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心如槁木意俱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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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麗和茹妮兩個小丫鬟,收拾著槿嬈的房間,其實,也實在沒什麽可收拾的,槿嬈素來行事從簡,床榻齊整,杯盞有序,孤麗隻能將茶碗擦了又擦,看著明亮如新的杯底,忍禁不住,突然抽咽起來。
茹妮打掃著窗梁,見勢走過來,歎道,“哭什麽哭,少主不是說了嘛,一定要把槿嬈姑娘找回來!“
孤麗抹一把眼淚,道,“你不知道嗎?剛才銅雀殿那邊兵荒馬亂的,都說八魁護送著槿嬈姐姐的屍身回來了,那屍體被雨水浸泡多時,惡臭難聞,但背部‘北魂’的烙印清晰可見,還有胸口的胎記,清月佩刀,都證實那無疑是槿嬈姐姐啊!“
“當真?!“茹妮驚歎,”但怎麽可能呢,此次任務如此凶險麽?槿嬈姑娘武功蓋世,又機敏過人,怎可能遭遇不測呢……“
孤麗不語,隻是哭泣,茹妮歎氣,四下環顧,房間一切如故,似乎還能感受到槿嬈練武歸來,將她心愛的清月刀掛上刀架的身影。轉眼幾日,已物是人非。
銅雀殿前,北魂堂眾人齊跪,圍繞著殿中一紅鬆棺木,雖惡臭難抵,卻無人遮掩口鼻。
八魁單膝跪於棺木右側,雙肩顫抖不已,低頭失聲痛哭道,“姑臧城遭遇百年一遇的泥流天災,行至土路之上,山邊突然滾落重石,為保護步天歌母女,槿嬈失足落崖,我們找了三天三夜,才在崖底泥流刨出槿嬈……八魁罪該萬死,沒能保護住槿嬈姐姐,慌忙之中,竟讓步天歌逃脫……懇請少主賜罪。”
不看任何人,直盯著棺木,少主慕容垂一步一步走向前,伸手緩緩拉開棺木一角,血肉模糊,麵無全非之軀體,冷冷地躺在其中,“啪”地一聲震天響,需要兩人齊抬的厚重棺蓋,被他單手一揮,震落跌地,揚起蒙塵片片。
段崇蹙眉,見那血肉之軀似有蛆蟲竄出,別過頭,不忍再看。
慕容垂雙手撐住棺木邊緣,直盯盯地看著潰爛軀體,唯有左胸口青痂舊傷依稀可辨。
不可思議地,威震八方的堂堂一代“傳奇戰神”,昔日大燕國的撫軍將軍,平日沉默寡淡統領北魂堂的慕容垂,此刻,卻抵不住熱淚盈眶,大滴大滴的淚水滴落在棺木之緣,滑落到那爛可見骨的屍身之上。
八魁心驚,急急道,“少主,請容許八魁鬥言,屍身已腐蝕,恐有瘟疫之相,此時已難以入土,唯有火化,以此還槿兒姐姐一個安寧的舊世吧。”
慕容垂緩緩站起身,十指指甲一點點地劃過棺身,似要嵌入粗厚的木櫞,直至十指血肉模糊,片甲橫飛地脫離棺木,那指甲與棺木撕劃之音,驚得人人心驚膽戰。
慕容垂低下眼簾,淚痕尤在,淡淡道,“合棺,火化。”
夜深,西八魁的房間裏,唯有她的磨劍之聲在片片作響。
寒月之刃,劍麵如月,映著她紅腫的雙眼,讓一切表麵的悔恨,看上去言之鑿鑿。
門被推開,八魁早料到來者何人,並不多做抵抗。一道白影閃過,那白衣勝雪之人將她逼至牆角,手握羊脂匕首直抵她的喉嚨。
那修羅玉麵湊她如此之近,美得她竟有片刻忘了自己身處何地,不愧是連北秦天王苻堅皇帝,都寵溺的臉蛋。
慕容衝冷言道,“真相到底如何?這到底是意外,還是我們計劃好的?槿嬈她……?”
眼淚刷地奪眶而出,八魁泣不成聲。
慕容衝呆住,手抑製不住顫抖。
八魁見狀,驀地跪地不起,垂泣道,“八魁命死百遍也不足惜,槿兒的確是死了……大雨連下三天三夜,天災泥流,連整座村莊都被掩埋,所有的痕跡都消磨殆盡,槿兒的屍骨,真的是找不到了……”
慕容衝似被雷霆擊中,登時呆若木雞,雙眼木然空洞。
八魁壓低自己的悲聲哭泣,斷然咬牙道,“二少主,不如就用您的羊脂匕首,了斷了八魁的賤命吧,八魁此刻是求死不能,為什麽遭遇意外的不是我,不是我……”
慕容衝早已頭腦發麻,聽不進八魁的隻字片語,羊脂匕首從他手中滑落,鏗然落地,落在八魁的腳邊。他似也被掩埋在了萬泥千漿之中,無法呼吸,跌跌撞撞奪門而出。
八魁深深呼吸,看著腳邊的匕首,那匕首倒映著窗外清冷月光,也倒映著,她嘴角抽出的一絲淡淡微笑。
眼前之物急急褪去,看不清哪是長廊,哪是水榭,哪是假山岩石……慕容衝踉踉蹌蹌地走著,漫無目的,毫無方向。
悔恨像一條咕嚕毒信子的蟒蛇,緊緊地盤旋和啃噬著他的內心。
荒誕,荒唐!
他居然天真地聯手西八魁和步天歌,讓步天歌以恐有性命之憂為由,以當年“夜觀天象”之恩的回報,請慕容垂派遣北魂堂將領蘇瑾嬈護送她出關,又安排西八魁以路途遙遠,安危堪憂,請命與槿嬈共同執行任務。以假借護送步天歌遠出西域的任務,妄想要營造槿嬈“詐死”的假象,好讓槿嬈脫身,離開這北府之邸。他自知以槿嬈剛烈性格,必不同意這一出“荒誕鬧劇“,因此才安排西八魁處處同行。他的”金蟬脫殼“之計,是讓步天歌的女兒恭獻罕見迷藥的馬奶,將槿嬈迷昏,再讓八魁”軟禁“槿嬈,待慕容垂篤信槿嬈已死後,他再借機前往西域,向槿嬈解釋一切。雖已天衣無縫,但他卻屢屢擔心不測之禍,遂暗中密信南晉潁川的庾遊商幫,請他們擇日前往西域姑臧,觀察槿嬈一行,若有任何差池變故,必要保全槿嬈安全。
他已計量多年,西域任務是個絕好契機!西域此去長安快馬也要數日有餘,難免屍首腐爛,麵目難辨,為了打消慕容垂的疑心,他更精心在提前準備好的屍身上烙下“北魂”的火印,以及製造了胸口傷痕的假象。
孰料天機算盡,天災驟降,槿嬈居然真的在西域惡災中遭遇不測。枉然他精心構思多年的“金蟬脫殼”之計,卻真真讓槿嬈葬身西域。
慕容衝顧不得自己尚在慕容垂的京兆伊府邸,突然跪地,十指掩麵,嚎啕大哭。
似在一團青雲暖陽之間,雖然難以動彈,但周身都被包裹得暖融融的。
這是哪兒呢?
是青雲之上的仙境,還是九九輪回的後世?
意識遊絲慢慢遊回槿嬈的身體,隻聽聞耳邊有女孩嘰嘰喳喳的聲音,聽不清言語。
她緩緩睜開沉默的眼皮,目光慢慢聚焦,隻見一個麵善精廓的年輕男子,旁邊還有一個眼大俏皮的女子,十七八歲上下,見她睜眼,女孩的雙眼瞪大如銅鈴,“哇”了一聲,聲音大得快要撕破她的耳膜。
“哥哥,她醒了呀!!!”
“蘊兒,輕點聲。“男子怪嗔道,但言語間盡是溫柔。
槿嬈隻覺得他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女孩拍手興奮道,“太好啦,不愧是練過家子的呢,身子骨就是硬實啊,這十天十夜連續各種補藥施針,果然是挺過來了!“
說話間,正欲伸手拍拍槿嬈的肩膀,男子輕喝一聲,“庾蘊!“
女孩乖乖地縮回手,吐吐舌頭說,“哎呀,哥,我就是高興嘛。“
槿嬈目光掃過這臨時搭建的帳篷,又望向眼前兩位漢服打扮之人,電光火石之間,突然憶起,眼前這男子,不就是姑臧夜市中所見,向他微笑示意之晉人?
原來,昔日她警覺之人,竟是日後她的救命恩人。
當夜,庾信尾隨她至密林之中,見她遭遇不測,趁亂和妹妹庾蘊以及一幹兄弟,跑至山崖之下,從黑泥中硬生生刨出她。
她已昏厥十日十夜,險得庾信的庾遊商幫中有名貴藥材,輔以施針運氣,靠著她深厚的身體底子,竟然真的緩過勁來。
庾信目睹當日山崖之事,暗驚槿嬈為人所刺,若停留在北秦之地,恐會惹來追兵,唯有南返晉國,方算安全。
“姐姐,雖然你已經醒來,但終是元氣大傷,未來月餘的護理十分關鍵,仍要每日及時進補補藥,時刻觀察血脈之相。”庾蘊端著藥湯,笑眯眯地望著床榻上的槿嬈,庾信則負手站在床角邊,微笑不語。
槿嬈側頭,冷言道,“姑娘費心,我已是將死之人,何苦再暴殄天物,浪費虎骨犀角。”
庾蘊愣了幾秒,才明白槿嬈這是“心如槁木”之意,登時放下藥碗,湯藥灑了一桌,板起臉孔道,“話說,這位冷麵修羅姐姐,我們費盡九牛之力把你刨了出來,您半句言謝之意都沒有,也就罷了!但是,這十幾個日日夜夜我們庾遊商幫為了救你,費了多少藥材,耽誤了多少回途的日程,你可有折算一下,這可讓我們賠了多少銀兩啊?!好歹你也趕緊康複,幫我們商幫多押送幾趟貨,才能一死百了吧!”
“蘊兒,怎可如此放肆?”庾信皺眉。
“實話罷了。”庾蘊言畢,甩袖便走。
庾信滿臉尷尬,歎氣道,“槿嬈姑娘,請恕愚妹莽撞。”
槿嬈暗驚,“你怎知我名字?”
“你就不好奇,我們緣何救了你?是巧合?還是我們的行俠仗義之心?”
槿嬈沉默。
庾信笑道,“我派人再煎一副藥,你安心喝下,許多事情,來日方長,我們慢慢道來。”
阿房宮,蘭池畔。
往年的春雨潤物無聲,今年卻天象異常,一場春雨下得又急又凶,雨氣翻騰籠罩於池麵之上,飄灑得方圓幾裏都看不清具相。
一個浮薄白衫的身影,在狂雨中揮舞著手中的清氣之劍,劍氣所指之處雨滴陡然,慕容衝披頭散發,全然不顧料峭春寒挾雨至,雨水汗水淚水籠罩著他,冒出團團白氣。
清河公主慕容冰和老將軍韓廷都在不遠處,撐著絲帛布傘,默默遙望,滿臉揪心。
傷寒攻心,熱病襲身,慕容衝病來如山倒,頃刻臥床不起,阿房宮內醫倌進進出出,驚動得連當朝皇帝苻堅,都賜下諸承氣湯,勒令醫倌全心看護。
冰公主特意安排侍從,輾轉從故都鄴城,快馬加鞭取來野生蓬草、“和尚頭”小麥和當地食材。小麥用石磨磨成精細白麵,而蓬草燒製成草灰,用碎塊浸泡,以其清液兌水和白麵,再搭配上用大香、草果、薑麵、花椒、砂仁、桂粉等入料熬製一夜的老雞湯,最後加上鄴城以北的風雅調城自產的雞蛋、木耳、黃花,一碗地地道道的白雪長麵才算完成工序。
澆上湯頭,熟悉的香氣已讓人口溢香津。
貼身侍女瑞吉,話裏有話地笑道,“公主大人,這可是長長細細一條心呀。”
慕容冰笑而不語,這是衝兒從小到大最愛的一道麵食。因白麵似雪,在舊時大燕國都被喚作“白雪長麵”。生辰、過年、或者是心情大好時,他都吵著要吃,卻一直嚷嚷著說同樣做法,在關中之地就是沒有家鄉的味美。冰煞費苦心,差人遠至關外取送新鮮食材,又自己親身入廚,每道工序都細細盯來。
“衝兒,來嚐嚐,這次的白雪長麵,可有不同?”
慕容衝精神萎靡,但看姐姐笑語盈盈而來,也強撐半坐起身。
慕容冰親身銅勺喂過衝兒,滿懷期待地看著他,但慕容衝隻是機械地咽下酸湯,臉上毫無半點多餘表情。
老將軍韓廷列於床側,微微歎氣道,“哎,今年這雨可真不似北地,這暴雨連連的樣子,太似南土晉地的雨勢……”
慕容衝似被點住了穴道,雙眼大睜,突然伸手緊緊抓住韓廷的衣袖,大喊一聲,“南土晉地!”
他的動作突然又迅猛,一旁端立著湯麵的瑞吉躲避不及,一個趔趄將滿碗熱麵打翻在床。
眾人慌神,忙為慕容衝拭去濺滿一身的滾熱湯麵。
衝卻絲毫不為眼前慌亂場麵而動,看著手忙腳亂的侍女們,反倒破顏而笑。
冰兒看著那灑得一塌糊塗的銀麵,內心如瀑布飛流直下,一直寒到深處。
當日,慕容衝與韓廷閉門密談良久,後又召喚韓廷貼身侍衛烏紇提入內,夜深方出。
慕容冰在房間內來回踱步,瑞吉疾步進屋,冰遣散其餘侍女,隻留兩人說話。
瑞吉打聽得知,烏紇提明日即要啟程奔赴南土晉國,一個叫潁川的地方,但嘴嚴實得很,奈何瑞吉與他平素交好,他也以二少主有言在先為由,概不透露,這反而讓慕容冰莫名地隱隱擔憂起來,衝兒突然抖擻精神,難道是與蘇瑾嬈有關?
瑞吉見慕容冰愁容滿麵,便支了一招,“公主大人,瑞吉有一小法子,不知當說不當說。”
“快說!”冰兒不耐煩道。
“不知道公主大人您是否知道,烏紇提其實對公主您敬仰三丈,可謂是‘心悅君兮君不知’,我旁敲側擊,他自是不說,但如果公主您出馬,小酌幾杯,興許他也就和盤托出了。”
畢竟是將士之人,觥籌微醺,美人當前,烏紇提滿臉羞紅,誠惶誠恐。
慕容冰見酒勁已足,笑魘滿麵道,“不知此次衝兒為何讓你如此匆忙出行,難道,與我們慕容皇族有關?”
烏紇提已完全被這傾城一笑迷亂了神經脈絡,不假思索地說,“有關也無關,無關也有關……二少主囑咐我到南晉一個叫潁川的小郡,尋找當地一位庾遊商幫的少幫主庾信,具體做什麽我倒不知道,隻讓我快馬加鞭送去密信一封,還在信件封口蓋上了二少主的‘鳳皇銅印’,說是隻要出示銅印,對方即知道他的來意……“
慕容冰微笑,為烏紇提斟滿美酒,“畢竟是南土晉國,非久留之地,你是府中大將,速去速回,多多保重……“
烏紇提感激涕零,飲杯而盡。慕容冰趁此間隙,朝一旁的瑞吉使了個眼色,瑞吉知曉,默默退席。
夜半丙夜,三更時分,蘭池河畔蘭池亭。
三人的身影隱匿在墨墨樹影之間。
“晉國潁川?“西八魁擰眉疑惑道。
慕容冰背對西八魁,看著平靜瀲灩的蘭池水麵,憂心道,“此地一定有異,看今日衝兒的表情,就像乍然回憶起什麽似得,而且忽然欣喜若狂的樣子,什麽事情能讓他如此?”
“絕對與蘇瑾嬈有關。”瑞吉一旁搭話道。
西八魁的心,突突亂跳。
見西八魁不語,慕容冰的語調忍不住提高,隱隱充斥著怒氣,“怪就怪你一時犯了悲憫之心,應該一刀刺穿她的心髒,看著她咽氣才對;你這樣把她踢入山崖,萬一……萬一她被什麽人給救了呢?!”
“怎麽可能?那日泥流天災,她死得那樣痛苦……“
“蘇瑾嬈的屍體一直也沒有找到,絕不能掉以輕心,計劃照舊進行下去!你直接向垂哥哥請示,說當日槿嬈遇害時,你匆忙護送她而回,步天歌不知去向,你現在回想起來,覺得當日土路之上突降滾石頗為蹊蹺,你疑心此事與步天歌有關,以查明事實真相為由,借此出府,但你必須要盡快南下晉國潁川,徹查一番,丁零遊商那邊,也盡快以馬肝石丸釣住他們的胃口……此次,絕對不能再有半點閃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