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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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舞姬!
    1第一場
    國立芭蕾舞團的《舞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雖然記者們有些好奇,為何臨陣換角,而且出來謝幕的時候,馬修洛爾還坐著輪椅。但是鑒於國立每個人的嘴都很嚴,除了藝術,其他一概不談,記者們也沒挖掘到什麽花邊新聞,隻得眾口同聲地稱讚這次大膽的嚐試,說“在《卡門》之後,國立又一次帶給觀眾全新的體驗”“國立再也不是古板的象征”“國立勇於創新”……舞蹈評論家,亦不吝讚美之詞,從編舞到演員,從燈光到舞美,全都誇得上了天。
    在□□裏當領導的老團長,大讚江美華帶領國立衝向新的高峰。又立刻開始聯係,準備讓這部劇去參加巴黎國際舞蹈藝術節演出,順便到歐洲和北美各個國家巡演。江美華自然笑得合不攏嘴,趁便又提了提團裏老樓翻新經費的問題。老團長一拍胸脯用實力說話,最有說服力。放心,年內一定批下來!連宿舍都一起翻新!
    隨之,各種大小獎項也接二連三地飛了過來——夏瞳和陳岩雙雙榮獲優秀青年演員獎。
    順理成章,夏瞳被越級擢升為主演。江美華再也不誇讚她的“外語能力”,而是人前人後地說這是團裏最刻苦的演員,也是最可靠的演員,什麽叫成功等於百分之一的天才加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夏瞳就是明證了。
    她安排夏瞳去巡演。對於夏瞳去參加瓦爾納大賽的事,團裏也全力支持。此外,還送了陳岩一起去比賽。第二年七月,兩人果然不負眾望,在李亞的指導下,夏瞳獲得那一年女子組金獎並總統夫人特別藝術獎,可謂技壓群雄。陳岩獲得男子組銀獎——在金獎空缺的情況下,也是最高榮譽了。國立自成立以來,還沒有這麽風光過。
    當兩人載譽歸來,等待他們的是《天鵝湖》的演出。之後,日程也滿滿地排上《胡桃夾子》《吉賽爾》《羅密歐與茱麗葉》……《舞姬》……甚至,莫莉的成名作《卡門》。國立的“黃金搭檔”就此誕生——
    也許不應該說是“誕生”。因為在他們之前,國立也有一對黃金搭檔,就是關海和華眉。命運弄人,關海和華眉的經曆同夏瞳、陳岩有著天淵之別。
    華眉手術之後雖然經過複建,但已經不能再跳舞了。當年年底離開國立。不過很快就加入了一間影視製作公司。雖然還沒有拍電影,但是已經在電視劇裏演過一個小角色。廣告接了一大堆。夏瞳和陳岩從瓦爾納歸來的時候,在機場就看到燈箱海報裏,華眉正笑容甜美地推銷一款瘦身產品——任誰看到華眉那雙美腿,都會忍不住心動吧?
    關海還留在國立。跳槽飛天的事情,不了了之。每次有節目匯演,他仍舊出來跳變奏。幹淨利索的旋轉和爆發力十足的跳躍,一如既往地贏得觀眾的喝彩。不過,由於華眉的那件事,許多女演員都害怕和他搭檔。他自己好像心裏也有陰影,對雙人舞有些懼怕。故此,團裏沒辦法安排他主演舞劇。隻能讓他參加匯演。而匯演的次數十分有限。最後就把以前分派給陳岩的任務交給了他——巡回全國各地,進行芭蕾普及宣傳演出。不斷地走進學校,走進工礦,走進農村。
    他和夏瞳長期分離兩地,婚事也就耽擱了下來。兩人誰也不提,雖然照舊用手機聯絡著。但相比從前朝夕相見,這一年來淡薄了許多。甚至,關海到機場來接夏瞳,見了麵,好像沒話說。
    還是一起來的莫莉先打開了話匣子“喲,大明星從歐洲回來了,怎麽也沒個明星份兒?好歹也弄件法國時裝,戴個墨鏡呀。怎麽像個女學生似的?”
    夏瞳聳聳肩“我給你們買了禮物不就行了嗎?”
    關海的是手表,莫莉的是胸針和巧克力。
    “你這個壞心眼的小妖精!”莫莉罵,“自己整天減肥,卻送巧克力給我吃,是想害死我嗎?”
    夏瞳不想解釋——她去比賽,每天都在緊張地練習,根本沒時間出去觀光。禮物還是在機場買的。
    “走吧!”關海來幫她拖箱子。她還回頭問李亞和陳岩“李老師,陳岩,要不要順便送你們?”
    李亞搖頭。陳岩也笑道“我才不做電燈泡呢!”這話引得莫莉狠狠一瞪“怎麽?那你的意思是,我是電燈泡啦?”
    大家都一笑,就此告別。
    車還是莫莉的車,不過開車的是關海。夏瞳不禁驚訝。
    “挺容易的。”關海道,“莫莉說的沒錯,比跳舞容易多了。”
    他們一起先到莫莉家,休息了一會兒,就出門吃飯,接著又泡酒吧,交換這一段時間以來生活中的瑣事——夏瞳說起在瓦爾納,有個來自哈薩克斯坦的選手,其導師喝醉了酒,躺在地上大聲唱《天鵝湖》,幸虧選手和搭檔合力將導師拖走,才沒有驚動評委。關海和莫莉笑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到了十一點多鍾,莫莉又喝醉了,一直嘟嘟囔囔,問“你們兩個啊,怎麽還不結婚?快點結婚啦!生活這麽無聊,我想找點兒樂子呀!”聲音這麽大,整間酒吧的人都聽到了。夏瞳和關海好不難為情,趕忙連背帶扶,把莫莉送回家裏。
    “你晚上住這兒嗎?”關海問夏瞳。
    “我想回宿舍。”夏瞳道,“明天要排練。”
    關海聽了,就幫夏瞳拿上行李,又開莫莉的車,送她回國立去。
    街道滿是車燈,是一條流光溢彩的河流。夏瞳和關海好像水裏漂浮著,靜謐,像是氤氳的水汽在蔓延。
    “你怎麽不說話?”關海忽然問。
    “我……我怕你開車分心。”
    “哈!”關海笑,“我就這麽不值得信任嗎?放心,開車比跳雙人舞簡單多了。我不會出錯的。”
    這茬兒,好像是夏瞳心裏的一條刺。她不知要怎麽和關海談這個話題。那天,在手術室外,她也隻是沉默地陪伴著關海。隻不過腦子裏想的,全是《舞姬》的動作。為此,她覺得萬分愧疚。
    “你……有沒有找哪位老師幫幫你?”她問。
    “有。崔大師一對一輔導。好長時間了,沒用。”關海道,“江團長還逼我去看心理醫生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我覺得心理醫生就會胡扯,純粹是騙錢的。”
    夏瞳沉默。
    紅燈。他們在十字路口停了下來。
    “我媽還逼著我去求簽算命。”關海回過頭來嘿嘿一笑,“什麽如來觀音太上老君——各路神仙都拜過了,你說好不好笑?”
    一點兒也不好笑,夏瞳想,而且她知道關海在強顏歡笑。
    交通燈又變綠了。他們繼續前進。
    “連外國神仙也拜啦!”關海繼續道,“我媽有個朋友信耶穌,帶著我和我媽去了教堂。那個牧師說了句話,倒是有點兒道理——他說,任何事情會發生,都是經過上帝的允許,而上帝自有他的美意。我開始很想不通,但是後來忽然明白了——如果沒有發生這件事……嗯,那一連串亂七八糟的事,你可能不是今天的樣子吧——你是個出色的舞者,是一件寶貝,你值得被大家看到。真的。”
    夏瞳的鼻子猛然一酸,眼淚滾了下來。
    關海從後視鏡裏看到了,連忙刹車,靠到路邊“你別哭!我是說真的!你可以成為主演,可以去瓦爾納拿大獎,我真的很開心!你是當之無愧的好舞者——從舞蹈學校的時候我就知道,你應該是天鵝女王,是睡美人,是糖果仙子……到了團裏,我就一直想,應該咱們兩個一起做主演,那就好了。現在可不是終於實現了嗎?”他誠摯地望著夏瞳,但神色中掩飾不住有一絲黯然“當然,這和我最初的夢想有一些不同。我以前是想和你一起跳舞,跳到七老八十,再也跳不動為止,現在……也許我們永遠不能一起跳舞了吧?不過,我不後悔。我寧願是現在的結果,真的!”
    聽他這樣說,夏瞳哭得更厲害了,在後座上蜷縮成一團,抽噎不止。
    關海完全不知如何安慰才好,手忙腳亂地尋找紙巾,卻找不到。
    “別哭啦!”他央求,“你再哭,我也隻好跟著你哭啦——看,人行道的人都看著咱們呢!該以為我欺負你了!”
    但夏瞳還是止不住哭聲。
    關海無奈,唯有發動車子,繼續往前開,一直開回國立,才沒再聽見夏瞳哭了——她在後座上迷迷糊糊睡著了——想是因為長途奔波太過勞累吧。
    關海就把她的行李放在門房,先抱她回宿舍去。一路上夏瞳都依偎在他的胸口,上樓梯的時候朦朧地醒過來,說“看……托舉也不是這麽恐怖啊!”
    關海笑了“那是因為抱的對象是你呀!”
    夏瞳揚起頭“那我和你練習不就行了?以前怎麽沒想過試試——走,咱們這就練習去!”說著,就要自己下來走。
    “別!”關海道,“你才下飛機,太累了。再說……我已經摔沒了一個首席女主演,難道還敢冒險摔另外一個嗎?團長會殺了我的!”
    “你再這樣,我生氣啦!”夏瞳道,“你剛才還說,任何事情發生,都是上帝的旨意,背後有他的美意——如果上帝不叫你摔我,一定摔不了!就算摔了,也是他的美意——走,上練功房去!”
    “小姐!”關海仍舊推辭,“這都幾點了?去練功房開燈,保安叔叔會罵的。”
    “這裏又不是學校,哪兒還有熄燈的規矩?”夏瞳拉他,“走啦——”
    關海拗不過她,終於一起來到老樓裏。不過,也沒敢太張揚,隻借著外牆的射燈和走廊的燈光勉強看見練習——這樣偷偷摸摸,好像回到了舞蹈學校的時候,兩人一起刻苦努力——或者不如說是夏瞳拖著關海刻苦努力的日子。
    沒有音樂。他們從最簡單的é開始,到各種ude造型,到小跳和旋轉,如同在舞蹈學校最初開始學習雙人舞的時候一樣。
    夏瞳還記得。由於她是插班的,入學的時候,其他同學都已經上過一年的雙人舞課了。關海早先的搭檔聽說因為體重暴增被退學,所以他們兩個才被湊到了一起。關海那時候還沒有躥個子,看起來跟夏瞳差不多高,又是滿臉頑皮的笑容,讓人一看就覺得是學校裏調皮搗蛋學生的典型。見到夏瞳,他嘿嘿一笑“你就是大家說的那個洋妞啊!我還以為是黃頭發藍眼睛的呢!不過還好你不肥,否則這學期我的手又要斷啦——來認識一下,我叫關海!”
    夏瞳當時隻是靜靜地看著他,不明白他說的話是什麽意思,且想這人,怎麽話這麽多?上課就上課,練習就練習嘛!所以那整一堂課,除了必要的指示,比如“朝左一點”“太靠後”了之外,她沒有和關海說過一句話。這也搞得關海有些訕訕的,第二天再上課時,也不和她說話了。
    這樣也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天,夏瞳道“就快要測驗了,我們的《藍鳥雙人舞》還沒練好,晚上練一下吧。”
    關海大概是太訝異夏瞳會主動和自己說話,抓了抓腦袋,道“可是今晚我要寫作業,還要……恩,複習數學,下星期要考試。”
    夏瞳皺了皺眉頭“下星期要考試,可以周末複習呀!但是周末練功房的人太多了,沒辦法練習雙人舞的。”
    “周末我和哥們約好了出去打機耶!”關海道。
    夏瞳的眉頭擰成了川字,露出厭惡的表情,想我怎麽碰上這樣一個倒黴的搭檔呢?打機有那麽重要嗎?你不知道上學年有多少人被退學了嗎?她想這樣說,但是不慣教訓別人,所以隻是那樣冷著臉,瞪著關海,看他好像毫無覺悟的樣子,就轉身離開。
    “等等!”這時關海叫住她,“練……練就練啦!不過,英文作業可不可以借我抄抄啊?聽說你這洋妞閉著眼睛都考一百分耶!”
    夏瞳瞥了他一眼,一聲不吭,從書包裏拿出英文作業本來“晚上練習的時候還給我!”
    這樣,他們就開始了一起練功一起讀書的“出雙入對”的生涯。誰也沒有想到,會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是,就這樣走過來了,那麽自然而然。
    他們又開始跳《藍鳥雙人舞》了。這算是不那麽複雜的一支舞——相比《羅密歐與茱麗葉》中那些毫不間斷地拋接托舉旋轉,這裏麵大部分時間大家是各跳各的,旋轉的難度也隻算普通。但是畢竟生疏了,且關海很是緊張——夏瞳抓著他的手,感到他掌心全是冷汗。
    他們憑著記憶,慢慢地踩著每一個舞步。開始隻是嚐試,小心翼翼,各自按照各自的節拍,漸漸,他們心裏的音樂好像響到一起去了,動作的幅度也就變大了起來,軀幹和四肢,呼吸和眼神,都能配合得恰到好處。夏瞳把手遞給關海,關海就扶著他旋轉,穩穩的,她整個人就像個錐子,釘在老舊的地板上,毫不搖晃。
    她的穩定是對關海的鼓勵。之後是。夏瞳隻輕輕推了推關海的手,關海就已經收到了信息。夏瞳一轉身,兩人緊握著的雙手鬆開了。關海的手迅速地移到夏瞳的腰上——一圈,兩圈,三圈……這裏的極限是多少圈呢?他們已經不想去數了,心裏哼唱著旋律,到了那個特定的音符,就停下。關海稍稍一推,夏瞳就轉到,完美的造型。
    又一路跳下去——差不多在一分二十秒的時候,會有一個托舉。夏瞳瞥了關海一眼,他似乎正沉浸在舞蹈中。
    就是這樣,她想,很好。試試吧!我虧欠了他。他對我這麽好,我要如何來報答呢?如果摔倒,就摔倒吧!
    合上眼。é,跳躍。
    關海接住了她,將她舉過頭頂。
    成功了!她心裏狂喜——看關海,似乎渾然不覺。她也就不去說破。繼續著下麵的舞步。
    又是幾十秒的時間,約在兩分二十秒,是這一段的結束。她像鳥兒一樣,飛身一躍,關海把她扛在肩上。定格亮相。
    若是演出,此時觀眾會鼓掌。
    在他們當年考試的時候,老師也忍不住拍起手來。
    今天卻沒有。夜深人靜,連風都沒有,樹葉也紋絲不動。
    關海這時才愕然發現自己舉著夏瞳。一個趔趄,險些把夏瞳摔下來。
    “別急!”夏瞳自己站穩,“這不是很好嗎?你跟我可以跳,跟別人也一樣可以跳呀!”
    關海瞪著眼睛喘著氣“真……真的……我真的做到了?”
    夏瞳笑著點頭“要是沒做到,我現在已經躺地上啦!”
    “太好了!”關海一把將夏瞳抱起來,連連轉了四五個圈,“那我們可以一起跳舞了!《天鵝湖》《睡美人》……我們都要一起跳!我再也不讓陳岩那小子霸占著你啦!哼,看他不順眼很久了,真想扁他一頓!”
    夏瞳被他轉得頭都暈了,連連捶著他,要他放自己下來。“別驕傲得太早啦!你都多久沒練雙人舞了,隻怕不讓你魔鬼訓練幾個月,江團長才不會放你上台呢。再說,陳岩哪裏礙著你了?誰和誰搭檔還不是團裏說了算?以前你和華眉搭檔的時候,我也沒成天嘟嘟囔囔呀?還有,‘打人’這種話,可不能亂說。你呀……有前科了!”
    她還想再說教幾句——這幾乎是以前幫關海輔導功課時落下的毛病——可是關海忽然抓住了她的肩膀。
    在昏暗的燈光下,兩個人的臉都因為汗水而閃閃發亮。那種光彩是有熱力的,讓夏瞳有種要溶化的感覺。況關海的眼神不同以往,是那樣的認真又那樣的熱切——即便是在向她求婚的那一刻,她也未曾看到如此的目光。
    她呆住了。不會移動了。
    於是關海把她拉向自己,深深地吻上了她的嘴唇。
    夏瞳的感覺眩暈,耳朵嗡嗡作響,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要這樣嗎?不過,他們已經定了婚,怎樣都無所謂吧?是遲早的事,不是嗎?何況他對她這樣好,她還有什麽別的要求呢?
    她的頭腦變得一片空白。心裏有一絲涼意,蔓延全身,讓她直打哆嗦。但關海的身軀是滾燙的,抱著她,好像要把她嵌進自己的身體一樣,宣告天下,她是他的,誰也不能奪走。
    不過,誰會來和他爭奪呢?
    夏瞳迷迷糊糊的,感覺衣服自肩頭滑落。
    2第二場
    關海奇跡般的回歸,讓人驚訝,又開心。
    江美華是不問過程隻問結果的人。當看到夏瞳和關海在全團練功的時候展示了一段雙人舞技巧,立刻大喜過望“好極了,好極了——今年我們承辦國際芭蕾明星節。這可又多了一員猛將啊!”頓了頓,又笑道“哎,你們兩個不是要結婚嗎?定了日子沒?你們的日程表都很緊,結婚要提前通知我才行!”
    關海咧嘴傻笑“一定的,團長!結婚還要請您當證婚人呢!”
    “你們兩個不是還要在婚禮上跳一段吧?哈哈!”崔寧跟著起哄,“跳《睡美人》的第三幕裏的那一段最好,應景!”
    夏瞳隻是紅著臉不說話。陳岩過來問她《天鵝湖》排練的事,她就欠了欠身,走到一邊去了。關海當然沒少丟給陳岩幾個白眼。
    《天鵝湖》的排練是相當辛苦的。尤其,陳岩和夏瞳都是新近升上主演之位,從來沒有擔綱過如此經典的芭蕾舞劇。陳岩好歹之前是獨舞演員,做過李亞的替補,學過齊格弗裏德王子的舞步。夏瞳則根本一直以來就是“一隻天鵝”,對於奧傑塔和奧迪爾的動作,隻有學校裏學過的個別舞段而已,不得不付出更多的努力。
    雖然準備的時間足夠長,有三個月。但其中,卻有國際芭蕾明星節,必須得□□去參加。這就又扣掉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是以,夏瞳和陳岩都緊迫感十足,每天加班加點練習。不累得連手也抬不起來,決不停下。
    關海雖然嘴裏抱怨陳岩霸占自己的老婆——是的,他們已經注了冊,隻是沒有擺酒——但並不來打擾夏瞳,反而萬分貼心地送來水果和牛奶,免得夏瞳廢寢忘食,倒在練功房裏。
    他來得多了,陳岩有一天忍不住道“夏瞳,你再這麽吃下去,我會舉不動你的。”
    夏瞳呆了呆“我長胖了嗎?”
    陳岩煞有介事地點頭“不信你問李老師——”
    李亞終究還是沒有離開國立,被江美華強行留下做了芭蕾大師——幾乎是用一種“先斬後奏”的方式,先對外麵宣布,李亞留任,將他的簡介直接放在網站“芭蕾大師”那一欄裏。此後,他再想要拒絕,也不好意思。
    這一段時間,他專門負責指導陳岩和夏瞳。
    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平淡“好像是胖了一點。不過排練這麽辛苦,到演出的時候一定瘦回來——但是,過兩個星期芭蕾明星節,隻怕上台不太好看。”
    “真的嗎?”夏瞳愕然地看著鏡子中的自己——她自從跳舞以來,隻有被人說太瘦,從來沒有被人說胖。此刻胳膊和腿都還是那麽纖細,不過,一向平坦的胸脯似乎稍稍有了些線條——見鬼了!難道有人到這年紀才發育的嗎?以前有好幾個同學都是青春期身體起了變化,不得不離開舞蹈學校。命運不會此時與她開玩笑吧?
    “我會減肥的啦!”她說。
    於是從這天起就不吃晚飯了。接著練午飯也省了。到了一天隻吃一個蘋果的地步。那個周末,莫莉約她出去逛街,她整個人已經瘦了一圈。
    “你瘋了呀!”莫莉道,“你是跳《天鵝湖》還是《天鵝之死》啊?我看你還沒跳,就要死了!不行,我要押你去吃東西!”因死拖活拽,把她拉進一家韓國餐廳裏。
    但是也不管用。點了一桌的好菜,夏瞳卻隻是吃泡菜。
    “你是兔子嗎?”莫莉發火道,“這蘿卜這麽酸,有什麽好吃的!”
    夏瞳的筷子仍然隻是伸向泡菜“你是肉食動物,當然不會欣賞這麽好吃的東西。”
    “你這固執的死丫頭!”莫莉怒衝衝地將五花肉鋪到烤盤上。油脂吱吱作響。整張桌子都籠罩在肥膩的肉香味之中。
    “咦——”夏瞳驟起眉頭。
    “你別‘咦’!給我乖乖吃五片,否則不準離開桌子!”莫莉說著,已經將一塊烤好的肉夾到了夏瞳的跟前“乖,張嘴——”
    夏瞳本來就沒什麽食欲,忽然被這肥膩的氣味攻擊,才吃下去酸蘿卜辣白菜就一齊造起反來。她胸口一陣惡心,忙起身衝進洗手間。
    “你……你還好吧?”莫莉嚇得臉都白了。已經幫她要了一杯熱水。
    “都跟你說,我不能吃這些東西啦。”夏瞳擺擺手,“隻能麻煩大小姐你把它們都吃掉了。我喝水就……”才說著,忽然又是一陣難受。想起身,卻踉踉蹌蹌撞到了桌子,因而又跌坐下去,捂著嘴幹嘔不止。
    “小姐,我真受不了你!”餐廳的客人全都望了過來,幾乎要疑心這裏的食物是不是有毒。莫莉趕緊結帳,扶著夏瞳出來“你在學校的時候就這樣,要麽不吃東西,吃了東西又吐出來——你知道這一種毛病嗎?這叫神經性厭食症!我在網上查過,死亡率很高的——營養不良啦,電解質失衡啦,器官衰竭啦——喂,小姐,你懂不懂啊?你這樣不行的!”
    夏瞳路也走不穩,一手抓著莫莉,另一手扶著牆,嘴裏卻逞強道“你別胡說八道!我哪兒有厭食症了?我……我每天排練的時候都好好的……如果不是你帶我出來吃東西……”話還沒說完,兩腿一軟,順著牆倒了下去。
    “喂!”莫莉差點兒要喊救命了。好在餐廳的服務生跑了出來,幫莫莉把夏瞳搬到了車上。還問“真的不用叫救護車嗎?”
    莫莉一踩油門“我自己送她去醫院就行了!”
    夏瞳躺在後座上,感覺天旋地轉。怎麽能在這個時候生病呢?馬上就是國際芭蕾明星節,然後就要跳《天鵝湖》,她連一點兒時間都不能耽擱啊!
    她想要坐起來,想要讓莫莉送她回去,想說,隻要睡一覺就好了。可是身體完全不聽使喚。思維也越來越混亂。最後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等到再清醒過來,已經躺在醫院的病房裏。
    這時稍稍恢複了一些精神,看莫莉坐在床邊,表情古怪地盯著自己,不禁問道“怎麽?我……我要住院嗎?”
    莫莉不答,還是那樣神情詭異。
    夏瞳被她看得,汗毛都豎起來了“你……你幹什麽呀?問你話呢——我不要住院吧?”
    “你這個死丫頭!”莫莉指了指她的肚子,“你自己不知道自己什麽事嗎?”
    “什麽事?”夏瞳莫名其妙,“得了腸胃炎嗎?”
    “我真想掐死你!”莫莉按住她的肩膀,好像要鎖住她,不許她逃走,“你和關海……你們……我以為你們兩個牽手都臉紅,誰料到你們沒擺酒先洞房,把生米煮成熟飯了,你也沒和我說過?”
    “你……你……”夏瞳驚愕地盯著莫莉。
    “醫生說你有啦!”莫莉道,“你這壞丫頭——老實交代,你們是怎麽……怎麽……‘那個’上的?”
    夏瞳聽不到她的話,周圍的世界似乎瞬間消失,耳邊隻有一個充滿恐懼的聲音什麽?醫生說什麽?這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喂!”莫莉拿手在夏瞳麵前晃了晃,“你真的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嗎?醫生說,差不多六個星期,那算起來,就是你剛從瓦爾納回來的時候?嘿,你們倆也真是的——不是你才下飛機,然後我們去喝酒的那天吧?借酒壯膽了?還是關海酒後亂性呀?”
    夏瞳呆呆的——就是那一天!關海事後還向她道歉。她卻想要裝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你的例假沒來,你都沒懷疑過?”莫莉盯著她。
    夏瞳垂頭,舞蹈演員隻要節食過度,或者排練勞累,生理期往往不準。她怎麽會知道是懷孕了?
    “嗐!你這個小糊塗!”莫莉道,“你乖乖躺著休息,我出去打電話給關海,讓他過來。如果是他欺負你,霸王硬上弓,我幫你教訓他——不過,你們兩個都已經注冊結婚了,這是喜事嘛!教訓完了,我還是要做孩子的幹媽哦!”
    夏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看著莫莉走出病房去,房門關上,感覺自己好像被關進了牢房之中——而且是死囚牢!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主演生涯才剛開始,卻要被這個孩子給毀了!優雅的天鵝,變成了笨重的孕婦!還有什麽夢幻可言?江美華一定會把她換下來。等她生下孩子,再進行恢複訓練,最少也要一年後才能重返舞台,那時,是什麽世界?關海不就在一瞬間被陳岩取代了嗎?
    怎麽可以這樣?她感覺疼,不知是什麽地方,讓她坐臥難安。身上又一陣陣地出冷汗,病號服都粘在背上,叫她更加難受。於是掙紮著坐起來,才發現右手打著點滴——必定是這根針讓她疼痛不已。便伸手拔了,下床,胡亂披上件外套,跌跌撞撞地走出病房去。
    她不要留在這裏!她不要呆住囚籠之中!她不要被這弄人的命運給毀了!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沒有結婚,沒有懷孕……這是個噩夢!她隻要走出去,醒來時,還是那一如既往的舞團生活!
    頭腦混沌,腳步虛浮。她也不知是怎麽走出大樓去的。然後不辨方向,隻是隨著感覺一路蹣跚而行。
    出口到底在哪裏呢?噩夢要如何醒來呢?
    秋老虎肆虐,太陽烤得地麵白花花的。行人都躲到樹蔭或長廊中去了,唯有夏瞳在烈日下行走。仿佛這白亮灼眼的光芒能帶領她走出幽暗隧道。
    可是她走啊,走啊,光是越來越亮,人卻絲毫沒有驟然蘇醒神清氣爽,沒有那種“啊,原來是個夢”的釋然之感。
    最後,腿腳好像灌了鉛一樣,每挪動一步都艱難,汗水流進眼中,模糊她的視線。便抬手擦了擦,朦朧看見前麵一棟樓,寫著“老年醫學大樓”。這是什麽地方?
    “夏瞳!”她忽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怔怔地循聲望去,隻見李亞提著一籃水果,正從長廊裏走出來,“你……你在這裏做什麽?你病了嗎?”
    夏瞳好像是看到了救星——也許這就是那個可以帶她走出噩夢迷宮的人。
    已經再沒有力氣了。但她還是掙紮著朝李亞走了過去“李老師……你……你可不可以帶我出去……帶我出去?”
    “你說什麽?”李亞莫名其妙。
    但夏瞳已經癱倒下去。虧得李亞抱住,才沒有撞到燈柱上。
    “你怎麽了?”李亞感覺她毫無重量,差不多隻剩一把骨頭了,“你……你最近減肥減得太過分了吧?”看到她外套下的病號服,皺眉道“你從哪個病區走出來?醫生怎麽說?我帶你回去。”
    夏瞳“哇”地一聲哭了起來“我不要!我不要!李老師,求求你不要帶我回去!我要離開這裏!我要回團裏去!”
    “說什麽傻話!”李亞把她打橫抱起,“把身體搞壞了,還怎麽跳舞。我帶你去找醫生去!”
    夏瞳隻是拚命搖頭,但除了哭,沒有掙脫的力氣。
    李亞費了好大周折,找到護士,才從夏瞳的手環上辨認出她的病房來,用輪椅推了回去。那邊早已找了她好久了。醫生一看到他們進來,劈頭就問李亞“你是孩子的爸爸嗎?怎麽能帶著他亂跑?天氣這麽熱,中暑了怎麽辦?”
    李亞愕然“什……什麽?”低頭看夏瞳,但夏瞳卻用毯子把自己蓋了起來——不如死了算了!不如死了算了!
    又折騰了半天,重新打上點滴。夏瞳躺在床上,猶如一具屍體。
    門外,莫莉正和醫生解釋一切不關李亞的事,他是她們的老師,來探病的,正巧撞倒夏瞳。真正孩子的父親已經趕過來了,正在路上。
    醫生大約瞧他們年紀輕輕,尤其夏瞳看起來瘦弱得像個十七八歲的中學生,很不悅道“老師?你們還是學生嗎?那你們的父母呢?”
    莫莉一叉腰“我們不是學生——他們兩個——我說我朋友和那孩子的爸爸,已經結婚了!”
    夏瞳愣愣的。這些話語飄過來,仿佛加濕器裏噴出的蒸汽。沒有痕跡。
    李亞還沒有走,坐在她的床邊看著她——雖然是背對著李亞,但依然可以感覺到那目光。眼神想是很複雜的。
    “這……又不是壞事。”李亞道,“你和關海不是已經結婚了嗎?我知道很多女演員都趁年輕生孩子,這樣恢複得快,還可以再跳十幾年。你這麽刻苦,基本功又好,沒問題的。你知道嗎?巴蘭欽的女神之一,在事業巔峰的時候,連生了三個孩子,但這絲毫沒有阻礙她成為美國最偉大的舞蹈家之一。”
    夏瞳不想聽。她們和她是不同的。她們都是年紀輕輕就已經蜚聲舞壇,而夏瞳什麽都沒有。辛辛苦苦追求,好不容易才上了一個台階,命運卻又要把她推下去。為什麽她這麽愛芭蕾,芭蕾卻不愛她?
    “嗯……”李亞斟自酌句,尋找寬慰夏瞳的辦法,“如果你是擔心芭蕾明星節,還有《天鵝湖》……我看關係不大。隻要你養好身體,許多芭蕾舞演員懷孕兩三個個月都還能繼續登台——美國芭蕾舞團的就是懷孕兩個月還跳完了整出《天鵝湖》。啊,我還聽說有人一直跳到九個多月——隻不過,兩三個月的時候,其實和平時沒太大分別,九個月的話,就要考驗服裝師的本領了。”
    “是……真的嗎?”這次夏瞳答了腔,坐起身來。
    “當然是真的。”李亞幫她拿枕頭靠著,“我認識一個舞者,她就是懷孕三個月還堅持跳完了整個演出季。她的搭檔事後才知道,被嚇個半死。”
    是啊,夏瞳想,怎麽會不被嚇個半死呢?出了什麽差錯,就一屍兩命了!不過,她寧可一屍兩命!與其這樣躺在床上,被人無微不至地嗬護十個月,她寧願死在舞台上!“陳岩知道了,該不敢跟我跳了吧?”她喃喃。
    “陳岩是個技術過硬,發揮又一向很穩定的演員。”李亞道,“我覺得和他搭檔,你沒什麽可擔心的。”
    “江團長也會……不答應吧?”夏瞳道,“我可不可以不告訴她?誰都不告訴?老師你可不可以幫我保密?”
    李亞不待回答,關海已經衝了進來,臉上的表情不知是興奮,還是做錯了事而愧疚,連說話都結巴了“夏……夏瞳……我們……我們……”一眼看到李亞,有些尷尬,不敢再說下去。李亞就笑笑“我還要去後麵探望老團長呢。你們聊吧。”說著,退了出去。
    關海便又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對夏瞳道“那個……都是我不好……我沒想到……我……”
    “混球!”莫莉隨後進來,狠狠打了他一巴掌,“你在胡說什麽呀?當然是怪你!不過現在不要說這些廢話。你們趕快擺酒結婚——你想等多一段時間,夏瞳連婚紗也穿不進去嗎?”
    “是,是,是!”關海道,“我……我這就叫我媽去查日子,讓夏瞳的爸爸媽媽也都回國來,咱們立刻結婚——下個星期,好不好?”
    “這才像句人話!”莫莉道,“不過你小心你未來嶽父嶽母打你一頓!婚禮準備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夏瞳,你要立刻回去國立請假,在家好好休息,準備做新娘。”
    夏瞳呆呆看著他們——他們顯得那麽的理所當然,在這裏肆意決定她的人生。婚紗……蛋糕……她想關海的媽媽會每天煮一大堆的補藥補湯讓她吃……她的父母也會從國外帶最昂貴的維他命……
    光是想起這些,已經讓她喘不過氣來。
    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我不要!”她忽然大聲道。
    “什麽?”關海和莫莉看著她。
    “我不要!”她驚詫於自己出奇冷靜和堅定的聲音——上一次這樣,好像是拒絕江美華送她讀大學。“我不要現在結婚。我要參加芭蕾明星節,我要跳完《天鵝湖》。”
    “你……你瘋了嗎?”莫莉道,“就你現在這身體……”
    “我要跳完。”夏瞳冷冷地重複——誰也不要想阻止她!
    “你真是病糊塗了,我叫醫生來跟你說!”莫莉跺腳,“關海,你看住了她,別讓她又夢遊出去啦!”
    關海點點頭,坐在夏瞳的床邊,握著夏瞳的手——冰涼的,像具屍體。
    “夏瞳——”他輕輕地喚。
    可是夏瞳不看她,雙眼直勾勾盯著對麵的牆壁。牆上一副風景畫,不知是歐洲哪裏的城堡,像是童話中一樣。於是她看到《天鵝湖》,看到《睡美人》,看到《灰姑娘》。看到那些可以屬於她,但現在長了翅膀,要離她而去的角色。她要抓住它們!
    關海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畢竟和夏瞳在一起這麽多年了,雖然她的心思,他不是全都了解,但是她對舞台瘋狂的追求,他又怎麽會不知道?
    她決心要做一件事的時候,是他無法阻止的——就像那時,為了參加《卡門》的甄選,她帶著腳傷也要上台。他曾後悔,沒有把她反鎖在家裏。但後來想,就算反鎖了,她大概跳窗也要出來。
    “我們聽聽醫生怎麽說,好不好?”他注視著夏瞳的臉,“你要知道,我永遠是站在你這一邊的。我愛你,夏瞳!”
    夏瞳茫然地轉過頭來,這才好像有了一絲絲的生氣。給出一個疲憊的微笑。
    關海探身向前,把她緊緊抱在懷裏。
    3第三場
    醫生的話令夏瞳大為振奮——他說,可以繼續跳舞,不過,要量力而行,一旦有任何不舒服,或流產的征兆,就要立刻停止,到醫院來檢查。
    夏瞳當然是滿口答應,關海也表示他會時刻關注夏瞳的身體狀況。莫莉則覺得他們兩個簡直是瘋了。“你們都是要當父母的人了,怎麽能像小孩一樣任性?這是鬧著玩的嗎?”
    關海和夏瞳都不回答。
    “什麽嘛!兩個大小孩!”莫莉抱怨道,“看來我要到你們的父母那裏去告狀才行。”
    “千萬別!”關海道,“夏瞳不想說,那就別說——我倒不是怕我媽打死我。”
    “呸!”莫莉道,“我看你們能瞞得了多久!過一陣子見肚了,你們怎麽解釋?”
    “就瞞到跳完《天鵝湖》,是不是?”關海握緊夏瞳的手。
    夏瞳點頭。莫莉倒也不好多說什麽了。
    醫生說沒有必要留醫。她就開車送兩人回國立。一路上又嘮叨了些話,不過是關於婚禮籌備的。夏瞳沒聽,把頭靠在關海的肩上,似乎平生第一次,有了一種微妙的幸福感覺。
    接下來的那一個星期,關海果真的密切關注她的狀況。每次她和陳岩排練,關海都會到旁邊看著。搞得陳岩老大不自在,但關海卻不接受任何投訴。
    午飯、晚飯的時間,關海又按時“押送”夏瞳去吃飯。夏瞳也乖乖的,毫不反抗。
    到了晚上,關海還要送她到宿舍的門口,交代她喝牛奶,吃維生素,不要熬夜,等等。
    除了這些,他更幫夏瞳借了的自傳來。夏瞳飛速瀏覽,果然看到這位任性的女演員生了三個孩子——簡直好像是要挑戰巴蘭欽的權威一樣!此外,還上網去看了關於的報道——她真的在懷孕兩個月的時候跳了《天鵝湖》,到懷孕四個月的時候,還和她先生一起跳《天鵝湖》第二幕的大雙人舞呢!跳罷第二天,舞團才向外界公布她要放產假的消息。而生下女兒第三天,她已經回到了練功房!這一切都讓夏瞳信心大增。
    還有李亞,他也答應幫夏瞳保守秘密——實際上,他表現得好像醫院的那一幕未曾發生過一樣。在排練的時候,該批評的照樣批評,不留情麵。夏瞳每天都筋疲力盡。但也前所未有的充實和快樂。
    這樣,就到了國際芭蕾明星節。
    開幕的那一天,嘉賓雲集。國立作為東道主,把成立以來所有的著名演員——隻要還活著的,都請了回來——包括退團不到一年的華眉。她現在看起來很有電影明星份兒了,一襲青花瓷創意的禮服,頭上戴一朵碩大的絹花牡丹,讓她看來就像是一支國色天香的鮮花插在昂貴的古董花瓶裏。
    莫莉自然也來了。不過不是國立邀請的,是代表財大氣粗的飛天。江美華看到她,沒什麽好臉色。而她也不和國立的諸位領導羅嗦,自己前前後後地和相識的國際大腕兒們招呼,倒好像她才是東道主一般。直把江美華氣得七竅生煙。
    夏瞳、關海、陳岩,等人,作為國立現任的台柱,都被江美華交代了特別的任務——你們是代表國立的,不僅後麵的演出要展現出國立的水平,平時也要把握機會,多多結識國際大師,向大家宣傳國立,讓更多的明星到國立來做客席藝術家,更多的編舞大師來與國立合作芭蕾舞。
    雖然“軍令如山”,但關海和陳岩等人都是英文不靈光之輩,所以任務幾乎都落在夏瞳一個人身上。她也不抗拒——因為今時不同往日。以前她不過是個小小的群舞演員,她去和來自各個國家的芭蕾明星們說話,活像是國立芭蕾舞學校派出來的廉價實習生;但現在,她可以微笑著對別人說她是國立的首席女主演,接下來一周的活動中,會有幾次為大家表演,請多多指教……有些人也會認出她來——啊,你就是今年瓦爾納大賽獲得金獎的那一位!每逢聽到這話,夏瞳總是謙遜地笑笑。在她那身薰衣草色的紗裙中,散發出淡淡的幽香。
    整個開幕禮的酒會,她忙前忙後,不是替國立做公關,就是幫江美華翻譯,嗓子都快要冒煙了。好容易偷得片刻清閑,要去拿杯水喝,卻聽到一個怪腔怪調的聲音響在自己的身後“啊,美麗的夏瞳小姐!”
    她渾身的汗毛都要豎起來了是馬修洛爾!
    關海和陳岩幾乎同時發現這邊的情況,一左一右護到了夏瞳的身邊。李亞本來在不遠處,也走了過來“洛爾先生,你好。”
    馬修洛爾誇張地笑了笑“哇哦,這是什麽架勢?是怕我把美麗姑娘給吃了嗎?”
    關海一把摟住夏瞳的腰“這不是美麗的姑娘,是我太太。我們已經注冊結婚了。”他舉起夏瞳的手,給馬修洛爾看戒指——宣示主權。
    “哈哈,恭喜恭喜!”馬修洛爾說著生硬的中文,“今天我也帶了太太來——介紹給你們大家認識。伊蓮娜——”
    馬修洛爾結婚了嗎?大家正奇怪,一個金發碧眼的長腿美女已經走了過來。看這□□的身材,顯然不是跳舞的了。
    “伊蓮娜是電視節目製作人。”馬修洛爾道,“我們兩個去年聖誕節的時候一見鍾情,就結婚了。我的下一出芭蕾舞劇,打算走舞台和電影同步的路線,帶給觀眾全新的體驗。當然,手段隻是其次,重要的是內容。我和伊蓮娜接到了許多劇本投稿,不過最後我們選中了一部小說——嗯,是我們同時選中的,叫做《睡美人》。”
    這一番話是英文說的。關海和陳岩都迷迷糊糊。夏瞳翻譯了,他倆不由更奇怪——《睡美人》,這不是童話故事嗎?還有一部小說叫《睡美人》的?
    “啊,看來你們沒有看過這小說。”馬修洛爾道,“我覺得相當不錯——寫書的人,以前還是個芭蕾舞者呢!小說講的也是芭蕾舞者的故事。”
    那豈不是和上次的那個新編《舞姬》一樣,又講述舞團的故事?這次不知要打碎什麽夢想——這老外真是惡趣味!
    “其實我是在想……”馬修洛爾摸著下巴,露出慣常的“有意思,有意思”表情,“我在想既然上次和國立合作如此愉快,這次應該再一起努力,創造一部新經典。”
    “見你的鬼了!”關海低聲嘟囔,“被打成豬頭,你很愉快嗎?應該再打你一頓才對!”
    夏瞳輕輕拽了拽他,讓他注意場合,控製情緒。不過自己也對馬修洛爾的提議感到厭惡江美華斷然不會拒絕這邀請,這就意味著要甄選,要排練,明年的整個演出日程都要改變……這老外,總是如此自以為是。
    馬修洛爾則完全無視國立諸位或明或暗的抱怨,走上前來一步,抓住夏瞳的手,像個騎士般吻了吻“此外,我還在想,邀請夏瞳小姐做這部舞劇的女主角。不知你意下如何?”
    “我?”夏瞳呆住他不是最喜歡大動幹戈地甄選嗎?怎麽這一次改為指名?而指名她,是什麽用意?
    關海沒有聽懂馬修洛爾的話,隻狠狠地將這老色鬼的手打開,怒道“你放尊重點兒!”
    “ok,ok。”馬修洛爾舉手投降,“我還沒說完呢——我想請夏瞳演女主角,你演男主角,你們不是一直想一起跳舞嗎?上次角色不合適。這一回,我覺得這兩個角色就像是為你們寫的一樣。”
    “謝了,不過我沒興趣。”關海道,“夏瞳也沒興趣。她演完《天鵝湖》就……”差點兒就說漏嘴了,幸虧夏瞳踩了他一腳。
    “不要說得這麽絕對嘛。”馬修洛爾道,“我覺得你們應該看看這本小說——看過了就會愛上這個故事的。我保證。”
    “哈!”關海大笑,“等我學好英文看完那本小說,隻怕已經是五十年後了。到時候我再答複你——夏瞳,我們走!”
    酒會大體就在這樣在搭訕、問候、沒話找話說中過去。和熟人、不怎麽熟的人,和朋友、對手、仇敵,以及無關痛癢的人,幾乎每個人和每個人都至少有幾個字的交流——對於慣於用身體表達的舞者來說,這可真是一項艱巨的工程。
    第二天開始就是一連串的演出。國立首場,是夏瞳和陳岩的《堂吉訶德》第三幕大雙人舞。這在瓦爾納的閉幕匯演中他們跳過,可謂駕輕就熟。兩人約好,一結束,就在劇院樓上的練功房裏排練後續的演出,國際大腕們的表演,留待有空了,再從錄像中學習。
    不過最後的謝幕,他們還是要參加。等到一切都結束,回到宿舍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關海今天留在團裏練功,沒去劇院,這時候等著來和夏瞳說晚安,交代牛奶、維他命等瑣碎的話,等得早已不耐煩,免不了埋怨幾句國立不懂得體恤演員。夏瞳卻已經連提醒他“別說漏嘴”的力氣都沒有,匆匆道別,就回房間去了。
    然而在房門口卻看到一個快遞包裹。
    她借著走廊的燈光看了看,上麵沒有寄件人的姓名,不禁心中奇怪。於是就站在門口拆了開來,裏麵是一本書,y,作者。另有一張小小的卡片“給我的睡美人,馬修洛爾”。
    夏瞳好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險些將書丟到地上去——馬修洛爾這個瘋子!他從不會在乎別人怎麽想。隻要是他所想要的,他就會不擇手段地去得到!
    不過,夏瞳現在已經不是那個可憐巴巴被淹沒在布景中的群舞演員了。她是瓦爾納的金獎得主,是國立的台柱,就在酒會上,還接到幾所知名舞團的邀請去做客席主演。她不會再任由馬修洛爾擺布!
    於是,將書丟到一邊,徑自洗澡換衣服上床睡覺。在腦子裏慢慢琢磨和陳岩排練的細節。
    然而,那本書好像是個幽靈。在月色下,深藍的封麵上那穿著白紗裙的女孩仿佛發出微弱的熒光,就在夏瞳的床頭櫃上閃爍。她合上眼,那光還是在眼前,她又用被子蒙住頭,仍舊逃離不了。
    輾轉反側了一個鍾頭,竟睡不著,耳邊似乎響起了《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樂來。
    就看看這本書說的是什麽故事,又如何呢?她想,看一看,總不至於就被馬修洛爾迷惑。
    便起身亮燈,打開書頁來——果如馬修洛爾所說,那作者從七歲開始學習芭蕾,不過不知是什麽原因,後來並沒有走上專業舞者的道路,而是拿了一個文學碩士學位。《睡美人》是其第一部小說。
    由一個了解芭蕾的人來寫關於芭蕾的小說,總不至於寫出什麽荒謬的東西來,夏瞳想,她以前也看過一些背景設定為舞團的故事,但充斥著在別人的鞋子裏放玻璃渣之類的無聊情節。
    她翻開第一章,那故事就逐漸在她麵前展開——
    是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編舞大師喬治巴蘭欽即將走向他人生最後的歲月。有一對青梅竹馬的舞者,男孩叫做亞當,女孩叫做桑德拉。他們曾經一起在城市芭蕾舞團跳舞。亞當很快就升為主演,但是因為不滿巴蘭欽的□□,離開舞團,轉而投效對手——美國芭蕾舞團。桑德拉一直在舞團裏兢兢業業,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樣,希望獲得巴蘭欽的青睞。但是,多年以來,都隻是一個群舞演員。她幾乎想要放棄了,亞當也通過種種關係,為桑德拉獲得了加入美國芭蕾舞團的機會。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桑德拉父親的精神病發作,孤單痛苦的她,獨自回到舞團裏練功,巧遇巴蘭欽,意外地得到了這位大師的賞識,邀請她在《睡美人》中擔任主演。桑德拉受寵若驚,也欣喜萬分。可是偏偏也在這個時候,她發現自己懷孕了。她和亞當立刻結婚。不過心裏卻一直害怕這會造成巴蘭欽的不悅。雖然這位大師並沒有說什麽,仍舊籌備著新版的《睡美人》,但桑德拉的心裏始終有一個結。況亞當的母親又暗示桑德蘭會拖累亞當的事業。年輕的桑德拉,不知如何承受種種壓力,最終選擇了墮胎。亞當為此悲痛欲絕,不知如何再麵對桑德拉,麵對舞蹈。離開了舞團,去讀大學。而桑德拉雖然身體恢複,卻也沒有跳《睡美人》——因為巴蘭欽在一九八三年四月三十日去世,沒有完成《睡美人》的編舞。
    魔鬼!
    夏瞳看到書的最後一頁,好像被凍僵了一樣,冷,且麻木——這算什麽?是預言?是詛咒?馬修洛爾難道看出她的身體有了變化?他是來告訴她,她的命運和書裏的桑德拉一樣?
    她仿佛看見那個長滿稻草色頭發的腦袋,滿臉“有意思,有意思”的笑容,對她說“一切早已這樣寫著了,你是怎麽也逃脫不了!來吧,我的睡美人,我的舞姬!”
    不要!
    她把書丟得遠遠的——好像多碰一下刻都會中毒身亡一般。
    馬修洛爾到底算是什麽?是神嗎?他憑什麽這樣決定別人的命運?
    不,他不是神!所以他不能隻憑這一個惡毒的暗示,就讓夏瞳乖乖沿著他所安排的路線走下去!
    最初的害怕很快就被憤怒取代——她明天要去找馬修洛爾,把這本書狠狠丟在他的臉上,責問他你到底是什麽意思?前年你說要再進行一次甄選,我冒著永遠不能再跳舞的危險,帶傷登台,你卻不來了!去年演《舞姬》,你使我背上“潛規則上位”和“趁人之危”的惡名!今年你又想要如何?要我像那本小說裏一樣,失去一切,了無生趣嗎?玩弄別人,是你的樂趣嗎?
    她想象著和馬修洛爾對峙的情形——將所有的情緒都發泄出來——反正這隻是想象,所以,現實中不可能說的話,她都可以說出來——如果不是因為你,關海不是突然向我求婚!如果不是因為你,關海也不會失手摔傷華眉,以致對雙人舞有了心理陰影,我也不會單獨和他練習,以致現在,成了個水桶腰的孕婦!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
    她死死瞪著幻想中的馬修洛爾,而馬修洛爾也看著她,仿佛在說“是嗎?但是沒有我,哪兒有今天的你呢?”
    你胡說!她幾乎尖叫起來,如果沒有你,我一樣會在瓦爾納得獎,都是李老師指導的功勞!
    “哼,李亞!”馬修洛爾冷笑,“李亞隻會毀了你。相信我,他隻會毀了你!”
    他的語氣如此肯定,笑容更顯得萬分惡毒。夏瞳幾乎想撲上去,狠狠打他兩個耳光。
    於是,她就真的撲上去了。觸手一片冰涼——才發現,她看到的,是梳妝台鏡子中的倒影。蒼白如鬼。
    那涼意讓她盛怒的頭腦冷卻下來——她何必要去和馬修洛爾對峙呢?
    這種人,越是理會他,他就越來勁,越能找到你的破綻來攻擊你!再說,刻苦而謙遜的夏瞳,對誰有很有禮貌的夏瞳,為何要因為這個狂妄的老外而露出歇斯底裏的模樣?
    根本就不用做任何的回應,隻裝做從沒有收到過這本書就好。
    就算馬修洛爾去找江美華,逼夏瞳來出演這部戲的女主角,夏瞳也不怕——很快,等跳完天鵝湖,她就會坦陳懷孕的消息,江美華也拿她沒辦法——馬修洛爾不會為了她而等待一年,一定會去尋找下一個供他玩弄於股掌之中的目標!
    這樣想著,她便平靜了下來。
    看一眼鬧鍾——其實已經淩晨五點半了。
    她沒有睡意,無謂躺在床上浪費時間。起身洗了把臉,就收拾東西到練功房去。
    那時,晨曦微露,路燈已經熄滅,練功房的鏡子裏可以模糊地辨別出人影來。夏瞳簡單地熱身,接著就開始練習芭蕾明星節閉幕演出時自己和陳岩要表演的那一段——有些諷刺,正是《睡美人》,不過是經典原版,第三幕的大雙人舞。奧羅拉公主已經從沉睡中醒來,和王子舉行婚禮,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是的,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夏瞳就要讓馬修洛爾看到,她的人生也會像童話故事一樣幸福!
    4第四場
    最後還是累得睡著了。
    夏瞳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練功房的鋼琴後麵。周圍昏暗,好像和淩晨的時候沒什麽分別——但是看看手表,是上午九點二十五分,再回頭一望窗外,才明白過來——外麵正下著滂沱大雨,難怪這麽黑!
    現在過去,還趕得上全團練功。她不想別人說她當上了主演,就自由散漫——雖然很多老資格的主要演員都會選擇自己練功,而不和大家一起——多半是因為晚上演出太辛苦,早晨想多睡一會兒的緣故。但夏瞳不要,她要保持謙虛刻苦的形象——不,她本就是個謙虛刻苦的人。是謙虛和刻苦讓她走到今天的地位。
    她想要站起來,不過頭有些昏,且雙腿酸痛,所以不得不坐著定定神。這時就聽見練功房的門打開了,有人走了進來。
    “我不覺得我跟你有什麽好談的。”有人說著俄語。
    夏瞳一愣,隨即認出是李亞的聲音——李亞和誰交談要說俄語呢?那另一個人已經自己給出了答案——是馬修洛爾。他的笑聲傳來,讓夏瞳渾身的血液都差點兒凝固——他來幹什麽?他找李亞幹什麽?
    屏住呼吸,凝神細聽。
    “不要這樣說嘛。”馬修洛爾道,“我送給你的小說,你看了嗎?”
    “我沒有時間。”李亞道。
    “唉,那是多麽好的一個故事啊!你一定要看!”馬修洛爾道,“我有預感,這部《睡美人》一定會轟動——在舞台上再現紐約城市芭蕾舞團的巴蘭欽年代——我自己打算扮演巴蘭欽呢!好像一個封建領主統治自己的封地一樣,統治著他的舞團……啊,!你說,他到底是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還是一個衣冠禽獸?”
    李亞冷冷的,不予置評。
    “你應該看一看。”馬修洛爾道,“我想邀請你出演男主角亞當的教父。”
    亞當的教父?那個得了艾滋病的同性戀?夏瞳感到惡心——他怎麽可以讓李亞演這種角色?
    “我已經退休了。”李亞回答。
    “退休了,還可以複出呀!”馬修洛爾道,“很多舞蹈演員都是這樣嘛。這是個難得的角色,是個編舞家——很複雜,很多掙紮,我覺得你可以勝任。”
    “我已經退休了。”李亞再次強調,“而且,我沒有複出的打算。”
    “別說得這麽絕對——我建議你看看這本小說,看完了再回複我。”馬修洛爾道,“那天酒會上,你也聽我說了,我邀請關海和夏瞳分別飾演男女主角,你們三個加上我,台上一定火花四射啊,哈哈!”
    見你的鬼!夏瞳心中怒罵——如果李亞看過那本小說,隻怕會和她一樣憤怒吧?
    “關海和夏瞳都還沒有答應你。”李亞冷淡。
    “他們會答應的。我非要他們不可!”馬修洛爾道,“我覺得他們兩個給我的感覺,和小說裏的主人公一模一樣——女孩渴望事業上的發展,卻總是被人忽視,男孩擁有事業上的成功,卻得不到感情上的滿足……嗯,唯一不像的是,桑德拉是金發,我想,如果夏瞳染了頭發,就完美了。”
    “拜托你,不要折騰他們!”李亞道,“既然這故事是發生在紐約,你直接從你自己的芭蕾舞團裏選擇演員就好,或者在紐約公開招募也可以,為何非要夏瞳和關海?這兩個孩子經不起你這樣折騰。”
    “折騰?你怎麽能這樣說呢?”馬修洛爾道,“凡是被我挑中主演我編舞作品的演員,哪一個不是大紅大紫?如果你當年沒有拒絕我的邀請,隻怕你現在的成就不止如此。”
    李亞也被馬修洛爾挑中?夏瞳奇怪,這件事,他從未提過。
    “凡是被你挑中做了你繆斯的人,少則幾個月,多則幾年,哪一個不是被你拋棄了?”李亞冷淡,“最後大紅大紫的那個人,隻是你而已。”
    “哈哈哈哈,你怕被人拋棄?”馬修洛爾笑道,“所以在人家拋棄你之前,你先拋棄人家?這可真是懦夫的作風!李,我覺得你什麽都好,但就是個懦夫,這一條讓我氣憤——無論在藝術上還是感情上,你害怕嚐試新事物,你害怕別人的眼光,所以你到今天為止,無論在藝術上還是感情上都是個可憐蟲!”
    這是什麽混帳話!夏瞳幾乎想要替李亞打這瘋癲老外兩個耳光。
    “我不想跟你胡扯。”李亞冷冷道,“總之,你的邀請我拒絕。我要回去帶課了。如果你想找江團長商量和國立合作《睡美人》,就去她辦公室吧。”說著,朝門外走。
    “站住!”馬修洛爾喝道,“難道我說錯了嗎?難道你不是一個隻會逃跑的懦夫嗎?我當初邀請你出演《尼金斯基》,和洛爾芭蕾舞團一起征服世界,你不是拒絕了嗎?你說,你還是比較喜歡古典舞,不想跳現代舞,所以拒絕了——哈,不擅長的事情就拒絕,膽小鬼!”
    “這有什麽奇怪的?”李亞道,“你在去年的那部《舞姬》裏不是也表現了嗎?有人更喜歡古典舞,有人更喜歡現代舞,大家的好惡不同,選擇自然也就不同。”
    “哦?就算是如此吧!”馬修洛爾道,“那麽感情上呢?你為什麽沒有結婚?我雖然跟你遠隔重洋,但是也曉得,追求你的女人大有人在,從明星富婆到清純女學生,還有你團裏的同事——你為什麽沒有結婚?是怕被人拋棄嗎?”
    是啊,李亞為什麽沒有結婚呢?夏瞳也曾經好奇過,舞台上那樣英俊瀟灑的藝術家,學校裏那樣溫文爾雅的老師,為什麽沒有結婚呢?這給多少女孩子帶來無限遐想。
    “關你什麽事?”李亞道,“我結不結婚與你有什麽關係?你結了婚又離婚,離了婚又再結婚,我也從來沒有管吧?”
    “哈!”馬修洛爾大笑,“發火了?這才像個活人嘛!說起來,你那個寶貝學生夏瞳和你一樣,整天悶聲不響,把什麽都放在心裏,不逼急了她,簡直不知道她和木偶有什麽區別。我這麽看重她,也是因為她像你啊——咦,你這麽看重她,是不是也因為她像你呢?啊,難不成你喜歡上她了?但是她又已經有了那個愣小子,所以你什麽都不敢說?果然是你的懦夫本色!”
    什麽!胡說什麽!夏瞳感覺憤怒,血液直衝上頭腦,想要起身走過去,怒斥這瘋子。可是偏偏她的雙腿已經麻木了,一動也不能動。接著,她又感覺臉頰火燙,心跳飛快。一個聲音在腦海中不斷地問是真的麽?會是真的麽?
    “神經病!”李亞低聲罵道。
    “唉,你罵我還是罵你自己?”馬修洛爾依然笑著,“其實,罵誰都沒用,被人罵也沒什麽關係,關鍵是自己的幸福呀。我告訴你,如果你喜歡那個姑娘,隻要你開口,她一定跟你走,因為她其實一點兒也不喜歡那個愣小子,根本就喜歡你!你知道嗎?她平時木頭人一般,我唯一見過一次她生氣,就是為了你——因為我對她說,你會毀了她,所以她生氣了。那架勢,簡直好像要和我拚命一般。”
    雖然躲在鋼琴的後麵,夏瞳還是恨不得地上裂開一條縫,讓自己鑽下去。瘋子!可惡的瘋子!她感覺眼淚就快要決堤而出對於李亞,她從沒有別的奢望,她隻是尊敬這個老師,這個舞蹈家,希望就這樣仰望他,無論是在近處還是在遠處,她想一輩子做他的學生,聽他的教導……馬修洛爾說出這樣的話,以後她還如何麵對李亞?這瘋子把一切全毀了!
    “怎樣?你要去表白嗎?”馬修洛爾笑望著李亞,“還是……還是你依然愛我?”
    什麽?這話在夏瞳聽來,如同晴天霹靂——這是什麽意思?
    “我沒猜錯吧?”馬修洛爾逼近李亞,“其實二十年來,你一直愛我,對不對?從那天你看伊蓮娜的眼神我就知道了——不,從那天我在禮堂裏吻了夏瞳,你的眼神就已經把你的心出賣了!你依然愛我!”
    “你瘋了!”李亞退後。
    “我沒有瘋,李。”馬修洛爾步步進逼,“我相信你也看出來了,《舞姬》講述的就是我們的故事。我那時很想把主角妮可設定為一個少年,不過,我找不到一個男演員可以那麽像你。我隻找到夏瞳,她像你,所以才設定為女人。保羅是那個當年意氣風發,想和你一起打天下的我,而格蘭托夫是那個因為追逐名利而痛失至愛的我——你應該知道,當年是為了舞團,我才會和那個財團繼承人結婚,她答應投資《尼金斯基》這個舞劇啊,如果沒有她,那麽龐大的製作費用怎麽可能籌集到?不過,你離開了我,我將《尼金斯基》全部編舞手稿都付之一炬——如果主角不是你,我寧可不製作這部舞劇!”
    “跟我……有什麽關係?”李亞的聲音顫抖,“你這個瘋子!”
    “我就是瘋子!”馬修洛爾低吼道,“二十年前為了你——我的尼金斯基——我已經瘋了!那是多麽好的一部舞劇,隻要它不重見天日,我就要繼續瘋下去——讓你演《睡美人》裏麵的小角色,委屈你了——如果你肯回來,我一定重新創作《尼金斯基》——非你莫屬!”
    “為什麽……為什麽……”李亞喃喃,“為什麽一定是我?為什麽你這樣執著?”
    “沒有為什麽。”馬修洛爾道,“世界上隻有一個尼金斯基,也隻有一個合適演尼金斯基的人。謝爾蓋狄亞基列夫的眼中隻看到了尼金斯基,我也眼中隻看到了你。”
    “尼金斯基瘋了。”李亞說道。
    “如果他沒有離開謝爾蓋狄亞基列夫,沒有掉進那個匈牙利女人的溫柔陷阱,他怎麽會瘋呢?”馬修洛爾的語調柔和了許多,“我們不能回到二十年前,但是我們可以……”
    他的聲音低下去,聽不見了。
    也未聽見李亞的回答。
    有那麽一刻,練功房裏靜得出奇,夏瞳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發生了什麽事?她好奇,壯著膽子從鋼琴後探出頭去。繼而驚呆了——她看到馬修洛爾把李亞壓在鏡子上,肢體糾纏,雙唇交接。
    這是做什麽?做什麽?她仿佛喉嚨被人扼住,一時之間既不能喊叫,也不能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間,但感覺上卻好像一萬年那麽長,鏡子上緊緊擁抱的兩個人轉了個身。李亞一側頭,看到了鋼琴後的夏瞳。他的臉“唰”地就白了“夏……夏瞳……”
    這一喚也驚醒了夏瞳,尖叫一聲,奪門而出。
    “夏瞳!”李亞追上去。
    但是夏瞳跑得飛快。她不知道自己怎麽能跑得這麽快,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已經出了老樓。門口有個小花園,裏麵是茂密的冬青樹,她就鑽了進去。
    “夏瞳!”李亞追出來,不見她的人影。
    她在樹叢裏一動不動。瓢潑大雨,像鞭子一樣抽打在她身上。
    “你害怕了?”馬修洛爾隨後來到了樓門口,“你怕她說出去嗎?放心,她不會的。再說,全球都在進行同誌平權運動,如果你因為這件事而被排擠,那可就是政治問題了。”
    “住口!”李亞吼道,“你這個惡魔!你究竟想要怎樣?二十年前你差點兒毀了我,我逃走了,現在你又來——你以毀滅別人為樂嗎?你不要跟著我!不要再跟著我!”說著,跑進雨中。
    馬修洛爾這次沒有跟上去,隻是在樓門口站著,然後用英文歎息道“世界上沒有人能毀了別人,人隻能自己毀了自己。”
    說什麽!夏瞳滿頭滿臉都是雨水,幾乎被嗆住。
    “我說的難道不對嗎?”馬修洛爾提高了聲音,“姑娘?”
    夏瞳屏息不答。
    “你現在看到李亞的真麵目了?”馬修洛爾道,“他所教給你的一切,都不過是說說而已。他其實不敢追求自己想要的東西,所以才裝成清高的模樣。照我看,清高既不能吃也不能穿,還不如勇敢去追求,哪怕不能百分之百得到,得到百分之五十也是好的。你說呢?”
    夏瞳依舊不答。
    “再淋雨就要生病了。”馬修洛爾道,“我還是真心想邀請你做《睡美人》的女主角——我和李亞不同,我想什麽就說什麽,所以你不要擔心我的提議背後有什麽陰謀——我就是欣賞你,所以才請你。還有你男朋友——啊,你先生關海,我邀請你們兩個。你們好好考慮一下。”
    夏瞳還是不出聲。
    “哈,你要裝作不在那裏嗎?”馬修洛爾輕輕一笑,“還真不愧是李亞的學生,到了這份上,還要裝模作樣——好吧,我也假裝沒看到你——來,讓咱們假裝剛才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我走了!”說著,大聲唱起《睡美人》中《玫瑰慢板》的音樂,退回老樓裏去了。
    夏瞳則一動不動,直有站了十來分鍾,確信馬修洛爾走了,不會忽然從門口跳出來,她才走出樹叢。那時,她渾身都濕透了。四肢都好像浸飽了水的海綿,沉重、無力。一步一拖地回到練功房裏拿自己的東西——那裏空蕩蕩的,可是馬修洛爾和李亞的影子好像已經嵌進鏡子裏了,無時無刻不閃現在她的眼前。如同幽靈,令她抓起提包奪路飛奔。
    走廊好像是沒有盡頭的。
    魔鬼在背後窮追不舍。
    騙人!騙人!她心裏嘶喊。
    “來,讓咱們假裝剛才的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馬修洛爾的聲音響在她的耳畔
    可能嗎?可能嗎?
    如果假裝有用,她為何總是如此痛苦?假裝淡泊,假裝謙遜,假裝柔順……不,假裝是沒有用的啊!
    可是,除了假裝,還有什麽別的出路?
    這殘酷的藝術本身,不就充滿了假裝嗎?假裝你的腳不疼,假裝一切都是那麽輕鬆容易,假裝你和你的搭檔愛得難舍難分……
    她停下腳步,忽然笑了起來原來,這麽多年來,她所學習的一切,就是假裝!那麽此刻再假裝下去,也沒什麽了不起!
    她應該回宿舍去,洗個熱水澡,換身幹衣服,然後若無其事去繼續參加全團練功,和關海吃飯,接著和陳岩排練……
    有何難處?
    她邁步。
    踩空了。
    5第五場
    夏瞳睜開眼睛,周圍都是刺目的白色。
    關海和莫莉在她的身邊。他們告訴她,她從樓梯上摔下來,這裏是醫院。
    “我見你練功遲到,又不在宿舍,就四處找你。”關海道,“幾乎把整個舞團都翻遍了——幸虧李老師不知怎麽機緣巧合,說要去老樓再找一次,看你倒在走廊上,立刻叫救護車把你送醫院了。”
    李亞。好一個機緣巧合。夏瞳盯著點滴瓶。
    “你可不能總以為會機緣巧合啊!”莫莉抱著兩臂,“醫生說你是嚴重低血糖,所以才頭重腳輕摔倒了。萬幸送來的及時,大小無恙!遲片刻,就真的一屍兩命啦——他把關海臭罵了一頓,怪他沒看好老婆。要我說,關海有點兒冤枉,因為你這麽個拚命的個性,他怎麽看得住你?但話又說回來,正是因為如此,關海又實在該罵——明知道你是要芭蕾不要命,怎麽當初還答應和你一起瘋呢?”
    夏瞳不說話,還是呆呆看著點滴瓶。
    “好啦,你不要罵她啦!”關海道,“的確是應該罵我——當時應該聽你的建議。怪我‘妻管嚴’好不好?”接著又拉著夏瞳的手,柔聲道“真的,不能再冒險。如果你出了什麽事,我可不知怎麽活下去了。你就好好休息,等到孩子生下來,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跳舞。”
    夏瞳仍然不答,仿佛沒聽見。
    “到這時候,還有什麽可商量的嗎?”莫莉道,“救護車都驚動了,團長當然曉得出了什麽事。你敢再玩命,她還不敢呢。不追究你們‘知情不報’,已經夠客氣的了。你們現在還是商量商量怎麽和團長解釋吧。”
    夏瞳依舊不出聲。
    關海想從她那空洞的表情中解讀出些什麽來,但隻是不能夠。唯有長長地歎了口氣“我去解釋。反正是我闖出來的禍。夏瞳,我知道你不開心,不甘心,不過,沒有別的辦法,將來的日子還長著呢!隻要你健健康康的,什麽機會沒有?”
    夏瞳還是什麽都沒有說,用被子蒙上頭。
    “你別給我耍小姐脾氣!”莫莉搶上來一把揭開被子,“我跟你說——你以前玩命,玩的是你一個人的命,我不攔你。但是現在你要玩命,玩的可就不僅是你自己和你肚子裏的孩子,還有關海,還有你的搭檔——你有沒有想過,陳岩知道你懷孕的消息,肯定會被嚇得半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看陳岩這輩子也不敢再跳雙人舞了!交警還宣傳說,寧停三分,不搶一秒,你怎麽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明白?你休息一年,把孩子生下來,之後你愛怎麽跳就怎麽跳——生了孩子又回歸舞台的芭蕾明星多得去了,你不是都在網上看過了嗎?怎麽還這麽死腦筋?”
    “你不要這麽凶嘛!”關海阻攔。
    “你別寵著她!”莫莉道,“這不是寵她的時候!你該趕緊去和江團長坦白從寬,然後和你爸媽還有你嶽父嶽母把事情都說清楚。多幾個人看著她,她就不敢再胡來了。”
    “可是……”關海仍想先勸服夏瞳——夏瞳那樣呆滯的眼神,實在讓他不放心。
    “還‘可是’什麽?”莫莉道,“現在就要快刀斬亂麻!咱們分頭行動——你去團裏自首,我等這點滴打完了,就把夏瞳送到你家去,讓你媽看著她——她爸媽成天飛來飛去,可指望不上。”
    關海這時候心裏亂糟糟的,沒了主意,聽莫莉說的有理,就不反對。約好晚一些再去莫莉家裏看夏瞳,就出了門去——不忘再三回首。
    夏瞳則在床上死人一般躺著,等到點滴打完了,護士來拔了針,莫莉就用輪椅把她推出去,又扶上了車。駛出醫院去。
    天已經黑透了,雨還沒有停。千絲萬線,織成一張網,把這城市籠罩。每一盞燈光都在氤氳的雨霧裏毛茸茸地擴大了數倍。白色的,黃色的,紅色的,移動的,跳躍的,靜止的,街道就好像舞台一般。
    夏瞳把頭靠在車窗上靜靜地看。感覺自己來到了一座恢弘的劇院,容納成百上千的舞者同台共舞——為何一次可以有這麽多人上台呢?因為她們都不是人。她們是幽靈。是那些鬱鬱不得誌的舞者的幽靈。她們在生的時候,都想做天鵝女王,做睡美人,做吉賽爾,但是她們始終隻是一隻天鵝,一個宮女,一個薇莉姑娘。如今她們死了,陰魂不散,在劇院裏遊蕩。這時已經沒有人阻攔她們,她們可以想跳什麽就跳什麽。所以,幽靈們爭先恐後跳起自己心儀已久的變奏來——白天鵝變奏,黑天鵝變奏,玫瑰慢板,紫丁香仙女,吉賽爾變奏,吉賽爾雙人舞……可是很快,這些幽靈們又不知怎麽跳下去了——因為她們已經跳了一輩子天鵝、宮女、薇莉姑娘,她們根本不知道怎樣跳主角。
    生前不能,死後仍舊不能!
    夏瞳呢?如果今天摔死了,會成為這群幽靈中的一員吧?
    她打了個冷戰就算今天不死,難道就能逃脫成為怨靈的命運嗎?
    作為一個舞者,唯一能控製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唯一讓她不懈追求的就是舞台上的完美……如今,兩樣皆失去。暫時——他們會說是暫時——但是,在變數無限的世上,暫時可能變為永遠!
    如果在生孩子的時候死了……如果生下孩子卻不能恢複現在的狀態……如果……她不敢再想象下去。
    “你放心……”她聽到莫莉在前麵絮絮叨叨地教導她,“你還這麽年輕,恢複起來可快了——憑你這麽拚命的練功方式,我看你不用一個月就可以回到舞台上啦。我敢和你打賭!”
    練功?隻有這個詞能在夏瞳的心裏留下印記。
    “這世界上如果有一件東西是靠得住的,那就是這把杆。無論發生什麽事情,每天早晨,都要到把杆前來練習。”
    “一天不練自己知道,兩天不練老師知道,三天不練觀眾知道。”
    這都是她奉為金科玉律的話,多年來,一絲不苟地遵守。
    可是——把杆——李亞就是她所依靠的把杆,在今天,折斷了,傾倒了,報廢了。
    所以她也跟著摔倒了。
    以後,她要回到哪裏?她要怎麽練?她要怎樣繼續下去?
    感覺有個碩大的黑影在跟著她。是厄運嗎?還是死神?她迷迷糊糊地想,死了也無所謂了!此刻就變成幽靈吧!至少她比這些其他的幽靈幸運——她會跳不少主角的變奏,到鬧鬼的劇場裏去做女主角,總好過躺在家裏,做一個生不如死的孕婦。
    “討厭!會不會開車啊!”莫莉低低的咒罵將她稍稍拉回現實——這才發現那黑影是旁邊一股車道上的雙層巴士,不知怎麽的,想要變道,擠得莫莉沒路走。
    反正夏瞳不急著要去關海家,就繼續臉貼在玻璃上出神。對於她來說,這樣漂浮在雨中的大街上,胡思亂想,總比麵對一大堆向她噓寒問暖的人好。
    巴士和她離得很近,幾乎逼在眼前了。她看到車廂上是廣告,一個穿著粉紅色製服的小護士,正對她微笑。什麽事讓這個護士這麽開心?夏瞳想,這是整容廣告嗎?電話號碼……一長串的數字,她無意識喃喃地默讀——由於雨天交通擁堵,車行緩慢,莫莉的車幾乎在這裏停直不前了,夏瞳便一直與這個微笑的護士對峙,一遍又一遍默讀那電話號碼,幾乎銘刻在心上。
    也不知過了多久,車流才又開始移動了。莫莉的車小巧靈活,率先開了出去。巴士在夏瞳的視野裏倒退。她終於看到了那廣告的另外半截——瑪麗醫院,幫您解決意外懷孕的困擾。
    關海的媽媽是個和藹又慈祥的婦人。不像夏瞳的父母那樣有文化,但是燒得一手好菜。也許是關海特別交代過,別說任何會刺激夏瞳的話,所以關媽媽除了問她想吃什麽,又囑咐她好好休息,並沒有講別的。
    莫莉也留下來一起吃晚飯。八點多的時候,關海才回來了。告訴夏瞳,一切都搞定了江美華沒生氣,批準夏瞳休產假,讓原本安排在castb的演員代替她演出《天鵝湖》。至於芭蕾明星節,也會臨時給陳岩找一個搭檔。隻要夏瞳安心休養,以後再為團裏做貢獻。
    “明天我就去你宿舍幫你收拾東西。”關海道,“有什麽你想要的?cd還是書?你告訴我,我幫你拿來。其他的,不著急拿回來——我想,我們擺酒結婚之後,就搬出宿舍來住,在國立附近買房子,到時候直接把咱們的東西都搬過去,好不好?”
    夏瞳沒什麽可說的——問她的意見的人很多,但往往在聽她的想法之前,已經擅自決定了她的人生。她抗爭過,但素來沒有用。
    這一夜,她睡在關海的床上,關海則睡沙發。
    雨仍然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一直到第二天早上。
    關海出門了。關媽媽陪伴著夏瞳,兩人一起坐在客廳裏看電視。實際,夏瞳是望著電視發呆,而關媽媽則一邊織毛衣,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夏瞳拉家常——說起關海小時候,還沒進舞蹈學校,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又問夏瞳自幼和父母周遊列國是什麽感受。夏瞳起初都一一有禮貌地回答了,後來,不經意中,看出關媽媽織的是一件嬰兒衫,她立刻就覺得那毛線針好像戳在自己身上一樣,“騰”地一下從沙發上躥了起來。
    “怎麽了?”關媽媽莫名其妙。
    “我……我想出去走走。”夏瞳說。
    這時雨已經停了,天空的陰霾逐漸褪去。“也好。”關媽媽說,“正好我要去買菜。”
    於是兩人就一起出門去。走去菜場,又走去超市,買的東西太多了,關媽媽舍不得夏瞳幫她拎回去,就提議去搭巴士。
    這會兒人很少,該上班的都上班了,該上學的都上學了,隻有退休的老人和帶著嬰兒的家庭主婦。有不少是同一個小區的,都認識關媽媽,就上來打招呼。少不得問夏瞳是哪一個。關媽媽當然笑嗬嗬地介紹“這是我媳婦呀——以前經常和關海一起來玩的。也算從小玩到大了。他們都忙,所以你們難得見到。”
    “哦——”大家都拖著長音,然後上下打量夏瞳,讓她渾身不舒服。
    她就坐在長椅上發呆。一輛巴士駛過,又一輛駛過,都不是她們要等的。
    到第三輛開過來的時候,她的眼前忽然閃過一片耀目的粉紅色——那個微笑的護士——瑪麗醫院,幫您解決意外懷孕的困擾。
    好像聽到人的召喚,又好像有人牽著她的手,她起身,走上車去。
    “喂夏瞳!”關媽媽發現了,追上來。可是,車已經開了。“夏瞳,那不是回我們家的車呀!”她跟在後麵叫。
    可是夏瞳就好像中邪了一樣,全無反應。
    這樣坐了一站路。她下了車,看見有出租車來,就攔下了,吩咐去瑪麗醫院。
    司機是個沉默而技術嫻熟的人,不到十五分鍾就把夏瞳帶到了目的地。那醫院隻不過一棟樓,門前巨大的廣告牌,還是那個微笑的護士。“來呀!來呀!”她似乎正這樣鼓勵夏瞳,“來了,就什麽煩惱都沒有了!”
    是的,煩惱!夏瞳覺得自己的身體裏充滿了煩惱,如果誰可以將這些煩惱全都拿走,那就好了——這間醫院可以嗎?她邁步朝裏麵走。
    有個中年婦女拉住她“小姑娘,你要做什麽?有些事情是回不了頭的!你不想給你的孩子一個機會嗎?”
    夏瞳呆了呆“你是誰?我不認識你!”
    “我是天主堂的姐妹。”那婦女道,“你知道嗎?孩子雖然沒生出來,但已經是一個生命,生命都是寶貴的。你是不是有什麽難處?不怕說給大姐聽。”
    難處?說給她聽?夏瞳忍不住大笑起來“你不是要跟我說,萬事能夠發生否是經過上帝的允許,每件事情背後都有上帝的美意?你倒是告訴我,上帝毀了我的人生,奪走我的一切,究竟有什麽美意?”
    那婦女怔了怔,顯然是被她尖刻的語氣和近乎惡毒的笑聲所震懾。
    夏瞳即掙開了她的掌握,跑進醫院裏。
    大堂很安靜。有四五個女人坐在長椅上,有的身邊還有男人陪著。夏瞳那仿佛逃亡般的動作引起了她們的注意,都望過來。
    也許是目光,也許是空調,使夏瞳打了個哆嗦——她的心,自從昨晚見到巴士上的廣告,就仿佛是一壺水被放在了烈火上,慢慢加熱,慢慢冒泡,終於沸騰起來,將憂愁埋怨,燒成一種一了百了的衝動,驅使著她來到這裏。不過這時,那種不管死活反正豁出去了的感覺猛地被扼住,好像關上了一道閥門,“噗噗”湧出的蒸汽被擋住了。熱力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入骨髓的寒冷與恐懼真的要這樣做嗎?剛才那天主堂的女人也說了,一旦做了,就回不了頭!這是謀殺!是一條命呀!
    但是她有那麽多的難處——她的一生,將被這孩子給毀了!她不這樣做,又能怎樣?
    她不信上帝有美意。她不信上帝能幫她。但她又需要一個人來幫她。
    誰可以這樣做呢?
    她唯一想要詢問的,是李亞的意見。然而李亞——她怎麽能去找李亞?
    她環抱著自己,想減輕些寒意。
    忽然又想她所看到,也許不是事情的真相!馬修洛爾這瘋子,什麽都做的出來!是他對李亞糾纏不休!李亞不是最後還警告他,不要再去騷擾自己嗎?根本一切都是馬修洛爾搞出來的吧!她誤會李亞了!
    這念頭給了她一絲希望。於是拿出手機來給李亞打電話——那上麵顯示,已經有十幾個未接來電,關海,關媽媽,莫莉……她不予理會,隻是按下了李亞的號碼。
    響了四五聲,沒有人接。
    也許在帶全團練功,聽不到?夏瞳不死心,又打了一次,響了六七聲,還是沒人聽。她於是又撥,第三次,第四次,一連打了不下二十次,仍舊沒有人聽。
    有個護士走過來對她說,這裏不能用手機。
    她此刻沒心情顧及公德和禮貌,狠狠地瞪了那護士一眼,才走出門口去繼續撥號。又撥了十來次,還是沒接通。
    李亞出了什麽事嗎?她沒有別人可問。想來想去,隻有打給陳岩。這次倒是立刻通了。
    “夏瞳!”陳岩首先要表達作為一個搭檔,他得知了事情的真相是多麽的擔心和不爽。
    但夏瞳沒有給他這個機會,隻是劈頭問道“你知道李老師……出了什麽事嗎?”
    陳岩愣了愣“李老師出事了嗎?你……你怎麽知道?他出什麽事了?我隻曉得他離開國立,回舞蹈學校當老師去了。他是出了事嗎?”
    “離開國立?”夏瞳緊緊握著手機,好像是抓著陳岩的手臂在追問他一樣,“什麽時候的事?”
    “昨天下午?”陳岩不太確定,“剛才練功的時候,江團長宣布的——你說他出了什麽事?”
    夏瞳不答,掛斷了電話。
    李亞走了。離開國立了。這意味著什麽?
    這意味著馬修洛爾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他怕事情泄露出去,所以逃走了!
    夏瞳的把杆真的已經不複存在!
    她雙腿直哆嗦,但是沒有倒下去。轉身走回了醫院裏。