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新平清雨聲聲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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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微清雨,在風中簌簌而下,無聲地落在碎茶碗拚成的石徑路上。滿院的柔枝莠竹迎雨顫動,宛有幾分世外桃源的寧靜。
長廊盡頭的亭閣下,一行人圍坐著,就著落落春雨,徐徐飲茶。
“蘊兒,真的是你嗎?真是你!”七叔公瞪鼓了眼,望著眼前活靈活現的小人兒。
“七叔公,真的是我,不信,您掐掐我的臉!“庾蘊如遇親人般,咧嘴而笑。
槿嬈和“小玉兔子”分坐她左右,謝琰卻肅然地站立在司馬曜身後,輕倚亭柱,眼角餘光,掃視著角角落落。
七叔公年歲已高,見著庾蘊精神大好,笑中竟泛淚,“哎,聽聞現如今庾遊商幫的新幫主,完全不精商道,日夜買醉,搞得雞犬不寧,庾家百口人,皆有半數散去,再這麽吃老本下去,恐怕……”
庾蘊聽著,心中五味雜陳,與父兄經營商幫的日子,恍如隔世。
“道上一直傳聞,是你們從姑臧城惹了些禍端,莫名遭到外域人所害,蘊兒,這傳言可當真……”
茶杯在槿嬈的唇邊停留片刻,一絲不易被察覺的陰影從她眼神劃過,槿嬈定神,將茶飲盡。一舉一動,自然都落入謝琰眼底。
“呀!七叔公!那不是您最珍愛的紫砂福壺麽!”庾蘊驚叫一聲,指著長廊一側,愣是把眾人視線,順著她的指尖,扯到牆角幾柄隨意擱置的亮灰色蝙蝠紫砂福壺上,那壺被塞滿泥土,插著兩縷花枝,竟成了擺設的泥花盆。
一提到壺,老人雙眼放出了哀傷的微光,憂歎道,“蘊兒,你也知道世態趨炎附勢,世人攀比富貴,皆以金銀做數,茶壺也都看重金銀雕飾,這些紫砂壺具喲,在世人眼中不過糞土爛泥一般,不值一文呐……“
“荒唐呐,茶壺應以砂者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應該受推崇才對,怎能淪落到當個一介小泥罐呢……”庾蘊義憤填膺起來,似伯牙遇子期,七叔公的話匣子亦被打開,兩人侃侃而談,視其餘人等為無物,幹脆徑直走到牆角邊,一老一少把玩起砂壺來。
曜微笑,輕啅茶湯,眼角餘光,掃過槿嬈,又落回庾蘊。
翌日,司馬曜政務在身,不得不啟程,相逢短暫,別離有時。
離別之晨,春雨靡靡,飄落在青石板路上,撲散著泥土的清透香氣。
兩人漫步在新平小道上,曜撐著青綠紙傘,聽著庾蘊絮絮叨叨地講述兩年來的遊曆,不時麵露笑容。
北往東巴郡邊境互市,和秦國人討價還價;南抵南蠻港口,結識外夷邦客,學些外夷怪言;東至新平學著賞壺工藝;西入姑臧城,觀八方人馬,往來議商……仿佛跟隨哥哥雲遊四海的時光,近在眼前。
曜笑道,“你果真實現了當初的願望,男兒郎能做的事情,女兒身為何不可。”猶記得她在溪澗邊,一臉不服氣的模樣。憶往昔羅浮山峰,他甚至質疑過她的願望,一介女子,竟言出必行,心中不禁讚歎蘊兒的十足勇氣。
言不知覺,兩人行至一不具名的古刹前,細雨微落,隻聽聞古刹內偶有鳥鳴幾聲。
踏入刹內,甘柔馨香漂浮在清雨中。
兩人都止不住讚歎地微微張開了唇——眼前一棵龐大蒼勁的百年古榕,被心誠的人係滿長長短短的紅油紙,迎風微曳,似漫天紅鶯,鋪天蓋地地美好,令人心,莫名地安定下來,亂世紛擾,一眼瞬間,煙消雲散。
小廟堂無人,隻有木香縈繞,想必小和尚們都四散避雨去了罷。
小木台上,大方地擺放著一疊紅油紙,幾支筆墨和一摞紅香,供人書寫祈願。
兩人取了香,闔目叩首。
“你剛才在想什麽?”曜笑問。
“不告訴你!”庾蘊起身,走到木桌邊,抽起一張紅油紙,思忱片刻,正欲落筆,卻又怕曜偷看,複又走到窗台邊,背著曜,就著窗沿下筆。
“哎呀,我不看便是了。”
寫畢,轉身看到曜亦擱筆,折疊起紅油紙,串起紅錦繩。
兩人走到古榕樹下,係下藏著兩人小心願的祈福紙段。
“到底寫了什麽呀?”曜禁不住好奇地問。
“明年今日,再來看咯。”
“那就約定好啦。”曜笑,似一抹燦陽。
“那就拉鉤鉤,不來的人是小狗!”
曜佯裝斂起笑容,負手身後,撇嘴道,“無聊……”
“真小氣!”
堂堂一國太子,前被喚作“小玉兔子”,現又被罵道“真小氣“,大抵天下也僅有庾蘊一人了吧。憶起往昔,而一時別離又近在眼前,笑容淡去,曜正色道,”蘊兒,我不在的這段日子,你要好生照顧好自己,我也會安排衛宿來保護你。”
庾蘊點點頭,“我對官府之事不甚了解,不過,流民亂世,你也要多加小心。”複又想起什麽,亦正色道,”你是謝府的宿衛,又怎能公私不分,私自調遣公家之人,你不用擔心我,有槿嬈姐姐在呢,我們肯定刀槍不入。”
曜哭笑不得,既然提起槿嬈,他不免多叮囑幾句,“這位槿姑娘,的確是你父兄的救命恩人?”
庾蘊點頭。
雖不知來信內容,但收到秦國慕容氏的信件後,哥哥自安排啟程姑臧,一路上亦念叨昔日仙湖鹽海之恩,必定湧泉相報。哥哥相信之人,她自投附信任。她自相信,槿嬈有其難以言表的苦衷,她無依無靠,槿嬈又何苦與她締結血脈之緣,無怪乎同是天涯淪落人罷了。
在她眼中,槿嬈就是哥哥生命的延續。
曜微笑,“在建康等我,我很快回來。”
揚蹄馬嘶,即便不舍,一行人也終究策馬離去。
站在新平鎮口,庾蘊望著漸行漸遠的身影,若有所思,一年前師傅葛洪途徑潁川,探訪她時囑托的話語,猶記耳畔。
師傅臨別之際,特地問起她與曜有無通信。
庾蘊提起自己近年來雲遊四方,又遇上詐死一事,早無音訊,想必他要找,亦無從尋起,就連師傅,也是經由哥哥指引,方能尋覓到她。
師傅歎道,看在眼中,明在心底,雖能理解他倆“明月在上,清心可鑒”,卻語重心長地叮囑道,“蘊兒,聽師傅一句話,如若往後再遇,也最好——對他敬而遠之。”
庾蘊訝然道,“師傅您當年既全力救他,緣何今日竟出此言?”
“莫要追問緣故,但牢記為師此話即可。”
入夜,燭台前,一大卷地圖平攤桌上,司馬曜低頭,細細查看邊境地勢。
“接壤邊境,西線夏口有擁兵十萬的桓衝坐鎮,此地應不用擔心;最能讓秦國氐人長驅直入的,是東線,從壽陽,荊州到淝水一代……壽陽這裏,有一座八公山,對吧?”曜問道。
“是的,殿下。”謝琰應聲。
“看來仍要繼續北上,將將軍嶺、八公山、洛澗和淝水一代的地勢,勘探清楚,可不容有半點閃失……”
兩人商議至夜深,侍從退下,謝琰卻原地站著。
曜笑了,知道他有話要說。
“殿下,第一樓賈萬朗的事已調查清楚,兩名北府兵快馬速回第一樓報信,也已安排妥當。”
“唔。”曜點頭,視線卻仍埋在圖宗中。
“殿下,莫怪臣多嘴,庾姑娘似乎……並不知道您太子的身份。”
曜早已猜到他的擔憂,“傳令下去,貼身宿衛人等,接近庾蘊者,皆不可捅破此事。”
謝琰欲言語,卻被曜抬手製止。
“我心中自有分寸。”曜淡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