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北風卷地白草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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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俠,饒命啊……饒命……“
區區幾個流民刺客,豈是蘇瑾嬈的對手。
錕鋙刃架在領頭的流民刺客脖子上,槿嬈冷淡道,“饒命兩個字,我已聽過太多遍。“
她語調不高,卻令在場的丫鬟和流民刺客,渾身顫栗。
一個流民欲拔腿逃跑,南詔銀針如閃電般穿腿而過,他哇唔痛叫,突然渾身抽搐,滿地打滾,繼而口吐白沫,雙眼一瞪,了無聲息。
“綠…綠珠姑娘說,要把他引…引至此地。”
村西口外的密林中,不見人影,猶見打鬥痕跡,放眼一望,雖草地上血點斑斑,但未見大攤血跡,槿嬈跳下馬,摸摸草地上的血跡,入舌一嚐。
“他們人呢?”
“不,不知道哇,原本商量好綁到人,到村外西南五裏地的破廟裏碰麵的……”
槿嬈雙目掃視草地——西南方向,草踏東倒西歪,似有三五人經過,倉皇而逃;東南方向,草踏入土,馬跡明顯,似是一群人馬心焦趕路。
槿嬈的眼角瞬間瞥向斜後方,若幹根南詔銀針已滑至掌心。
銀針甩出,卻聽到針碰撞到劍麵的劈啪聲。
竟被擋下!
“俠客莫急,庾蘊姑娘已被救下!“身後傳來一男子,氣宇軒昂的響亮之聲。
槿嬈站起,轉身,但見一表情肅然的男子,從密林中走出,行至跟前。
“我如何信你?“槿嬈道,修麵羅刹的寒氣縈繞她的周身。
“可認得這青色綸巾?“
槿嬈眯眼,“又怎知你們沒有加害於她?“
謝琰笑了,“你理應先感謝,我們堂堂謝府的北府兵,救下你夥伴一命。”
複又望向自己的劍麵,歎道,“大俠,好身手。”
庾蘊與司馬曜偶然重逢,兩人皆百感交集。
庾蘊將兩年的近況,毫無保留地娓娓道來。家門變故,女扮男裝,弄丟了玉劍佩,混入建康第一樓,以及此次前往新平尋貨的緣由。
“如此看來,許是那賈萬朗從中作祟了。”坐在庾蘊的床邊,曜把空藥碗放下。
庾蘊半坐著,一抹嘴角的藥滴,驚道,“怎麽可能?他可是二掌櫃啊,這事兒,也對他有好處啊!”
“蘊兒,這是世道江湖,可遠不是可以為你擋風遮雨的商幫啊。“曜語重心長,歎道。
庾蘊沉默,世道之複雜,人心之叵測,勝過父兄千言萬語的教誨,這可不是人人都會嗬護她的商幫,直言不諱,暢所欲言,卻埋下了仇恨的種子。
“槿嬈姐姐該要發瘋了,你們的人,當真能找到她……?“
門被“哐當”撞開,殺紅了雙眼的槿嬈衝進屋中,左側木門歪倒一旁。
“蘊兒,你沒受傷吧?”
“槿兒姐姐!”兩人分別不過一日,卻猶如三秋不見。庾蘊趕緊強撐著拍拍自己的胸口,笑道,“當然沒事,強壯得很呢。”
孰料自己下手太狠,倒是拍得自己一陣輕咳。司馬曜輕拍她的後背,小小細節,盡收入槿嬈眼底。
“這位是……?”槿嬈問道。
“噢,忘了介紹,這位就是——小玉兔子。”
一直跟隨其後的謝琰,緊咬住自己的下唇,方忍住沒有笑出來。
雖是背部皮外傷,但連日奔波,庾蘊服藥後,便早早入睡了。
夜深時分,槿嬈獨自一人,踱步走入這新平客棧的院落。
臨睡前,庾蘊將當年羅浮山的往事,徐徐道來。“小曜是謝府的宿衛,那位叫謝琰的人,似乎是宿衛的宿衛吧。”
庾蘊的話回響在耳邊。
雖是普通客棧,可門口、拔角、不同樓層,均有衛宿把守。看那兩人,均是氣象不凡之人,緣何又要跟庾蘊,謊稱自己不過是宿衛而已?
微風劃過,滿院隨風飄起片片白絨柳絮,就似——初雪一般。
槿嬈伸手接過一片飄絮,它並非雪,不會在掌心融化,這亦不是她所熟悉的,北風卷地白草折的北國境地。
席席厚雪,碎石坑下。
她凍了三天三夜,靠吃雪和草皮而生,度日如年的三日,因為拓跋哥哥說會回來救她,她根本不敢動彈。
第四天,放晴。
她忍無可忍,爬出山洞,冬日的陽光都是騙人的,哪怕灑遍滿身,也冷得令人牙齒打顫。
恍恍日光,妖嬈萬分。
她餓得漫無目的,包裹著麻袍,顫顫巍巍,踏雪前行。
是一陣低沉咽嗚的咆哮,拉回她的視線——一群白狼,出沒在眼前,骨毛栗栗。
她停下腳步,直盯盯地凝望著眼前的窮武野獸。
日光照耀在那微聳的雪白毛色之上,泛著瑩光,瑰麗如白色魑魅。
她停在原地,隻見狼群撲騰上前,她閉上眼睛——
箭如雨下,狼群望而退步,馬匹踏雪之聲入耳來。
睜眼,狼群望而退步,又一陣箭雨林立在她和狼群之間,群狼驅步退散。
十三歲的少年,金甲甲胄,收起青銅彎弓,一身的意氣風發,俯在馬背上,望她。
段崇策馬奔馳前來,以為前方有敵軍。
他一抬手,笑道,莫驚,不過是個小女娃。
彼時十三歲的慕容垂,已被父皇封為大燕國騎都尉,擔任攻打代國的先鋒,她的故土,在他的鐵蹄之下,毫無抵抗之力。
他為她披上錦裘披風。
此戰役,讓“慕容垂”三個字,名震天下。
她仰頭望他,籠罩在冬暉暖日之下的身姿,巍峨如山。
回頭望,若當年幹脆地凍死在雲中川的山洞裏,會不會是她蘇瑾嬈——最好的結局?
起先她在地牢裏,茶飯不沾,隻字不說。她是代國大將軍賀六渾的女兒,誤入敵軍牢籠,不如幹脆餓死。
她躺在雜草堆中,渾身乏力。
一碗噴香的羊肉手抓飯,放入牢內,飯香逼人。
順著熱氣望去,他半蹲著,依舊笑得意氣風發,劍眉星目,容貌令人過目難忘。
他湊近木牢,低聲嘀咕,“趕緊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逃跑啊。”
她若不活下去,又如何等得到拓跋哥哥,回來救她?她爬向米飯,一把把地抓著,塞滿嘴裏。
“你叫什麽名字?“他問。
她顧自咀嚼著米粒,視他如空氣。
“哈哈,依我看啊,你有像紫蘇葉一樣的生命力,如木槿花一般堅韌,唔……又是在日光妖嬈之日撿回的你,不如你就叫——蘇瑾嬈吧!“
那一年,她是六歲,還是七歲,她已經記不得了。
十幾個孩子,入主北魂堂。
彼時大燕國皇帝慕容皝,下令豢養北魂堂,搜集天賦秉異的戰爭遺孤,苛訓成一支冷冰冰的秘軍,作為燕國皇族的護主衛戍。
大抵衛戍是個美其名曰的稱號,他們,不過是一群形如行屍走肉的刺客工具,罷了。
再生之恩,吾輩銘記;巍巍守任,死亦無終。
暗夜無當,生死於斯;心念無歸,勇屹無退。
鳴無盡之號角,警外敵之襲擾;鍛堅鐵之神盾,固燕室之永寧。
於今挺身,奉以生命,以夜為始,死亦無終。
北魂堂的堂訓,化作骨灰,亦能複述。殘苛的訓練,化作骨灰,亦曆曆在目。
有的孩子哭了,她卻一滴眼淚都沒有。
因為訓練不實,一個孩子被罰跪。
漫天飛雪之際,她本想偷偷給那孩子送去一杯熱馬奶,一張烤香饢。
她看到了那小男孩栽倒在了雪地裏,眼睛還是睜開的,眼淚凝固成了冰晶子。
她目送著府邸裏的兩個人,把那個年齡相仿的小男孩,搬走了。
她怔怔地站在雪地裏,低頭望著那瘦小身體留下的坑,被厚雪慢慢覆蓋。
他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旁,撐起一把傘為她擋雪,她第一次抓住他的衣角,那衣角熱乎乎的。真的很奇怪,冰天雪地裏,為何他的衣角,竟是熱的。
夜闌寂靜,悶悶的抽泣聲,從床頭另一側的被窩裏傳來。
一個女孩,躲在被窩裏抽泣,咬著被子,不敢喘氣。小男孩之死就似毒空氣,蔓延在北魂堂每個孩子的心頭。
她起身,爬過去,安慰那女孩,說:別哭別哭,哭沒有用,自己強大起來才有用。
那個抽泣的女孩,叫樓於珍,這麽漂亮的女孩兒,就似珍藏在閣樓裏的寶物——後來,她被選為北魂堂五將領之一,賜號西八魁。
不是每個孩子都有活下去的理由,隻有證明自己足夠強大的孩子,方能饗食那再生之恩。
晚年的慕容皝,莫名昏庸,常有怪異的指令。
時逢一位匈奴鐵弗部的使臣來訪,問及慕容皝如何選拔衛戍。
“自然是人與人的對決。“黃昏的後花園,老皇帝入迷地,傾聽著使臣述說那西域之西的奇聞異事。
匈奴人說,“人與人的對決,沒意思,人與獸的對決,才是最原始、最普天的樂趣。“
他提及從條支西渡海曲一萬裏,遠在西海之西,有一奇異之國,暫稱呼它“海西國”,多出異物,他們將人與猛獸置於同一牢籠中,選拔武將。弱者將被猛獸撕碎,而強者,自然能如飲獸血,將猛獸踩在腳底。
刀、劍、矛、盾……悉數在兵器架上展開,灼灼奪目。
選拔之日的前夜,所有孩子安排挑選武器。
在角落裏的一柄鎏金漆鞘清月刀,奪去她的目光,她的手握住刀柄,一股異樣暖流自指腹流竄至她的心髒,她知道,這把刀,是屬於她的。提刀,望著刀麵裏自己冷冷的眼神,似乎聽到那清洌刀器,在她耳邊鳴鳴耳語——活下去,活下去。
兩個孩子一對,被丟在鐵籠中,人群圍成一圈,觀戰。
走入籠中的野獸,是白狼。
一個孩子被撕碎,眾人低呼。
熱血沾染她一身,那白狼嗅著氣味,低吼,朝她步步走來。
父皇早看出他的心思,槿嬈選拔之日,特遣他出城買馬。
半途接到消息,他愕然違命,策馬奪命狂奔,回宮。
他看到了她——站在獵場的正中央,一腳踏在那癱軟的白狼腹部。
白狼栽倒在血泊之中,了無聲息,她渾身是血,分不清哪是狼血,哪是她自己的,哪是別人的,雙手捧著一塊,血肉模糊的髒物。
眾人興奮地振臂歡呼,就連老矍的慕容皝,都麵露驚喜神色。
那是一顆,還在顫動的狼心,滾燙異常——在眾人排山倒海歡呼下,她慢慢拿起,放入嘴邊,一口一口地撕咬,啃下,咀嚼,吞噬……
慕容垂牽馬站在獵場之外,他心急如焚,絕影駿馬尚未來得及牽回馬廄。
他側頭,望向自己心愛的馬匹,馬兒渾圓純真的黑眸子裏,似乎都能映襯到獵場中央的那個小女孩,冰冷入骨的眼神,被另一種堅韌所替代的眼神。
當初,他在北風卷地白草折中,撿回來的女孩,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