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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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姬!
    1第一場
    李亞光榮退休。國立好像並沒有什麽變化。星期六的晚上,舞台大幕落下。曲終人散。星期天,大家都各自休息。然後星期一,又照常去練功。好像不過是這樣周而複始的機械生活中某個環節少了一顆螺絲,但是轉到下一個步驟,就無關緊要了。
    除了夏瞳。馬修洛爾的話像是紮在她身上的刺。讓她每走一步,每呼吸一次,都會疼出一身冷汗這個瘋子為什麽要這樣說?李亞哪裏不好?哪裏得罪他了?李亞是整個國立對夏瞳最好,幫她忙最多的人,他怎麽可能毀了夏瞳?
    雖然心中翻滾煎熬,但是她沒有讓這影響她星期六晚上在舞台上的表現。《吉賽爾》第二幕大雙人舞。和上次業務考核的時候比起來,她的技術又精進了,對人物感情的刻畫亦更加準確。此外,她這次好像真的找到了跳主角的那種感覺——那種“舞台屬於我”的感覺。
    台下的觀眾若非舞蹈學校的學生,就是李亞的鐵杆粉絲。他們買票入場,當然不是為了看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女搭檔。不過,當李亞攜夏瞳出來謝幕的時候,他們還是給予了熱烈的掌聲。後來關海到網上去搜索有關這場演出的評論,於諸多表達對李亞退休的惋惜之情的帖子中找到一條評論,說,李亞和夏瞳的《吉賽爾》可以“媲美to的版本”。關海得意道“看,不是我一個人說好看吧?你就是跳得很好啊!”
    對於這些外行的溢美之詞,夏瞳一笑了之。她清楚自己和rova還相差十萬八千裏。不過她知道自己進步了。這除了要歸功於自己的努力,還要感謝李亞的指導。有李亞在,她會繼續努力,繼續進步,她會征服瓦爾納大賽!馬修洛爾的那句話,是純粹的謊言!
    她會證明給這個瘋子看的——雖然,她想,這瘋子根本就不會在乎她這樣的小角色,也許說完了那句話,轉頭就忘了。但無論如何,她覺得自己被激怒了。就算沒有人在乎,她也要證明那是一句瘋話。
    帶著這樣的決心,星期天她獨自練習了一整天,星期一又早早到小練功房裏練習了一個多鍾頭,才回到新樓的大練功房參加全團的集體練功。不過,才到走廊裏,便看到人頭攢動——都擠在公告欄前麵呢!
    應該是馬修洛爾宣布了《舞姬》的甄選結果吧?夏瞳不屑這瘋子自以為可以把所有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呢!
    她目不斜視地朝練功房裏走。
    背後傳來華眉的聲音“夏瞳!你怎麽不來看公告?”
    我為什麽要看?夏瞳不耐煩地轉身,卻見到所有的人都盯著自己。然後關海興奮萬分地跑了過來“你快來看!快來看!”拉住她,一直拽到公告欄前。那裏麵果然是《舞姬》的演員表,casta裏麵寫著“華眉,關海”,castb裏麵赫然寫著“夏瞳”以及另外一位團裏男主演的名字。
    夏瞳!真的是“夏瞳”兩個字!
    不由呆住了——這是什麽意思?她沒有參加甄選呀!
    人群裏發出嗡嗡的議論聲,問的也是這兩個問題“什麽意思嘛!她都沒有報名參加呀!”
    關海卻高興得有點兒“沒心沒肺”,當眾抱起夏瞳轉了兩個圈“太好了!這太好了!還是老外識貨!我們的那支舞沒白跳——我們可以一起跳舞了——不如你和華眉換一換,好不好?”
    這怎麽能換呢?casta是首演和壓軸的陣容,是所有重要人物會來觀看的陣容,也是會得到最多舞蹈評論家點評的陣容。castb不過是跳那些周間的,不太重要的場次,或者隨時準備頂替出了什麽狀況的casta成員。這兩組人怎麽能隨便換呢?
    夏瞳本可以說出這樣的道理,但是她完全傻了。都不知道自己身處何處,是夢是醒。
    “關海你胡說八道什麽呀!”華眉尖聲道,“夏瞳一點兒經驗都沒有,怎麽能換到casta來?”
    “那有什麽!”關海道,“你不願意跟她換,我換到castb好了。我就是想跟夏瞳一起跳舞,怎麽啦!”
    “演出又不是過家家!”華眉跺腳,“你要談戀愛,在台下談——真不知道這是發什麽神經了!”
    對呀,發神經了,那老外!餘人也議論,上次把大家折騰了一番,選了個鄉巴佬莫莉,這次又把大家折騰了一回,選了個連報名都沒報的夏瞳。敢情老外是拿著國立尋開心呢!他開心完,拍拍屁股就走了,國立可鬧了一身的麻煩——莫莉跳槽,搞得國立都快成業界的笑話了!都是這老外選出來的奇葩——他是不是對奇葩情有獨鍾?夏瞳接下來該鬧什麽?
    “喂,你們夠了啊!”關海惱火,“夏瞳哪裏配不上跳主角了?莫莉又有哪點不好?不要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夏瞳雖然沒報名,但是人家老外不是在正式甄選之前,看過大家跳舞嗎?他就那時候選中夏瞳,不可以嗎?”
    大家不想引起正麵衝突,都嘀嘀咕咕的。
    “喂,你們不練功了?”崔寧的聲音在圈外響起。
    大家好像忽然遭了電擊似的,猛地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來。這就看到江美華、崔寧等人簇擁著馬修洛爾來了。
    “啊,姑娘們,小夥子們!”馬修洛爾顯得十分開心,根本感覺不到眼下這“群情激憤”的情況,“咱們開始幹活吧!我都等不及啦——華眉小姐!夏瞳小姐!”他伸出雙手來。
    華眉猶豫了一下。畢竟是見過大陣仗的明星,還是十分有風度地挽住了這位編舞大師的胳膊。而夏瞳依然還傻站著,直到江美華大聲咳嗽著提醒她“夏瞳,還不進練功房去?要開始排練了!”
    馬修洛爾向全體演員解釋新版《舞姬》的構思——這是一個和原作風馬牛不相及的故事。背景乃是現代,地點是某大都市一個芭蕾舞團中,情節就是幾個舞者對名利、對愛情、對藝術的追逐與取舍。其中免不了有人為了名利放棄愛情,也有人為了愛情失去前途,更有人拋棄一切,隻為藝術上的完美。然而結局卻是,追求愛情的,失去愛情,追求名利的,失去名利,追求藝術的,也最終失去了藝術——成為了殘廢。最後,大家麵對空蕩蕩的舞台,各自頹然離去。
    有人在小聲的議論馬修洛爾的風格,最喜歡把醜陋的東西放大一萬倍給你看,然後把美麗的東西撕得粉碎拋在你麵前。古典舞劇中絕不會出現這樣的情節,就連現代舞劇,也很少表現得如此直白。喜歡童話故事,喜歡輕鬆消遣的那些觀眾,不會買票入場的。不過,好在現代人都已經不再喜歡童話故事了,有時還偏偏喜歡花錢讓自己不開心。所以馬修洛爾的這部戲,應該會大賣!
    夏瞳心不在焉。馬修洛爾親自帶著大家熱身,然後又開始分組,向一組一組的舞者講解他們的動作。這個過程中,夏瞳隻是一直不停地在把杆上重複自己的基礎練習。她看不見,也聽不清,周圍的人好像冒泡的沼澤,緩緩地流動,要將她拉下去,窒息而死,而她唯一可以抓住的,就是把杆——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東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這把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來練習。
    李亞的話又響在她的耳邊。
    李亞!
    如果不是馬修洛爾對她說出那樣的話,說李亞會毀了她,此刻,她的心情會完全不同吧?這好像是一個陰謀,好像是馬修洛爾為了針對李亞而挑選夏瞳來做主角一樣。
    她不要這樣!
    李亞是在這個殘酷的芭蕾世界裏對她最好的人。她不能背叛李亞!
    汗水流進眼睛裏了,尖銳的刺痛,她用手背去擦,結果就更痛了。
    偏偏這個時候,聽到馬修洛爾的聲音“來,我的兩位舞姬,該你們了!”
    她好像被開水燙到了一樣,差點兒跳了起來。周圍的沼澤這時候才變回一個一個的人,正向她投來異樣的目光。她不敢放開把杆。
    馬修洛爾向她伸出手來。崔寧和江美華幾乎“惡狠狠”地瞪著她。
    上不來台麵的丫頭!大家竊竊地議論。
    “夏瞳!”關海來拉她,又對馬修洛爾道,“洛爾先生,你讓我和她一組好不好?那天那也看到啦,我和她搭檔多完美——求你了!”
    “no,no,no,小夥子。”馬修洛爾笑著搖頭,“我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也知道你們兩個很般配,所以我才不把你們分在一組——你忘記這戲說的是什麽了嗎?是‘失去’,說的是你追求什麽就失去什麽。所以,非要把你們分開,才能讓你們體會到那種‘得不到’‘已失去’的痛苦。”
    他比手劃腳說著英文,關海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勁兒地問夏瞳。夏瞳隻得收拾心情翻譯給他聽。這樣一打岔,憤怒、恐懼、不安、疑慮才稍稍鬆開它們的掌握——夏瞳才發現,自己的雙腿一直在顫抖。她便將重心從左腳移到右腳,又從右腳移到左腳。
    “這算什麽邏輯呀!”關海孩子氣地嘟著嘴,“芳婷和紐倫耶夫也跳過許多悲劇,就是因為他們般配,所以悲劇才夠悲慘呀!”
    “別胡鬧了!”夏瞳用胳膊肘捅了捅他,“我們又不是芳婷和紐倫耶夫。”
    “我們比他們好!”關海咧嘴一笑,“他們隻是舞台上的情侶,下了舞台就什麽也不是。咱們台上台下都是。”
    “你還鬧!”夏瞳咬著嘴唇沉下臉來。江美華也咳嗽了一聲,道“關海,嚴肅點兒,這是團裏的大製作,洛爾先生怎麽安排,你就怎麽做。別以為自己跳得稍微有點兒成績了,就可以胡作非為。”
    “哦。”關海這才不再爭辯了。
    馬修洛爾滿意地笑了笑,開始講解第一段重要的雙人舞——女主角妮可是一個獨舞演員,冉冉升起的新星,為人認真努力,力求完美;男主角保羅是春秋鼎盛的舞團首席,同時也是一個行為不羈,思想大膽的人,他已經對古典芭蕾失去了興趣,愛上了現代舞。他欣賞妮可的舞姿,想和她一起表演自己新編的一支舞蹈。這裏表現保羅如何向妮可展示現代舞的魅力,而妮可則更擅長古典芭蕾。他們用兩種截然不同的舞蹈語匯交流。
    由於關海和華眉是casta,所以馬修洛爾先指導他們。夏瞳則和自己的舞伴在後麵跟著學。
    關海本來就很喜歡現代舞,所以學起來毫不吃力。華眉也已經當了好一段時間的首席,早就操練出學習新舞步的本領了,雖然不是每個動作都能做得很完美,但比劃起來也似模似樣。和夏瞳搭檔的那位男演員是舞蹈學校的學長,叫陳岩,技術其實猶在關海之上,可惜不像關海生就一張時下流行的陽光偶像臉龐,所以提拔的過程不如關海順暢,是這一次業務考核之後才剛剛升上主演的。他顯然要把握好這一次和國際大師合作的機會,所以幾乎使出渾身解數,把每一個動作都發揮到極致。反而夏瞳,看著眼前舞動的人影,就好像看著大街上和自己擦身而過的人,一點兒印象都沒有留下。
    整整兩個小時,夏瞳好像在夢遊。從一群人的視線中遊到另一群人的視線中——其實那視線好像陰天黃昏模糊的影子,一團一團的濕氣,沒有形狀,隻是讓人喘不過氣來。
    她也不知做了多少莫名其妙的動作,又撞到陳岩多少次,才終於挨完了整個排練的時間。
    當舞者們一個一個地離開練功房,她才稍稍感覺可以呼吸了,口幹舌燥,嘴唇好像要燒起來。便走到一邊去喝水。
    “晚上要不要一起練習?”陳岩問她——下午團裏還要排練別的劇目,開小灶自然要等到晚上。
    “喂,師兄!”關海一副老大不願意的模樣,“上班的時候,夏瞳是你的搭檔,下了班可就是我的女朋友。今晚我們有約了。不能陪你練習。”
    陳岩一向不太喜歡關海這個少年得誌的毛小子,瞪了他一眼,道“剛才團長說的話你不記得了?這是團裏的大製作,大家就算拚了命,也要跳出點兒成績來——夏瞳你說是不是?”
    是,拚了命也要跳出點兒成績來。夏瞳是團裏有名的拚命三郎。若換在以往,哪怕要她練習一整夜她也沒有怨言。可是今天,她提不起精神來。
    “你怎麽啦?”關海看她懨懨的模樣,不無擔心地問。
    “我……有點頭暈。”夏瞳順水推舟地撒謊,“我想會宿舍去躺一會兒。”去靜一會兒,好好想清楚這件事。
    這可把關海嚇壞了,差點兒要把她抱起來“你……你怎麽會頭暈呢?你是不是又不吃東西了?我就跟你說不吃東西是不行的!會低血糖的!你已經瘦成蘆柴棒啦!走,跟我到醫務室去——不,你坐下等等,我先去給你買瓶果汁來。”
    “我吃了早飯了。”夏瞳拉住他,“我昨天晚上沒睡好而已。回宿舍睡一會兒就好了。”
    “我不信!”關海道,“那反正午飯咱們得一起吃。我要看著你吃。”說著,不容分說把夏瞳的東西收拾起來,拉她出門去。完全將陳岩當成了透明人。
    夏瞳就這樣被關海押著,去食堂吃了午飯,然後又被押回宿舍去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會兒,門外有女孩子在嘰嘰喳喳地打電話,這將她腦海中好不容易才理出來的些許思路又吵得煙消雲散。她一直翻來覆去,明明不困,卻真的睡著了。等到一覺醒來,竟然已經過了下午排練的時間。
    看看手機上,有關海的短信“你好好休息吧,我已經幫你請假了。晚上吃飯的時候來叫你。”
    也好!夏瞳想,她實在害怕麵對那濕氣一般的目光。害怕那窒息一樣的感覺。
    她現在迫切地想要見到李亞。她相信,一切的問題在李亞那裏都能得到答案。哪怕李亞不會把答案說給她聽,她想要李亞指導她練習比賽的變奏,然後,她也許就會自己找到答案。
    李亞說,把杆是唯一可以依靠的東西。
    但在夏瞳,把杆還不足夠。還要有李亞。當李亞用那樣嚴格的眼光盯著她,完全拋開她的性格與愛恨,隻將她看成肢體,看成正確的動作與錯誤的動作的組合,她就感覺無比的安心。
    她要去找李亞!
    便一躍跳下床來。
    可是才穿上鞋,心裏忽然又一涼她要去哪裏找李亞呢?在舞蹈學校的時候,李亞是兼職的老師,她知道在樓裏兼職老師的辦公室裏,李亞有一張桌子。到團裏來之後,大家都是演員,成天除了練功就是排練,此外隻有吃飯睡覺的時間。團裏總共就這麽多練功房,再有就是禮堂,醫務室,倉庫,總有一個地方能找到他。就算不找,在練功房裏傻等,也能等到。然而如今,李亞退休了!
    她要到哪裏去找李亞呢?以往就是因為抬頭不見低頭見,她甚至沒有李亞的電話號碼,也不知道李亞住在外麵的什麽地方。他走出了那個門,就消失在人海裏。
    天哪,他到哪裏去了?
    夏瞳一刹那好像變成了石像,呆呆坐在床上。
    李亞走了。這個事實,到此時此刻才忽然變得真實了起來。夏瞳的心,之前似乎被許多源自“習慣”的不切實際的盼望所包圍,有一個堅硬的保護殼。如今,現實拿起一把鋒利的錐子,將這個保護殼鑿去了。她的心就開始劇痛起來。
    不過她卻沒有哭。不知是什麽原因。
    然後,有一種奇怪的力量驅使著她,起身,換衣服穿鞋,出門去打聽李亞的“下落”。
    2第二場
    這舉動實在有些傻。所以,明明知道張秘書那裏應該有李亞的聯係方式,她卻不敢去問。亦不敢貿貿然去問團裏的其他前輩——一方麵,關海替她請了病假,她不便出現在練功房裏,另一方麵,她不想人知道,她和李亞每天排練,卻不知道李亞的電話。
    於是出了大門,往李亞告別演出的劇場來——她知道,星期六的時候,因為結束時已經很晚了,李亞有許多演出服沒有來得及收拾走。星期天那個小劇場沒演出也沒人上班,所以演出服應該還在那裏。她可以借口學生幫老師收拾服裝,將這些衣服拿回國立來。稍後李亞來尋,自然就可以問他要個聯係的方式。
    她祈禱李亞沒有今天一大早就去收拾東西。
    如果能在劇場碰上李亞,那就再好不過了!
    本來沒幾步路,她還是攔了一輛出租車,疾奔過去。
    到門口的時候,正是下午三點鍾。保安先把她攔住了,然後很快又認出她來“你不就是星期六來演出的那個姑娘嗎?”
    夏瞳謙遜地笑了笑,把自己的謊話說了一回。保安並不懷疑“衣服都還在化妝間裏呢——現在像你這樣尊師重道的年輕人可真不多見呀!”就把她放了進去,又囑咐說,由於一間業餘的藝術培訓學校在這裏借場地彩排年度演出,劇場裏亂糟糟的,還有許多瘋孩子跑來跑去,讓她千萬年小心別被“那群沒頭蒼蠅”給撞了。
    夏瞳笑著謝過了他,走進劇場去。
    李亞的化妝間幾乎還保持著星期六演出時的原樣。一些演出前就由團裏和別的一些兄弟部門送來的花籃在牆邊上靠著——現在花卉的保鮮技術真叫人歎為觀止。經過了一個周末,它們還那樣豔麗地綻放著。演出的劇目表貼在牆上,是用來提醒化妝師和服裝師及時幫李亞準備相應的形象。不過,化妝的用具已經收拾走了。另一邊有衣架——除了最後演《吉賽爾》的那身衣服被隨便搭在上麵,其他的衣服都已經整齊掛好,隻等李亞來取走。
    置身這房間中,夏瞳立刻有了時光倒流的感覺。好像她在一個黑暗的舞台上,前麵亮著燈,不過燈和她之間隔著一層一層的網紗。她走過去,撥開層層阻隔,一直達到那光明的所在——卻不是舞台的中央,而是舞台袖。她駐足,看到舞台上李亞正優雅地舞蹈。
    還沒有輪到他們的雙人舞。李亞正在跳一支由崔寧編舞的中西合璧之作。是根據電影《霸王別姬》改編的。這也算是團裏這兩年劇目創編上的成果之一,在國內得了不少獎,也到國外演出過。隻是夏瞳由於在其中扮演一個小角色,跟著下一幕就要出場,所以每每李亞在跳這支舞的時候,夏瞳都在後台匆忙地換裝,從沒有好好欣賞過。
    李亞演的男旦,細膩又敏感。從今年開始,要換關海演這個角色了。想起來就覺得會有種很滑稽的效果。
    夏瞳看得如癡如醉——星期六的時候,站在舞台袖裏,似乎還沒有這麽入迷,反倒是現在回想起來,每一個細節都這樣吸引人。
    為什麽星期六卻沒注意到?
    啊,是了,當時她腦子裏反反複複都是馬修洛爾的那句話——別讓李亞毀了你。
    這樣的李亞怎麽會毀了她?她看不夠,學不夠,和他一起跳不夠。
    就一直在這樣想,所以神遊萬裏!
    如今看來,自己真是可笑——馬修洛爾算什麽?一個自以為所有人都要拜倒在他腳下的狂妄家夥。他說的話,何必要放在心上?早該左耳進、右耳出。應該集中精神,好好享受李亞的表演——那是最好的機會呀!以後他就離開舞台了!
    她在回憶中貪婪地看著,眼睛眨也不敢眨。
    原本在星期六的演出裏,李亞每跳完一段,都會穿插舞蹈學校學生的一個小作品,以便讓主角稍事休息。但是夏瞳的回憶好像是有剪輯功能的。所有旁人表演的節目都被剪掉了,最後剪成李亞的專場。
    她看完一曲又一曲,最後,當李亞跳完了《天鵝湖》的王子變奏,大幕降下來一會兒。他對她伸出手“還不快就位?輪到我們了!”
    於是,她如夢初醒,匆匆跑上台去。白紗裙好像一團煙霧。
    “喂!”忽然有人大聲叫道,“今天我們租場,你是哪裏來的?”
    這次才真的如夢初醒。夏瞳一愣,發現自己鬼使神差,不知什麽時候已經走到舞台上來了。身邊老老小小高矮胖瘦一應俱全,或穿著練功服或穿著運動衣,應該就是方才保安跟他說的那個業餘藝術培訓學校的學員們。
    “不好意思,我心不在焉。”她趕緊道歉。
    幾位胖阿姨盯著她,顯然對一位年輕又瘦削的女孩感到萬分嫉妒。
    “大家不要這麽凶嘛!”保安不知何時也走到舞台這邊來了,“你們知道她是誰嗎?她是國立芭蕾舞團的演員!上星期六晚上才在這兒演出過。你們還不向她取取經?”
    “真的?”大家的態度立刻變了。幾位胖阿姨都圍了上來,上下打量著夏瞳“怪不得這麽瘦!原來是國立的!看這樣子就特有份兒!咦,那天我經過國家大劇院,門口有張國立的大海報,上麵那個姑娘就是她吧?你看這眉眼,這瓜子臉,嘿,真人比海報好看多啦。”
    那海報上是華眉!夏瞳懶得和這群業餘人士一般見識。禮貌地笑了笑,就要退回後台去。
    但卻有更多的胖阿姨圍了上來,也有幾個瘦的,還有小姑娘,竟遞上了一雙嶄新的足尖鞋“姐姐給我簽個名吧!我將來也要考國立!”
    夏瞳有些哭笑不得這女孩子的身體條件不夠,一看就是沒法考國立的。她不忍說出來。但也不想應酬這孩子。至於簽名,她還從來沒有做過。夏瞳。誰知道她是個什麽人呢?這個女孩子拿著她簽名的鞋子回到家裏,跑上國立的網站,或者隨便翻出以前國立演出的某個宣傳單張,找遍主演名單,也找不到這樣一個名字。她隻會覺得,這雙鞋子被浪費了。
    呆呆的,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你這孩子,跑這兒追星來了?”來了一個老師模樣的人,“既然有國立的姐姐在這裏,你應該向人家請教跳舞的事。你那段舞跳好了嗎?還是你以為穿上人家簽名的鞋子就能跳好了?”
    那女孩吐了吐舌頭,把鞋子收了回去“姐姐,你能教我嗎?”不待夏瞳拒絕,她已經自己哼著曲子跳起來——正是《吉賽爾》的音樂。
    “我們演《吉賽爾》。”那老師說道,“不過為了大家都能參與,主角是輪流演的。凡是高級班裏跳得還不錯的孩子,都會跳一次主角。成人班的就跳吉賽爾的朋友,還有薇莉姑娘。現在學舞蹈的男孩子太少,所以我們有時候得找女孩反串呢!”
    她喋喋不休,從舞劇說到學校,說到自己創業的經曆,甚至又問夏瞳空閑的時間願不願意去她那裏教跳舞。待遇從優。夏瞳不想搭腔,隻想趕緊離開。可那群阿姨們幾乎把她的退路堵死。除非她穿過舞台逃跑,否則休想脫身。而公然丟下一群藝術愛好者,傲慢地離開,這種事太丟國立的臉,她不敢做。因而隻能煩悶地站著,保持職業的笑容。
    那些學員們就一個一個地表演自己的片段,有的“開、繃、直”一樣也無,卻滿以為自己魅力無窮,揮灑自如,有的分明動作中規中矩,卻總是畏首畏尾,好像隨時準備為自己的錯誤道歉。夏瞳看了一陣,就是在沉不住氣了——她記得在學校的時候,有個老師曾經訓斥大家“看你們跳舞,簡直就是在糟蹋藝術!彼蒂帕見到這種《天鵝湖》,要從墳墓裏跳出來了!”
    夏瞳看著群業餘舞者跳《吉賽爾》就是這種感覺。忍不住出聲道“這位同學,動作錯了。”
    大夥兒都望向她——你既然說錯,那就示範一個正確的呀!
    夏瞳這時候別的什麽都不想了,就是看不得人把芭蕾跳成這個樣子。她沒有帶舞鞋,沒有帶舞衣,就穿著那鬆鬆垮垮的瑜伽褲,光著腳,在舞台上示範起來。
    天真無邪的鄉村少女吉賽爾……以為找到真愛的吉賽爾……發現被人欺騙傷心欲絕的吉賽爾……變成幽靈,依然要拯救愛人的吉賽爾……
    她雖然不曾演出過整部劇,但是著名的片段都練習過。動作精準無誤。甚至阿爾伯特的部分,因為看過關海也看過李亞,她亦知道個大概。哪怕做不出男演員那種高難度的跳躍與回轉,也夠讓這群業餘愛好者目瞪口呆了。
    國立的,就是不同啊!大夥兒交頭接耳,一個人就可以把整部劇都跳了呢!
    又有人輕聲道“一個人怎麽可能跳整部劇呢?人物的性格還是有不同的嘛!一個人跳,會混起來的——冷酷的幽靈女王和幽怨的吉賽爾,要是跳混了,那還有什麽感覺呀!”
    旁邊的人反駁“衣服不同就行了呀!什麽性格呀,感覺呀,哪兒看得出來呢?你瞧瞧人家那胳膊,那腿,那小腰……嘖嘖——哎?這段跳的是幽靈女王還是吉賽爾?”
    “你看你,混了吧?”同伴笑起來,“這是幽靈女王啦。不過,人家跳這麽久也累了,沒什麽氣場也難怪嘛!”
    夏瞳聽到這些零零碎碎的對話,心裏像有一株野草在發芽她把所有的角色都跳成一模一樣的!她的舞蹈變成了“那胳膊,那腿,那小腰”!沒有氣場!
    是芭蕾,還是雜技?從前在網上看到有人批評馬林斯基的a,她倒還不以為然。她雖不愛的舞,但對那萬裏挑一的身材和驚人的柔韌性還是十分羨慕的。
    今天聽到這群業餘舞者無心的點評,她好像忽然悟出了什麽。但隨即又想這群人懂什麽!自己跳得那麽差,還品頭論足。
    “喂,喂,喂,到時間啦!”保安喚道,“你們不累,我還要下班呢!”
    “哎,是啊,累死啦!”胖阿姨們紛紛抱怨起來,“這麽晚了,我還要買菜呢!”很快就一哄而散。有幾個女孩子顯然是這些阿姨們的女兒,也被母親捉著,勒令她們回家“做功課”。
    雖然大家都禮貌地向夏瞳道謝又道別,但是從那對於洗發水打折,大米降價等雞毛蒜皮話題的熱烈討論中,夏瞳知道,這群人已經將舞蹈和方才為他們跳舞的這個年輕女孩拋到了九霄雲外——甚至還沒有一個人來問問,這位來自國立的姑娘到底叫什麽名字!
    對於這些人,芭蕾是一種消遣。若不跳,至多不過胖兩三斤而已。去做瑜伽也可以減回來。
    但是對於夏瞳,不跳舞,她會死。
    隻有那個老師上來遞了名片,叫夏瞳有空就來找她。然後,也收拾東西走了。
    眨眼之間,舞台空蕩蕩。夏瞳再不需要擔心從哪個方位逃跑。所有的地方任她走。沒有人會來攔她。也沒有人會來關心她。
    李亞走了。
    沒有了李老師,夏瞳的芭蕾世界就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雙腿在劇烈的顫抖,顯然是因為勞累。不過她卻覺得,是因為腳下舞台的地板正塌陷下去。
    她還得去收拾衣服,聯係李亞,她想,她一定要找到李亞。
    “哈羅,你果然在這裏!”黑暗一片的觀眾席上忽然想起了怪腔怪調——是馬修洛爾。稻草色的腦袋從昏暗中浮出來,像鬼似的,飄到了台前。
    “你……你怎麽會在這裏?”夏瞳警戒地。
    “當然是來找你。”馬修洛爾笑道。
    “為……為什麽?”夏瞳看對方朝台上走,幾乎是本能地退後了幾步。
    馬修洛爾哈哈笑著,仍然是那副“有意思,有意思”的表情,徑自走上舞台來了。幾乎把夏瞳逼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我看你早晨排練的時候有點兒恍恍惚惚的,所以想找你談談。”他道,“誰知下午你男朋友說你病了。我猜不是,打聽了一下,知道你出門來。我就猜你來到這裏。果然!”
    他說得好像自己是夏瞳肚子裏的蟲,又好像自己是萬能的神佛,夏瞳逃不出他的五指山。這樣的態度把夏瞳激怒了,反而不怕他了。挺直腰杆,冷冷道“那你想跟我談什麽?想說我的表現令你很失望,想說李老師毀了我,是不是?我才不在乎你怎麽想。我覺得我不適合你的舞劇,況且我也沒有參加甄選,請你另換一個其他的人吧。”
    辭演。話就這樣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她沒想到自己能這麽坦然,這麽不在乎。一點兒也不覺得可惜。
    “嘖嘖嘖……”馬修洛爾搖著頭,但還在微笑,“小姐,不要著急——你還不知道我要和你談什麽呢!況且,我也不相信你不在乎我怎麽想!”
    “哦?”夏瞳惱火了——真是個狂妄自大不可理喻的家夥!
    “你如果不在乎我怎麽想,怎麽會這麽生氣呢?”馬修洛爾望著她,“當我跟你說,李亞會毀了你,你很生氣,是吧?你想,李亞是你最尊敬的老師,指導你、保護你,對你簡直就是神一般的存在。我卻說他會毀了你,這簡直就是狗屁胡話。你無論如何都要反駁我的話。就算不能當麵反駁,你也要用行動來證明,李亞不會毀了你,李亞是一個好演員,好老師,對不對?”
    夏瞳呆了呆這是她的台詞,怎麽被馬修洛爾給搶了?“那又怎麽樣?”她保持著敵意。
    馬修洛爾抱著雙臂,笑得開心,似乎很欣賞夏瞳生氣的樣子。“星期六晚上我來看了李亞的告別演出。”他說,“看了你們的《吉賽爾》大雙人舞——跳的很好。真的非常好。讓人很感動。”
    這又算什麽?夏瞳實在搞不清這人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吉賽爾》第二幕的這場大雙人舞,表現的是什麽呢?”馬修洛爾朝舞台邊走了幾步,正是那段舞開始時阿爾伯特所站的位置。夏瞳以為他要跳舞,可是他沒有,隻是站在那裏,望向黑暗的觀眾席“阿爾伯特令吉賽爾心碎而死。薇莉姑娘們逼迫他跳舞直到死亡為止。但吉賽爾卻不忍心——哪怕這個男人傷害過她,但是她依然愛著他,她要保護他,就算自己已經是幽靈,已經不能再和他‘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還是要保護他,不惜一切!這一種保護的欲望,不考慮自己的能力,也不計較可能的代價,甚至不在乎最後的結果,就是要保護對方——這不是幽怨,不是悲傷,不是軟綿綿輕飄飄,是拚盡全力,衝出來,擋在愛人的身前。我看過許多的吉賽爾,她們總是拿捏不到這種瘋狂的保護欲。星期六晚上,你表現了出來。那麽自然,太讓人感動了!”他轉過身,望著夏瞳“是真的,我很感動。”
    “謝謝。”夏瞳怔怔。
    “你想過你為何會把這一段舞詮釋得這麽好嗎?”馬修洛爾又再次向她走過來,“是因為你練習了很多次?因為李亞把你的每一個動作都琢磨到極致?我看不是。是因為你生氣了。你想要保護李亞。在他最後的演出裏,你要保護他,證明他是一個好老師,教出了你這樣一個好學生。所以,你不惜一切了。”
    是嗎?夏瞳不記得當時自己在想什麽了。在舞台上的,她不記得。但是在舞台袖裏,她的確是在想著馬修洛爾方才說的那些。
    “剛才你又跳吉賽爾。”馬修洛爾站定在夏瞳的麵前,“可是從第一支舞蹈最後一支舞,我看不到吉賽爾,我隻看到動作而已——你的吉賽爾,你的幽靈女王,你的農民大雙人舞,甚至你的阿爾伯特,全都隻是動作而已。no,no,no,姑娘,這樣不行啊——你剛才第二幕大雙人舞裏麵的那一段也跳的索然無味。為什麽?因為你剛才一點兒也不生氣!”
    夏瞳呆住了。她完全反駁不了。
    那些業餘的人這樣評價她,她還會生氣。馬修洛爾竟然也如此說。她一句也無法辯解。
    “你知道嗎?這就是你和那位——叫什麽來著?啊,那位華眉小姐!這就是你們兩個的分別。”馬修洛爾道,“她的技術,大概隻有七十分吧,但是她在台上全情投入,不知不覺就把人吸引住了,所以有什麽跳的不好的地方,別人也不會留心——你以為觀眾真的會在乎你轉了三個圈還是五個圈,你做了四次小擊打還是六次嗎?他們是來看奧羅拉公主,看白天鵝黑天鵝,看茱麗葉,看卡門——看愛恨情仇的!你的技術,最少有九十五分,如果能夠在表現力上稍微改進一些,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將不僅僅成為國立的台柱,你可以成為世界級的巨星!”
    我?世界級的巨星?夏瞳不是沒想過,隻是想不到除了自己幻想之外,還有別人會這樣看她。這且不提。表現力,的確是她的弱項。但很少有人這麽明確地跟她說。他們隻是不斷地說你還不行,還不夠,你再練練吧。
    “那我怎樣才可以提高表現力?”夏瞳忘了自己幾分鍾前還打算和馬修洛爾硬拚到底。
    “很簡單。”馬修洛爾道,“你要放下自己,你要體會角色。角色是最重要的,比舞步還重要。別把芭蕾當成不可侵犯的神,芭蕾是用來表現角色靈魂的。不要怕動作不完美,不要怕有什麽地方違背了古典的精神。而是要想,這個人物在這個時候是什麽樣的感受?然後,順著那感情去發揮——你完全不必擔心會發揮成什麽古怪的東西。你想,華眉隻有七十分的技術,舞台上發揮出來,就好像有九十分。你已經有九十五分的技術,發揮出來,絕對不可能變成八十分吧?所以不要怕,高興悲傷,全都發泄出來吧!”
    這……真的是這樣嗎?夏瞳將信將疑。李亞從來不會這樣說。在李亞那裏,芭蕾永遠是凜然不可侵犯的。
    馬修洛爾似乎聽得到她心中的疑問,笑道“李亞不是這樣教你的,對吧?李亞是個好演員,但李亞不是世界級的,至少不是世界頂級的。因為他太含蓄,太內斂。反而你那個衝動的男朋友,自由發展下去,說不定能歪打正著,超過李亞呢!扯遠了——我說別讓李亞毀了你,意思就是,如果你繼續隻是這樣操練技術,你永遠就是能是九十五分的水平。最多變成一本芭蕾教科書。觀眾會睡著的。姑娘,現在是時候學學技術之外的東西了。相信我,絕對比三十二圈大回轉容易。”
    是嗎?夏瞳有些害怕,這幾乎是要推翻她雖信奉的一切。包括李亞。這怎麽行?
    “來!”馬修洛爾向她伸出手,“我們再來跳一次今天早晨教你的舞。你放輕鬆,照我說的做就可以了。”
    “我……”夏瞳想退縮。可馬修洛爾已經拉住了她,將她推向第一個動作“你是妮可,是舞團裏冉冉升起的新星……”
    3第三場
    夏瞳回到國立的時候,整個人好像踩在雲彩上,輕飄飄,迷迷糊糊。幾乎不記得自己又做了些什麽,依稀見過關海,被他押著吃了飯,可是回到宿舍之後反胃全吐了,掙紮著胡亂洗了個澡,就倒在床上。身體已經極度勞累,再也動彈不得,想立刻就睡過去,可是腦子還一個勁兒地在跳舞,有時是《吉賽爾》,有時是《舞姬》的《影子變奏》,有時是馬修洛爾教的那支新舞。
    她幾乎想哀求自己的大腦停一停,讓我休息吧!可是腦子不理會她。
    那樣的爭鬥不知持續了多久,她簡直懷疑自己就要死了,這時,聽到清脆的電話鈴聲。
    奇跡般,她被拉了起來,抓起宿舍的電話聽筒,那邊傳來李亞的聲音“服裝組的張老師說,你把我的演出服都拿回國立來了,辛苦了。”
    夏瞳愣了愣,才想起自己的確做了這事。和馬修洛爾道別後,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將那十幾件衣服整理起來。又趕上出租車交班的時間,一輛車也攔不到,她不得不抱著衣服走回國立。然後交給服裝組的值班老師。從服裝組出來,才見到麵色慘白的關海,顯然是四處找她找了很久。
    “不辛苦。”她回答李亞,“我不知道哪些是老師自己的衣服,哪些是團裏的,所以都拿回來了。老師要是沒時間回團裏來,可以告訴我那些衣服是你要拿回家的,我去整理好。”
    “不用那麽麻煩。”李亞道,“我自己會回團裏來拿的……我還想問你,你現在選中馬修洛爾那出舞劇的主角,還有時間練習比賽嗎?”
    李亞已經知道了?夏瞳忽然有點兒心虛“我……當然要參加比賽啦!我都不知道為什麽洛爾先生會選我……老師現在退休了,什麽時間方便來指導我?”
    “我們還可以照舊用傍晚的時間。”李亞道,“其實今天我下午到團裏來了一趟……所以才知道你中選的事……嗯,其實,是江團長找我。本來我已經答應了要回國立芭蕾舞學校去當老師了,但是江團長想我留在團裏當芭蕾大師。”
    “那你答應了嗎?”夏瞳急切地問。
    “我……還想考慮一下。”李亞道。
    “為什麽?”夏瞳追問,“老師不喜歡在團裏繼續教我們嗎?”
    “這倒也不是。”李亞道,“我隻是覺得我更喜歡抓基本功,可能更適合學校。團裏,有時為了舞台需要,必須訓練了一些其他的技巧。那不是我擅長的。”
    表現力。今天馬修洛爾這樣說過。李亞又親口承認。夏瞳搖搖頭。無論如何,她都不願意動搖李亞在她心目中的地位。“那老師……還是決定要去學校了?”
    “我想是吧。”李亞道,“不過,我答應江團長先在團裏試教一段時間。一方麵現在人手也不夠,關海他們這些年輕人,可能還需要我幫忙。另一方麵……我想對你的比賽也要有始有終。”
    一方麵,另一方麵。李亞留下來有兩個理由,夏瞳站了其中的一半!心中莫名地興奮。“那……明天老師就會回來團裏嗎?”她問,“明天傍晚的時候,排練影子變奏嗎?”
    “我沒問題。”李亞道,“不過我聽關海說,你病了,下午都沒去排練。你不要休息嗎?”
    “不用。”夏瞳說,“我已經全好了。”
    “嗯,那好,明天見。”李亞說。
    “明天見。”夏瞳也說,“謝謝老師。”
    聽到李亞掛了電話,她才放下聽筒。
    身體的酸痛一掃而空。腦袋裏的混亂也煙消雲散。
    今天莫非是命運之神在眷顧她?充滿了出其不意的收獲!
    她放棄甄選,卻成為了女主角。
    她負氣出走,卻得到馬修洛爾的指點。
    她以為失去了李亞,卻沒想到他為她留下!
    這是多麽奇妙的經曆!
    她沒有宗教信仰,但是因為早年漂泊國外,也接觸過基督教。這時候,便有一句聖經的經文浮上心頭流淚撒種的,必歡呼收割。
    這麽多年,她流淚撒種了,今天莫非到了歡呼收割的時候?
    滿心甜蜜。她再次躺倒在床上。這回,連燈都沒有關,就睡著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她的生活揭開了新的篇章。
    早晨照舊全團練功。下午排練馬修洛爾的新戲。有了那天在小劇場裏的一次指點,夏瞳全然改變了態度。不僅留心每一個動作,也仔細體會人物的感情。雖然馬修洛爾不便在眾人麵前單獨指導她一個,有時他隻要一個眼神遞過去,夏瞳就知道自己又太過拘謹了,立刻強迫自己不去想動作,而去想感受,這樣便能放鬆下來。她甚至連看待華眉的態度都變了,不再覺得華眉很討厭,而是會從華眉身上偷偷學習一些表現人物感情的技巧。這樣一糅合起來,加上她本來過硬的基本功,很快就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周圍人的目光從懷疑,漸漸變成了驚訝。議論聲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關海別提有多開心了,人前人後誇耀自己有的才貌雙全的女朋友。陳岩也鬆了口氣——夏瞳第一天時那態度和表現,他還以為這次鐵定要被拖累呢!如今看來,這個舞伴分明就是黑馬!
    馬修洛爾果然有眼光,大家都不得不承認。
    到了傍晚六點鍾的時候,夏瞳仍去老樓的小練功房找李亞練習《影子變奏》。由於這是一支純粹技術性的舞,李亞並看不出夏瞳有太大的轉變。隻是幫她改進技術細節。夏瞳不辭勞苦,每天走要練到八點多才結束。這樣,這支變奏也日臻完美。
    時光飛逝,很快,過去了兩個月。
    馬修洛爾的《舞姬》就快要首演了。那之前,會先預演一次給□□的領導們看。道具服裝已然準備停當。大家開始了緊張的舞台彩排。每天下午都集合在劇團的禮堂裏。江美華、崔寧,如臨大敵,從不缺席。
    這樣,離開預演隻剩下一周的時間。
    禮拜五的下午,排練結束了。大家都陸續離去。夏瞳匆匆地收拾東西——今天是關海的生日,莫莉說,再忙,也要大家聚在一起開心一下。況她最近買了房子,新居入夥。加上夏瞳選上主角的事,可謂三喜臨門,值得吃喝一場。
    夏瞳本沒有心情玩樂,但畢竟是關海的生日,她不能推辭。隻有答應下來。連和李亞的練習都取消了。打算回宿舍飛速地洗澡換衣服,就和關海上莫莉家去。關海說,雖然自己是壽星,不過去人家家裏玩,不能空手,所以排練結束,已然先走一步,去買紅酒了。約定七點鍾在宿舍樓下等。
    夏瞳知道時間不多,胡亂地將衣服、鞋子、水瓶等塞進包裏去。不過當撿起那條鮮紅的裹裙時,忽然想起了今天著重排練的一場戲——女主角妮可拒絕了男主角保羅,投入舞團藝術總監格蘭托夫的懷抱,將在格蘭托夫新編的古典舞劇中擔當主演。這其中有一段糾結的三人舞。無論是華眉還是夏瞳的表演都不能讓馬修洛爾感到滿意。好脾氣的老外今天第一次發起火來“你們為什麽都不能理解?為什麽?”然後,怒衝衝奔出禮堂去。後麵的排練,隻能由江美華和崔寧監督完成。
    到底是哪裏出了錯呢?夏瞳想,妮可是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她追求在舞蹈的世界裏更上一層樓,因此,她拋棄了深愛她的男朋友,選擇和藝術總監在一起,妮可是一個卑鄙的女人。
    她側望觀眾席,微微虛起眼睛——想象中,卑鄙的女人是這樣表情。那麽,跳這一段舞的時候,她應該充滿著得意,任何對保羅的留戀,都是出於偽善。
    她即緩緩地做了幾個動作。但忽又想方才華眉不就是如此表現的嗎?表情和動作一如《天鵝湖》中的黑天鵝。馬修洛爾說,這不是他想要的。那麽這種理解是錯的!
    也許,妮可並非貪慕名利,而是迫於藝術總監對她的壓力?畢竟,在舞團中,藝術總監就是上帝。他不僅可以決定妮可的命運,也可以決定保羅的命運。他一定要得到妮可,誰能阻止他?
    要是這樣,那麽妮可就是一個可憐的女人。她被迫離開愛人保羅,就算得到主角的位置,又有什麽意思?她甚至還要背負眾人的指責!
    這樣的妮可,在跳這一段舞的時候,應該充滿了悲傷,既不想被保羅看出來,又實在感覺生無可戀!那是怎樣絕望的境地?
    她又緩緩地做了幾個動作——好像吉賽爾發瘋?還是像妮基雅控訴嘉桑娣奪走她的愛人?似乎都不準確,妮可這是到底應該如何?
    她讓自己沉浸到痛苦中去,身體沉重,每一寸皮膚,每一塊骨骼,都成了沉重的枷鎖,把她拖向沉淪的深淵……她渴望擺脫,渴望自由,渴望愛情,可是她無能為力……好像是不斷在和地心引力鬥爭,無論怎麽掙紮,都逃脫不了……沉重……越來越沉重……她所渴望的一切越來越遠,越來越遙不可及……她終於跌進地獄裏去了……
    胸中悲慟萬分,讓她忍不住掉下眼淚來。一曲結束,跌坐在舞台上,再也站不起來。
    “啪,啪,啪”,黑暗中響起拍手聲。
    夏瞳怔了怔,還來不及抹幹眼淚,就看到馬修洛爾走上舞台來。“你真的進步了很多。我沒想到,你也能跳舞跳到哭起來。”
    夏瞳很不好意思,用手腕擦著眼睛“我……我要走了……今天跳的不好,惹你生氣了。”
    “我是很生氣。”馬修洛爾道,“不過,我出去逛了一圈,又覺得衝你們發脾氣,很不應該。其實這個故事很複雜,也不是每個人都能理解的。你們的理解和我的理解不一樣……我從沒跟你們說過我自己的理解,怎麽能強求你們都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樣呢?”
    “那這故事到底是怎麽樣的?”夏瞳問。
    “華眉詮釋了一個追名逐利,拋棄愛人的魔女。你剛才好像是在詮釋一個迫於無奈,而要和愛人分離可憐女孩。”馬修洛爾摸著下巴,“不過,我自己想的卻不是這些……你還記得第一天的時候,我跟你們說過的話嗎?”
    夏瞳記得——這是一個舞團中舞者們對名利、對愛情、對藝術的追求與取舍。有人為了名利放棄愛情,有人為了愛情不惜一切,有人為了藝術甘心獻身。而最後,每個人都失去了自己所追求的東西。
    她點了點頭。
    “為了愛情不惜一切的那個人是誰?”馬修洛爾問。
    “是……保羅吧。”夏瞳猜想。
    “不錯。”馬修洛爾點頭,“那麽剩下兩個主要人物,一個是女主角妮可,一個是第二男主角格蘭托夫,他們誰是那個為了名利放棄愛情的人呢?格蘭托夫挑選妮可跳的是哪一出古典舞劇?”
    “是……他改編的《舞姬》。”夏瞳回答。
    “這裏有一個戲中戲——”馬修洛爾解釋,“格蘭托夫自己跳索羅爾,妮可跳妮基雅,這是影射格蘭托夫自己過去曾經為了爬上事業的巔峰而拋棄自己心愛的女子。所以為了名利而放棄愛情的那個人是格蘭托夫。不是妮可。妮可才是那個要為藝術獻身的人。”
    夏瞳不禁有些糊塗了這怎麽就扯上了為藝術獻身呢?
    馬修洛爾向夏瞳伸出手,開始帶著她跳那段三人舞中妮可與保羅的共舞,一邊跳一邊說道“妮可愛保羅但是妮可更愛舞蹈,她尤其愛古典舞,第一幕裏我們已經交代過了。讓妮可感到害怕的,不是格蘭托夫,而是保羅對現代舞的癡迷。保羅要妮可跟著他,一起去現代舞的世界裏開創一番事業——如此熱愛古典舞的妮可,必須在自己鍾情的藝術和自己心愛的男人之間選擇。妮可就選擇了藝術,選擇了去格蘭托夫的舞劇中擔任主角。當然,保羅對此是心存誤會的。在他眼裏,妮可是個追名逐利的壞女人……”
    他說到這裏,忽然又一轉身,開始跳格蘭托夫的部分,繼續帶領著夏瞳“格蘭托夫在妮可的身上,看到的是他以前心愛女人的影子。他以前不得不為了名利放棄了那個女人,現在他功成名就,尋找一個替身也是好的。所以他要得到妮可。他要控製妮可。要妮可的一言一行完全遵從他的想法。妮可該怎麽做呢?”他幾乎粗暴地將夏瞳推到一個造型上。
    夏瞳險些跌倒,哪兒還有心思考慮?
    馬修洛爾已自己回答了自己的問話“妮可並不覺得這樣的□□有什麽問題——因為在古典舞中,一切都是有規矩的。在俄式芭蕾,在傳統俄式的芭蕾舞團,藝術總監就是上帝,本來就應該要遵從他的旨意。所以妮可一位地遵從,一味地順服,並不覺得格蘭托夫的要求有什麽不妥當。她不僅壓抑自己對保羅的思念,同時也要壓抑自己的個性,還要壓抑身體的傷痛——而最終,妮可因為受傷,不得不永遠告別舞台。”
    原來故事是這樣的!夏瞳的身體不斷地被馬修洛爾彎曲成各種幾乎不可能的造型——他現在是格蘭托夫,而她是膜拜古典舞的妮可。他用他動作不斷地呐喊為我跳舞!為我跳舞!為我跳舞!而她就不斷地跳,好像穿上了紅舞鞋一般。旋轉,跳躍,再旋轉,再跳躍,直到筋疲力盡,跌倒在舞台上——妮可的芭蕾人生,最終就這樣毀了!
    我也是如此的熱愛芭蕾,夏瞳想,如果我的舞台生涯要忽然結束,我不如去死!
    她緩緩抬起頭,轉臉去看馬修洛爾,眼神中不知不覺帶著絕望。
    而馬修洛爾此刻又轉回了保羅的角色,靜靜地看著夏瞳飾演的妮可,朝她走過去,似乎要扶起她,可是最終沒有,就這樣擦肩而過了。
    夏瞳坐在舞台上,如同一尊雕塑。
    這就是整個舞劇的結局。
    “你現在明白了,姑娘?”馬修洛爾把她拉起來。
    夏瞳點頭“謝謝洛爾先生。”
    “不用謝我。”馬修洛爾道,“我為什麽會選你,就是因為你身上有這種和現代舞格格不入的氣質——你熱愛古典舞,甚於一切。那天在走廊裏遇到你,一年前你帶傷練習的模樣,忽然就很清楚地呈現在我的腦海中——其實那時候我就已經決定了,你就是我的妮可。”
    夏瞳有些受寵若驚,不知說什麽好。
    馬修洛爾看著她,微微含笑“等到在舞會上看到你,我就更加肯定了。還有你和李亞跳的《吉賽爾》……”他合著雙手,好像在感謝上天“我說別讓李亞毀了你——其實,我很感謝李亞把你教成這個樣子。除了李亞,沒人能教出這樣的學生來。”
    夏瞳這時甚至有些窘迫了,低頭道“李老師的確教了我很多。我希望自己不會讓他失望……希望能圓滿地跳好這出戲,也希望能夠在瓦爾納拿個好成績。”
    “瓦爾納?你還在想去參加瓦爾納大賽?”馬修洛爾皺了皺眉頭。
    “是啊,”夏瞳道,“我還有時間,明年七月才比賽。這支《舞姬第三影子變奏》在必選舞單上……我隻要再另外練兩支自選古典舞,和兩支現代舞……”
    “你打算用一整年的時間,準備這個比賽,然後呢?”馬修洛爾歪頭看著她,“舞者去參加比賽,無非是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有助於自己進入一間比較好的劇團。你現在已經是國立芭蕾舞團的演員,遲些應該可以升任主演,你還要去比賽幹什麽?”
    夏瞳呆了呆她在國立的經曆,她不想講。即使現在,她得到了主角,將來如何,她毫無把握。甚至,由甄選結果公布的那一刻,江美華看她的表情來推測,她覺得這出戲演完了,自己在團裏的境地可能比現在更糟。馬修洛爾看中她循規蹈矩,看中她對古典、對製度的尊重,難道他不知道,她就是在這種等級森嚴的“一言堂”製度中成長出來的嗎?馬修洛爾隻不過是一個插曲。當他走後,夏瞳作為製度的破壞者,還不知道要麵對什麽!去年,當《卡門》公演風光結束,莫莉被越級提升為首席,但接著,被踢出國家大劇院公演的名單,派去參加各種地方上的芭蕾普及演出,走進學校,走進工礦,麵對那些一邊看演出一邊發短信的觀眾。莫莉忍無可忍,才跳槽飛天。
    夏瞳還記得,有天晚上,莫莉喝醉了,在宿舍裏大哭起來——這是她唯一一次見到莫莉落淚。莫莉說,我有哪裏不好?我從學校開始就兢兢業業,在團裏也安分守己,跳了這麽多年活動布景,我練功從不遲到早退,演出時分配我演什麽就演什麽,哪個人受傷了,忽然叫我替補,我也從來不抱怨。《卡門》的主演,是我自己憑實力爭來的,又不是偷的搶的,為什麽現在要這樣對我?我到底有什麽地方對不起國立了?
    夏瞳不知該怎麽安慰莫莉。她心裏也有同樣的疑問。
    後來莫莉枕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她就陪著莫莉坐了一夜。第二天,莫莉好像已經忘記了夜裏的事。夏瞳還想,也許她們就這樣繼續在國立挨下去。但沒想到,那一天,莫莉就和飛天簽訂了合同。到傍晚時,搬家公司來了,將莫莉的東西搬出宿舍,搬去飛天給她的公寓裏。
    這些事,馬修洛爾全不知道。夏瞳也不想對他說。畢竟,他就是個插曲。夏瞳隻想在這首插曲中擁有片刻的輝煌。以後的事,以後再看。
    她沉默不語。
    “姑娘,”馬修洛爾忽然伸出了手,撩開她掉落在眼前的幾綹碎發,仔細端詳著她的臉,“我看人是不會錯的。你可以成為國際巨星。我邀請你到洛爾芭蕾舞團來擔任首席女主演,好嗎?”
    洛爾芭蕾舞團……首席女主演?夏瞳呆住——這是開玩笑的吧?是拿她尋開心的吧?是她聽錯了吧?是真的嗎?那麽,她要離開國立?她還從來都沒有想過……不,這不可能是真的!
    馬修洛爾似乎在欣賞她驚愕的表情。帶著一種奇怪的,混雜著滿足與貪婪的笑容。然後猛地,在夏瞳未反應過來之前,一把將她抱入懷中,咬上了她的嘴唇。
    夏瞳這次完全傻了。不過隻有一兩秒的時間,她就推開了馬修洛爾“你……你……”她想要尖叫,想要怒斥。
    可這個時候,她忽然感覺背後有兩道目光,轉身看時,是李亞站在舞台袖裏,看起來那麽吃驚,那麽失望。
    夏瞳就僵住了“李……李老師……我……”
    她還來不及想出任何的解釋。冷不防又躥出了一跳人影來,將馬修洛爾撲倒在地“你這老色鬼!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是關海,他的拳頭雨點般落在馬修洛爾的身上。
    4第四場
    這天晚上,國立的領導們都擠在醫院的走道裏。
    馬修洛爾被關海打地鼻青臉腫不算,還斷了兩根肋骨。幸虧李亞拚命把這暴怒的小夥子拉住,才沒有鬧出人命來。
    “老色鬼!老混蛋!”關海被李亞緊緊鉗住,還掙紮叫罵。李亞則喝令傻呆呆站在一邊的夏瞳“還不快去叫人?叫救護車!”夏瞳這才像被發動了機關的木偶,跑出禮堂去。
    正要下班的江美華和崔寧聞訊趕來,要處理這“國際影響極壞”的事件。不過首先是尾隨著救護車到醫院去。然後在走道裏,把來龍去脈問明白。
    大部分的經過是由李亞陳述的。夏瞳隻在叫人、叫救護車的時候清醒了片刻,之後又回複那傻呆呆的狀態,什麽也說不清楚,問她,她就哭。關海則隻是暴跳如雷。即便江美華多次威脅要處分他,他還是咆哮道“處分就處分!那老外分明就是衣冠禽獸!我非打死他為民除害不可!”
    李亞的證詞,的確是說馬修洛爾行為不軌在先,所以江美華也沒法反駁關海的話,隻是嚴肅地批評他道“就算人家是衣冠禽獸,也輪不到你來‘替天行道’。我們國家還有法律呢!有什麽事,報警不就行了?你卻跑上去把人家打成這樣,有理都變了沒理!”
    “好啊,那就報警啊!”關海嚷嚷道,“這老外算什麽呀?以為自己是個名人,就想玩潛規則呀?就讓他知道他不能胡作非為!”
    “你這孩子怎麽死腦筋?”崔寧道,“團長剛才不是說了嗎?本來是你有理,但是你已經把人給打了,警察來了,不是連你也一塊兒抓走嗎?這事影響也太壞——馬上都要公演了,還是這麽重要的劇目,國立可丟不起這個人。”
    “我不怕丟人!”關海當真認死理,臉漲得通紅,“非要把這老色鬼繩之以法不可!”
    “你這孩子!”江美華簡直不知說什麽好了。又看看旁邊哭得已經快虛脫的夏瞳,更加心煩意亂“你們這一對,真是……真是夠麻煩的!”
    “關海,”李亞拉住額頭青筋暴露的小夥子,“你先帶夏瞳回去吧,要不然,我看她該進醫院了。”
    好像火山一般隨時要爆發的關海,這才稍稍冷卻下來。“我們回宿舍好不好?”他問夏瞳,“不,不回國立那破地方——回你家去好不好?你爸媽在家吧?”
    夏瞳不說話。關海隻道她此刻無法麵對父母。便又問“那……那去我家好不好?我爸媽老問我什麽時候帶你去玩……”
    夏瞳還是不說話。
    李亞歎氣“我看還是回宿舍吧,去別的地方太折騰了。夏瞳需要好好休息——不過最好有人看著她……你叫她的朋友莫莉來吧。”
    啊,莫莉!關海這才想起今晚原本那“三喜臨門”的慶祝會。全都被攪和了!
    偏這時,他的手機響了。是莫莉,聲音大得幾乎整條走廊的人都能聽到“你們到底在哪裏啊?我等的花兒都謝了!”
    “我們在市立第一醫院。”關海回答,“你快過來接我們!”
    四十五分鍾之後,關海和夏瞳都坐在莫莉的家裏。
    在車上,關海已經把事情都和莫莉說了一回。以莫莉那火爆脾氣,自然也是氣得七竅生煙,幾次差點兒衝了紅燈。
    “這老家夥真是個混蛋!”她在客廳裏來回踱步,“再也沒想到他看起來人模人樣,卻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來。江團長和崔大師,明顯就是要包庇他嘛!要是讓人知道國立請來當菩薩拜的國際大師竟然是個色鬼,國立的臉要往哪兒隔?太他媽混蛋了!”
    關海怒衝衝“所以,這事才不能靠什麽官方途徑解決。就要好好揍這混蛋一頓。我還覺得剛才打得不夠重。”
    “話也不能這麽說。”莫莉道,“你動了手,到時候人家還反咬你一口。你還不知道國立做事的風格?為了保全自己的麵子,肯定要千方百計把這事情壓下去。到時候倒黴的就是你和夏瞳。你們有冤都沒處申!”
    關海看看蜷縮在沙發上發呆的夏瞳,感到心痛萬分。“有什麽吃的沒有?讓她去睡覺吧!”
    莫莉家裏隻有開派對用的食品。少不得打電話讓樓下的粥店送碗粥上來。關海端給夏瞳。但夏瞳搖搖頭,表示自己沒胃口。
    “乖!”關海像哄小孩子一般,“吃兩口就去睡覺,把什麽都忘掉。你又沒做錯什麽。有我在,不用害怕!”
    夏瞳還是搖頭。但關海堅持。她隻能順從了吃了兩口。而關海第三勺還沒遞過來,她已經感到胸口一陣惡心,衝進衛生間嘔吐起來。
    其實她從中午開始就沒吃什麽,這時雖然嘔得厲害,吐出來的隻是膽汁而已。
    “慢慢,慢慢……”關海拍著她的背——隔著衣服已經可以清楚地摸到肋骨。夏瞳瘦得可怕,一陣風就能吹走。她用這麽單薄的身軀如此拚搏,為何要遭受這樣不公的待遇?他感到萬分的心酸,竟也落下淚來。
    “你們兩個,哭什麽!別好像苦命鴛鴦似的!”莫莉遞上毛巾和一杯清水,“那老外還不能隻手遮天,天下也不是就隻有國立一間舞團。江美華要是欺負你們,不好好給你們一個說法,你們就走——我們趙總監早就等著你們過來了——聽到沒有?喂,關海!”她狠狠地拍了那哭泣的大男孩一巴掌“你還是不是個爺們?是爺們就不許哭!把夏瞳抱到主人房去,我給她洗洗澡,讓她睡覺。”
    關海這才擦了擦眼睛,把幾乎癱倒在衛生間裏的夏瞳抱起。
    莫莉就在主人房的衛生間裏放了一浴缸水,又拿了肥皂毛巾,把夏瞳當成個玩具似的擦洗。一邊洗還一邊說“真的,夏瞳,你不要怕。要收拾那禽獸,我有的是辦法。你也別在國立這一棵樹上吊死,不值得!你為他們嘔心瀝血,他們隻想把你榨幹——你稍稍有什麽不順著他們了,他們就往死裏整你——我當初不就是這樣?所以,不值得!人活在世上,要為自己打算。你聽到沒有?”
    夏瞳隻是呆呆的。熱水,粗糙的海綿,讓她的皮膚火辣辣地疼。她的胃還在痙攣。頭更好像要裂開一樣。值得,不值得?值得,不值得?莫莉到底在說什麽?好像夢囈一般遙遠。
    終於,莫莉洗完了,幫她擦幹身子,又套上一件睡衣。才叫“關海,來幫忙!”
    關海一直等在門外。就算他和夏瞳從舞蹈學校開始就耳鬢廝磨,跳了那麽多雙人舞,對彼此的身體都萬分熟悉,可是,他們之間還是很純潔很羞澀的。他還從未看過夏瞳穿著吊帶真絲睡裙的模樣,不禁有些臉紅。但隻有一瞬間而已,隨即大步走上來,幫著莫莉把夏瞳抱上床。
    “你乖乖睡覺吧。”莫莉道,“你還想要什麽?跟我說。”
    “我……”夏瞳愣愣地開口,“我明天要穿的那對新足尖鞋還沒有縫。”
    莫莉真不知該生氣還是該哭“現在還想什麽足尖鞋呀……好吧,你睡覺,我幫你縫。我這閨蜜可不是一般的哦!”
    夏瞳搖頭“我的包……丟在……禮堂裏了。”
    禮堂!關海看來,這個詞等同於地獄。他甚至覺得夏瞳每說一次這個詞,都會被傷害得更深。
    “好,好,我們幫你去拿,然後幫你縫。”莫莉全然哄孩子的語氣,“不過,你不睡著,我們也不敢出門。你剛才隻差沒把五髒六腑都吐出來了。我給你喝杯牛奶,吃一粒胃藥,你乖,我就幫你去拿鞋子。”
    夏瞳完全沒覺察莫莉的語氣,隻聽到她說要幫自己拿鞋子,就怔怔地點了的頭。於是莫莉就去廚房熱了杯牛奶來,又遞了一粒藥給夏瞳。
    夏瞳都乖乖吃了,又任由莫莉把她塞進被子裏。依稀聽到關海嘟囔“難道還真要去那鬼地方拿鞋子嗎?”
    “放心。”莫莉小聲道,“給她吃的是□□,她馬上就會睡著的。”
    “□□?是什麽東西?”關海不解。
    “是鎮靜劑。”莫莉道,“也可以當安眠藥,我常吃。放心。沒事的。”邊說邊把關海拉出房間去。
    夏瞳分明地聽到了這些話,可她的腦子已經開始糊塗了,根本不知道這話是什麽意思。眼前也開始模糊。接著,就做起夢來。
    人生的一幕幕,電影一般在她眼前重演。她看到小的時候,跟著父母周遊列國,因為在學校裏沒有什麽朋友,所有放學就窩在家裏看電視。那個時候迷上了芭蕾。此後,無論搬家去什麽地方。都要找一所芭蕾學校。
    然後她看到自己去考國立。看到老師挑剔的眼光,又看到同學們蔑視的模樣。隻有莫莉是她的朋友。還有因為雙人舞被分在一組,所以“習慣成自然”,成天呆在一起的關海。
    再然後,有一天,來了兼職的指導老師。身材高挑麵容俊秀,走進教室來,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這是國立芭蕾舞團的首席男主演,李亞。他帶大家上課,十分注重基本功,尤其在把杆上花了大量的經曆。他說,無論發生什麽,每天都要站到這把杆前來。夏瞳那時隱藏在雲雲眾同學之中,點頭讚同李亞的觀點。可是她想,李亞一定沒有看見她。她習慣了被老師忽視。老師從來隻看到華眉。
    她來到國立,繼續過著被人忽視的日子。年複一年的業務考核,年複一年跳群舞。直到她的鞋子出了狀況,關海又不在身邊,李亞忽然向她伸出了手“我跟你跳,《吉賽爾》第二幕大雙人舞。”
    她在李亞麵前落淚。一次,又一次。李亞卻從不會因為她的眼淚而大驚小怪。他總是那麽平和淡定,就像是把杆,時刻提醒夏瞳什麽都不重要,你要回到這裏來,操練基本功,雕琢動作,力求完美。
    這就是李亞,就是夏瞳所習慣的李亞。
    可是今天在小禮堂裏,李亞露出那樣驚愕與失望的表情。這是夏瞳所從來沒有見過的——仿佛是在責備她你在做什麽?我讓你踏踏實實練功,勤勤懇懇準備比賽,你說過不參加這舞劇,卻又參加了。你又和馬修洛爾單獨在這裏做些苟且之事!難道你是想要出賣色相換取更好的地位嗎?我簡直懷疑你這主角的位子是不是如此得來的!
    夏瞳幾乎可以聽得到這嚴厲的詰責。
    她一方麵感到委屈,另一方麵又覺得自己是活該的——是啊,她為什麽要被馬修洛爾迷惑?要參加這個自己連甄選都沒去的舞劇?她是一個不蒙芭蕾之神眷顧,連身體條件都不合格的次貨,馬修洛爾怎麽可能選擇她呢?必然是為了別的不可告人的理由啊!所以,她真是活該!活該!
    既然你都承認了,那還有什麽好說呢?夢境中,李亞歎息道,我對你很失望。以後,你的事情,我不管了!
    他轉身,消失在舞台的黑暗裏。
    李老師!李老師!夏瞳哭著追上去。
    足尖鞋的鞋帶忽然斷了。她向前撲倒在地。
    接著,一驚而醒。
    外麵已經天光大白。
    聽到她的喊聲,莫莉匆匆走進房來“你……你怎麽了?”
    夏瞳呆呆看著周圍,似乎費了些功夫才想起昨天發生了什麽事。“幾點了?我……練功遲到了吧?”
    “你呀就給我乖乖在家休息吧。”莫莉道,“關海已經去國立給你請假了。他自己也會請假幾天。正好我這兩天也不用排練。咱們陪你好好瘋玩一場,把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情都忘掉。”
    夏瞳咬著嘴唇她怎麽可以忘掉呢?李亞的眼神,烙印在她的心上。
    “來,快起來!”莫莉拉她,“刷牙洗臉換衣服,我帶你上美容院去,咱做個sa徹底輕鬆一下,再去買衣服,好好打扮打扮——咱們都多少年沒一起買過衣服了呢?喂,好像我們除了一起去買練功服,還真沒買過衣服呢!今天一次性都補回來!所有閨蜜要做的事,全都做一回。”
    夏瞳懶懶的,雖然被拖下了床,但還有些頭重腳輕。這時才想起昨天臨睡前聽到關海和莫莉的對話——給她吃了藥,□□。因為她父母都是做生化研究的,她知道這藥,,頭暈乏力就是副作用之一。
    莫莉可不管那麽多,說風就是雨。幾乎又像昨晚那樣,把夏瞳像個洋娃娃一樣拽進衛生間,一通梳洗,又給她選了出門的衣服——粉荷色雪紡的連衣裙——畫了個粉粉的妝,活像雜誌上的韓國少女。
    “你看!多漂亮!出去可要招蜂引蝶啦!”莫莉指著鏡子道。
    夏瞳卻沒心思看鏡子,目光飄向牆上的時鍾——十一點半了。平時這個時候,大家正在練功房裏揮汗如雨。無論是生病,還是受傷,都咬牙堅持。今天,這樣呆呆地坐在莫莉家的梳妝台前,渾身都不自在。可是,她還能如何?昨天禮堂裏的發生的事情,是不是已經在國立傳開了?或者,江美華和崔寧做足保密措施?如果關海不請假,夏瞳還真不知要怎麽麵對團裏的各位。《舞姬》她隻怕是跳不下去了!
    “好啦!”莫莉得意道,“我再給你拿個小手袋,就完美了——讓我來挑一挑!”她像個花蝴蝶似的,撲進玲琅滿目的衣帽間去。
    這時,便聽到門鈴響。
    “幫我看看是誰!”莫莉從無數絲綢皮草中吩咐道。
    夏瞳即從貓眼裏望了望“是關海。”她打開了門。
    門外的關海穿著一身休閑的白西裝。大約沒想到會是夏瞳開門,又或者不習慣看到夏瞳畫著日常妝的模樣,略呆了呆,露出尷尬的笑容。
    “你……幫我請假了?”夏瞳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她覺得很對不起關海。不僅僅是因為禮堂裏發生的事。
    “嗯,是啊。”關海兩手背在身後,“我……我也請假了……我……可以進來嗎?”
    夏瞳趕忙笑笑,側身讓出路來。“說什麽呢!這是莫莉家,又不是我家。”但她還是去找拖鞋來。
    才一轉身,關海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夏瞳!”
    她怔了怔,回過頭,隻見關海單膝跪下,手裏捧著一大束玫瑰花。
    “什……什麽?”她僵住。
    “夏瞳,我們結婚吧!”關海把花塞給她,又取出一個絲絨的盒子來,打開了,裏麵一枚閃閃發亮的戒指。
    “咦?”莫莉從房裏冒出頭來,“哇塞!我錯了什麽好戲?好你個關海,真有你的!你昨天晚上說,要永遠保護夏瞳,就是這個意思?果然有魄力!”
    關海並不搭腔,隻是保持著他的姿勢——這是夏瞳在芭蕾舞劇裏見多了的,隻不過,從來站在關海麵前的那個女主角都不是她。
    她曾希望過,舞台上,追光燈打在她的身上,她是睡美人奧羅拉公主,她是茱麗葉,她是白天鵝。
    隻是,她從沒有想象這一幕會發生在現實裏。即使她知道,照她和關海那樣發展下去,結婚,隻怕是遲早的事。但她沒想過求婚的這一刻會真的到來,而且是在這種時候。
    懷裏的玫瑰發出嗆人的濃香。戒指的光芒更令她雙眼刺痛,眼淚不聽使喚,湧了上來。
    “我……我是真心的。”關海結巴道,“不是因為昨天……”
    “呸!”莫莉搶上來打斷了他的話,“什麽昨天,多殺風景!你們兩個啊,真是要把人急死了!來,別在我家門口演苦情韓劇,叫鄰居都得了福利了——夏瞳,快點頭!”她上來按住夏瞳的後腦勺,撳了兩下,又奪過關海手中的絲絨盒子,三下五除二把戒指戴在夏瞳的手上“這不是快很多嗎?”
    快很多!快得夏瞳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甚至,傻呆呆連自己到底是想答應還是想拒絕都不知道。隻不過一眨眼的功夫,一切都成了定局。
    就好像昨天,她明明可以推開馬修洛爾。她明明可以拒絕和這個瘋癲的老外單獨相處。她明明在一開始,就不該接受妮可這角色……隻是一念之間,一切都太遲了。
    “你……你是答應了?”關海還不敢起身,小心翼翼地望著夏瞳。
    “戒指都戴上了,還有不答應的嗎?”莫莉哈哈大笑,“走,打鐵趁熱!咱們今天不去逛街了——注冊去!”
    5第五場
    夏瞳不知道一切可以發生得這麽快。
    自己對著戒指發愣,好像還是十分鍾前的事,一轉眼,已經過了好幾天,她和關海不僅注冊完畢,就連喜帖、婚紗都已經挑好。莫莉甚至開始聯絡婚慶公司,索要酒樓菜單了。不過那個“吉日”還沒選。因為夏瞳的父母出國公幹,得要三個月才回來,所以最早也要等到三個月後。
    “可以先去拍婚紗照。”莫莉建議。
    隻是關海的時間總不湊巧——他不能請很長時間的假,早晨和下午都要在團裏,晚上才能出來,所以婚紗照也要過一陣再說。莫莉數落他,他就一疊聲地抱歉。夏瞳理解,《舞姬》的演出還要繼續。這個周末就是向領導們預演的日子。關海是主演,怎能缺席?
    夏瞳也曾經是主演。但為何沒人關心她的下落?個中理由,她不想去深究。她不知自己的未來如何。以後就做關海的太太?去某個業餘培訓中心教跳舞?去讀大學?
    團裏的人知道她和關海要結婚的事嗎?他們是怎麽看的?
    閑得發慌,就會胡思亂想。讓自己平靜下來的唯一辦法就是跳舞。
    所以,在關海向她求婚的那一天,晚上她已經在莫莉的客廳裏把沙發當成把杆,扶著練習,第二日亦如此。莫莉看不去,道“姑奶奶,你饒了我的家具吧。我帶你去飛天練功,好不好?”
    夏瞳這時就好像毒癮發作的人一般,隻要能有個地方讓她跳舞,她都無所謂。於是接下來幾天,她都在飛天的練功房裏練習。
    飛天的舞者大多不認識她,最多也就記得她是莫莉的朋友,是在慈善晚宴上跳華爾茲的那個女孩。不過,那天晚宴上她穿著夢幻的白紗裙,飄然若仙。此刻穿著最普通的練功服,顯得瘦弱無比。大家議論說,如果莫莉像是一團火焰,夏瞳就像是一捧煙霧。雖然兩人都有著芭蕾舞者所特有的別人所羨慕不來的身材,但莫莉的身體充滿青春的力量,夏瞳則好像誰稍稍碰一下,就會被折斷一樣。
    隻是,當夏瞳開始跳躍的時候,大家看到她竟跳得比尋常的男演員還高,又好像真能戰勝重力,掛在空中,不急不徐地落地。這才驚歎國立的姑娘不簡單!也要跳槽來飛天嗎?
    也許吧!夏瞳暗想,如果她真的不能再回到國立去——國立那裏,究竟怎樣了呢?
    日複一日。關海下班後來莫莉家裏看她,傻傻地計劃結婚的事。對於國立,隻字不提。
    夏瞳也不好問——他和莫莉,他們都希望她扮演那個被人非禮之後神經脆弱的無辜少女,她就隻能按照他們的期望扮演下去。殊不知她心裏覺得自己是被沉塘都猶有餘辜的罪魁!
    關海跳槽飛天的事,又被莫莉提了出來。此刻,顯得那麽順理成章。
    “我演完《舞姬》,就過來。”關海道,“和夏瞳一起。”
    莫莉很不以為然“都到這份上了,你幹嘛還演《舞姬》?讓他們自己收拾殘局好了!”
    關海笑笑“做人也要有始有終嘛。再說這舞劇本身又不差。還是我接了李老師的班之後第一出戲,我不想就這麽放棄了——況且,我不是就要離開國立了嗎?這也是我在國立最後一出戲了。我想演完它。”說著,看了看夏瞳,生怕會讓她不高興。
    但夏瞳隻是淡淡的微笑如果是她,她也會跳完的!隻不過現在,她為了一個重要理由,不能回到國立去——是什麽理由呢?她卻說不出來。她隻是知道,那個障礙,她無法越過。
    “隨便你!”莫莉道,“不過,你既然說出了口,就不能反悔啦——我叫我們趙總監給你和夏瞳準備合同去!”
    “反悔是小狗!”關海抓著夏瞳的手,“以後咱們要永遠一起跳舞——讓莫莉把這個寫到合同裏去。”
    “喲!”莫莉擰了他一把,“你們這是要做現代的芳婷和紐倫耶夫嗎?不如和趙總監建議,第一出就來《羅密歐與茱麗葉》如何?”
    “好啊!”關海拍手讚成,“來,咱們練練陽台雙人舞——莫莉,你演奶媽好不好?”
    “我呸!”莫莉拿電視遙控器猛砸關海,“過了河就拆橋,進了洞房就打媒人——夏瞳,你可看清他的真麵目了!別嫁給他了!”
    夏瞳仍舊淡淡微笑——今時今日,除了像個娃娃似的微笑,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幹什麽了!
    這就到了星期天。《舞姬》的預演,就在這天下午。隻招待相關領導,熟悉的媒體,以及舞蹈學校的師生。
    關海一早來給夏瞳送國立附近那間麵包房的紅豆餅,然後就匆匆回去做最後的準備了。
    莫莉睡了個懶覺,吃完早午飯,要去美容院。她本要拉夏瞳一起去,但夏瞳不肯。莫莉不願留她獨自在家中,怕她會忍不住,跑去偷看預演。夏瞳笑道“你放心,我才沒那麽喜歡自虐!”
    莫莉叉著腰“這可難說。我倒覺得你是個喜歡自虐的人。”
    夏瞳說不過她,隻好道“那你帶我去飛天。我想練練比賽的舞。”
    這提議莫莉沒法拒絕“你還是要去參加瓦爾納大賽嗎?”
    “善始善終吧。”夏瞳道,心裏卻空落落的沒有了李亞,誰帶她去參加瓦爾納大賽呢?
    “這也好!”莫莉道,“要是飛天出一個瓦爾納大賽的金獎,可揚眉吐氣了!”
    於是開車載夏瞳到了飛天,自己上美容院去,約好晚飯的時候再見,晚上和關海一起出去。
    飛天碩大的練功房,比國立新樓裏的那些還要寬敞明亮。三米多高的鏡子,對麵是五米高的落地窗。鏡子裏映著藍天白雲,窗外是從這四十八層大廈的頂樓鳥瞰城市的全景。置身這練功房裏,就好像在雲端跳舞一樣。
    不過,這麽好的練功房周末竟然一個人也沒有——雖然說在國立,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自動自覺在休息時間鑽研舞藝,但總有那麽五六個人會選擇將勤補拙,所以到了周末,大家還會爭著使用練功房。甚至要提前預約。
    如今,夏瞳一個人麵對空蕩蕩的練功房,不習慣之餘,又忍不住慨歎沒有什麽地方比得上國立。這裏說是國內首屈一指的現代舞團,但不過是一群有錢人用錢砸出來的二流舞團罷了。若是能在國立站得住腳的,誰會來這裏?若是能跳古典芭蕾的,誰來跳這不知所謂的現代舞?她日後,難道真的要在飛天了此餘生嗎?
    她接上音樂,先跳了幾遍《舞姬第三影子變奏》,又獨自練習了一會兒李亞為她選的另外兩支古典舞《堂吉訶德第一幕變奏》,以及《葛蓓莉婭第一幕斯旺尼爾達變奏》。李亞幫她選曲的時候說,《堂吉訶德》極考驗舞者的爆發力和感染力,西班牙風格熱情奔放;而《葛蓓莉婭》甜美俏皮,最能顯示出舞者如何將高難度的動作做到輕鬆自如。這樣,她的三支舞風格各異,可全麵展示她的實力。
    可惜的是,李亞隻幫她選了舞段,接著就發生了那樁叫人惡心的事!夏瞳無人指點,隻能對著網上的視頻捉摸,怎麽看怎麽對自己不滿意。
    到底應該怎樣才能表現出那兩支舞的精髓來?她對著鏡子擺姿勢,性感潑辣的西班牙女郎,小夥子們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斯旺尼爾達,小鎮上的天真少女,心裏隻有那個花心的男朋友弗蘭茨……她想象著如何賣弄風情,如何挑逗全場的男士為她鼓掌;又想象斯旺尼爾達悠閑地在街上玩耍,少女無所事事,有的是無限的青春……
    幻象讓她變得輕鬆了起來,原本令她感到緊張的音樂,如今為她加油助力,一個圈,兩個圈,一個圈,兩個圈……最困難、最讓她緊張的部分,變得讓人愉快起來,仿佛旋轉是一個有趣的遊戲。耳邊又好像聽到的崇拜者整齊的掌聲……葛蓓莉婭,那個木偶娃娃,就在陽台上看著她……
    一次,兩次,三次……她漸入佳境。原本有些鬱悶的心情,隨著汗水揮灑,好像被擰幹了,又曬得香噴噴的,像才在太陽下晾幹的衣物,叫人摸著,就有種最原始的快樂。
    終於感覺有些累了。她停下來喝口水。
    牆上的時鍾剛剛指向三點——《舞姬》的預演,是這個時候開始。
    秒針和分針重合,發出清脆的“嚓”的一聲。夏瞳的心跟著一震。剛剛放晴的心思刹那又布滿烏雲——不知預演怎麽樣呢?如果沒發生那件事,她現在應該在看預演啊!然後,再過一個星期,她就會登上大劇院的舞台——她是妮可,是舞團裏冉冉升起的新星……
    剛好3裏有馬修洛爾版《舞姬》的音樂。她就隨著音樂緩緩起舞——第一幕第一場……第二場……第二幕……有時她獨舞,有時她和想象中的舞伴共舞,有時她停下來,在腦海中勾勒群舞的場景。
    追求愛情的,痛失所愛。追求名利的,身敗名裂。追求藝術的,最終再也不能跳舞。為什麽?為什麽命運要這樣殘酷?
    她跳著最後□□的那一支獨舞,旋轉,大跳,再接旋轉……完全是一種癲狂絕望的狀態——為什麽?馬修洛爾為什麽要編這樣的舞劇?沒有一個人有好下場?
    馬修洛爾為什麽要這樣對她?
    她是那麽的努力,她是那麽的拚命。而他為什麽要愚弄她,侮辱她,讓她落到今天這步田地?原本她在國立,已是如履薄冰,但馬修洛爾無情地將那薄冰也砸碎了,讓她掉進冰窟窿裏。
    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
    “啪”,妮可摔倒在地,從此結束了她的舞蹈生涯。
    夏瞳撲倒,喘息著,淚流滿麵。
    華眉是如何表現這一場的呢?夏瞳的表現會不會更好呢?再也無從知曉了吧?
    她伏在地上——慶幸飛天的舞者都那麽懶惰,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放聲大哭起來。多年來的一切委屈、不甘、苦毒、悲憤,全都如山洪暴發般傾瀉而出。
    為什麽?她這麽愛芭蕾,但芭蕾之神不愛她?
    她就這樣完了嗎?完了嗎?
    也不知哭了多久,幾乎哭得睡著了,迷迷糊糊聽到手機響。她猜是關海或者莫莉,急忙擦了擦眼睛,生怕隻是通過手機,別人會覺察出什麽異樣。
    不過一看來電顯示,卻是陳岩。她有點兒奇怪——陳岩自從要了她的號碼,說要約出來練習,就從來沒有給她打過電話。猶豫片刻,還是接了“喂?”
    “喂,你在哪裏?”陳岩劈頭就問。
    “我……我在外麵練功。”
    “你快過來!”陳岩道,“關海出事了。”
    夏瞳心裏“咯噔”一下“關海出什麽事了?”
    “唉,這說來話長。”陳岩道,“不過關海剛才演出的時候失誤,把華眉給摔了。你快過來。”
    “好!”夏瞳立刻跳起來。不過雙腿如灌鉛,打了個趔趄“到哪裏找他?”
    “市立醫院——我們現在就到醫院去。華眉已經被救護車送過去了。”
    救護車!夏瞳仿佛可以聽見尖銳的警報聲。天呐!到底怎麽一回事?
    趕到市立醫院,陳岩就在外科手術大樓樓下等著夏瞳。
    “是這樣的……”他解釋——關海和華眉在演出之前吵架,關海的心情很差,第一幕和第二幕的時候,還勉強撐過來了,到了幕間休息,華眉又出言譏諷,讓關海暴跳如雷,結果在雙人舞時,他不甚失手把華眉摔到了地上。華眉當時就站不起來了。送到醫院拍了片子,說是脊椎有一條裂縫,要立刻動手術。
    “唉!”夏瞳跺腳,“他們兩個也真是的,都搭檔這麽久了,怎麽在演出前吵架呢?”
    “其實……”陳岩看了夏瞳一眼,“是華眉說你的壞話,關海就火了。”
    夏瞳怔了怔,心仿佛瞬間沉到了冰冷的水潭之中“她……她說什麽?”
    “嗯……”陳岩猶豫了一下,“那天排練之後,老外受傷了,團裏有好多傳聞……你知道……不怎麽好聽……說……說你得到這個角色,是潛規則上位,關海發現你和老外幽會就去打了老外……這都是沒影兒的事,我可一個字都不相信。但是大家都傳得有鼻子有眼。關海從來沒說過內情,團長他們也都不說為什麽老外變成那副豬頭模樣……再加上,你這一個星期都不來團裏,大夥兒更加亂傳,說你做賊心虛。關海已經忍了好多天了,今天華眉說得實在難聽,關海才和她吵起來……”他頓了頓,看看夏瞳的手,道“關海說,你們要結婚了,是嗎?”
    夏瞳低頭,才意識到自己沒戴戒指“啊……是的……戒指……我……剛才……練習的時候拿下來了。”
    “恭喜。”陳岩道,“定了日子嗎?”
    夏瞳搖搖頭——本來結婚這件事,對於她,就好像是一個幻境,眼下這樣的情形,哪兒有心情強裝笑顏與人應酬?於是道“我……去看看關海……他在裏麵等著嗎?”
    陳岩點頭“他完全嚇傻了,出事到現在,一句話都沒說。你去安慰安慰他吧……不過……你不能再休息下去了。明天你要回來排練。”
    “排練什麽?”夏瞳一愣,隨即反應了過來,“你是說,排練《舞姬》?”
    “還能是什麽?”陳岩道,“華眉受傷了,但是演出還得繼續呀——票都賣出去了,你不跳,誰跳?”
    是啊!她不跳誰跳!她和華眉都沒有替補,這就意味著,她不僅要跳首演和閉幕演出,實際要跳全部兩個星期!下午和晚上!她將從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舞者,成為觀眾眼中唯一的女主角——舞蹈評論家,藝術屆的前輩,記者……所有人,的目光都會集中在她身上,看她表現一個為舞蹈奉獻一切又失去一切的舞姬。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機會——事情竟如此峰回路轉。
    但是人們會怎麽說呢?她皺起眉頭。
    陳岩似乎看出他的顧慮“你別管人家怎麽想——他們說的,反正我是一個字也不相信!江團長剛才也罵了大家一頓,說他們無中生有,才搞出這樣的麻煩來,又警告說,誰要再胡說八道,一定處分。”
    江美華當然不希望傳出醜聞來,夏瞳想,國立丟不起這個人!但是一切總要有個說法——馬修洛爾為什麽會受傷,華眉為什麽被換下來……悠悠眾口,怎麽堵得住?
    “夏瞳,我們是搭檔,你現在隻要相信我!”陳岩盯著夏瞳的眼睛,“我可是一直以來都相信你的——你有實力,你又很拚命,是絕對不是那種靠潛規則上位的人。”
    “你怎麽能確定?”夏瞳無力地笑笑,“我們也不是很熟。”
    “沒錯。”陳岩道,“不過我們兩個很像——都是拚命努力,才走到今天。如果要潛規則,要旁門左道,難道還等到今天嗎?這是我們的機會——舞蹈演員的職業生涯這麽短暫,如果錯過一個機會,可能這一輩子就完了。我們不能錯過這個機會!你聽到了沒有?”
    華眉躺在手術室裏。關海大概失魂落魄地坐在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裏。
    夏瞳和陳岩卻在這裏說這個悲劇是他們的機會。這未免也太沒心沒肺了吧?夏瞳自己都禁不住打了個冷戰。
    “夏瞳!”忽然傳來李亞的聲音。
    夏瞳不由渾身一僵。
    她不能回到國立的理由——起先她自己也不知是什麽重要的理由。可是這個時候,心中忽然無比清楚——李亞,就是那個讓她不敢回到國立的理由!因為令他失望,令他厭惡,所以她不敢再回到國立了。
    想轉身逃走,可是腿腳不聽使喚。
    “陳岩,你先回團裏去吧。”李亞道,“關海的狀態,隻怕是不能參加首演的。你要加緊練習——至於之後的場次怎麽分配,也要看看關海的狀態了。你得做好準備。”
    “是。”陳岩答應了,又看了夏瞳一眼,似乎在說,你還猶豫什麽?然後,對李亞微微欠身,算是道別,快步跑出醫院去了。
    “夏瞳,我對你很失望。”陳岩一走遠,李亞就冷冷地說道。
    夏瞳的眼淚立刻就湧了出來——誰都可以誤會她,她隻是不希望李亞誤會“李老師,那天……我……我其實……”
    “你不用跟我解釋‘那天’的事情。”李亞道,“我隻問你,為什麽這幾天都不來團裏——關海給你請病假,但是我知道你沒有生病。”
    “我……”夏瞳不知如何解釋——她是無辜的,但她又是有罪的。她是團裏最刻苦,最淡泊的女孩,卻在一瞬間,變成了勾引編舞大師的□□。她不能麵對這樣的流言蜚語。但最讓她不能麵對的,是李亞的誤會——尤其,她自己心中清楚,自己其實並沒有那麽淡泊。所以李亞其實也並沒有誤會啊!
    “你不記得我跟你說過的話嗎?”李亞嚴肅,“無論發生什麽事,每天你都要回到把杆前來。這是每一個舞蹈演員最基本的素質。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你怎麽可以連續缺席一個星期?”
    夏瞳不能辯解。她錯了。她已經在操守上大錯特錯,至於練功,李亞誤會她,也不值得澄清了——總之,是她令李亞失望了。
    李亞卻注視著她,似乎在等著她辯白。良久,才注意到她背著碩大的軍用水桶包——這是她平時裝跳舞行頭的。“你剛才是去練功了嗎?”
    夏瞳低著頭“我去飛天的練功房……莫莉帶我去的。”
    “哦……”李亞皺了皺眉頭,語氣緩和了些,“那當我錯怪了你……你練了……什麽?比賽的曲目嗎?”
    夏瞳點頭“但我不知道……有些細節……我還不清楚……我……”李亞的語氣給了她一些鼓勵,但同時也讓她心中的堤防一潰千裏可以開口請李亞原來嗎?可以懇求李亞繼續指導她嗎?不,她不奢求那些!她隻想李亞聽她解釋那天禮堂裏的事……雖然不值得,雖然她活該,但是她想說出來……包括馬修洛爾說“別讓李亞毀了你”——是為了這一句話,她才和這個狂妄的老外糾纏在了一起!
    你讓我說出來吧!她心底呐喊,否則我可能會發瘋……
    可是李亞偏偏不給她機會,語氣又變得嚴肅“比賽的事,現在不著急去考慮。你應該考慮的是《舞姬》的演出——不錯,舞蹈演員每天都應該回到把杆前練功——是為了什麽?為了要演出。勤奮練功隻是我們的基本操守之一,此外,無論發生什麽事,演出都要繼續下去,受傷了,生病了,家裏有人去世了,隻要是你還能跳,就不能放著舞台不管。”
    這是……什麽意思?夏瞳惶惑地抬頭看看李亞李亞不是從一開始就不太讚成她去參加這出舞劇嗎?不是在她“意外”入選後也一直保持著不冷不熱的態度嗎?這時難道是在鼓勵她借此機會證明自己的實力?或者是李亞受江美華之托來請夏瞳救場?無論為什麽理由,她若這樣做了,奪了華眉的主演之位,她以後在國立還要遭受多少流言蜚語?除了潛規則上位,更要被貼上“趁人之危”的標簽——要她怎樣立足?還有,這畢竟是馬修洛爾的舞劇,他現在的情形如何了?對夏瞳又是什麽看法?讓人不寒而栗!
    李亞隻是靜靜地看著她“《舞姬》的演出,現在女主角就隻有你能跳了。不管你和洛爾先生之間發生了什麽,也不管關海和華眉發生了什麽,都和這出舞劇無關。舞劇是無辜的,也許不一定是傳世傑作,但不能因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就被毀了——它應該被觀眾看到,而且是以最完美的形式展現在大家的麵前!以後,成敗任人評說。所以你必須全力以赴把這出舞劇跳好,你明白嗎?作為一個舞蹈演員,你要對舞蹈負責!”
    對舞蹈負責。
    夏瞳心中猶如電掣不是對國立的名聲負責,不是對自己的名譽負責,不是對團裏其他的舞者負責;不為名,不為利,甚至不是為了自我實現——隻是要對舞蹈負責,對芭蕾負責,所以,她不得不跳舞,不得不跳到最好,跳到用盡最後一口氣!
    她望著李亞——或者不如說,望著倒映在李亞眼眸中的自己——李亞這番話,仿佛是從肺腑中掏出來的。他那樣懇切地注視著夏瞳,似乎是在說如果是我,我也會這樣做。
    一切的顧慮與膽怯刹那間煙消雲散。
    夏瞳感覺自己好像《聖經》中說的大衛,手裏拿著石頭,就敢去麵對巨人。
    那些人說什麽,讓他們說去吧!
    《舞姬》必須要如期上演!她要竭盡全力,把最好的舞蹈帶給觀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