬嘶吼,犬吠人呼的雜鬧之音突然竄至耳邊。
    不遠處,突然蹦出一隻凶猛垂耳,鬃毛凜凜、壯如雄獅的巨型獒犬,正發狂地追趕一老一少兩個騎馬的漢服男人。隻見那獒犬吼聲如虎,窮武有力的前爪撲騰蹬過馬腿馬肚,白牙利齒撕咬白馬之肚,頃刻血腸橫飛,熱血四濺,白馬巨疼難忍,雙蹄蹬空,痛苦地扭動身體,把馬背上一年輕男子直接甩下馬,竟甩出有一丈之遠,血水也濺滿男子一身,打滾在地成為一灘血人;血氣反而更加激發了獒犬的鬥誌,黑眼如鬥大銅鈴,又撲向另外一匹白馬,尖齒一咬白馬馬腿,隻聽得白馬撕心裂肺的慘叫,瞬間跪倒在地,馬匹上一名老者躲避不及,那獒犬已衝至他眼前,就勢咬住他的大腿,如黑熊一般的鬃頭一甩,老者腿上已能見白骨森森。
    槿嬈大喝一聲“護主”,八名北魂侍衛位列八個方位,將慕容衝緊緊護衛住。
    眼前一幕也就發生在頃刻兮間,不容人思考,慕容衝和槿嬈同時抽箭,箭末均塗有曼陀羅花的汁液,可迅速使人畜麻醉,不省人事;七八支冷箭接連嗖嗖而出,方才止住瘋狂進攻的獒犬,嗚咽一聲,重重地倒在地上。
    老者失血慘重,已然昏厥,血人男子雙手支撐著身子爬過來,口中喃喃而言,“父親,父親……“
    場麵慘怖。
    槿嬈差隨行醫官前來查看,用上為此次遊獵配備的上好止血仙鶴草,為兩人止血。年輕人大幸,隻是腿略有崴腫,渾身裹血也僅是馬匹熱血,無甚大礙;但老者大腿重傷,被撕咬下一塊血肉,仙鶴草雖有止血神效,但先前老者失血甚多,恐有危難。
    慕容衝即命遣馬車一輛,隨行騎兵4名,護送父子速回縣上醫館救護。
    臨行之前,年輕男子感激不盡,血淚沙土混雜滿臉,令人心酸不已,用盡自己最後一絲餘力抱拳作揖道,“在下晉國潁川人氏庾信,在此許諾,承蒙跨國救命之恩,庾遊商幫必當湧泉相報。”
    慕容衝卻是苦笑道,“不必言謝,救你也是為了救我自己而已。興許今日這救人一命啊,以後老天爺能對我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